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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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相视而笑,咫尺相对间,似有光华流转。

  倒叫青蝉等一众侍婢进退不得,也不知皇上是戏言还是真意。

  皇后目光斜掠,“若把人都遣走了,谁来温酒,谁来侍琴?”

  顺着她目光所指,皇上瞧见了梅林深处,琉璃亭下,已设下的暖幛与琴案。

  “观梅引鹤,琴酒在案,我一走,你倒有如此雅兴……早知如此,也不必同沈卿匆匆赶回来。”皇上这般说着,笑意却愈深,“既是自家人一同赏雪,朕来替皇后温酒侍琴可好?”

  不待皇后回应,他回头笑对沈觉道,“借皇后的酒,也算朕为沈卿远来接风。”

  觥筹错,相对笑饮,浇却恩仇。

  天地间雪片纷飞如三月柳絮天,锦幛内暖炉生春。

  翠樽雕觞,绵绵辛香。

  商妤放下白螺杯,才觉察,三盏酒都温到恰好,唯有皇上杯中是冷酒。

  她欲将那盏酒也温上,昀凰却摇头一笑。

  尚尧笑道,“北朝男儿,生来喝酒就是凉的。”

  沈觉将鹦鹉杯把玩掌中,徐徐道,“若非马背驰骋,无樽器之便,酒倒是以温饮为佳。”

  “齐人先祖,不会为了温酒,便离开马背。”尚尧悠然笑,“即便不为强敌时刻来范,为了女人,也不能轻易离开马背。”

  昀凰扬一扬眉。

  “先祖还在游牧骑射时,女人不是娶来的,是抢来的。若是抢来的女人逃走,男人便骑上马,追去将女人绑在马上带回来。蛮人对待女人,便是如此,抢一次是抢,再抢十次也是抢。”

  商妤向来不掩清高心气,不以为然道,“若是那女子逃得已远呢?”

  尚尧淡淡笑,“若是你不想放走的人,千里万里也会追上去,踏平山川也要抢回来。”

  此言一出,对坐的沈觉,也不由微微变色。

  昀凰含笑端坐在侧,目光无需相会,唯心底雪亮,彼此心照。

  他的话,是说给沈觉,更说给她听的。

  两年前,若是沈觉策应成功,与她投奔了神光军,以十万神光军和殷川为倚,他要想再擒回她,除非起兵一战。若她以长公主的名义,令神光军起兵南下,召令州郡四镇兵马勤王讨逆,与裴家一决生死,虽艰难,也未必没有胜算。她对裴家早有防范,在明在暗,都有可用之人。若当年起兵,回奔南秦,是胜是败,都不会再归北齐,与他的夫妇之缘,也就斩断无余。

  母子连心,自然她要将衡儿一起带走。

  当他在宫门截住她去路时,是真真恨她绝情至此。

  她望见他眼里森寒的恨,炽烈的怒。

  他一字字冰凉地说,“朕成全你,即刻送你去殷川,昭阳宫你不必再回了。”

  他一步步走到面前,从她手中夺走惊泣的幼儿。

  她怕争夺伤及孩子,放开了手,失魂落魄望见他转身,蓦地攥住他的衣袖,“孩子今夜还没有喂过,他该是饿了,我再喂他这一回……”

  他冷冷看她,“宫中有ru母,不必你费心。”

  她不曾为自己低头半分,唯有此刻,为了孩子,流露一丝哀求。

  他目不转睛看着她哀求的目光,缓缓抽出佩剑,挥剑割断了被她攥住的袖角。

  剑光再寒,寒不过他的目光。

  夺走衡儿,他便将她绑在了北齐,如同他的蛮人先祖,将女人用绳索绑在马背上,任你再跑也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而今,故人在侧,杯酒在手,要将恩怨两清,他便将这话说透彻了——

