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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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冷冷看了他一眼,将手里漆杯扔了过去。建业手忙脚乱接住了,不敢觑他,无处安放的视线只好落在丞相的脚上。丞相略站了一会儿,黑舄一转便向殿门走去,建业再抬眼时,见相国的广袖飘拂,扫过版门的边缘,袖角一现很快隐匿,人已经往廊道上去了。

①阑入:无凭证而擅自进入。

②不讳:死亡的婉辞

第38章

丞相今日和往日不同,端坐上首,神魂却不在这里。臣僚们奏议,多是民生事宜,“如今公侯封赏的田地日增,致使吏民生计艰难,奴隶饿毙之事时有发生,长此以往,何谈与民休息?上今日违和,万事还要请丞相定夺,莫论如何艰难,究竟要找出个解决的办法来。东南有民乱,规模虽不大,业已平定,但事态足见燃眉。再这样下去,光帝时期旧疾眼见要复发了。小患不治,将来沉疴,必要以十倍百倍心力方可补救,到时候耗资巨万,实在是大大的不上算。”

御史大夫说完了,众臣便定定看着丞相,等他答复。丞相面上肃穆,似乎是在沉思,反正半天没有吭一声。关于王侯封地之事,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赏出去的东西就是别人的了,爱白放着,还是赠人或租种都是别人的事,按说朝廷是没有道理再过问的,丞相一时无法回复也在情理之中。

他不答,诸君便自行商议,大鸿胪把实际困难说了一遍,立刻有人反驳,大司农拍案而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岂有封赏便不可过问的道理?王爵尚可罢免,何况土地!如今东南百姓食不果腹,王侯不管治下人的死活,朝廷再不管,谁来为民做主?”

于是一致看向丞相,“相国说句话罢,虽难,亦不可闻而不问。”

丞相依旧不语,司直见势不妙,压了压手调停:“诸君不必过急,事关天下诸侯,还需从长计议……”

太傅却不悦,“若老臣没有记错,丞相身兼长策侯爵位,如此看来事情果然不好办得紧。”

一语惊醒梦中人,堂上众臣面面相觑,当着王侯的面谋划王侯封地,不亚于与虎谋皮,所以丞相不说话是有道理的。

丞相长史急起来,他跟随丞相多年,当然知道他的为人。就算不愿意损害自己的利益,满堂盘诘之时,闭口不言是大忌,丞相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他跽在一旁扯了扯丞相衣袖,半晌才听见他啊了一声,“诸君先前所议何事?”众臣一脸莫名,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孤走神了,对不住大家。主上圣躬不豫,昨夜闹得东宫大乱,孤着实有些担心……”

御史大夫无奈,只得重新奏了一遍。这回他听清了,很快道:“当年孤受文帝封爵,食邑在彭城。后今上即位,又迁曲阿,增至两千户……尚书台出一份告万民书,为与民休息,臣愿将田邑与制下贫民耕种,贷给谷种和口粮,免除赋税及徭役。”顿下来,抚了抚膝又道,“要动用王侯封地,委实不是件易事,只好孤身先士卒。东南上谷、渔阳是燕王封地,他会不会因此有触动,暂且不得而知。为今之计是先将公田分散出去,此事孤要再与上回禀,究竟怎么定夺,要听天子的意思。”

听天子的意思,这句话说出来倒是很耐人寻味的。丞相虽不愿放权,但也慢慢开始培植少帝,只不过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为了作态。

堂上诸臣百样心思,丞相满不在乎。事情暂且交代完了,朝议便告一段落了。从却非门出来,天上下起了细雨,他扬起广袖遮挡,行至司马门时顿足回望章德殿方向,天子寝居宏伟巍峨,从这里看过去,仍见翘角飞檐,利落如刀。他卷起袖子怅然,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回去吧!

