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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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优雅地整了整衣领,“陛下想好了?这次若错过,下次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她牵起唇角对他讪笑,“如果有下次,相父就别期待我有真心了。”愤然拂袖,扬声唤侍中,“送丞相大人出宫。”

斛律和上官很快便进了内寝。见少帝站在凌乱的被褥间,丞相垂首坐于寝台上,相距不远,却弄得两军对垒一样,这场景,实在令人诧异。

两位侍中对看了一眼,斛律不过是难堪,上官照的脸上却浮现起了怒意,二话不说便要拔刀。还是斛律不动声色将他的手按住了,上前一步把他挡在身后,拱手唤了声相国,向外一比道:“请。”

丞相走下寝台,从容弘雅一如往常。经过上官照身侧时停住了步子,冷冷一哂道:“君不可逾越,下次再让孤撞见你对陛下不敬,孤就送你下蚕室①。”言罢振袖昂首,大步走出了内寝。

上官照因他先发制人的一通警告憋红了脸,狠狠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气涌如山。这是不是倒打一耙?明明自己被少帝从寝台上请了下来,怎么反倒说他大不敬?燕相如时刻看他不顺眼,自小就是这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丝毫没有改观不说,这种敌对的情绪反倒变得越来越鲜明。如果之前他还闹不清原委,到现在似乎已经看明白了,这一切全是因为少帝。他没有身为长者的气度,他对少帝有畸形的占有欲。也许他自己都没察觉,他却看得清清楚楚。

“陛下,”他回身望少帝,“丞相他……”

扶微抬手阻断了他的话,“你去吧,让我一个人呆着。”

上官照没有办法,揖手退出了内寝。只是不敢走远,停在殿宇的那一端静静守候着。不久听见小寝内传来器物落地的声响,乒乒乓乓连绵不绝。他蹙起了眉,知道少帝是在发泄愤怒,由他去吧,只要他痛快。然而很快又有吞声的哽咽传来,他的心顿时攥紧了,即便少帝不说,他也可以料到前事。外面有关丞相和少帝的传言,似乎真的有些眉目,少帝在政事上被燕相压制便罢了,原来连做人的尊严也被那奸相剥夺了。这世上哪里还有比他更凄苦的帝王?如果活着是一场修行,那么他经受的磨难早就可以令他立地成佛了,为什么他至今仍在红尘中打滚,是天地不公吧。

那厢离开东宫的丞相有如行尸走肉,怎么从苍龙门上出去的,怎么上的辎车,他都不记得了。先前在章德殿里出了一层汗,晚风一吹,凉得彻骨。他抚了抚两臂,无力地靠在车厢上,车轮滚滚,轧过不平整的路面便一阵颠簸,他的额角也在雕花的壁板上撞击,砰砰地,不觉得痛,只有无边的麻木。

不知道究竟怎么样才能令自己好过,车门上吊着风灯,车厢内只照进一点微弱的光。他在那片光线里掏出竹笄,颠来倒去翻看,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跑到春生叶的别业去,花费一天时间做了这么个无聊的东西。留着干什么呢,没有任何作用,只能证明他曾经可怜的疯狂。

如果上官照的那支簪不曾抢先一步,也许他会把这个拿出来,扶微见了会有什么感想?是欢喜,还是得意?他们都好面子,自尊心又特别强,谁都不肯妥协,所以相处起来也是针尖对麦芒。还好没有让她看见,他庆幸不已,丢人的把柄,除了给人提供笑料,还有什么?他平静地推开支窗,把笄扔了出去。和之前的情不自禁做个了断,继续让她提防,让她忌惮,只有这样才能重新找回自尊,不会让她看不起。

彼此都不是扎进感情里就挣脱不出来的人,这样很好,不粘缠。

五日后的朝议上,扶微命人宣读了翼卫将军上官照封侯的诏书,虽然之前反对声叠起,但因为事先有丞相相助,这次风平浪静。

她垂目看向下首众臣,“盖侯与定阳长主的爱女此次随长主入京来,朕在太后处见过两面。翁主聪慧端方,与关内侯正相配,朕也问过长主的意思了,长主甚欢喜,不日朕就下令赐婚,促成这门姻缘。”她笑得十分得体,目光平和如水,慢慢扫视过殿上诸君,微倾了倾身道,“上次因出了家人子弑君的案子,朕这两年恐不会再采选了。朝中诸位臣僚家中,或有适婚的子女没有结亲的,可上报少府,朕很愿意牵线搭桥,做个月老。”

少帝的话说得很轻巧,众臣心里却滋味各异。先前对那位少年天子随意封爵嗤之以鼻的人,到如今才算真正看清他的用意。封爵不过是为指婚服务,利用自己的侍中留住盖侯,虽然在情理之中,但似乎又有些令人难以理解。当真为政局考虑,就应当学学汉武帝金屋藏娇,何必大费周章,甚至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封赏一个毫无寸功的杂号将军,以求身份上的匹配?