  即便当年,她真的出走南归,即便神光军平定了裴家,再度有南秦江山为倚,他也不会放过她。无非是倾举国之兵,踏平山川,秦齐之间,再来一场十年之战。

  亭外飒飒,北风劲摧,吹得梅树婆娑,粉白殷红的落梅,点点穿织在漫天雪片里。

  亭中樽前,一时静寂。

  从北齐皇帝口中轻描淡写说出的“踏平山川”四字,在昔日南秦少相沈觉的脸上,投下淡墨痕般的一线阴云,随即隐入笑容里,沈觉抬目,“所以,陛下便追到殷川来了。”

  尚尧一笑,“正是。”

  “至情至xing,方为雄杰。”沈觉擎杯在手,侃侃笑道,“北齐今非昔比,上下开明,陛下雅量,亦不是蛮人可比。”

  尚尧深邃目光变幻,语锋陡的一转,“朕也绝非君子,君子是做不成君王的。”

  一帝一相,一线间,目光交锋如电。

  脸上变色的是沈觉,无动于衷的是昀凰,哪怕尚尧这话,实则是说与她听的。

  他行事多爱出人意料,不辞而去,她已有五六分猜到。

  今日再与沈觉一同现身,昀凰心中便是八成笃稳的明白了。

  她和他各自等待的时机,也该到了。

  这一回,他的深心与她的暗营,不谋而合。

  不负十万神光军在雪域的苦守,南征复国,指日可待。

  口口声声不是君子,实则,他比许多道貌岸然者磊落得多。

  无论是为她,还是为江山,他都会全力助神光军南征复国。

  只不过明言在先,他要他应得的回报,不是君子之酬,而是君王之惠。

  如此,再好不过。

  昀凰慵然推杯,将酒闲闲置在尚尧面前,“谁要听你们这无趣的君子蛮人之论……阿妤,我俩原说趁雪中梅开,琴笛相合,却被这两个不速之客扰了。”

  “皇后恕罪。”

  尚尧笑着接过她的酒,一瞬从凌然生威的君王,换回了温雅倜傥面目,俨然一个平常夫君,替她将半盏酒自然而然地饮了,“你才伤愈,少饮些。”

  商妤含笑起身,取了玉笛在手,向昀凰敛襟浅施一礼,“世间男子便是如此不解风情,妾也听得乏闷了。妾身技艺不精,论吹笛,家兄才是师从大家。不如这一曲,还行家兄与皇后相合?”

  沈觉闻言看向昀凰。

  昀凰横眸流盼,宛声问向尚尧,“敢问陛下,愿闻玉人吹笛,还是……”

  尚尧朗朗笑着,截过她这半句话,“皇后果然知晓朕心,沈卿还是与朕一同恭聆仙音吧。”

  沈觉望着昀凰将那具久违的琴,轻置案上,目光亦有些恍惚了,上一次见到这具琴,还是在栖梧宫中。

  她纤如玉裁的指尖,拂过琴弦,一声绵绵轻音,荡起他心底无限怅惘。

  昀凰低了头,目光凝在自己指尖,徐徐道,“许久不曾碰过,故弦已旧,这弦是今日新换的。”

  沈觉心下一黯,隐痛莫名。

  行宫两年,她不曾碰过昔日不离手的琴,自是因为,还在恪妃三年孝期。

  那是他永生愧对她的罪疚。

  不能保护她母妃周全,甚而假言隐瞒,编造一番让她平空欢喜又终是绝望的假话,好让她相信,恪妃未能如约入齐,是因南秦宫中御医,有了法子医治恪妃的失心症,要将疯癫多年的恪妃治好,再送来北齐与她母女团聚……他深知,当她听着这般谎言,有多少欣喜,日后定有多少对他的失望痛恨。

  可这谎,不得不造。

  尔后,一错再错,辜负先帝所托,辜负她所信。

  哪怕如今相见,她云淡风轻,不言过往。

  可在她面前,他终是一世不能自恕的罪人。

  “新弦趁心,还是旧弦应手?”