决然转身出门阙,朱雀大街上行人往来,天子脚下,太平盛世。他笑了笑,登上辎车道:“去春生叶。”

春生叶那样的宝地,不单有温茸的抱朴,也有他的别业。不过那地方他去得不多,只有想避世时才抽空小住。可惜他肩挑社稷,过去大部分的时光里,他是没有资格躲起来享受静谧的。今天也不知怎么,心生倦怠,不想再问朝政,于是在殿上就动了心思,朝议结束便直接赶往那里。

家令在辎车到达前,就已经预先吩咐人过去安排了,丞相不喜欢前簇后拥,所以门上只有一个管事等候。他下车来,丢了句“天不塌,不得打扰”,独自撑着伞走进苑囿深处。每逢来时他都有固定的去处,内湖边上的小亭子,上有潇潇竹风,下有浅池锦鲤,是整个别业里他最喜欢的地方。

仆婢给他备了茶具,端端正正摆在竹案上。他将漆盘搬开一些,解下玉具剑放于案头,转过身一根一根竹子检点起来。这根过细,这根色泽不够翠绿……终于找见一尾满意的凤竹,抽剑一砍,破开竹节,比了比长短,似乎正合适。这时家令将刻刀送来了,不知丞相要干什么,想问又不敢开口,脚下踯躅着一步三回头。丞相一个眼风扫来,吓得他缩起脖子,飞快离开了凉亭。

丞相一个人,也不觉得寂寞,他将竹片打磨好,开始仔细雕刻。雕个双鱼,他事先早就想好了,单鱼孤苦,双鱼就热闹了。

簪为单股,笄为双股,所以笄做起来还要费些周章。丞相刻章是行家,但对于做发笄不甚熟练,加上竹篾比起章石韧度更高,光是把篾片分成两股,就花了他不少工夫。

日理万机的丞相,批阅奏牍起来一挥而就,时时觉得晨光苦短不够用,结果现在雕刻这种玩物,却十分耐心,完全不觉得浪费了时间。一个鳞片,一个眼珠,他都用了很大的精力仔细雕琢,待竹笄做成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雨逐渐大,他走出亭子,很快便被淋湿了袍裾。登上辎车下令进宫,两脚踏在氂罽上,手里盘弄着竹笄,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仓惶,狠狠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定下来。

他入禁中,当然是不需要层层回报的,袖袋里藏着今天议政的卷牍,回头少帝问起,也好有话奏对。从复道上下来,远远看见章德殿掌起了宫灯,下值的谒者列队退出前殿,帝寝到了闭门的时候了。

建业正要下令阖门落锁,看见卫士打着行灯送丞相过来,他一怔,忙上前相迎,“这么晚了,君侯如何进宫了?”

丞相随意嗯了声,“陛下现在怎么样?”

建业道:“烧未退尽,身上也没有力气,今日一整天没出过宫门。”

他脚下缓了缓,“中宫还在吗?”

“上已经命侍中护送中宫回府了,中宫不放心陛下,陛下还好言安慰中宫,说大婚在即,很快便可日夜相守,请中宫莫急。”

唉,年少的爱恋多么如胶似漆,建业不由也感到艳羡。少帝一生满布荆棘,如果真的能够找到一位可心的皇后,那么将来深宫中的岁月尚且不会那么难熬,有个人能分担,总比他独个孤苦伶仃要好得多。

丞相听了他的描述,并没有显出长辈得见养女和侄儿融洽,应有的那份欣慰来。他连一句话都没说,也不需人通传,迈入路寝后脚下顿住,肃容向上揖手:“臣如,谒见陛下。”

扶微正预备就寝,听见丞相的声音从小寝里走出来,似乎有些惊讶,咦了声道:“可是有要务,相父怎么这时候进宫来了?”

她脸上有病容,穿了件菱罗纹信期绣深衣,饶是如此,身板依旧挺得笔直。

丞相执礼,将朝会上的事一一向上奏禀,不过料想她早就已经知道了,所以说起来也有些心不在焉。

扶微的回答一板一眼,“相父以身作则,朕心甚慰。东南的事,我在半年前就听说了,燕王无道,他治下的吏民日子不好过,我每尝也觉得苦恼,不知怎么处置这桩事才好。”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往回走,“侍御都散了吧……相父入内来,我站久了腿上没气力,坐下再议不迟。”

建业飞快挥手,小寝内外宿值的人都退了出去。丞相明显迟疑,她也不管他,自顾自进内寝去了。

丞相把手探进袖子,指尖在那竹笄上抚了抚,最后一咬牙,还是跟了进去。

天子内寝灯火煊煌,少帝已经除去深衣坐回寝台上,懒散冲他笑了笑道:“我失礼了,相父不要见怪。关于燕王的事,你我还需详谈,他和荆王如今是朝中隐患,我担心他们势大,终有一天要叛乱的。相父多费些心吧,拿住了把柄好处置,只要王爵不在,那些田邑便好分派……”见灯下人眼眸明净,无故心念一动,“相父……”

他眼里的光华又是一闪,“上……”

“相父……”

他的胸腔轻轻痉挛,“请上指教。”

“你当真是为了政事进宫来的么?还是惦念我的病,特地来看我?”

