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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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侩冯六“门楼子”三个字一说出口,王宝儿恍然大悟。当年他和崔老道在那座荒宅的门楼子上逮过玉鼠,自己养的那只癞猫也是从门楼子上跑没影的,憋宝的窦占龙在门楼子底下活活气死。怪不得卖得这么便宜,民间传言那是一处“闹鬼”的凶宅。
说起此事,银子窝一带的老住户无人不知。宅子以前的主家姓王,卖麻袋发的财,当家的有个外号叫“麻袋王”。起初也是个穷苦之人,身披麻袋片子,腰系一条烂麻绳,从乡下拉家带口逃难来的天津卫,别的手艺没有,就会做麻袋。去乡下收来整车整车的麻,一家老小齐动手,先搓麻绳子,再编成麻袋,大小长短不一,不图好看,够结实就行,全家忙活一天外带半宿,能混上二斤棒子面儿,好歹能填饱肚子。怎么说这也是一门手艺,不会干的还吃不上这碗饭。谁也不知道哪块云彩有雨,麻袋王这么个乡下怯老赶,在天津卫这块宝地上,竟然一差二错地发了大财。离银子窝不远有个官银号,他就在那门口摆地摊卖麻袋。顾名思义,官银号是官府开设的银号,老百姓都上这儿兑银子,因为官银号的银子是“足两纹银”,银锭子底下带官印,便于各地流通。一般来说,人们把碎银子拿来,上戥子称重,扣去火耗,铸成十到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拿回家锁在柜子里就不动了。等到家里遇上什么大事,比如婚丧嫁娶、买房置地之类的,再把大元宝拿出来用。也有用整的换零的,或换成散碎银两,或换成铜钱,当然不白换,人家也要扣点儿利钱。麻袋王瞅见进出官银号的人全用布口袋装银子,灵机一动,觉得这是条财路。回到家中用了心思,跟老婆一商量,麻绳子越搓越细,麻袋越做越小,上边再绣上“招财进宝、大发财源”等吉祥话,按着杨柳青年画的模子,配上“五谷丰登”的图案,拿到官银号门口叫卖。有人来问,他就说他这麻袋不同于布口袋,做的时候不动刀剪,用来盛银子不会破财。那时的人迷信,麻袋又不贵,何不图个彩头呢?买来这么一用,真是又好看又结实,回去后一传十,十传百,久而久之“麻袋王”成了字号,都说“不用麻袋王的麻袋装银子,就不算有钱人”,以至于到后来,外省的钱庄银号也争相买他的麻袋,那一买可就是成百上千条,买回去再零卖,一时间供不应求。麻袋王一家老小忙不过来,就雇人来做。买卖越干越大,在官银号旁边置办铺眼儿当起了坐商,又在北门里银子窝买下一块地皮,大兴土木,造了那座两进的宅子。过去的财主都买官,所以门口有门楼子。麻袋王全家敲锣打鼓地搬了进去,真可谓“顺风顺水,人财两旺”。麻袋王发了财,脾气禀性变得跟从前大不一样,对待店中的伙计、雇工终日横眉立目,做生意谈买卖锱铢必较,往里糊涂不往外糊涂,只占便宜不吃亏,相识之人没一个说他好的,渐渐地失了人心,生意大不如前。麻袋王死后,他的儿孙不争气,将银子认作没根的,当成砖石土块一般挥霍,没过几年便败尽了祖传的家业,使的用的穿的戴的当卖一空,最后把瓦片子都卖了。这座宅子几易其主,也不知道为什么,再没一家住得安稳,接二连三地死人,再无人敢买,已然荒了几十年,破门楼子摇摇欲坠,院子中杂草丛生,屋子门窗破烂,只不过格局仍在,与当初一般无二。
冯六瞧出王宝儿心里犹豫,他敢对王宝儿提这座宅子,自然有一套说辞,当即说道:“王大东家,不用听信那些个风言风语,那全是闲老百姓磕牙玩儿的,说真格的,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地了?您要是不捡这个天大的便宜,我就倒给别人了,过这村没这店,到时候您可别后悔。”
王宝儿一寻思,冯六的话倒也不错,“麻袋王”那座宅子真是好,小时候他翻墙进去玩过,前边小三合院,正房三间,东西两侧还有厢房。二进院子是个小花园,中间栽着一株枣树。迎面也是三间正房,两厢没房子,砌着挺高的院墙,称不上深宅大院,造得可挺规矩,住起来也宽绰,大门一关,闹中取静。王宝儿又是做生意的人,讲究将本图利,一想到两间“半砖房”的钱就能买这么一座宅子,他如何不动心思?可他也是在银子窝长大的,打小就听说这是座凶宅,当初也有胆大不信邪的,住进去全死了。王宝儿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毕竟不再是从前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叫花子了,好歹开着四十八家水铺,眼看着日子过得芝麻开花——节节高,万一买下这座宅子遭了殃,那又何苦来的呢?想到此处,王宝儿给冯六倒了杯茶,自己也端起茶杯,朝冯六敬了敬:“您喝口茶,这件事容我回去琢磨琢磨。”
冯六长了毛比猴都精,一听这话,就明白王宝儿心里虽然定不下来,但真是舍不得这宅子,赶紧找补一句:“那您可得尽快拿主意,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王宝儿答道:“您放心,我这一半天就回来找您,少不了给您添麻烦。”
王宝儿嘴上应着,心里可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得去找崔老道问上一问。崔老道这几年没挪地方,仍在南门口摆摊算卦。自从他给水铺看过风水,王宝儿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他是知恩图报的人,隔三岔五就去找崔老道,一来登门拜谢,二来叙叙旧交。可是崔老道怕遭报应,什么好处也不敢收,顶多让王宝儿请他下下馆子,这些年在天津卫城里城外没少吃。王宝儿知道崔道爷是个馋鬼,江湖人称“铁嘴霸王活子牙”,别的能耐没见识过,却有一门绝技,无论什么时候,有东西就能吃得下去,他那个肚子是破砂锅——没底!所以王宝儿来到南门口,没去别的地方,先进了一家面馆。这家面馆是河南人开的,铺面不大,里边有那么五六张白茬桌子,除了羊肉烩面不卖别的。门口左右两条布招,分别写着“面劲入口滑,汤泼香十里”。不是人家吹牛,羊肉烩面确实地道,口外的羊肉肥而不膻,炖熟了切成块,也有切片的,老汤做底,面条现抻,加上几块羊肉,放上香菜、葱花,浇上山西老陈醋和辣椒油,热乎乎的一大碗,谁看了谁流口水。王宝儿要了一大碗烩面,另加了两份羊肉,待烩面做得,跟伙计借了个托盘,放上一双筷子,托在手中直冒热气,这才去找崔老道。
崔老道正低着头在卦摊儿前忙乎,这两天长能耐了,跟撂地说相声的学了白沙撒字,面前放着一块青石板,手攥一把白沙子,一边撒一边哼哼:“一字写出来一架房梁,二字写出来上短下横长……”从一唱到十,然后再从十往回唱,唱的时候还得加上两笔,再拉一个典故,好比说“十字添笔是个千字,赵匡胤千里送京娘;九字添笔念个丸字,丸散膏丹药王先尝……”唱这个不为别的,无非是招揽生意。过去的相声艺人在街头撂地,一边唱太平歌词,一边撒沙成字,这个绝活儿叫“千字锦”。崔老道依样画葫芦,颇有几分活到老学到老、艺多不压身的劲头儿。不过崔老道还没练好,撒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心下正在烦乱,瞧见王宝儿端来一大碗羊肉烩面,忙扔下手中的沙子上前相迎。
王宝儿不急着说话,先把托盘往上一递:“道长,您趁热!”
别说是跟王宝儿,崔老道跟谁也不客气,今天打家出来就没吃早点,闻见这十里飘香的羊肉烩面,腹中已如雷鸣,什么架势也顾不上摆了。他接过托盘往路边一坐,端起大海碗“稀里呼噜”就往嘴里扒拉,吃了个风卷残云,转眼,一大碗面条、几块羊肉进了肚子,面汤喝得一干二净,碗底都舔了。崔老道心里有了底,连碗带托盘放在旁边一块石头上,用袖子抹一抹嘴,说道:“今儿是三月三,贫道本该上南天门给西王母贺寿,可是掐指一算,算定王大财主有事来问,蟠桃会琼花宴不赴也罢!”
王宝儿说:“道长神机妙算,小人当真有一事请教。”于是将买宅子的来龙去脉给崔老道念叨了一遍,说到最后问崔老道:“都说那是凶宅,可是价码儿再合适不过了,但不知买下来会不会出事?还得请道长您给拿个主意!”