  尚尧擎杯斜倚,似笑非笑问。

  “趁不趁心,陛下应从曲中听。”

  昀凰莞尔。

弦歌(下)

  素手凝,娥眉低。

  玉徽朱弦,琴心初定,一时恍若风悄雪停。

  沈觉闭上了眼。

  不知她会弹哪一曲,此际该是应景的梅花弄吧,深心里又微渺的盼着,会是思旧的故人吟。却听一点清音发朱弦,昀凰展眉启唇,宛声吟唱:

  陟彼三山兮商岳嵯峨

  天降五老兮迎我来歌

  有黄龙兮自出于河

  负书图兮委蛇罗沙

  案图观谶兮闵天嗟嗟

  击石拊韶兮沦幽洞微

  鸟兽跄跄兮凤皇来仪

  琴音悠回,意韵高远绵长,如山之巍巍,如川之汤汤。

  再也料想不到,她且弹且吟的,是这一曲上古之音《南风》。

  舜帝弹五弦,歌南风,知世道兴衰,平天下之心。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南风,是万物生长之音,是天下太平之乐。

  北国凛冽风雪中,一曲南风徐起,悠扬直上青云,歌喉回荡宛转,清越笛声扶摇追随,气韵开阖,从容庄雅。手挥弦上,召来云气烟波,万里蔚然;珠玉在唇,唱出这音声的,正是从水泽南方振翼而来的万鸟之王——

  鸟兽跄跄,凤皇来仪。

  南来的凰鸟,涅槃于日光之焰,乘风来归,歌于天子御前。

  有薰风自南方来,荡冶山川,令万物生春。

  曲中意,弦上诉,君心如妾心。

  按笛相合的商妤,随昀凰奏出南风之音,心为之摄,亦恍然明白过来,为何皇后不让精擅吹笛的沈觉与之相合。这曲南风,颂的是贤明君王,天下为主,万物归心,是北齐皇后向皇帝陛下直陈的心意,是她要做他南来的熏风,来仪的凰鸟,辅佐他君临天下,一揽南北于掌中。她已涅槃重生于北国佳木,故人斩断了她的故国归路,她亦再无故国可恋。

  她曾是无君无父无母无兄的南秦长主,而今是有君有夫有子的北齐皇后。

  沈觉端坐如凝,神容澹远,如静水,如寒山,落在商妤眼中,自是南风不渡的伤怀,笛音里,不由带了一丝黯然。他是知音人,目光悠悠递了来,与她相视无言,怅然在心。那琴音却是一去绝尘的孤凰,不顾不瞻,如沐骄阳,在君王的凝注下,将笛音远远抛下。琴音里辉光绽放,映上皇帝的脸庞。

  尚尧长身而立,目不转睛望着抚琴的昀凰,眼中焕然生光,眉上英锐神飞。

  天色苍茫,正是风啸长河,雪拥千山。

  密而急的雪片,在梅林间飞卷,两只仙鹤高飞长鸣,似与琴声相语应。尚尧将杯中酒一口饮尽,酒入喉,胸臆间烈火升腾,豪兴欲吞万里如长鲸。

  “拿剑来!”

  尚尧扬手掷杯,头也不回步出长亭。

  侍卫将碧海龙吟剑奉上。

  尚尧反手将侍卫的佩剑抽出,笑唤一声“沈卿”,将无鞘之剑掷出。银弧飞投,寒光掠过昀凰面前,被沈觉稳稳接在掌中。昀凰眼波不动,眉也未抬,弦上却陡然一转,迸出风雷豪迈之音。