她倚在凭几上,弱眼横波,极尽婉媚。丞相隐隐感觉耳根上热起来,忙调开了视线道:“臣是为政事……”

“骗人。”她哧地一笑,“东南民乱虽是大事,但目下已经平定,又没有急报入京,用得着你连夜赶进禁中?相父平时闲暇时,难道没有什么消遣么?除了政务就是读书,这样有什么趣味?日后想我了便进来吧,我出不去,你可以来看我,我见了你很高兴。”

她说的时候唇角带着笑意,没有刻意的堆砌,只有由心的欢喜。丞相轻舒一口气,“臣委实也担心陛下的……”一错眼,忽然看见她手里正盘弄一支木簪,那簪子上了一层清漆,看上去油亮温润,但并不是她之前握着的那支笄。他心里忐忑起来,“陛下手上的,不是楼夫人遗物?”

她低头看那簪子,嗯了声笑道:“上官侍中给我做的,照这个人心细,怕我总是睹物思人,拿这个换了那支残笄。”

丞相不语,低垂的两手下意识揪紧了玄端两侧的布帛,揪得太用力,感觉得到先前执刻刀的两指剧痛,痛得不像他的了。

上官照不知道少帝是女儿身,所以他做的是簪,长而粗犷,可以用来横贯梁冠。相较之下他就过于儿女情长了,居然给她做了个无用的笄,那种东西只有女人才戴,对于她,可能一辈子都用不上。

无用功,他心下惨然。究竟自己是怎么了,难道真的开始动摇了,要落进她的陷阱了吗?亏他兴匆匆赶到别业,雕花的时候心里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做的事简直有如伟业。结果现在这竹笄躺在袖袋里,那么不堪,就像个明晃晃的笑料,令他无地自容。

他慢慢松开了两手,垂眼道:“陛下不日就要立后了,这是举国欢庆的喜事,若陛下有意,可顺势改元,追封楼婕妤为太后。”

扶微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个来。大约是那支发笄的功劳,不必她开口,他竟然应允了。

“相父此话当真么?”她高兴得直起身,向前挪了挪,挪到寝台边缘,探着身问,“我当真能够追封我阿母?朝中众臣不会有异议吧?”

丞相涩涩点头,“只要陛下愿意,一切皆可。陛下即位十年有余了,论理早该追封生母的,满朝文武不会有人反对。”

他本以为她会急于让他安排追封事宜,可是没有。巨大的喜悦过后,她慢慢趋于平静,低着头半晌未语。丞相不知她在想些什么,试探唤了她一声,她抬起头来复一笑,“此事还是暂缓吧,待大典过后再办也不无不可。”

丞相心下了然,以他对她的了解程度来看,如果她这时便相允,那她就不是少帝了。大婚迎娶皇后,接下来便是元服亲政,亲政能不能顺利进行,她心里没底,需要梁太后鼎力相助。如果这时候率性而为,万一得罪了梁太后,后面的事便不好办了。追封么,既然已经拖延了十年,再多等一阵子也没什么。事有轻重缓急,眼下什么最要紧,她心里一清二楚。

一个女孩子,这样深沉的算计,当真不好。可是作为天子,这又是必须具备的条件,如果缺失,一辈子活在别人的掌心里,哪天被放弃,唯有死路一条。这些年他一味教她中庸,看来结果并不理想,她有她自己的谋略和人格,他重塑不了,只有任她发展。

扶微一直侧目观察他的表情,丞相天崩地裂也面不改色,所以她说什么他都是静静地听,静静实行他的决策。她知道自己在他眼里不是个好姑娘,她也从没想过当什么好姑娘。他太强,未必喜欢弱不禁风的女人,人生枯燥,有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才会活得更加多姿多彩,不是吗?

寝台高,她伏在上面,正和他齐平。想唤他时喉头骤然痒起来,忙掩口咳嗽,咳得激烈,几乎回不过气。丞相见她这样有些惊惶,忙褪了鞋履上木阶,牵起袖子给她拍背,郁郁道:“怎么一点没有好转?聂君的药不管用么?”

