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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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蝉一直不敢出声,此时觑见皇后神色,斗胆进言,“娘娘身子乏了,早些回寝宫歇着吧。”

  皇后目光掠过来,青蝉恭谨低眉。

  “倒不觉得乏。”皇后微微一笑,“云池殿后面那些梅花,也该开了……阿妤,还记得当初,昭阳宫里的梅花开时,你与我琴笛相合,他……皇上,竟因曲成痴,长饮而醉。”

  商昭仪垂首微笑,“妾身已久不按笛,不知殿下的琴弦可曾旧了?”

  皇后一笑,“青蝉,取琴来。”

  “是。”青蝉屈身应了。

  “青蝉有耳福,终于得闻皇后的琴音。”商昭仪莞尔。

  “你知音律么?”皇后也温言问。

  青蝉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耳后发热,从未见皇后如此亲善,不知该惶恐还是感激才好,“回禀娘娘,奴婢不会CAO琴,只粗通琵琶。”

  “琵琶也别有风韵,很好。”皇后点头赞许。

  青蝉忙要屈身跪谢,被商昭仪轻轻一拂止住。

  “总是这么怯生生的,教人怜惜。”商昭仪笑看着青蝉,温煦道,“去取琴吧。”

  见她亭亭趋步,行得远了,左右侍女都在十步之外,商妤方与昀凰相视一笑。

  商妤叹口气,“抓人的猫儿,若好食好饭的养久些,不知会不会记恩。”

  “不会。”昀凰淡淡道,“即便记恩,也只记一个主子的恩。”

  “那便只好将齿爪尽早剪去。”商妤摇头。

  阑干外,层云低合,青灰的天色更暗了些,风里寒意带了潮气。

  雪,就要下起来了。

  昀凰的神色也寥寥的黯了下来。

  她的心事,也只在商妤面前,才不遮掩。

  皇上不辞而别,仍没有音信。

  皇后此时想起旧日昭阳宫中看雪赏梅的光景,只怕念的不是那一曲琴笛相合,而是那个因曲成痴的人。

  商妤心中也是滋味莫辩,不能说穿,不忍相劝,只能陪她,再将旧曲相合。

  良久,昀凰眼望远方天际,低叹,“苦了离光,连让他一死解脱,我也办不到。”

  商妤也恻然。

  昀凰喃喃道,“不知他真名叫什么,我记得那剑,那是……先帝……先帝他……命名匠公孙所铸八剑之一,这一柄叫作离光,窄如兰叶,离鞘如飞光。八剑中,有帝王之剑,君子之剑,虎贲之剑……他说,唯独这离光,是刺客的剑。他将剑赐给这个人时,不知可曾料到,日后这剑会刺进谁的身子。”

  昀凰的笑,如一朵优昙,在夜里缓缓的,幽幽的,绽开来。

  她的手,抚上胸口,轻合在那一剑刺下的地方。

  一样的地方。

  一样的伤。

  商妤垂了眼,不忍看昀凰的笑容,“既然先皇如此信重这人,将他遣入北齐,也是为着守护殿下。”

  昀凰的笑容凝在了眼底霜色里,尽成凄冷苦涩,“宫中有的是能人异士,他偏要送来这样一个,果真是白骨黄泉也不放过么……他可以负我,我不可负他,走得再远,也要携上他的影子。”

  那个再也唤不出的名字——少桓,少桓,你是疯魔了,你与我都早已疯魔了。

  昀凰合上眼,一声长笑。

  这声笑,凄然回旋心间,令商妤语窒心悸。

  昔年南秦栖梧宫里,是有过怎样刻骨缠绵的爱恨。

  先帝,到底是怎样的心思,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于朝野,他是英年早逝的一代中兴明主。

