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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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唬什么人,这是西游记。沈奚才不信:“从来不说真话。”

  傅侗文笑着,侧躺到枕头上,头枕着自个的臂弯,笑说:“我对你一贯是真话,”说着还要拉她的手腕,“不让你看,总有不让你看的道理,好了,不看了。”

  他越笑,她越不信。

  沈奚避让开他,翻得更快了。

  终于翻到七十二回,记着他方才指的地方,细细看下去,正是孙行者偷看蜘蛛精洗澡:“褪放纽扣儿,解开罗带结……玉体浑如雪……膝腕半围团,金莲三寸窄。中间一段情,露出风流穴……”

  天。好好的斩妖除魔八十一难,把一个妖精洗澡写这么细致干什么?

  傅侗文调笑的目光,弄得她是合上书也不是,丢掉书也不是,只好装腔作势地手指继续滑下去,佯装还在找寻。

  他笑着坐起,凑到她肩上:“信我了?”

  她合上书,“嗯”了声,被那密密地三列小字弄得心虚,胡乱应对。

  傅侗文轻轻拉了她的身子过去。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她人也拘谨了。

  他笑,低俯到她脸边说:“你这样低着头,倒像大姑娘被人绑上轿,头一回上三哥的床。”

  “……你倒不头疼了。”她嘟囔。再厚的脸皮,也能被他磨到薄了。

  “头疼也误不了这个。”他又笑。

  厚重的棉门帘外是无人的走道,静悄悄的,糊纸窗子上是灯影摇曳,也无声响。

  窗外呼呼的北风正急着,倒是响动大。催着,赶着,卷着北京城的尘土。单听风声,都能想象出傅家大门外那一条大路上的黄土飞扬,呛着鼻、糊了眼。

  屋子宽敞,没床帐挡着,四周空落落的尽是台灯的光,像在火车站上头,总像有人监看着他们。他手在她身上,像怎么放都不得劲,隔着衣裳是这样,将手探进去也是这样。

  是胸上雪,从君咬……

  沈奚双肩都泛着红,从上往下看他的半张脸和眼,他脸埋在她身前,呵出的热气将那金色边框的眼镜都蒙上了一层薄水雾……

  院子里有人在笑,脚步声快了。

  这样的步子是军靴才能踩踏出来的,傅侗文猜到了来客是哪个,将头抬起来,隔着满是水雾的眼镜片望了眼落地钟,十点五十。

  棉布帘子外哐地一声,来人迈入门槛。

  “人给我站住,”傅侗文低声笑斥,“你嫂子在屋里,硬闯进来像什么话?”

  脚步声立刻止了。果然还是他了解小五爷,要没那句话,人已经闯进来了。

  傅侗文从枕边上把帕子拿了,塞到她手里,低声说:“擦一下。”

  还好意思说出来。她踢他跪在床上的膝盖,换来他一笑。她用帕子拭了拭上半身,低头穿好衣裳。再抬眼见他还低着头看着自己,无声地推搡了他一把。她把帕子塞回枕头下边,连鞋袜也都穿好了,黑貂皮覆到凌乱的被子上,顺手抄了茶壶。

  这才掀开布帘子,迈出去。

  屋里的光照到房门外头。

  背脊挺直、军装加身的男孩子对她羞涩地笑着,脸比她还红,搽了胭脂似的:“嫂子……我是真不晓得,你和三哥能在书房里睡,见了灯光在这里就糊涂了,”言罢,赶紧跟了句更客气的,“这样冷的天气,添了火盆没有?可别着凉了。”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奈何燕归来(4)

  沈奚含糊应了,跑出去。

  小五爷右手胡乱自己的头发,大步迈入。

  等她提了一壶热茶回来,傅侗文肩坐在椅子上,正和小五爷说闲话。

  两人有说有笑的,看来这两兄弟感情应该不错。

  小五爷的军装是那种偏浅蓝的灰色,中山装式的剪裁,下半身是军裤和皮鞋。历来的规矩都是士兵穿草鞋,军官穿皮鞋。五爷果然是军校毕业的世家子弟,没上战场先有了军官的待遇。

  沈奚挨着傅侗文坐下,将茶盏轻轻推过去。

  “你是如何骗人家和你打架的?”他端了茶盏,忽而问自己这个弟弟。

  小五爷一愣:“我是挨打的人啊。”

  傅侗文睨他:“若非被你算计,谁会这么傻跟着你疯?临在毕业前陪你打一架?受了处罚又没有好处。我费了力气送你去保定军校*,你却惹了祸,不该和三哥交待一句实话吗?”

  小五爷见逃不过傅侗文的慧眼,怯怯地笑了会,活脱脱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是我整日里骂他,从他祖上骂到他满脸麻子惹人嫌,惹恼了他,让他出手揍了我,”言罢,忙解释,“错都让我揽了,学校处罚他比我轻得多,不会耽误他前程的。”

  “为何要这么做?”