崔老道若有所思,沉吟片刻说道:“王大财主,你这几十家水铺只是小财,只要水缸里的金鱼儿不动,大财还在后边。一座宅子而已,但买无妨,正所谓‘根深不怕风摇动,树正何愁月影斜’。贫道这两句良言赠予财主爷,回去你再好好悟悟。”
王宝儿心下仍不踏实:“道长总说我能发财,不错,如今我是有点儿钱了,可也称不起财主,能置办一座称心的宅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便知足了。想必您也知道这座宅子,荒废了不下几十年,在过去来说,谁住进去谁倒霉,我王宝儿又没有三个脑袋、六条胳膊,如何压得住呢?”
崔老道见王宝儿不信,让他把左手递了过来,指着手心说道:“此言差矣,那些人住进去倒霉,是因为他们命中无财,而你王大财主命中之财远不只如此。你瞧你这掌纹,两横两纵,形同一个‘井’字,这叫掌中井,五指则是五道财水,全进了你这口井,何愁发不了大财?”
王宝儿听了崔老道这几句话,如同吃了定心丸,心下主意已定。拜别崔老道,刚走了没几步,崔老道从后面喊住他,追上来说:“王大财主,那宅子买可是买,只是有一节,我记得宅子后院里有一棵枣树,买下来之后,你得先找人把这棵树砍了。”王宝儿不解,园子里有棵枣树遮风挡雨,还能吃枣,难道不是好事?而且天津卫城里的宅门小院,种枣树的也不少。崔老道说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所谓桑梨杜枣槐,不进阴阳宅,枣树是好,但不能种在自家院子里,这是其一。再者说来,院中有木,是为一个‘困’字,砍了树,方能天地开阔,住得踏实,万事大吉。”
一番话听得王宝儿心服口服外带佩服,再次拜谢崔老道,直奔北大关袭胜茶馆。进门一看,台上一出《黄天霸拜山》正演到紧要关头,紧锣密鼓打得热闹。冯六也还坐在原处,摇头晃脑听得正带劲儿。王宝儿走过去在冯六对面坐下。冯六瞧见王宝儿脸上的神色,不用对方开口,立马就明白这桩买卖成了,站起身来抱拳作揖:“给您道喜,看来您是想明白了,得嘞,接下来的事您交给我吧,不出半个月,保管让您乔迁新居。”王宝儿连连道谢:“冯六哥,就拜托您多费心了!”
接下来冯六又去找卖主,按这行的规矩,买卖双方不能直接见面谈钱。王宝儿出的钱不多,冯六心里明白,顶多再让王宝儿多给自己几个赏钱,关键还是要去卖主那边再杀杀价,杀下来多少钱都是自己赚的。卖主那边也急于出手,毕竟这房子砸在手里年头不短了,租都租不出去,眼见着一天比一天破,能卖点儿钱回本就知足,几番谈价,又让冯六狠赚了一笔。
冯六趁热打铁,第二天一大早就约上主家和保人,写文书立字据、签字画押按手印,交割了地契,到官府验证纳税,办妥更名过户的手续。这叫官有公法、民有私约。王宝儿见房契上白纸黑字写下自己的大名,加盖了斗大的官印,接过钥匙,至此这个宅子就归他了,心里头甭提多高兴了,又请冯六去了趟饭馆,鸡鸭鱼肉一通猛造。接下来王宝儿一天也没耽误,先按崔老道的嘱咐,找人把宅子里的枣树砍倒,可也舍不得糟践,枝枝丫丫的当成劈柴,运到水铺里头烧水用。随后雇来工匠,把宅子从里到外拾掇了一遍,该修的修,该补的补,瓦片子揭下来换上新的,院子中栽花除草,屋子里刷成四白落地,铺的、盖的、使的、用的不必太讲究,够用就行。他也没什么家当,选定入宅的良辰吉日,挑起一挂鞭炮,前后院子噼里啪啦转上一圈,这叫“响宅”。按照迷信的说法,即使不是凶宅,常年无人居住,难免有一个半个孤魂野鬼进来,响过了宅,就把鬼赶走了。王宝儿也明白,这宅子里死过那么多人,多少有些蹊跷,放几挂鞭炮落个心里踏实,况且崔道长让他安心住进这宅子,对他来说如同最大的驱邪符、定心丸。怎知王宝儿住进去,刚一关上门,这宅子里的东西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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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宝儿送走了帮忙的伙计、道贺的邻居,关上大门,一个人坐在正厅之内,此时已是夜阑人静、倦鸟归巢。他越看这套宅子越高兴,心说:“我王宝儿自幼贫寒,六亲无靠独一人,命比黄连苦三分。家中一间破屋八下子透风,手托破碗讨了几年饭,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囫囵衣服,又去给水铺送秫秸秆儿,起早贪黑不说,成捆的秫秸秆儿立起来比我还高,从南洼一趟一趟往城里背,累得吐了血也挣不出一口饱饭,东拼西凑兑下这个水铺,又险些赔掉了裤子。多亏崔老道指点,在水铺门口凑成‘龙入聚宝盆’的风水形势,这才挣了点儿钱,置下了前后两进的宅子,搁在过去可不敢想。这要是爹娘还在,看了得多高兴,将来我也得娶个媳妇儿,生个一儿半女,给王家延续香火,就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王宝儿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中,胳膊肘儿拄着条案可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王宝儿心中一惊,此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谁在我家院子里说话?难不成进来贼了?这叫什么事儿,刚搬家头一天就闹贼,他们是能掐会算还是怎么着?他悄没声地站起身来,左右踅摸了一下,堂屋里没个顺手的家伙儿,就把桌上的茶壶抄在手中,先砸躺下一个,另一个就好对付了。他高抬腿轻落足,迈门槛下台阶,虚睁二目看了半天,院子里哪有人踪?又往前走出几步,忽觉脚下落空,掉进了一处地穴。
王宝儿往下这么一摔,一不是“猿猴坠枝”,二不是“小燕投井”,可也应了一个架势,唤作“狗熊下树”,就是愣往下摔,一丈多深的地穴,摔得王宝儿真魂都冒了。拾掇房子已有一段时日,不知院子里怎会有个地洞,他揉着屁股站起身来,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他循声望去,四周围一片漆黑,唯有洞壁上有个小孔,隐隐约约透出光亮。王宝儿壮起胆子,趴在壁洞上睁一目眇一目往里看。隔壁是间屋子,地方不大,但是方方正正,黑黢黢的四面墙,当中有一张桌案,上边点了油灯,灯火一阵儿明一阵儿暗。两个官衣、官帽的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一个身穿白袍,足蹬白靴,头顶红纱帽,两旁的帽翅儿突突直晃;另一个身穿青袍,足蹬青靴,头顶红纱帽,两个帽翅儿也是突突直晃。二人各拿一个算盘,一边噼里啪啦地拨打,一边往账簿上记。手上忙活,嘴里也没闲着,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
白袍人说:“咱的主子来了,你我出头之日不远矣。”
青袍人说:“兄长所言极是,你我二人赶紧把账目归拢归拢,以免到时候对不上。”
白袍人又说:“不知这位主子的命大不大,福薄命浅的可镇不住宅中邪祟,还得跟前几位一样,落个人财两空。”
青袍人叹道:“老话说得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当年的麻袋王要不是贪得无厌,得了旁门左道的邪法,把个妖怪的牌位供在堂屋木梁上,一年祭一颗人头,何至于遭了报应死于非命。可见命中没有那么大的财,得之反而有祸,能不能在宅子里踏踏实实住下去,就得看这位新主子的造化了。”
白袍人道:“其实除掉宅中邪祟不难,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青袍人听到此处,伸出食指在唇边一嘘:“当心隔墙有耳!”