扶微知道那些臣僚们口上不说,心里存疑。她并不打算理会,复问起那天所议的王侯封地来。

“丞相与朕商议过公田分与平民耕作的事,朕大觉可为。相父身先士卒,昨日接奏报,已有平昌侯、敬候、陈留侯等多方响应。朝中三公九卿有爵位在身者也皆有作为,可见我满朝文武齐心协力,光帝时期的夺地案,必不会再现。”她说完,顿了下又道,“前日在明光殿,朕与台阁官员议政,说起平帝时期盐铁官营、酒榷均输等政令,至今仍在实施。虽充裕了国库,但这些举措,也将财力大大集中于官僚地主及商人手中。吏民疾苦不可调停,东南民乱便由此体现。农民重苦、女红再税、豪吏富商积货储物以待其急,轻贾奸吏收贱以取其贵……长此以往,社稷难免动摇,不单东南,西北、东北等民反接踵而至,届时你我君臣如何自处?”

文武百官毕竟都不是吃素的,凭借灵敏的嗅觉,很快觉察出了少帝的意思。看来税赋到了改革的时候了,然而这项改革势必损害大殷上层的利益,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恐怕对少帝没什么好处。

好在少帝并不愚蠢,他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只是令百官商讨。有人赞成便有人反对,各个说得有理有据,一时朝堂之上又陷入了拉锯的局面。

扶微看向丞相,有意留心他的脖颈,谁知他早早戴上了狐毛围领,那痕迹虽看不出了,幌子却扩大了数倍。她扯了下嘴角,“朕愿听相父的意思。”

丞相执着笏板向上呈禀:“依臣愚见,循序渐进才是上策。税当减,但不宜操之过急。正月伊始,乌桓数犯我北部边疆,朝廷虽遣骑兵驱逐,但治标不治本,乌桓何时卷土重来,不得而知。若想长治久安,戍防要巩固,兵力要增加,防御工事需修筑。目下北方已入严冬,军队御寒又是一项大开支,若此刻税收骤减,待明年财政便会捉襟见肘,届时又当如何?”

扶微叹息着点头,“相父所言极是,然先帝有遗训,行仁政 ,以德治国……”

丞相半步也不肯退让,“安定北方,令百姓免受流离之苦,便是最大的仁政。”

他不愿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非但没有触怒她,反倒令她庆幸,庆幸彼此的政见如此统一,庆幸他目前没生二心。其实她提出这个议案,有试探他的用意,如果上次不欢而散令他怀恨在心,必然会大力支持她改革。王侯将相、官吏豪绅,这些人是构成大殷上层的基石。五日之前图谋王侯田邑,五日之后又夺豪绅生计,果真一口气把这些人全得罪光了,那么她的帝位就要坐不安稳了。

目前看来,丞相至少没有放弃她,她暗暗松了口气。就算无情,也不必弄得水火不容,否则两人之中必有一人要先死,才能平定这场内乱了。

“好。”她略沉下腰,慢慢靠回凭几上,“盐铁税赋,暂且搁置不议。相父所陈的加固戍防一事不可疏忽。朕在想,必要时缩减玄菟郡疆界,若条件允许,可再设一郡,不知相父意下如何?”

丞相眼里露出赞许的光来,不得不说,一个女孩子能有如此敏锐的政治触觉,实在是极其难得的。

他微微低下了头,“圣裁独到,臣附议。”

少帝笑得慈眉善目,“那么一切便有劳相父了,届时郡国的官员编制,请相父具名册,你我再共议。”

昭帝当初向辅政大臣征求侍中加爵一事时曾说过,“侯不在我与将军乎”,关于官员的任命,确实用不着满朝文武齐齐商议。不过这种职权在少帝尚未涉政时,一般是由三公共同定夺的,如今少帝欲揽政,即变成了“你我共议”,足可见他鲸吞蚕食的决心。

丞相对此没有表态,没有表态即是默认。扶微终于松开紧握的手,散朝之后心情也颇佳,去了景福殿中探望长主和翁主。

琅琅见了她,不再像上次那样说话随意了,小小的人,学着恭恭敬敬行礼,管她叫皇帝陛下,称自己为妾。

扶微左右看了一圈,宫人们先前在收拾包袱,因她来了都垂首退到一旁,那些捆扎好的东西藏在身后,裙裾挡不住,便露出了端倪。

“姑母宫里在忙什么?”她明知故问,看了琅琅一眼。

定阳长公主的神情不大自然,掖袖欠身道:“妾母女来京有些时日了,原是惦念太后借居禁中,如今也当回宅邸去了。况琅琅又受陛下垂询,得以赐婚,妾要为女筹嫁,常在禁中也不是办法。”