  于昀凰,他是一个疯魔了的,绝望的,毁诺之人。

  ————————

  当年沈觉入齐之后,便将护卫门人遣出,各自潜藏,安cha了诸多耳目在京中。

  诚王诡诈,身边有个出身宦官的哑老,阴忍精明,擅于训养死士,竟识破了沈觉的人,故意散布皇上对神光军见死不救的消息,和裴后的密谋,借之传递给沈觉。事后,沈觉安cha在诚王身边的人,尽被除去。

  沈觉被囚,皇后出走殷川,留在京中的那些人只能越发小心深藏,等待召令,伺机谋事。离光,便以琴师的身份,潜藏在诚王亲信门生钱玄的府中。

  殷川行宫,虽是南朝御林军所守卫,也有各方耳目,皇后不敢贸然,敛息蛰伏几近两年,不动声色将宫中耳目细细的筛查过了几遍,耳清目明,隐而不发,由得他们传递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京城里的消息,自有人隐秘地传入行宫,避开那些耳目,直抵商妤手中——北齐将遣使臣入秦的消息,比皇上令使臣觐见的旨意更早传来。

  皇后终于等来一击反制的时机。

  布下这苦肉反间计的局,传唤京中暗卫,遣人混进使臣一行,演上一出当殿行刺的大戏。

  离光以什么手段诱使诚王发现他奇货可居,皇后是知道的。

  离光与先帝相貌相似,皇后也知道,她只不以为意,付之哂然一笑。

  商妤也不相信,真有人能肖似得了先帝的天人之质。

  然而,眼见那一袭雪衣,翩然上殿……竟真有六七分的肖似。

  六七分,足已惊起故梦。

  先帝分明已将昀凰的归路斩断,迫她死了心,断了念,好好做一个贤德的皇后。却又将一个与自己相貌相似的人,送到北齐,送到已被他赐嫁别国的长公主身旁。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情。

  商妤越想,越觉周身生凉。

  先帝,已是遥隔黄泉的一个淡淡身影,却仍是一个深邃庞然的阴影,犹如徐徐展开身躯的蜿蜒盘龙,无声无息笼罩着南秦,殷川,乃至北齐的万里山河,笼罩在许多人的头上,心上。

  ————————

  风过琼庭,砌下落梅如雪。

  疏落有致的梅林间,莹莹白梅已开了满枝,夹在其间那几树殷殷的红梅,凛冽艳色,凌寒怒绽。

  青罗伞下,商昭仪引笛就唇,一缕清音扶风而起,回旋林梢。

  寒云深处,清越鹤唳。

  两只雪羽覆墨,丹顶鲜红欲滴的仙鹤,翩然展翼掠起,相携飞入梅花林中,随着笛音的招引而来,引颈欢悦,起舞蹁跹,盘旋在一柄白罗伞前

  风中已飘起细细簌簌的雪粒。

  伞下,白裘紫裳的昀凰,温然浅笑,扬手招引一双飞舞的仙鹤,广袖飘举,衣带当风,宛然似要御风飞去——

  映入尚尧与沈觉眼中,正是这般情景。

  挟裹在风中的雪粒,冰凉的扑入眼里,迷了眼,迷了心。

  沈觉恍惚了,白茫茫的眼前,梅花仙鹤都淡淡隐去不见,也再瞧不见旁人,只有雪地里,亭亭伞下,一道殊绝身影。多少年倏然逝去,世事人事两苍茫,却原来还有那一眼初见,未曾改变。

  “公主。”

  他在心底里,默默无声的唤了她,唤了那一年,独自撑伞走在雪地里的清平公主。

  眼前的身影,翩翩然,绰绰然,衣袂动扬之间,雪狐裘悄然委地滑落……他恍惚觉得,那是一袭华美的尘枷,脱去羁绊,她就要绝尘飞去了。

  沈觉抬起手,身不由己便要一步迈出。

  眼前一暗,那个风氅徐扬的身影,已风一般掠过了他。

  雪裘委地,昀凰转身,便在那一刹间,身后的人,张开双臂,将她拥进了他的玄狐大氅下。

  她怔怔仰头,手中白罗伞,被风吹走。

  风中细雪扑上她鬓发眉睫。

  “你回来了。”