王宝儿在洞孔外面听了个一字不落。原来当初麻袋王贪心太大,在宅中拜妖聚财,结果遭了报应,落得家败人亡,此后住进来的皆受其害。他除了害怕,心里头还恨两个人,恨谁呢?一是拉房签的牙侩冯六,花言巧语让他买下了凶宅;二一个恨崔老道,崔老道虽是恩人,却支了一个昏着儿,害自己搭上了小命。天津城谁不知道,崔老道算卦——十卦九不准,当真名不虚传。从前我还不信,这一次不信也得信了,这个宅子里的东西这么厉害,还说什么但买无妨!他更心疼辛辛苦苦攒的银子,那可是一壶一壶开水卖出来的,掏钱买下这个宅子容易,再卖掉可难了,说他是个做买卖的人可真不假,到这会儿还在寻思如何将凶宅转手。他正想得入神,两个“红帽翅儿”似乎发觉有人,就此住口不说了,站起身一左一右朝着王宝儿藏身之处走来,眨眼到得洞孔近前,白袍人伸出手指往小孔里面一戳。王宝儿一惊而醒,见自己仍坐在正厅之内,出透了一身的冷汗,犹如淋过一场大雨。抬头看看外边,已然天色微明,竟是南柯一梦。
常言道“梦是心头想”,世上没有不做梦的人,梦见的事千奇百怪,倒也不必深究。王宝儿却放心不下,此事太过蹊跷,他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决定横下心来,瞧瞧是什么东西作怪!他按照梦中听来的,搬梯子来到堂屋,爬上房梁一看,犄角儿上果然摆着一个木头牌位,如同供在祠堂中的祖先牌位,黑漆金字,遍布饕餮纹,上方两个小字“神主”,下接四个大字“金钩将军”。王宝儿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顾不得吃惊,急忙把牌位从屋梁上取下来,夹在胳肢窝里,撒腿如飞跑向后院。
前文书咱提到过,他这后院也是三间正房。王宝儿是“半拉花生——一个仁儿”,住不过来这么多房,也就没怎么拾掇,扫了扫土、刷了遍浆,其余的一概没置办,屋里只有几件旧家具。他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一时没舍得扔,全在这屋堆着。当下推门进屋,从中找到一口破躺箱,并非花梨、紫檀,就是樟木做的,又破又旧,放在屋角很不起眼儿。那么说,这口箱子里有什么呢?王宝儿做了一个怪梦,听两个“红帽翅儿”说了,当初麻袋王发了大财,买房子置产业,该有的全有了,在家中立上多宝槅,各式古董珍玩琳琅满目,唐朝的花瓶儿、宋朝的盖碗儿、妃子的脸盆儿、王爷的奶嘴儿,足足买了一屋子,没少往里边扔钱。又听人说瓶瓶罐罐显得俗气,还得说是水墨丹青风雅讲究。麻袋王是个“听人劝吃饱饭”的脾气,就到处搜罗名人字画、挑山对联,一捆捆地往回买,四面墙全挂满了,琳琅满目真叫一个花哨,看得人直眼晕,跟进了字画店差不多。当然,其中真的不多,假的不少。唐伯虎画的火轮船、米元章画的胶皮车,但凡有人告诉他这东西好,他就往回买。墙上挂不开了,就往箱子里填。他一个缝麻袋的,草包肚子、猪油蒙眼,如何辨得出真伪?挂在墙上的也好,收在箱中的也罢,十之八九赝得不能再赝了。其中却有一幅宝画《神鹰图》,被他当作烂纸铺了箱子底,也多亏如此,家里的东西全让后辈儿孙败光了,单单留下了这张画。
按照梦中那两个“红帽翅儿”所说,王宝儿小心翼翼从箱子底起出《神鹰图》。不知传下多少年了,画卷已然残破,画中描绘的一只展翅腾空的白鹰,金钩玉爪,呼之欲出。王宝儿心说“错不了了”,他去正房山墙上砸进一根大钉子,把《神鹰图》迎门高挂,匆匆跑到堆房抱来一捆艾草,用绳子扎成人形,有胳膊、有腿、有脑袋,又搬下“金钩将军”的牌位,塞入草人肚子里,往草人身上接连揳进去七根钢钉。说来也怪,钉子刚钉完,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金石之声,好似院子里打了个炸雷。还没等王宝儿回过神来,就听得里屋卧房之内“咣当”一声。他急忙跑进屋一看,只见自己的床上趴着个黑乎乎的东西,看意思是从头顶的房梁上掉下来的。他壮着胆子来到床边,见是只三尺来长的大蝎子,蝎尾足有手臂粗细,节节相接恰似钢鞭一般,尾梢上的毒钩足有巴掌大小,乌黑铮亮,这要是蜇上一下子,大罗金仙也受不得,王宝儿看得胆都寒了。幸亏自己昨天在厅堂之中睡着了,真要是上了床,这会儿就真变成“蝎子??——独一份儿”了,怪不得叫“金钩将军”。王宝儿护宅心切,见大蝎子僵在床上,忙用褥子卷住抱至院中,架上火连同草人一并焚烧。霎时间黑烟冲天、恶臭扑鼻,呛得王宝儿直捂鼻子,但见阵阵黑烟腾空而起,聚而不散,转到王宝儿头顶就往下落。王宝儿正自骇异,突然从正房山墙上的《神鹰图》中射出一道金光将黑烟收去。王宝儿进屋再看墙上的宝画,竟和之前不同了,画中多了一棵古松,神鹰抿翅收翎落在古松之上。定睛细看,这古松长得七扭八歪、枝杈狰狞,怎么看都与那“金钩将军”有几分相似。王宝儿站在原地,黄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早先常听人言,够了年头儿的老画会“鼓”,画里的东西能出来,可见《神鹰图》真是会鼓的宝画!
原来当年麻袋王靠卖装银子的麻袋发了家,还不知足,四处求神拜佛,遍寻生财之道。听信一个番僧的谗言,在家中养了这个邪物,每年惊蛰这一天,都要以一颗人头给“金钩将军”上供,“金钩将军”则庇佑他财源滚滚。人头可不是地里长出来的,那是麻袋王黑天半夜打闷棍砸死的。每逢惊蛰之前,他躲在城外道边的野地里,看见独自赶夜路的人,不问良贱,不分老少,赶上谁是谁,打死之后割下人头带走,尸身塞进大号的麻袋,绑上石头沉入河底,真可谓心黑手狠。后来麻袋王遭了报应,银子窝这座宅子几易其主,居者不得安宁,皆因宅中妖邪未除,谁住谁倒霉。
王宝儿烧了牌位和死蝎子,心里头仍不踏实。院子里哪儿来的地洞?两个“红帽翅儿”是什么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回身走到堆房,拿上锹镐在院子里一通挖,就在前几天砍掉枣树的位置,往深处挖了大约四五尺,刚刨出树根就发觉下边有东西。他拨去泥土,见是两扇朱漆木门,上扣铜锁,由于埋的年头久了,铜锁已经长了绿锈。梦境一一应验,王宝儿全然忘了疲惫,抡起锹镐,“嘡啷”一声砸开了大铜锁,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大门挪开。只见门下两个一丈见方的地窖,一窖满满当当全是银锭子,均为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另一窖全是铜钱,整吊整吊的钱堆得密密匝匝。王宝儿惊得呆了,此时此刻他彻底明白了,原来穿白袍的是银子,穿青袍的是铜钱,不是凶宅闹鬼,而是长脚的钱来寻主子。这一下他可真发了大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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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王宝儿在宅中掘藏,挖出一窖银子、一窖铜钱,当真是发了大财,同时脑子里冒出的头一个念头“崔老道真乃神人也”!他不敢声张,把朱漆木门复归原位,用土把地窖再次埋好,收拾干净院子,看了看跟之前没什么两样,进屋换了身衣服,就直奔南门口去找崔老道。
崔老道正在卦摊儿前晒太阳打盹儿,王宝儿也不多说,只请崔老道收了卦摊儿,跟自己回一趟家。崔老道说:“我这儿还没吃饭呢。”王宝儿一拱手:“但请道长放心,您先跟我回家,少顷片刻,我请您去‘聚庆成’吃河海两鲜!”
王宝儿拽着崔老道回到家,请到厅堂之上坐好,沏上茶,把这番经过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崔老道听得目瞪口呆,心说:这真叫运去金成铁、时来铁似金。你瞧瞧人家这命,买了座闹鬼的凶宅也能挖出银窖,该着发财,把三山五岳搬来也挡不住。他是这么想,口中却说:“贫道早告诉过你,你命中有财,银子不长眼,都知道往你脚底下撞,所以才让你买下麻袋王的宅子,砍掉院中枣树。”话里话外的意思,王宝儿能够发财,全凭他崔老道的指点,一番话听得王宝儿连连点头,对崔老道就剩下一个字——服!