犯咳嗽的人都知道,咳起来便是一场恶仗。待平息下来,她精疲力尽,靠在他肩上咻咻喘着,“这一项最难治,况且我身上烧还没退尽……”

她是软软的身子,倚着他的时候丞相很尴尬,一动不敢动,半边脖颈都僵了。她确实还在发烧,靠近了分明如火炉一样。也许是病糊涂了,这时候的托赖全不能当真。他费尽心力装得从容,淡声道:“不该让灵均那么早走,留下再看顾一晚上,适当调整药方,好起来也快一些。”

“相父真希望他再留一夜么?”她抬起脸,温热的气息呼在他脸颊上,“再留一夜,万一他对我做出什么事来,你不后悔?”

丞相忽然感觉词穷了,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

扶微窃笑,抬起臂膀温柔搂住他的脖子,猫儿一样蹭了他一下,“我喜欢相父,有你在,即便我走上黄泉路,你还是会把我拉回来的,是吧?”

丞相觉得眼下的境况过于危险,稍稍向后让了让道:“上太高看臣了,臣未必有这样大的本事……圣躬违和,还是躺下吧。坐着容易受凉,加重病情就不好了。”

“昨夜灵均说暖着我,我的病会好得快些,若相父暖着我,我明日一定活蹦乱跳。”她吐气如兰,声音压得极低,到最后变成暧昧的私语,在这下着雨的夜,有致命的吸引力。

丞相的心乱了吧?扶微感觉到他浑身僵硬,其实自己也有些怕。可是又忍不住期待,就算发生些什么,也是无怨无悔的。

她的指尖移上去一点,抚摩他耳下的皮肤,“相父怎么了?热得厉害,也发烧了吗?”他挣了挣,她当然不容他逃出魔掌,收紧手臂恐吓道,“我病了,相父连这点耐心都没有?你再动,就是大不敬,是弑君!”

丞相不由苦笑,“臣连佩剑都没带进来,怎么就弑君了?”

“你有一百种法子叫我死。”她的鼻尖在他下颌的线条上轻轻地蹭,“比如……把我迷死。”

此情此景,大约只有死人才不会动情吧。换做以前他会毫不客气地推开她,可是事到如今,他居然做不出来了。那点愤怒和屈辱潜移默化,化成了无边的茫然和无措,他的意乱情迷背后尽是痛苦,感觉不到快乐。

“陛下……”

“叫我阿婴。”她在他颈间拱了拱,“我喜欢你叫我的小字,陛下、主公都留在朝堂上不好么,为什么要带到内寝来?”

他咽了口唾沫,她看见那喉结滚动,丞相拧着脖子的样子真是骄傲又迷人。

她笑起来,把唇印在那方寸之间,他一惊,想反抗,她警告式的收了收胳膊,他居然真的不动了。然后便是奋力一吸,等她把唇移开,中单领褖的上方留下一个圆圆的淤痕,像她以前吮吸自己的手臂一样。她再三欣赏,万分得意,抚掌指了指道:“苍天可鉴,我在相父这里做了个记号,往后这个地方,包括这个人都是我的了。我今日有闲暇,仔细思量过,打算增设昭仪位。昭仪位视丞相,爵比王侯,这个位置是为你量身定做的。燕昭仪,好听么?你先前不满阿照配两绶,这回你可是三绶三印,我单是供你的俸禄都快供不起了,实在没办法,只好以身相许了。”

第39章

中流砥柱,朝廷栋梁,如果再加上仅次皇后的昭仪位,不算上侯爵的秩俸,就已经够养活十个执金吾,二十个太仆令了。扶微想起这些就觉得囊中羞涩,所以江山美人同得,真是需要足够的精力和财力支持。不过丞相的才能和姿色很对得起这份价位,只要他同意,就算砸锅卖铁,她也做好了供养他的准备。

现在的丞相,让她想起多年前偷偷养过的那只小兔子,敏感、怯懦、杯弓蛇影。只要轻轻触一下他,他立刻便大大的一惊。那双烟雨重重的眼睛左右闪躲,不敢看向她。她细细品味,品咂出了他的沉沦和无奈,所以她这么死缠烂打,还是卓见成效的。

她撼了他一下,“阿如,怎么不说话?”