  “我不想进北洋的嫡系军队,想去南方。”

  傅侗文啜了口热茶:“杂牌军形势复杂,里边也讲究派系。你所有背景都在北京,去那里要吃亏。”

  “可他们会……”小五爷打了个磕巴。

  傅侗文一抬眼。

  “革命。”小五爷还是说了。

  沈奚惊讶。

  “成何体统,”傅侗文嗤地一笑,“别忘了你的出身,念着军校,却想要革命?”

  “民国二年,孙文反袁**,我们学校也有许多世家子弟去投了革命。三哥是留洋的人,怎会如此迂腐?”小五爷本是推心置腹,换不来傅侗文的回应,有些心急,身子前倾着问,“三哥对松坡将军反袁一事,如何看?”

  蔡锷,字松坡。正是如今大总统最头疼的人。

  傅侗文不咸不淡地搁下茶盏:“没什么看法。”

  小五爷目光灼灼:“我听大嫂说,父亲囚禁三哥,就是因为三哥心向革命党?”

  “是吗?”傅侗文回说,“我一个生意人,对政治并没有兴趣。是大嫂误会我了。”

  小五爷才刚从军校毕业,是脱缰的烈马,恨不得立刻闯出一番天地来。他以为傅侗文心向革命,迫不及待在今夜表露心迹,望着和三哥暗结同盟。在戏楼上,傅侗文已经识破了他要说的话,让他“能少来就少来”,就是一种警告。可小五爷没留意这告诫,深夜前来,就足以说明他还是个直来直去、没长大的孩子。

  傅侗文自然不能对他袒露什么。

  况且,他自始至终也没打算让小五爷掺和。

  小五爷被傅侗文的话骗过,犹豫着问:“那父亲……”

  “父亲老了,人老了就会固执,”傅侗文说,“他把宝都押在北洋军上,万一北洋军落败,我们都会倒霉。我是在暗中支持革命,可我也资助北洋军,人要会给自己留退路。”

  不等小五爷开口,他再说:“我送你去保定,是因为那里校长是段祺瑞跟前的红人。段祺瑞是谁?大总统的亲信。傅家背靠着谁?也是大总统。现在,你明白三哥的一番苦心了?”

  这话说的有理有据,毫无破绽。

  傅家早年是大爷和二爷在理念上有分歧。二爷还曾和当下那些文人一样,喜好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痛骂政府,后来被傅老爷责骂、禁足后,眼见袁大总统一步步走向帝位,也渐对时局灰心,不再谈论这些。至于傅侗文,确实从未表露出对政治的热情。

  家里头,私底下都认定是老大和老三在争家产。

  小五爷刚从保定回来,他母亲也对他如此说,更让他不要去掺和这些。傅老爷早就开口说过,家产是按子女的人数来分的,亏待不了谁。至于不该要的,也轮不到小五爷那一房。

  傅侗文一席话,仿佛是缰绳套上了烈马。

  小五爷眉目间的神气黯了七分。

  书桌旁的盆景架上有一株秋海棠。这屋里冬日不断炭盆,把这喜暖的秋日植物也养得开了。花盆下的盘子里,水浸着鹅卵石。

  傅侗文品着茶,望一眼花:“侗临,你瞧这株秋海棠如何?”

  “我不懂花……不过三哥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傅侗文从花盆底的磁盘里,摸出了一块湿淋淋的白色卵石,把玩着:“这次回来,父亲每月让账房支给你多少?”

  “一百大洋。我又没结婚,够用了。”

  “如何够?”他说,“年轻人,应酬钱还是要有的。明日来我这里取支票,你嫂子会在。”

  “眼下真不用。”小五爷还在推辞。

  傅侗文面带三分笑,摇摇头,意思是让他不要和自己推辞。

  小五爷只得道谢:“每次都麻烦三哥。”

  两人又聊了会,再和时局无关。

  万安来催,小五爷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临到门口,还特意去谭庆项的屋里,仔细问了傅侗文的病情。沈奚送人到垂花门,想宽慰宽慰他,怕说多错多,只是对他笑:“你三哥要给你的钱,记得来取。”

  小五爷点头:“我们有过一面之缘,嫂子还记得吗?”

  “记得啊,”她回忆,“我刚进傅家时候,在厅堂上,大爷和二爷在吵着君主立宪和民主共和,你和我一样,都坐在后头,不说话。”

  那时候,他小,她也小。

  “那年嫂子多大?”

  “十九。”

  “嫂子还比我大三岁,”他笑,清秀的像个女孩子,“我那年才十六。”

  “你今年才刚满二十?”

  “二十不小了,”小五爷一脸正色,“许多人,十几岁就当兵打仗了。”

  大门口暗黄的灯火里,两个人对着笑。沈奚过去也有个小三岁的弟弟,不过生的没有小五爷这般好看。想来是因为小五爷的母亲是朝鲜人,混血的孩子总会比寻常人好看些,譬如他的肤色就比几个哥哥要白,眼睛也不是纯黑色的。

  沈奚带了满身的寒气回到书房。傅侗文还在把玩卵石。

  她一个旁观者都被小五爷的黯然弄得神伤了。大好青年怀揣理想,深夜而来,以为傅侗文能为他点一盏指路明灯,却败兴而归。

  他见她回来,把卵石放回磁盘里,“咕咚”一声轻响,溅出了水花。

  海棠的根枝在盆里养得形似松柏树,褐绿色的叶片叠着,从中抽出一团团花来。

  傅侗文摘了顶端上的那朵花:“这盆栽的海棠,要摘去枝条顶端的那朵,才会被迫长出分支,开更多的花。让它自由生长,只会是一根枝条开到底,开不了几朵。”

  这是在说海棠花,还是在一语双关说他弟弟?