崔老道算卦从来是十卦九不准,准的那一卦也是蒙的。王宝儿却不知这一次让崔老道蒙上了,非得修座道观,把崔老道供奉起来。崔老道心说:别倒霉了,拿了钱都得遭报应,再给我打板上香供上,那不擎等着天打五雷轰吗?他连忙劝住王宝儿:“财主爷万万不可如此,我道门中人隐迹修真,不受俗世香火。”
王宝儿闻言更加叹服,又请教:“崔道长,我虽掘藏而富,但是钱再多也架不住坐吃山空,得让死钱变为活钱才好,又不知该做什么买卖,还望道长指点一二。”
崔老道心说一声“罢了”,如若换了旁人,掘出这么多窖银,站着吃躺着花,下半辈子也不用愁了,再看看这个王宝儿,还想着用钱生钱,要不怎么说人家是财主命呢!当时闭上眼睛故弄玄虚,手指掐来按去,脸上眉毛忽高忽低。王宝儿在一旁耐心等待,只听崔老道说:“天机不可道破,你只记住贫道一句话,你掌中有财井,又是干水铺发的迹,水多伶俐,金多沉稳,水多遇金为巧人,最好干些以钱生钱的买卖。但不论往后干什么,发多大的财,水铺也不能动。另有一节,宝画《神鹰图》不可久留,你虽有当财主的命,却没有王侯之分,担不住《神鹰图》,留之反而招祸。”王宝儿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忙将《神鹰图》捧出来交给崔老道。这画中收进去一个蝎子精,他正不想放在家里,让崔老道送入道观供奉。
书中代言,崔老道也不敢起贪念,宝画中的神鹰“除非天子可安排,诸侯以下动不得”。王宝儿这个大财主尚且担不住,他一个命浅福薄的穷老道,如何敢将宝画放在家里?之所以取走此画,确实有一件大事要做,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回过头来再说王宝儿,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拉着崔老道出门直奔“聚庆成”。崔老道进了饭馆也不多说,如今吃他王宝儿更是名正言顺了。王宝儿叫来跑堂的伙计,吩咐一声,便宜的一概不要,什么贵上什么。片刻,山珍海味摆满了一桌子。崔老道闷头一通狼吞虎咽,吃得盆干碗净,心满意足,方才各自回家。
王宝儿把崔老道的话当了圣旨,从此用窖银做本钱,在银子窝开了一家钱庄。那是头一等的大买卖,大门面房宽敞明亮,后边设有钱库,接待主顾往里存钱、往外借贷、兑换银钱、做本生息,身不动膀不摇,等同于从天上往下掉钱。这还不算完,他又以重金买了几张贩盐运盐的“官票”,自己不置船,买来盐票租出去,又是一个只出本、不出力的买卖。正所谓“钱挣钱,不费难”。不出三五年,王宝儿的钱庄分号开了一家又一家,手握直隶界内八个县的盐票,纵然不是天津卫当地的首富,十个手指头伸出来,他也能在其中得占一个,真个是家资巨万、产业广延。并非崔老道的话准,而是只要本钱够大,这样的买卖谁干谁发财。不过王宝儿心中可是牢记了崔老道的话,买卖做得再大,钱赚得再多,四十八家水铺仍是天刚蒙蒙亮就开门待客,灶底下烧的还是秫秸秆儿,门口的水缸里还养着金鱼,虽说一天忙到晚赚不了几个钱,可也守住了一份产业,毕竟是凭本事千辛万苦做成的第一桩生意。有道是“山主人丁水主财”,要想生财就得先有水,有水铺在,王宝儿的买卖当然越做越大。
如今的王宝儿和开水铺那会儿又不一样了,已然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大财主,马上来轿上去,反手金复手银,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怎能还在两进的小院子里忍着?不成套啊,却又舍不得离开银子窝这方宝地,出高价把左邻右舍的房子买下来几套,连同之前那座两进的宅子全推倒了重盖,怎么气派怎么来。先后请了不少搭宅造屋的能人,画出图来却不十分称意。正赶上北京城一位王爷的府邸要卖,搁别人想都不敢想,如今王宝儿有钱了,托人买下王爷府,找工匠画好了图样子,先把那边拆了,所有的台阶砖瓦、房梁屋檩、门楣窗框等逐一编号,谁挨谁、谁连谁都记好了,连带后花园的亭台楼阁一起,包了几十条大船,费尽周折经运河运回天津城,这边再照原样盖起来。说着容易,这一盖可就盖了一年多,砖瓦木匠用了无数。
此事轰动了整个天津城,富贵莫过帝王家,王爷府还了得?整个天津城除了王宝儿之外,没几个人办得起这件事,实不知要花多少银子。等到宅子盖好了,王宝儿看着直点头,钱是没有白花的,这宅子太气派了。外边青砖碧瓦、斗拱飞檐,广亮大门下边左右分设回事房、管事处。门口立一对石狮子,旁边上马石、下马石、拴马的桩子。门楼子上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灯笼上写着大号的“王”字,两扇朱漆大门满带铜钉,一颗颗打磨得锃明瓦亮。按说普通老百姓家的门上不能带钉,可大清国已经快倒了,危亡关头谁还管这个?宅院里边更不用说了,前后三进院落,比之前的大出几倍,照壁、石坊、长廊、凉亭一应俱全,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梁柱全是上等木料,屋里不用点香烛,总有一股子清香。东跨院是厨房带茅房,西跨院是茅房带厨房,一点儿也不多余,府上使唤下人好几十口子,吃得多拉得可也不少。大宅之中有一座戏楼,后面还有后花园,小桥流水,花繁叶茂,闹中取静,别有洞天,太湖的奇石、苏州的盆景、宜宾的青竹错落有致。宅子里摆设的古玩字画、金碟子玉碗自不必说,买的时候跟王爷说定了:“您就穿着衣裳把家里人带走,其余的东西一件别动,我全要了。”王宝儿搬来王府当宅子,里里外外全换了,当年那座破门楼子却没舍得拆,镶在院墙里,改成一道侧门,仍能进出行走。这也是王宝儿的一个念想儿,看到门楼子就想起自己小时候拉竿要饭、捉玉鼠丢癞猫的事,心里一阵扑腾,再看看眼前创下的这份家业,真可以说是恍若隔世。
王宝儿买下王爷府,在银子窝起了一座大宅,买卖也不用自己过问,全由掌柜的和先生盯着,当起了真正坐家的大财主。正经有钱的还讲究个家趁人值,王宝儿也是如此,什么叫管家、用人、厨子、老妈子,有雇的有买的,平日里举手投足、一举一动都有人伺候,手底下的使唤人不下三五十号,出入随行,前呼后拥。众多下人中,有一位贴身的常随名叫王喜儿,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不难看,脑子也机灵,原本也不姓王,家里没钱自卖自身,签了牛皮文书,奴随主姓,重起的名字。既然是贴身的常随,便整天不能离开王宝儿左右,马上轿下随时随地地伺候,点个烟、倒个茶、开个门、打个伞,有眼力见儿,嘴甜还会说话,一口一个爷,专拣主子爱听的说,一来二去成了王宝儿的心腹。正所谓“顺情说好话,耿直万人嫌”,王喜儿能言善道,巧嘴八哥一般,渐渐地,王宝儿就对他言听计从了,哪知因此惹下一桩祸端。
一日闲来无事,王宝儿去水铺喂他的金鱼,这是多少年来的习惯,有事没事总得过来看看这条鱼。王喜儿在旁边垂手而站,见主子喂鱼喂得高兴,便上前说道:“爷,您养的金鱼,在咱天津卫称得上一景,九河下梢的军民人等,有不知道县太爷叫什么的,哪有不知道它的?眼下您家财万贯,狗食盆子都是玛瑙的,这条金鱼是不是也该跟您沾沾光了?”