  沈觉笑了一笑,心下傲气亦如长锋出鞘。

  尚尧将玄狐裘大氅振臂甩给侍卫,大步走入漫天风雪中,发上肩上立时覆了白雪。

  沈觉携剑相随。

  雪中梅下,二人凝立相对,不言不语,举剑为礼。

  龙吟剑出鞘,一碧秋光冲霄,激起双鹤惊飞。

  纵是风羽九逵能抗晚,怎当野心万里欲横秋。

  琴音转作《风雷引》,弦上急转低切,隐隐风云动。

  纤指激扬,昀凰凝眸肃穆,凌人艳光,不可直视。

  商妤放下了玉笛,无法再以掌中细管与这风雷磅礴,天地交搏之声相合。

  惊电交剪,两道长光如匹练,绞断飞雪绵绵。

  商妤看不清是谁先出手,仿佛竟是沈觉的青衫掠出,一剑如流星,如飞虹,贯日当空;平地寒光漫起,如冰封长河之坚不可摧,那是冲霄之寒的龙吟剑,耀得商妤眼前缭乱。风中唯有破空疾声,不闻金铁,只见雪末飞激,梅瓣当空,人影飘忽交剪,双剑挟惊电飞芒,却无金铁之交击,隐隐看去,像是皇上的龙吟剑,夭矫纵横,却不挟锋相击。

  昀凰抬眼看去,心中明白,尚尧是不肯占了龙吟剑对侍卫之剑的上风。

  沈觉却是傲骨之人,对手越容让,越激发他的胜心。

  游走间,剑剑刺空,激得沈觉杀机四起。

  久已积郁的不甘忿怒,化作一声长啸,振腕一剑,如蛟出深涧,戾气陡涨。

  尚尧横剑当胸,再不避让,欺身直上,两剑缠绞刹那,发力震腕,倒转龙吟剑,反掌击向沈觉。沈觉急退,只觉寒气袭上眉睫,窒冷如死意,万念俱灰间,只听一声断响,竟是髻上竹簪被削断,长发纷扬落下,狼狈披散了一肩。

  尚尧似笑非笑,收剑在手。

  这一剑是两年前欠下的,沈觉误尽谗言,按罪当诛,如今削去发簪,算是替了。

  散发而立的沈觉,脸色青白,男子脱簪犹如妇人脱履,是大辱。

  “再来。”

  尚尧傲岸一笑,举剑相邀。

  风扬起他衣摆,剑在手,隐隐有横扫六合,君临天下之姿。

  这刹那,令沈觉想起了故去的先帝,率军复国之初,那白衣天人,登临金殿,也曾是俯瞰天下的英姿。奈何天命不继,区区数年间,故国故主皆已去远,自己从一国少相,流落万里异域,寄身他人檐下,世间唯有一人,愿舍身以命相随。

  长公主,天人般遥隔云端的长公主,昔日先帝身侧的如花美眷,而今弹奏南风于齐主樽前……心中一时悲怆痛彻,万念俱成飞灰,士可杀不可辱!

  沈觉蓦地昂头,怒与恨与痛,尽化作奋起一剑,合身飞刺!

  亭下的商妤,一声惊呼——皇帝手中龙吟剑已出,若与沈觉这倾尽全力的一剑相击,无论剑还是人,沈觉都必败,一败必被龙吟所伤。

  皇上却退了。

  龙吟剑在手,皇上却飞身急退,任由沈觉的剑尖当胸直bi。

  积雪飞溅,一朵落梅被剑锋斩碎。

  沈觉拼死一刺,去势将尽之际,皇上也退无可退。

  铮——

  弦断,琴音骤止。

  雪中人影也凝止,皇上的身影笔直屹立,剑尖直抵在他咽喉之下。

  剑身一颤,脱力坠地,力竭不支的沈觉,膝上一软,朝皇上跪了下去。

  皇上却托住他手肘,将他稳稳扶起。

  商妤抚胸,周身冷汗惊出。

  琴案后端坐不动的皇后,徐徐起身,指尖有血珠坠在了琴上。

  是那根崩断的琴弦,割伤了她指尖。

  商妤一惊,还没来得及探问,皇后已掠身步下台阶,遗落了狐裘在亭中,一身轻裳奔入风雪里,广袖缓带飞扬,直赶到皇上身侧。

  那一剑,险险停在咽喉下,还是划破了皮肤,在颈下正中刺出一线血痕。

  昀凰怔怔看着那血丝泅出。

  尚尧目光下移,看见鲜红的血从她指尖,点点坠在雪上,宛如梅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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