  “你来掐一朵。”他说。

  沈奚伸出手,摸到花,又舍不得去掐。

  他捉了她的手去,合在掌心揉捏着手指骨节,低声问:“人怎么恍恍惚惚的,在想什么?”

  “他很伤心,以为你真对家国无心。”

  “眼下他帮不到我。他那样的性情,也不宜听到真话,还要自己碰碰壁,历练一番。”傅侗文解释。

  那个辜幼薇倒没说错他。

  这人真是假的很。对亲弟弟说句实话,也要看是否适宜。

  “他真有抱负,不必有人同行,也不用谁来指路。他若是怕黑怕寂寞,就此止步也好。”他又说。

  她“嗯”了声。

  “只一个‘嗯’?”

  还能有什么,沈奚抽回手。

  傅侗文上上下下瞧着她。

  沈奚被他瞧得火烧了心,脸在可见的情形下,一点点红了,从脸颊到耳根。

  突然,耳垂被他摸上来。

  “还真是烫的,”他说,“你自己摸摸看。”

  沈奚推掉他的手。

  他又只是笑。

  “你笑什么?”她垂眼,悄悄看自己前襟。衣扣是系好的。

  傅侗文将她一举一动瞧在眼里,也不点破:“多对你笑,你就舍不得离开三哥了。”

  沈奚没将他话当真,视线又垂下,再看看衣襟,仍不放心。

  他忍俊不禁。

  “……还笑?”她愈发狐疑。

  “三哥要真想瞧点什么,用偷着吗?”他低声问。

  ……倒也是。

  灯下、书架的影子落了满身,两人都靠着墙边,围着一株本不该在冬日盛开的秋海棠,你来我往地逗趣着,倒真像是浮生一梦。

  

  几日后的清晨。

  沈奚穿着睡衣从卧房出来,眼见着堂屋里有人。她还以为是候着的小厮:“麻烦你,三爷要去见客了,你去催一催谭医生的药——”

  是她?

  沈奚脚步停了,她长发及腰,还披散着。她没想到辜幼薇能直接进来……

  辜幼薇的短发梳理得十分妥帖,因为抬头瞧她,耳坠子被牵动了,在脸颊边微微荡着。她也没想到沈奚真的住进了卧房……

  堂屋里的小厮都被这安静弄得很紧张。

  傅侗文掀了帘子,从里头出来,见沈奚傻站着,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耳语道:“穿成这样出来,像什么话。”

  一语惊醒梦中人,沈奚扭头要回去。

  傅侗文手滑下去,在她腰上一掐,说:“出都出来了,送一送我。”

  不该回避吗?沈奚摸不透傅侗文的想法,原本想避让开,怕误了他的事。

  可他又让她留下……她没想透彻,但还是轻声答:“也只好送到这里门口,走不出几步。”

  两人目光交汇,千丝万缕的,盖也盖不住。

  谭庆项端了早晨的汤药,看着傅侗文喝了。

  在一堂寂静中,他反而充当了陪辜幼薇闲谈的角色。这两人也算是故友,当初辜幼薇夜闯八大胡同,连串了三个小班,寻到莳花馆后,就是谭庆项将她最后送回到辜家的。是以,辜幼薇面对着谭庆项,总觉是小辫子被他抓到手里,也没了大小姐的脾气,和和气气地和他聊着。

  直到她和傅侗文离开,没了外人,谭庆项收了药碗,望一眼伫立门内的沈奚:“心情复杂?”

  沈奚默了会,承认说:“好像是送公主去和亲的心情……”

  沈奚再望了眼空荡荡的院子,搓搓手:“来吧,学打牌。”

  卧房出来的万安和端着药碗的谭庆项都先后一怔。

  全笑了。

  抱鼓形门墩旁,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到处都是庆贺新皇登基的旗子,在冷风里飘展着。

  傅侗文人到大门外,立在门口,四个带枪的下人跟上。往好听了说是世道乱,守着三少爷,往难听了说,是怕人跑掉。辜幼薇也跟出来,她想挽傅侗文的手臂,犹豫着没去做。

  “昨日,大总统登基了,明年就是洪宪元年。”她寻了个他感兴趣的话题。

  傅侗文毫不意外,问她:“打算去何处?”

  他并没打算和她议时事。

  “几个大国的公使都在北京城,我想带你去见一见他们。你知道,法国公使是我的朋友,还有你的朋友也都在,”辜幼薇问他,“我父亲一直想认识英国公使,听说那是你的同学。我已经约了他的时间,你方便一同去吗?”

  她不情愿这样问,如此就是傅侗文在帮她。

  他帮得越多,她越没筹码去压制他,可……她不得不如此。她也需要他的人脉。

  “我一个闲人,自然是方便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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