王宝儿一听还真是,这么些年境遇光景早就比从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却忘记考虑过自己发家的源头:“这倒是我马虎了,还是你小子有心,可怎么让它沾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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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喜儿往前凑了一步,一脸谄媚地说:“您这尾金鱼是仙种,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也不见得有这么一条,可这口水缸太寒碜了,扔道边都没人捡。我可听说了,北京城又出了个坑家败产的皇亲,将大内的东西拿出来变卖,据说奇珍异宝无数,多是万岁爷用过的东西。其中有这么一口九龙缸,缸外八条盘龙,缸里还有一条,盘在内壁之上。一旦注满了清水,这条龙就跟活了似的在里边打转儿,天底下也就它能配得上您的金鱼。”
王宝儿大为受用,想想自己的宅子越住越好,这金鱼却还待在那口老缸里,当年若不是买了这条金鱼发家,哪有我王宝儿今时今日?要说头一个得谢崔道长,二一个就得谢这条金鱼,不由得心生愧疚,当时吩咐下去,出多少钱也得把九龙缸抬回来,其实鱼有水就能活,它哪明白什么叫九龙缸?然而有钱的大爷就得摆这个谱儿。
有话则长,无语则短。只说三天之后,王喜儿带人把九龙缸从京城抬回来了,作为经办之人,从谈价到雇船,理所当然从中捞了许多好处,这也是他撺掇王宝儿换缸的本意。待九龙缸在银子窝水铺门口落稳,王宝儿闻讯从家里出来,到水铺门口一看,简直太阔气了:缸上的八条金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里边那条龙随着水波荡漾,也是呼之欲出,而且,九条龙皆为五爪金龙,正经是皇宫大内的东西。所谓五爪,其实是五趾,五爪金龙只有皇上可以用,以下只能用四爪龙。王宝儿也是欺祖了,站在九龙缸前暗自思忖,水铺拢住了银子窝的财气,九龙缸配金鱼,得了“龙入聚宝盆”的形势,将来自己还能发更大的财。他越想越得意,让手下人赶紧给金鱼换水缸。
水铺的伙计们不敢伸手去捞金鱼,溜光水滑不好抓,又是东家的心尖子,万一碰掉一片半片的鱼鳞,哪个也担待不起。仗着全是棒小伙子,干活儿不惜力气,有人出主意,干脆把缸抬起来,连水带金鱼一并倒入九龙缸。水铺还没兑给王宝儿之前,这口水缸就在,很多年没挪过地方,缸底陷在泥地里,日久天长,越陷越深。一众伙计无从下手,便取来一条大绳,捆住缸沿儿,插进穿心杠,把四周围的土刨了刨,一边两个人,矮身把杠子搭在肩上,叫了一声号子,使劲把水缸往上抬。刚一挪动,可了不得了,只听“咔嚓”一声,瓦缸四分五裂,水流满地,一道金光直奔东北方向而去。众人低头再看,大缸中的金鱼踪迹全无。
王宝儿捶胸顿足、追悔莫及,事到如今再说别的也没用了。他让人把碎瓦缸收拾了,安顿好九龙缸,马不停蹄又到河边鱼市上,千挑万选,买了一尾欢蹦乱跳的大金鱼,回来放入九龙缸中。说来也怪,打从这一天起,王宝儿真是干什么什么不成,生意一落千丈,账簿上全是红字儿。赶等又过了几年,大清朝廷一倒,军阀混战、刀兵四起,盐票和钱号全完了。天灾人祸再加上土匪劫掠,天津城数一数二的大财主王宝儿万贯家财散尽,又成了个平头百姓,自此销声匿迹。有人说他投亲无路、靠友无门,远走他乡另寻生路,还有人说他一时心窄想不开跳了大河,也有人说他找他的金鱼去了,风言风语怎么说的都有,反正再也没人见过他。银子窝路口这座王爷府,几经风雨又变得残破不堪,仿佛数百年来一直荒置于此,真应了那句戏文:“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对于王宝儿白手起家,从一个捡秫秸秆儿的穷孩子当上了天津卫数得着的大财主,到头来又落了个一贫如洗的下场,心里最不是滋味儿的还得说是崔老道。一来没了王宝儿这个靠山,他又得三天两头地挨饿,再也没人接长不短地带他开荤解馋了;二来王宝儿是他看着长大的,看着从小要饭的变成天津城响当当的巨富,又看着他落魄,到如今竟然不知所踪,自不免怅然若失。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一晃过去二十几个年头。已是民国,天津城又是对外贸易的重镇,老百姓脑袋后边的辫子剪了,眼界也比从前宽了,天天都有西洋景儿看,大小报社多如雨后春笋,报纸上什么新鲜事儿都有。除了用奇闻逸事、花边新闻博取眼球儿之外,有的报社还专门请人来揭露江湖上这些坑蒙拐骗的手段,其中不乏过去干“金买卖”的那些相师、术士,把相面算卦的这一套兜底全给抖了出来。什么叫“揪金”,什么叫“要簧”,什么叫“八面封、两头堵、一个马俩脑袋”;怎么抽签,怎么开卦,怎么玩儿手彩,报纸上全有详细的介绍。老百姓看懂了,琢磨明白了,恍然大悟,敢情这里边没一样是真的,那谁还来算卦?崔老道被人“刨了底”,算卦的生意更不好做了,经常开不了张,家里总是揭不开锅。
且说有这么一次,崔老道赶早出来,摆好了卦摊儿,双手抱着肩膀溜溜等了一整天,半个问卦的也没有。崔老道暗暗叫苦:“可叹贫道我空有一身本领,既不能成仙了道,又没有富贵荣华之命,吃苦受穷反倒应承应受,终日顶风冒雨,忍受这般饥寒,何曾有人道声可怜?思来想去,只怪老天爷不公道!”
正自怨天尤人之际,远处匆匆忙忙走过来一个人,直奔他这卦摊儿。崔老道久走江湖,眼光最准,只瞥了一眼,已然瞧出来者是大宅门儿中的下人。此人一身长衫干净利索,脚底下一双圆口布鞋,虽然穿得体面,但是走路不抬头,身子往前倾,两条胳膊垂得溜直,脚底下迈小碎步,低眉顺眼一脸的奴才相。崔老道见有生意上门,忙抖擞精神,绷足了架子,摆出仙风道骨的派头,摇头晃脑念念有词:“辨吉凶兮通阴阳,定祸福兮判祥殃……”等来人走到近前,崔老道一看怎么这么眼熟,这才想起来,此人并非旁人,正是王宝儿以前的贴身常随王喜儿,如今也有四十多岁了。
原来王宝儿落魄之后,下人们各奔前程,用句文言词叫“老头儿拉胡琴——自顾自”。王喜儿不会干别的,天生就会伺候人,烦人托撬继续到大宅门儿里当奴才,但是哪家也干不长,皆因此人油嘴滑舌、偷懒藏奸。就在最近,他又找了一个主子,正巧主家宅中出了怪事,闹得鸡犬不宁。一家人想不出对策,急得上蹿下跳。王喜儿也是为了在主子面前邀功,又听说过旧主子王宝儿发财全凭崔老道指点,于是在主子面前把崔老道吹得神乎其神。主子一听,这可是位高人,就派他来请崔老道去宅中捉妖。
崔老道听罢不住点头:“说到入宅捉妖……这就有点儿意思了!”为什么这么说呢?按照以往惯例,捉妖可比算卦给的钱多,对付好了够一家老小半年的嚼裹儿。再者说来,世上哪有这么多妖?天津城又不是深山古洞,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无外乎黄鼠狼、大耗子什么的,顶多是个百十来年的老刺猬。崔老道久走江湖,知道其中的奥妙,这些个东西飞不了多高,蹦不了多远,无非扰人家宅而已。用不着五行道法,找着克星就行,好比说黄鼠狼怕鹅、耗子再大也怕猫、老刺猬怕烟油子,只要摸准了脉门,对付这些个东西不在话下!
第三章 王宝儿发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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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说到,给一个大户人家当下人的王喜儿,受了主子差遣,上南门口请崔老道入宅捉妖。崔老道眼见来了生意,心里头高兴,脸上可不能带出来,既然来者毕恭毕敬,将他当成了得道的高人,那高人就得有高人的做派。他轻描淡写地问明了是哪一家,住在什么地方,摆手打发王喜儿回去给主家报信,自己随后就到。
王喜儿前脚刚走,崔老道就收了卦摊儿,一瘸一拐地把木头车推回家,翻箱倒柜找出几件法器:令旗、令牌、天蓬尺、镇邪铜铃、驱鬼金叉,外加一沓子黄纸、三炷大香,全是地摊儿上买的,闲时置忙时用,捉不了妖拿不了怪,唬人可不在话下。他急匆匆将“法器”包成一包,背上一口木剑,拿上拂尘,正正头上的九梁道冠,掸掸八卦仙衣上的尘土,赶奔出事的那户人家。地点在哪儿呢?北门外粮店街。因为紧临运河,借着水运,一条街有一多半是做粮食生意的,粮行米铺集中于前街,另有银号、钱庄、货栈、大车店、饭铺依次排开。粮行米铺又叫“斗局子”,在当时绝对是头一等大买卖,干这行发财的不在少数。粮店后街均为民宅,十几条胡同里住了很多大户人家。
出事的这家人也姓王,祖上水贼出身,杀人越货攒下了本钱,干起了行船运粮的营生,慢慢组建了自家的船队。钱越赚越多,置下产业当了坐商,买卖做得不小,前边开了三间门面的粮行,后头是存粮的库房,雇着几十个伙计。在后街有所大宅院,前中后三进,带东西跨院和后花园。
崔老道穿城而过来到王家门前,原本以为顶多是个黄鼠狼、大刺猬什么的,在家宅之中搅闹,抬头一看却吓了一跳,但见宅中妖气冲天、遮云盖月,不由得暗道一声:“妈的娘我的姥姥,该不是白骨精找上门了?我可对付不了这个,别再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黄花鱼没吃上惹得一身腥!”