本来是冲着入宫为后的,结果只落了个侯夫人,其中落差不可谓不大。扶微知道她尴尬,自己却只能装作不自知,温言道:“姑母本就是宫里出去的,这宫掖是姑母的娘家。至于翁主,在朕眼里是至亲手足,因此将琅琅许配给照,是朕对亲情最大的维护,不知姑母能不能明白我的苦心?你们在京,府邸固然要回,但宫室也为姑母和琅琅常留。只要想进宫了,随时都可回来看看,姑母切不要见外。”

长主晦涩地望了她一眼,“陛下的心,妾明白,这也是为我们着想,不欲吾君与丞相为敌……”

她们殿内说着话,忽然听见外面传来琅琅清脆的嗓音,“你就是我夫君?”

扶微循声望过去,见廊下年纪尚小的女童穿着交输曲裾,正半仰着头,看那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绛袍铁甲的青年。青年的脸上大大地尴尬起来,勉强道是,随即又蹲身一笑,“翁主也可叫我照。我的母亲是你姨母,我们还是表兄妹。”

①下蚕室:宫刑(割jj)受宫刑之后容易中风而死,需要在像蚕室一样温暖而不通风的密室里养伤,待创口愈合后方能出来,所以常以此借指。

第40章

冬日阳光正好,融融照着檐下两人,扶微对长主笑了笑,“姑母看,他们多相配。”

相配才怪了。长主不得已,敷衍一欠身表示赞同。照虽然好,但他对于琅琅来说年纪还是太大了点儿,若能和少帝相配倒很合适,两个人相差三岁,一起长大,也算青梅竹马。将来感情日深,皇后算什么,还不是想废变废!至于皇子,那更是天之骄子,凭借外家的势力,克成大统不费吹灰之力。

分明水到渠成的事,却因为那个假子泡汤了。长主懊恼不已,只怪少帝欲选后的事,他们得知得太晚,棋差一招便满盘落索,实在可恨。少帝为顾全大局,将琅琅指给了上官照,从长远上来说,入不了宫便是与江山无缘,她们此行是无用功;但从私情上来说,其实并不那么坏……也许远离政治,找到个不错的归宿,对琅琅才是最好的。

长主掖着两手看,也罢,现在不相配,不等于再过两年也不相配。照比琅琅大了八岁,八岁又如何呢,只要经得起等待,一样是如花美眷。

琅琅是娇养大的,加上年纪又还小,所以说话很直接。她踮起足尖,和上官照比了比,然后扬起笑脸,日光映在她的双眸,孩子的眼睛,纯净得不染尘埃。

“阿兄嫌我年幼么?如果嫁给陛下,我觉得年纪还算相仿,但嫁给阿兄,阿兄一定觉得我太小了,是吗?”

这话说得大家都有点尴尬,上官照哄孩子却很有一套,“琅琅不该担心自己年幼,反倒是我该担心自己太老了,不堪做配翁主。”

琅琅很大度,安慰他不要这么想,“我最喜欢好看的人,原先听到陛下为我指婚,我心里不高兴,怕郎子长得太难看,害我夜里做恶梦。可是现在看到阿兄,阿兄的眼睛那么美,我觉得阿兄一定是个温柔的郎子,琅琅很喜欢。”

啊,喜欢便好,不单扶微,连长主都欣然笑起来。这世上没有一位母亲不盼着儿女能幸福,只要她心悦,入不入禁中都不重要了。

可是所有人都感到满意的时候,上官照却笑不出来。他回身望了少帝一眼,年轻的帝王意气风发,大概很为自己的计划得意吧。他垂首,连叹息都不能够,为了达成他的计划,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扶微自然看见他眼里的黯淡了,自己起先还有意忽略,但就是刚才那一瞥,实在令她无地自容。她开始琢磨,他说过有喜欢的人,究竟有多难开口,要他这样隐忍?如果可行,或者把那个姑娘给他找来吧,王侯三妻四妾的不少,让他得偿所愿,也算是对他的一点弥补。

“陛下。”她在走神的当口,琅琅晃了晃她的袖子,“陛下什么时候迎娶皇后?”

扶微哦了声,“还有五日。”

琅琅笑得无比灿烂,“陛下的新娘子长得好看吗?”