  她没有讶异样,平静如水,仿佛他只是转身离开了片刻。

  只是她的眼底,她的脸颊,都莹然生辉,如玉髓里焕然有光透出。

  尚尧也不应声,只是温然望着她,已多久不曾见到这样的昀凰。

  雪,无声飘落。

  他的发上,眉梢,也覆上了点点雪粒。

  她伸手想要拂去一片飘上他鬓间的雪。

  他蓦地将她紧紧拥住,在她耳边轻声笑说,“别动,让雪再落一些,你我就是一双白头人了。”她静静将脸埋在他胸前,再抬起,眼底莹然,“若真能一瞬白头,不知多好。”

  他微笑,托起她的脸,“百年不过一瞬,白头有何难。”

  她的身子,颤了一颤。

  他裹紧狐裘,“冷么?”

  她摇头不语,双手轻轻环上了他腰间。

  这轻悄的一环,将他骤然定住了,不舍得再动弹半分。

  两只被他惊起的仙鹤,不肯离开主人,低低盘旋在上空,羽翼掠风过处,搅得雪片旋舞更急,团团如散花。

  尚尧仰起头,望向一对仙鹤,“寒冬飞雪,你这里竟还有鹤。”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依在他肩头,柔柔一笑,“这是彤姬和紫君,养惯了,去年冬天便不再飞去南方。”

  话中深意,听在耳中,触动心头。

  鹤犹如此,人又何尝不是心安,则身定。

  通透如她,该是早已惯了南北,故国非国,天下为家。

  他不作声地,将她在怀中拥得更紧了。

  纷纷扬扬的雪片,迷得双眼看不分明几步外的人影,只看得清眼前的彼此。

  可她的目光,还是越过他的肩头,认出了后面隐约的人影。

  怀中她的身子微微一僵。

  他笑着叹了口气,“雪中故人来,我们该温酒待客了。”

弦歌(上)

  风雪至,故人归。

  眼前茫茫,风旋雪回,天地似也晃动起来,摇落漫天的,是梅影,是鹤羽,或是时光……这渐行渐近的身影,是从恍如隔世的往昔里走来,是深潭般沉寂岁月里的一点涟漪,扩开,漾起,波澜席卷无声。