崔老道有心掉转身形溜之大吉,又舍不得不挣这份钱,干抬腿迈不开步子,辞了这个差事容易,家里却当真揭不开锅了,还得将他一世英名赔上,他这“未卜先知、铁口直断”招牌可就砸了。犹豫不决之际,等在门房的王喜儿早已开门迎出来,先施了一礼,又半推半拽将崔老道让进去。崔老道没法子,硬着头皮来至正厅,见过当家的大爷。二人叙过礼,分宾主落座,有下人端上茶来。崔老道心下忐忑,顾不得喝茶,偷眼打量了一下王家大爷。但见此人面相不善,横眉压目,鼻斜露骨,双唇削薄,眼眶子里白眼仁多、黑眼仁少,相书有载:双眼多白,实乃奸恶之相。外边也有传闻,这位爷为了挣钱不择手段,米里没少掺沙子,大斗进小斗出,实打实的一个奸商,挣的全是黑心钱。手底下的伙计也没几个好人,一个个歪嘴斜眼、狗仗人势,没事儿的时候扛粮食,一旦主子有命,抄起家伙就是一群欺行霸市的狗腿子,打瞎子,骂哑巴,无恶不作。
崔老道见王家大爷不仅面相奸恶,且印堂发暗、目中无神,几乎脱了相,观其外知其内,就知道此人走了背运,正当大难临头。他欠身问道:“您召贫道前来,不知所为何事?”王家大爷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崔道长有所不知,这件事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原来王家大爷年近四旬,迟迟没有子嗣。以往那个年头,十五六岁就成家,四十岁当爷爷的也不出奇,可是王家大爷娶妻多年,老婆一直没给他生个一儿半女,又不许丈夫纳妾。常言道“草留根人留后,到老无儿事事忧”,王家大爷整天为此事发愁,如果没有后人传宗接代,自己辛辛苦苦创下这一份家业,岂不迟早便宜外人?没有儿子,哪怕有个闺女也好啊,到时招个上门的女婿,一样养老送终。可是这么多年,甭说闺女,连棵白菜也没生过,这该如何是好?在老年间,天津卫无论大户人家还是平民百姓,结了婚没孩子的,必定去天后宫娘娘庙烧香许愿。娘娘庙里专门有一座娃娃山,各式各样的娃娃泥塑堆在一起,相中哪个,就拿红绒绳系在娃娃脖子上,趁着小道童没注意,扔下香火钱,偷偷摸摸地将泥娃娃带回家中。当然庙里也不吃亏,香火钱足够买几十个泥娃娃的。据说偷回家的娃娃,会在当天半夜三更托生投胎。往后谁家生下一男半女,则尊这个泥娃娃为大哥。王家大爷担心家业不得继,三天两头让王家大奶奶往娘娘庙跑,家里拴了一堆娃娃还嫌不够,西庙里烧香,东庙里磕头,拜遍神佛,访遍高僧,看了无数郎中,用了无数偏方,可都没什么用。直到头一年,总算是铁树开花,王家大奶奶终于有了喜,眼看着肚子一天比一天鼓,可把王家大爷高兴坏了,老婆爱吃什么做什么,爱听什么说什么,一车一车往回拉保胎药。七八个老妈子围着王家大奶奶精心伺候,出门不敢坐车,睡觉不敢翻身,旁人在她耳边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动了胎气。尤其是吃东西最麻烦,吃甜了怕齁着,吃咸了怕腌着,吃热了怕烫着,吃凉了怕激着,蒸熟的米饭全得把两头的尖儿剪了去,怕吃到肚子里扎着孩子,灶上整天忙活这点儿吃喝都快累死了。好不容易盼到瓜熟蒂落,就在头几天,王家大奶奶分娩,孩子要出来了,收生的稳婆领着家中上下人等一齐忙活,跑里跑外烧开水投手巾。王家大爷守在门口心急如焚,来回走绺儿。苦等到半夜,终于听到一声震天动地的啼哭,王家大爷悬着的心落下一半,心说:这孩子的哭声怎么那么大?正待推门进去,突然屋门打开,收生婆子惊慌失措地蹿了出来,身后几个丫鬟、老妈子也跟着往外跑。按说这个时候,无论生下来的是儿是女,收生婆子定是眉毛满脸飞,乐得跟要咬人似的,吉祥话一句跟着一句,为的就是多要几个赏钱。可是开门的婆子一言不发,满脸惊恐。王家大爷拦住收生婆子,迫不及待地问:“是少爷还是小姐?”收生婆子哆里哆嗦地说:“回大爷的话,不……不敢看!”
王家大爷暗暗恼火,这叫什么话?大爷我花了双倍的钱把你找来,你是干什么吃的?一把推开收生婆子,迈步进屋来到床榻前,只见王家大奶奶已经晕死过去了,再抱过床边的孩子这么一看,可了不得了,不看时原本心里揣着一团火,看这一眼心里头拔凉拔凉的。怪不得那个婆子不敢看,这也忒吓人了:小脸瓦蓝,还不平整,里出外进,除了沟就是坎儿,上下四颗尖牙龇于唇外,两只耳朵出尖儿,上边还有毛,两只手上的指甲二寸多长、利如钢钉,脑门子上若隐若现凸起尖角,周身上下长鳞,又黑又粗跟铁皮相仿。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看也不是人,分明是个妖怪!父子二人一对眼神儿,那个小怪物居然两眼一瞪,闪出一道凶光。王家大爷经得多见得广,却让这眼神吓得浑身一颤,心说:要坏,这哪是儿子,分明是讨债的恶鬼、要命的魔头,如若留下这么个东西,我王家从今往后再无宁日,干脆扔地上摔死,以绝后患!
王家大爷想到此处把心一横,抢步来至当院,双手用力,猛然把这个怪物举过头顶往地上一扔,有心当场摔死。怎知这怪物刚一落地,突然起了一阵狂风,霎时间飞沙走石,刮得人睁不开眼,等到这阵风过去,低头再看地上的孩子,早已无影无踪。王家大爷额头上冷汗直流,看到院子里的一众使唤人也吓得够呛,一个个面如土色,真有胆儿小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哆嗦成了一团。王家大爷呆立在院子里愣了半晌,稳住心神叫众人过来,恶狠狠地告诉他们:“谁敢在外头胡说八道,我就撕了谁的嘴!”
转过天来,王家大爷没去做买卖,也没去见朋友,待在家里生闷气,看什么都不顺眼,自己跟自己较劲儿,也着实吓得不轻,心里头战战兢兢、七上八下,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夫人也已吓得卧床不起。就这么熬到半夜,迷迷糊糊刚入睡,忽听下人叫门:“您快瞧瞧去吧,大事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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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大爷平时喜欢提笼架鸟,无论冬夏,每天清早都得去河边遛鸟,遛完鸟直奔茶馆,把鸟笼子挂到横梁上,沏茶聊天儿谈生意。这是在外头,在家伺候得更精心,专门腾出一个小院子,廊檐底下、树杈上边挂满了大笼子、小笼子,什么是“百灵、画眉”,怎么是“乌鸫、绣眼”,一水儿听叫的鸟。这东西可不便宜,按当时的价钱来说,百八十块银元一只太平常了,仅仅是装鸟的笼子,上品也得好几十块,什么鸟配什么笼子,出门提错了笼子,准得让人笑话。笼子里边的食罐、水罐、鸟杠,包括笼上的钩子全有讲究。鸟食罐必须是景德镇的“定烧”;多粗的笼条配多粗的钩子,是黄铜的还是黑铁的,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差;鸟杠用牛角象牙,杠上还得包上鲨鱼皮;最值钱的鸟笼要镶嵌上牙雕、玳瑁。从鸟到笼子,王家大爷可没少往里头砸钱。端出端进、喂食喂水,晚上罩布套、白天出去哨,比伺候他亲爹还精细,就这么大的瘾头儿。
咱们说王家大爷折腾了一天一宿,刚迷迷瞪瞪睡着,就听得下人来报,说放鸟的院子出事了。起初还以为有黄鼠狼偷鸟吃,那可是他的心头肉,赶紧披上衣服跑过去,到地方一看傻眼了,大大小小的鸟笼子碎了一地,一个囫囵个儿的也没剩下,里边的鸟全不见了,只留下斑斑血迹和凌乱的羽毛。这得是来了多少黄鼠狼?抄家来了?
王家大爷忙把手下人全叫了起来,提上灯笼火把一通找,哪有黄鼠狼的踪迹?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心下暗暗犯怵。又过了一天,一早上起来有下人来报,宅中的猫狗全死了!他披上衣服出门一看,院子里鲜血遍地,毛骨不存。王家大爷心下寻思,真可以说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倒霉事怎么一件接一件?当即吩咐下去,加派看家护院的,夜里谁也不许睡觉,各持棍棒躲在暗处,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捣鬼。
当天夜里,三更前后,看家护院一众人等守在院子里,忽见一道黑影随风而至。以为进来飞贼了,借着月色再一瞧,这可不是飞贼,也说不上是个什么东西,身形不过五六尺,身上一层黑皮,尖牙利爪,三蹿两蹦直奔马厩,端的是疾如猿猴、快似闪电。众人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东西,别再是咱家“少爷”吧?个头儿怎么长了这么多?瞧这意思准是饿了,夜里回来找东西吃,头一天吃的鸟儿、二一天吃的猫狗,甭问,今天一准是冲着骡马来的!