扶微点了点头,“皇后很漂亮,也温柔可爱。”

“陛下的婚礼一定极盛大。”琅琅很羡慕的模样,“将来妾大婚,陛下可以屈尊主持么?”

扶微垂手抚了抚她的顶发,“当然,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大婚那天我一定到场。”

照和琅琅的婚礼安排在来年三月,因为关内侯府必须重新修葺整顿,才能满足大婚的需要,时间不宜太紧。加上盖侯夫妇对幺女的婚事很看重,待到来年三月,琅琅也满十三岁了,十三岁的新娘子,怎么都算不上幼小了。

从景福殿出来,扶微仍旧在留意上官照的情绪。他是个合格的侍中,神情永远机敏谨慎。然而愁云压住了眉眼,那双眼睛便不复往日神采,变得雾霭沉沉起来。

扶微轻轻叹了口气,应当说些什么呢,安慰的话早就说不出口。帝王出行,前后有黄门和侍御相伴,宫人手里挑着鎏金香炉,里面散发的香味弥漫,连外面的气息都嗅不见了。她做了个手势,屏退左右,园中只留她和上官照,难得有闲暇时光并肩而行,她边走边侧身看他,“阿照,你不欢喜?”

上官照勉强笑了笑,“臣没有。”

“我知道你不愿意迎娶琅琅,你心里有怨恨,骂我两句我也不怪你。”

怎么能够责备呢,喜欢到了一定程度,就算他要他死,他也没有怨言。他摇头,“我与陛下的交情,不言怨恨。再说人总要娶亲的,陛下五日后便大婚了,君王的婚姻尚且身不由己,何况臣。”

她听出了不得不向命运低头的无奈,再想想自己,更是前程渺茫,不知归处。

“大丈夫立世,爱恨都不能为自己控制。你的不幸是我造成的,我的不幸该归咎于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她转过身看远处山景,层层叠叠的山峦离得很远,像连绵起伏的乌云。她负手,喃喃道,“今日朝上与丞相谈起北方戍守,为了抵挡乌桓扰边,要增加一个郡。郡中官员需任命,这正是削减丞相党羽的好时机。我欲令中郎将卫广、八校尉中射声、胡骑两尉执掌郡国军事,将京畿职权让出来,以便填充朕信得及的人进去。文官方面,以御史大夫为首,许以高位,能支出去一个是一个……”她转头笑着问他,“你觉得此举如何?”

明升暗降,如果能顺利实施,当然是极好的政治手段。

上官照颔首,“陛下果真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臣当初被遣回武陵,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唯恐你受制于人,将来生出懦弱贪图安逸的性情……现在看来是杞人忧天了,假以时日,大权必定能重回陛下手上。”

她对着广袤的天宇哼笑了下,“可是这假以时日,也许要耗费几十年时间,想起来便觉得可怕。”

其实他对丞相和少帝的关系很好奇,但作为侍中,他的职责只是为天子分忧,那些私事不该他过问的,他连提都不能提。

寒风飒飒,有些冷,少帝回身往德阳殿去,历代都有这样的惯例,天寒之后议政大殿从却非迁往德阳。德阳殿是北宫正殿,北宫的功能除了一部分作为内眷宫室外,另有光华殿和钩盾署等,依旧为外朝所用。

少帝在前面走,他跟随其后。少帝今日穿了件青色绣袍,广袖飘飘,在这万物萧条的季节里,显出了一点难得的生机。原本是很赏心悦目的,然而不知先前可是蹭到了什么地方,臀下有一片树叶大小的污渍,发黑发暗,来历难辨。少帝自然没有察觉,依旧走得散漫,他却仔细盯了半晌。帝王仪容不整有碍观瞻,于是他将披风解下来,披在了他肩上。

扶微唔了声,“我不冷……”

照只是一笑,“陛下的袍子上沾了东西,拿臣的披风挡一挡吧。”

她愣了下,心也狠狠绊了个趔趄,脸上不由发烫,“你看见……什么了?”

他倒并未觉得哪里不妥,“想是墨迹吧,又有些像血……”眼看着少帝的脸越来越红,红得如火烧云一般,他的话便衔在了嘴里,隐隐感觉异样起来。再看少帝,他片刻也不耽搁,匆匆出了云龙门,不是去德阳殿,是着急赶往东宫方向了。

但愿不要是她想的那样,扶微边走边祝祷。算算时间,差了十多天,应当不会的。她回到章德殿,把人都赶了出去,脱下深衣看背后,一看便煞白了脸。

怕什么便来什么,奇怪这次居然毫无知觉。老天真是爱开玩笑,不知她究竟顶着这活招牌走了多远?落了多少人的眼?