  少时岁月,故国深宫。

  仿佛雪中初见,修竹般的翩翩沈郎,仍是这一袭青衫。

  只在刹那恍惚间,昀凰眼前,天地忽的褪尽颜色,连青衫的碧色也淡去,淡入茫茫的一片白,有一抹如幻如砌的身影,覆在眼前真切的故人身影之上。

  似是故人,亦非故人。

  幻附在万千纷飞雪片后,隐匿在一树树梅影间,百千道的幻影,都向她笼罩了下来……萧瑟白衣,杜若冷香,倏忽而现,倏忽而散。

  一阵风吹开飞雪,眼前分明是一别杳然的沈郎。

  原来是沈郎的青衫沾了飞雪,不是那一袭白衣染了梧桐碧影。

  不是那回不来的执幻。

  一样的风雪,不一样的故人。

  隔了关山家国,曾是他,负来丹心化血,碧血成灰的绝音。

  如今青衫未改,只多了两鬓霜白。

  昀凰定定望住沈觉,未觉察,自己双手的颤抖。

  沉积在骨髓心腔至深处的惊痛,又被唤起了余悸。

  见故人,则思故人,思音声之长绝,惟永殇以不忘。

  她的手比雪更冰凉,在他掌心里微弱如惊鸟似的颤着。

  尚尧只作未觉,温煦笑容亦不减,将她的手轻轻握住。

  她的手,蓦地将他的手反扣住,纤指一扣之间,竟有不可思议的力气,似溺水的人,以他掌心的浮木,支撑起所有的痛楚无依。

  他的心,在这一瞬,亦被她扣在了手心里——只为这十指交扣间,她楚楚无声的依托,也要给她一个君王所能给予的庇护。

  看着沈觉一步步行至跟前,细密的雪片,落了他一肩,衬得两鬓的白发更是触目,昀凰轻抿了唇,将心底的惊,与惜,与叹,都锁在唇间,锁成一个平静笑容。

  这徐徐而绽的笑,足以融化霜雪寒意。

  她望着他,笑语轻扬,“沈卿,别来无恙?”

  沈觉止步,低垂的目光,缓缓抬起。

  囚禁在尘心堂的两年里,日夜都在等这一刻,只不曾想,不敢想,相见之日又是何等光景,又该有什么话。满心的罪疚,要如何开口,是唤一声公主,还是唤一声皇后。她会不会越发憔悴支离,会不会失望于他的落魄无能……

  怎样也想不到,她一声“沈卿”,一句云淡风轻的“别来无恙”,便悄然掠过了往昔的长公主与少相,掠过了一段无从回顾的恩怨。

  眼前的她,缓鬓低髻,云裳雍容,容光清艳无畴,依偎在丰神隽雅的君王身侧。

  飞雪琼英,落梅鹤影,一对帝后宛如天人。

  那个雪中执伞的女子,只留着辛夷宫的木兰花下,栖梧宫的碧色深处。

  眼前笑对故人,从容自如的,是北齐皇后华昀凰。

  再没有比这更好,更妥帖,更宜于皇后与旧臣的相见。

  她是天生就该站在帝王身侧的女子,两年起落,越发谙熟君心。

  沈觉的心,在她的笑容里,浸着莫可名状的空洞凉意,终究沉到安定处。

  “皇后万安。”

  他缓缓低头,向她单膝屈跪,行了北齐的臣礼。

  霜白鬓发被风拂起,一屈身的风度,犹是积雪压弯的修竹。

  昀凰静静看着沈觉,眼中波澜不起,即便几步之外的商妤,也在她脸上寻不到半丝不属于皇后仪范的神色。这样的故人相见,原也是商妤料不到的,却再也没有更好的。

  只是那鬓上霜色,也恍惚了商妤的眼,梗住了久别重逢的欢喜。连自己也以为久已忘却,少女时微渺如青芽的一点心思,也曾萌动,也曾有过以为遥不可及的仰慕,彼时他是她的表兄,盛名满京华的翩翩沈郎,她是才貌皆平平无奇的庶出表亲,在沈家那样繁枝茂叶的锦绣门庭里,她甚至不奢望他能记得她的样子。

  随嫁和亲之日,他以少相的身份送别长公主,也以兄长的身份来送她。

  临去一眼,游丝般少年情愫,随风而断,了无痕迹。

  那时怎能想到,重逢竟已是家山梦断,故土难归。而今的他,两鬓成霜,她则可笑地成了后宫里位尊而无实的昭仪。

  恍惚里,商妤听见昀凰的声音。

  她怔怔转过目光,见昀凰噙着一丝浅笑恰对沈觉道,“商昭仪也在此。”

  他像是早已看见了她服色的变化,并无诧色,眼中有一脉柔软了然,“恭喜昭仪。”

  她倒不知如何唤他才好,只得笑了一笑,“多谢。”

  蓦地,皇上朗声笑了。

  “昭仪,与你表兄相见,怎么如此生疏,是碍于朕和皇后两个外人在,碍了你们兄妹叙旧?皇后,不如我们回避……”

  皇后像是就等着皇上这句戏谑,莞尔接过他的话,“阿妤与我情同姐妹,谁在此间是外人,谁便回避好了。”

  皇上肃容回首,对侍立在旁的青蝉等人道,“听见皇后的话了么?”

  皇后失笑,薄嗔地睨了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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