看是看明白了,可谁也没敢动,因为“少爷”长得太吓人了,活脱儿就是庙里的夜叉。王家大爷听到马厩中传来阵阵嘶声,一样不敢过去。没过多一会儿,狂风止息,后院马厩也没了声响。众人惊魂未定,仍不敢往后走。等到天光大亮,几个家丁壮起胆子进了后院,见拉车的高头大马倒在血泊之中,啃得只剩一半了。王家大爷听得下人禀报,知道是“儿子”干的,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头一天吃鸟儿、二一天吃猫狗、三一天吃骡马,今儿个再来,岂不是该吃人了?
胆战心惊之余,王家大爷将几个心腹之人叫到一处商议对策。众人鸡一嘴鸭一嘴出了半天主意,有人说报官,有人说到深山老林雇几个猎户回来帮忙捉拿“少爷”,还有人说在大门口挖一陷坑,想来想去并无一策可行。有人可就说了:“此事非同小可,非得找个降妖捉怪的高人才行。”王家大爷早已经对自己这个“儿子”恨之入骨,觉得此言不错,总算说到点子上了。可天津卫这么大,号称能够降妖捉怪的江湖术士多如过江之鲫,谁又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就让手下人分头出去打听,一早出去的,不到中午陆续回报:娘娘庙门口的李铁嘴身怀道法,捉妖打鬼无所不能,不过头几天出门摔坏了胯骨轴儿,这会儿还下不了炕;关岳庙的王半仙,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真正的半仙之体,从不食人间烟火,可是之前在窑子里嫖娼,染上杨梅大疮死了……
王家大爷心想:此等欺世盗名之辈,平地走路挨摔,不食人间烟火还逛窑子,这叫什么高人?请来还不够我家“少爷”塞牙缝的,你们这些个废物点心干什么行?气得一拍桌子,桌子上茶碗颤了三颤抖了三抖,他从椅子上跃起一蹦多高,吼声如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平日里你们吃着我的、喝着我的,一个个能耐大了去了,牛皮吹破了好几车,如今大祸临头,却没有半个顶用的!”一旁的王喜儿这几天一直没言语,他初来乍到,轮不到他说话,此时老爷大发雷霆,下人们鸦雀无声,他觉得这是个出头的机会,往前迈了一小步,躬下身子低眉顺眼地说:“爷,我倒想起一个人,南门口摆摊儿算卦的崔老道!”他追随王宝儿多年,多多少少听过崔老道当年如何指点王宝儿发的财,还有崔老道轻易不敢用道术,前清时给人家看风水选坟地,道破天机遭了报应,到头来被打折了一条腿。当下也不隐瞒,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请王家大爷定夺。
王家大爷说:“那好办,咱先把人请来,好言好语相求,再多掏几个钱。他应允了则还罢了,如若不肯应允,可别怪我心狠,我不管他是哪路大罗金仙,不把他的那条狗腿打折了,今后我随了他的姓!”王喜儿领命去了一趟南门口,请崔老道前去降妖除怪。崔老道不知其中缘由,还当天上掉下了带馅儿的烧饼,屁颠儿屁颠儿来到王家大宅。
崔老道至此听罢了前因后果,心里头七上八下。王家大爷的话软中带硬、硬中有软,他走江湖吃开口饭的,这能听不明白吗?如若以五行道术降妖捉怪,必定遭报应;要说干不了,王家有钱有势,再打折他一条腿,他也没地方说理去,当真是羝羊触藩——进退两难。思来想去,还是得管,遭报应是后话,可眼下摇一摇脑袋,倒霉就挂在鼻子尖儿上,挨打可没有往后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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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一看这情形,就知道跑不了,既然如此,不如把阵势摆足了,尽量多要钱,事成之后舍给粥厂道观,也可以替自己消灾免祸。当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润润喉咙,随即一摆拂尘,手捋须髯,装腔作势地说:“无量天尊,有道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王家大爷且放宽心,待贫道略施手段,给贵宅驱除邪祟,不过在此之前,您还得准备点儿东西。”
王家大爷见崔老道大包大揽,连忙起身拜谢,应承道:“用什么东西,如何准备,全凭道长吩咐,您怎么说我怎么做。”他原先没见过崔老道,但是一进门就认定了崔老道有本领,除了王喜儿先前一通吹捧之外,还因为崔老道的扮相唬人。八卦仙衣、九梁道冠、水袜云履、宝剑拂尘,可以说是一件不缺、半件不少,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最重要的是崔老道显得老成,说是老道,其实岁数没多老,却留着挺长的胡子,说话走路、举手投足故作龙钟之态。其实这也是他做生意的门道,过去有句话叫“老阴阳少戏子”,其中“阴阳”就包括算卦相面的火居道,这一行养老不养小,上了岁数说出话来容易让人信服。
崔老道对王家大爷言讲,府上作祟的东西借了大奶奶的胎气、得了妖身,借阴风遁去,白天隐匿在破屋枯井之内,夜里回来吃东西,吃上一次活物,身量就长三长,等到家里的活物吃没了,就要吃它的生身父母。王家大爷越听越怕,也越听越服,忙问崔老道如何降妖。崔老道说:“贫道自有五雷天罡之法,可以降伏此妖,不过您还得去找一个人,买他祖传的一件东西!”
崔老道说的这个人在鬼市卖“老虎鞋”,绰号“陈白给”。所谓的“老虎鞋”,可不是端午节小孩儿脚上穿的驱邪避祟的虎头鞋,就是普通的便鞋,正字应该是唬人的“唬”。只有个鞋样子,却不能上脚,因为鞋底是拿纸夹子糊的,四周围用布包上,纳上针脚,绷上破布做鞋面,刷上黑白染料,为了显得板正,上面还得抹一层糨糊。做好了乍一看跟新鞋一样,可别往脚上穿,走不到街对面鞋底子就掉了,更不能沾水,淋上一场雨就完了,所以另有一个别称叫“过街烂”,专卖来鬼市捡便宜的财迷。
陈白给卖鞋这么吆喝,说他这鞋“兜帮窄腰护脚面,走路舒服又好看,三个大子儿买一双,穿着不好不要钱,白给您了,白给您了!”因此得了个“陈白给”的绰号。如若有人拿着破鞋回来找他,他也不怕。因为鬼市上多有贼人来此销赃,都是天不亮的时候做生意,摊主脚底下点一盏马灯,灯捻调得细若游丝,就为了让买主看不清楚;摊位也不固定,天不亮就收摊走人,来也无踪去也无影,到时候他说了,鬼市上卖鞋的又不止他一个人,谁知道你是从哪家买的?准是黑灯瞎火地认错了,反正咬住了牙死不认账,你还拿他没辙,打官司犯不上,给俩嘴巴倒叫他讹上了。再者说鬼市上多的是来路不正以次充好的东西,想买您就询价,不买尽管走人,看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打眼不打眼那是您自己的本事,怪不得卖东西的。
其实陈白给祖上倒不是卖老虎鞋的,是个缝鞋的皮匠,这一行干了几百年,据说自打天津设城建卫之时就吃这碗饭。老年间的鞋匠不只缝鞋,大多还会“缝尸”,比如说某人犯了王法,在法场之上“咔嚓”一刀掉了脑袋,落得个身首异处,家中苦主前来收敛尸首,甭管家里穷富,也得找缝鞋的皮匠,用纳鞋底子的大针和皮线,将人头和尸身缝合在一处,落个囫囵尸首,否则到了阎王爷那儿对不上号。这个活儿不好干,既要手艺好,又须胆大心细,不怕晦气。没有脑袋的尸首血了呼啦的吓人着呢,还不是光把皮缝上就得,里边的骨头茬子也得对上,所以缝一个尸首挣的钱,顶得上缝一百双破鞋。陈白给祖辈全是吃这碗饭的鞋匠,到了衙门口出红差砍人头的时候,就候在刑场边上,等苦主过来商量好价格,再去帮着收殓。缝鞋的手艺了得,缝尸首也不含糊,飞针走线缝完了,擦去血迹、抹上胶水,连针脚都看不出来,死人脖子上只多了一道褶儿,在九河下梢立下一个名号,提起缝人头的陈皮匠,可以说尽人皆知。他们家这手绝活代代相传,直到大清国倒了,砍头改成了枪毙,开了窟窿眼儿的脑袋无从缝补,缝鞋的皮匠就此少了一份进项。
崔老道让王家大爷派人去找陈白给,买下陈家祖传的大皮兜子。当年还有缝尸这一行的时候,法场上人头落地鲜血淋漓,不能拎在手上到处走,就装在这个大皮兜子中。几百年没换,一辈辈传下来,装过的人头不计其数,不知聚了多少煞气,有了这个大皮兜子方可降妖!