衣裳一松手,落在地上,她羞愤、悔恨,在那件血污染红的袍子前气红了眼眶。这东西其实一直是她最担心的,有时夜里做梦,会梦见今天这种可怕的情景,所以她向来很小心。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系上月事带,只穿玄衣,提前几日预备,总不会出错的。可是这次到为什么会这样,她实在是想不明白。

大概皇帝终有做到头的一天吧!她蹒跚着站起来,走到殿宇中央燃着木炭的温炉前,把袍子投了进去。布帛燃烧的气味冲鼻,她默然站着,看蓝色的火舌吞噬一切。然后平静收拾好残局,开始考虑接下去应当怎么善后。

太阳快下山了,她走进直棂窗投下的嶙峋阴影里,步子很慢,斑驳的光,明亮而短促地打在她的丝履上。行至殿门前,扣住门环奋力打开,版门撞击门框,发出轰然一声巨响。殿外的廊庑下站着惶惶的建业和两位侍中,她堆起了笑,“怎么都候在这里?出什么事了么?”

她这一句话,令众人有了片刻松懈。建业抚膝道:“暮食的时间到了,陛下传膳吧。”

她点点头,“没什么要事了,侍中们今夜可出宫返家。”

“诺。”斛律普照鞠腰领命,正欲退下,见上官照一动不动站着,脚下不由也顿住了。

扶微不悦,冷冷看向上官照,“侍中还有事?”

上官照猛回过神来,拱手呵腰长揖,一步一步后退,退出了天子路寝。

随侍的那六位宫人,第二天消失得干干净净,据说是伺候不周引得少帝震怒,当夜便交由掖庭狱处决了。上官照听完,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在这深宫里人命算什么呢,有时还不如一只杯子,一双筷子。

入冬后的天气总是趋于阴沉,穹隆矮了,随时有可能落下一场雨来。皇帝的大婚将至,禁中除了预备婚仪的几个官署,于其他人来说一如往常。夜里天寒,侍中们留在值宿庐舍里烤火喝茶,闲来也聊聊私事,斛律普照对他的婚事大大赞美了一番。

“好姻缘。”斛律笑着说,“门当户对求也求不来。不过盖侯府据说向来规矩重,你又是新开的府,家中仆婢都预备妥当了吧?”

“入府就能上手的难找。”上官照摇了摇头,“一直忙于宫中事,家里也顾念不上。”

斛律却笑得含蓄,“要懂分寸,又拿得上台面的,委实不好找。翁主年幼,君风华正茂,小妻①、御婢②当然一个不能少……”

话还没说完,被上官照捣了一拳。斛律稍稍年长两岁,两个人又在一处供职,私交也很好,平时说些玩笑话,并不会惹得对方恼火。吵吵嚷嚷一通拉扯,最后还是斛律告了罪才作罢。当值时不能饮酒,两人以茶代酒,碰了几回耳杯。后来无意间又说起掖庭令谒见的事,斛律的表情一瞬便肃穆起来了。

“上不知作何想,景福殿宫人俱由掖庭令发落流放万里。今日张令入章德殿,就是为此事。”

上官照心头钝钝一跳,知道眼下不过是那些宫人,再接下去,也许就是长主、盖翁主,他,甚至是盖侯周充……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究竟有没有根据,但无数前因后果联系起来,那团阴云就笼罩在上方,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如果一切正如他所想……他不敢想象。这是个惊天的秘密,以少帝的决断,不会留下任何隐患。他隐约看到自己的将来,恐怕没有退路可走了。如果当真如此,后悔的不是其他,这项指婚才是最大的错误。他还记得幼小的,可怜的阿婴,站在木樨树下两眼含泪的样子。光阴荏苒,短短六年而已,他已经变得满身锋棱,变得他再也辨不清真面目了。

究竟该称他还是她?他在武陵时活得逍遥,平昌侯的三公子,青年才俊,春风得意。二十岁的年纪,身边没有御婢是不可思议的,所以他懂女人,知道女人和男人的分别。面对少帝时他疑惑过,但不敢怀疑,只当是自己情切导致认知的错乱。可是事实究竟是怎么样?那件袍子上一闪而过的污渍在他眼前不断重现,加之少帝其后的表现,再与种种前情遥相呼应,足可以令他魂飞魄散。

伴君如伴虎啊,今天的阿婴已经不是往日的阿婴了。他低下头漾了漾耳杯里的茶汤,将那湛绿的液体泼在了青砖地上。

“子清,你那日看见中宫的样貌了吗?”

斛律普照吓了一跳,“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中宫的样貌岂是你我可以随意议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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