叫他说什么?丞相有种被架在火上的感觉,这个一直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孩子,两三个月而已,变得强悍不可摧折,他除了惊讶和叹服,又能说什么?他如今也弄不清自己的想法了,斗过、打压过,明知道两个人的处境势同水火,竟还忍不住期盼她有一份真心,这是不是疯了?真心,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她高坐庙堂时还顾念情义,让他继续统领群臣吗?是四夷来朝时只知有燕丞相,不知有少帝吗?思及此,简直想笑啊,她这样的帝王,哪里能容他猖狂?就算有情,也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对垒中慢慢消耗殆尽,权臣的下场怎样,太多的前车之鉴。他动情,不过是加速毁灭的进程罢了,身后还要留下个弄臣的恶名,这又是何必!

他偏过头,两个人鼻尖的距离至多一指罢了,他直望进她心里去,“上究竟要什么?”

她笑得无赖,“要你,要你的心,你的身体,你的一切。”

“上忘了臣以前是怎么对你的?”

她的笑容不由一僵,这个时候说起过去,实在有煞风景的嫌疑。他摄政,搜罗完了她作为皇帝全部的权力,相权最大化,君权必然连一丝一毫都不剩。她记得已故的丹阳公主曾经进宫找她求过情,因为时任步兵校尉的表兄收留了一个匈奴孤女,那个匈奴孤女被证是郝宿王的女儿,于是有人参奏校尉通敌叛国。她是知道表兄为人的,英勇忠诚且善良……可是她留不住他,丞相逼她亲自下诏,丹阳公主长哭相送,表兄最后还是被处决了。

想起旧事便浑身起栗,当时她尚年幼,不过以为他执法严明,到后来才知道,他是在借故斩断她将来可能倚靠的一切势力。如果校尉还活着,军功赫赫一路提拔,到如今出任执金吾,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了。

她的手臂渐渐松开了些,还在努力周全,“以前是我不懂事,你教导我,我不怪你……”

“以后呢?”他看着她,不容她有丝毫退却的余地,“以后臣若不放权,上待如何?”

他看到她脸上的笑容难以维持,不由感到灰心。果然是这样的,她的目的那么昭彰,他怎么能上她的套?

她的臂膀从他肩头落下来,他却不甘于屡次被她戏弄,伸手一揽,将她揽进了怀里。拇指在那一捻柳腰上缠绵抚摩,换了个轻薄的口气调侃:“臣的手段不及陛下多变,但臣自认为学起来极快。陛下喜欢的就是这样么?喜欢和臣唇齿相依?喜欢和臣有肌肤之亲?臣已经二十八岁了,当真那么不解风情,岂不白活了吗?陛下说要皇嗣,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夜黑风高,正是行房的好时候。”他吻了吻她的耳垂,两手上移,落在了她的交领上。

一向占据主导的扶微竟有些害怕了,她仓惶抬头,看见他眼里冷戾的光。他在笑,可是笑容在灯影下显得狰狞。她紧紧抓住身下的锦被,这时候谁退却,谁就输了,她心里明白。

“陛下的把戏有意思,其实臣也很喜欢。”她不肯服输,他半真半假道,“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有美丽的脸庞和花一样的身体,臣何德何能,今日有福消受,真是三生有幸。可你知道这种事过后,谁受的伤害最大?臣是男人,事了拂衣去,陛下可怎么办?如果哪天想通了,不想留下个和臣一样难驯的皇嗣,后悔也来不及了,你懂么?”

他几乎是贴着她的唇角说的,每一个字都满含挑衅的意味。扶微忽然明白过来,她以前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和他生个孩子,就是拉拢他最直接的手段。可是他今天的态度让她懂得,也许她这一生只能有一个孩子,他却不是。他可以有很多女人,很多儿子,到时候皇嗣仅仅只是其中一个而已,她要为子孙埋下祸端吗?

她悚然一惊,“你会爱重皇嗣么?会好好辅佐他么?”

她的中衣已经从肩头滑落,他垂眼看着,心跳如雷,头却点得漫不经心,“不论好坏总是自己的骨肉,我没有理由不辅佐他。”

“那么我呢?”她有些想哭,“我呢?你会爱我吧?”

他顿下来,“臣是陛下首辅,国家大事有臣,陛下只管放心。”

就是说睡了也白睡,她将来不过是“最尊贵的情妇”,是这意思吧?

她突然寒了心,瞬间从这个旋涡里抽身出来,奋力一推,把他推开了。

“如此良辰如此夜,相父偏要说这种话,还成得了事么?”她一面说着,一面拽起了肩上中衣,站在寝台上居高临下打量他,“夜深了,相父留在小寝多有不便,还是早早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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