王家大爷听罢恍然大悟,虽然不明其理,听着可挺是那意思,赶紧让王喜儿带上钱再跑一趟,无论如何也得把皮兜子买下来。打发走了王喜儿,王家大爷又问崔老道还得准备什么。崔老道说话一贯真假参半,刚才说的是真话,这会儿就该骗人了。他让王家大爷在后院设一张供桌,上摆净水一碗、香炉一个、素蜡一对,将他带来的法器摆在桌案上,最紧要的是在西屋备一桌上等酒席,鸡鸭鱼肉、对虾海参、烙饼捞面酸辣汤,好吃好喝尽管上,等他搬请神兵神将、六丁六甲下界相助,得用这一大桌子酒肉敬神。
王家大爷早已对崔老道言听计从,听闻此言不敢怠慢,命下人快去准备,大户人家东西齐备,全有现成的。厨房里大灶生火、二灶添柴,大风箱拉得呼呼作响,厨子手脚不停,丝儿熘片儿炒一通忙活,累得汗流浃背。下人们走马灯似的端汤上菜,不大一会儿,西屋的酒宴备妥了。崔老道告诉一众人等,他在屋中遣将招神,凡夫俗子不得近前,万一惊走了神兵神将,可就请不下来了。崔老道说完倒背双手走进屋中,将大门紧闭,过了半个时辰,他才打着饱嗝儿走出来,声称六丁六甲已在半空待命。有个下人按捺不住好奇进西屋瞧了一眼,回来禀报王家大爷,崔老道说得半点儿不假,神兵神将来了不少。王家大爷问道:“你瞧见神兵神将了?”下人一摇脑袋:“回禀大爷,神兵神将我是一个没瞧见,但那一大桌子酒肉可是吃了个碟干碗净。”王家大爷暗自称奇,就算崔老道饭量再大,一顿也吃不完这一大桌子酒肉,可见此人所言不虚。他们却不知道,那些东西全进了崔老道的肚子。崔道爷常年喝西北风,练出一门绝活儿,三天不吃扛得住,一次吃一桌子酒席也塞得进去。
说话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院子中灯笼火把照如白昼。王家大爷和众家丁躲在角落远远观望,但见崔老道当场开坛作法,焚香设拜、掐诀念咒,洒净水、烧符纸,手托天蓬尺,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是“上清天蓬伏魔咒”。天蓬尺就是一把木头尺子,正面刻天蓬元帅的名号,背面刻二十八宿,以此为令招天蓬元帅降坛驱邪。且不说灵与不灵,这膀子力气可豁出去了,脚下踏罡步斗,手中的木头尺子让他耍得呼呼带风。
崔老道行走江湖,全凭装神弄鬼的手段混饭吃,没有真把式,全凭摆架子蒙人,一招一式比画下来有板有眼,看得王家大爷目不暇接。崔老道忙活了半天,额头上也见了汗,不过他心知肚明,皮兜子还没到,他还得接着比画,又将“镇邪铜铃”“驱鬼金叉”挨个耍了一遍,王喜儿才拎着一个大皮兜子气喘吁吁地赶回来。给够了钱,买下陈鞋匠的皮兜子倒也容易。虽说皮兜子是陈白给的家传之物,但陈白给一看见这皮兜子心里就犯难,扔了觉得可惜,留着占个地方,想到皮兜子里当年装过的那些人头,他自己也犯怵,想不到居然有人来买皮兜子,开的价钱还挺高,顶他卖半年破鞋的,正是求之不得,痛痛快快把皮兜子给了王喜儿。王家大爷在家等得着急,其实也就是王喜儿一来一往跑这一趟的工夫。崔老道接过大皮兜子,把在手中端详,不知用什么皮做的,乌黑锃亮,袋口穿着条绳子,两端各坠一枚老钱,隐隐散发出血腥之气。崔老道放下把式,请王家大爷头前带路,来到卧房之中,将皮兜子挂在床榻上,嘱咐王家大爷两口子躺在被窝里别动,自有各路神兵神将在头顶护持,让他们把心放肚子里,其余人等一概回避,说完他自己也找借口溜了。
王家大爷两口子哪里睡得着,躺在床上提心吊胆挨到三更前后,忽听外边狂风大作,紧接着“咣当”一声,屋门被风吹开,霎时间腥风满室,闯进来一个山鬼夜叉相仿的东西,身上黑如生铁,血口獠牙,两鬓鬃毛倒竖,脑门子上凸起尖角,两只爪子有如钢钩一般,直扑王家大爷两口子。此时灯烛俱灭,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挂在床榻上的皮兜子突然掉了下来,随即传来一声怪叫,紧接着又是“吧嗒”一声,灯烛灭而复明,再看那个大皮兜子已然落于尘埃,兜口渗出又腥又臭的黑血。
王家大爷两口子吓得魂飞天外,过了半天才稳住心神,看着地上的皮兜子不敢乱动,赶紧命下人把崔老道找回来。崔老道并没走远,这会儿听得传唤,急忙进了屋,一瞧这情形,就知道大功告成了。他告诉王家大爷,得让人把这个皮兜子埋了,有多远埋多远,而且一定要找一处名山宝刹,埋在古塔下边。王家大爷已对崔老道言听计从,立马吩咐王喜儿带上皮兜子,出去远远找个地方埋了。崔老道也是百密一疏,千算万算没算明白王喜儿本性难移,当奴才的都一样,在主子面前忠心耿耿,出去一扭脸就不是他了。王喜儿连夜背着皮兜子出了天津城,走到永定河边就不想走了,连坑都懒得挖,将皮兜子投入河中了事,一个人在外地闲耍了多时,回来却说皮兜子埋在了山西灵骨寺,王家大爷给的香火钱,全进了他的腰包。正因为河中有了这个皮兜子,到后来陈塘庄连家的大小姐连秋娘途经永定河,船沉落水怀了妖胎,这才引出后文书“捉拿河妖连化青”。
按下后话不提,再说王家大爷见妖邪已除,说什么也不让崔老道走了,眼瞅着折腾了半宿,请他到客房安歇,天亮之后在家中摆酒设宴,一来犒劳捉妖的崔老道,二来冲冲这些天的晦气。崔老道是不吃白不吃,坐在桌前把袖管挽起来,张口施牙,甩开腮帮子又是一通胡吃海塞。打从来到王家捉妖开始,崔老道的嘴就没闲着,吃得盘无余骨、酒无余滴,够了十分醉饱。王家大爷给了很多赏钱,其实崔老道什么都没干,只是出个主意,以为这个钱如同在地上捡的,心里头一高兴,酒也没少喝。
两个人推杯换盏,喝到酒酣耳热之际,王家大爷对崔老道说:“崔道爷道法神通,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尚有一事不明,还得请您再给瞧瞧,我们家为什么会出这件祸事?”
崔老道得意忘形,暗暗在袖中起了一卦,前因后果了然于胸,放下手中筷子,反问王家大爷:“您家大奶奶身怀六甲之时,可曾吃过不该吃的东西?”
王家大爷想了一想:“没有啊,没吃什么犯歹的……”
在一旁伺候的管家插口道:“许不是表少爷送来的那块熊肉?”
王家大爷这才想起来,他有个表侄在关外做买卖,关系走得挺近,得知婶子有孕在身,特地托人捎来一块熊肉。这东西在关内不常见,据说可以补中益气、强筋壮骨。王家大爷就让厨子做了一盘炖熊肉,自己没舍得吃,全给了大奶奶。王家大奶奶也是怀孕嘴馋,一大盘子熊肉全吞进肚子里,一块也没给当家的留。
王家表少爷住的那座县城背靠深山,山顶有一座石池,一丈见方、深不可测。有一年天上坠下一道金光落入池中,从此池上常有云气盘绕,如同龙形,这道龙气从何而来?想当年,天津城开水铺的王宝儿发了大财,全凭水缸中的金鱼聚住一道瑞气,凑成了“龙入聚宝盆”的格局,可叹王宝儿误听人言搬动水缸,致使金鱼化龙而去,直奔东北方向,落在了那个池中。自此之后,遇上干旱,山下的村民们便上山烧香上供,拜求金龙降下甘霖。说来也真是灵验,村民求雨不出三天,龙池上的云气转黑,大雨即至。
村子里不只是庄稼人,还有不少猎户,在山中放枪、下套,再把打到的东西带到县城贩卖。打猎的看天吃饭,野鸡、野兔、麋鹿、狍子,打来什么卖什么,或是卖肉,或是卖皮毛。其中有这么一位猎户,这天一大早带着铁叉鸟铳上山打猎,寻着兽踪一路来到龙池边上,但见山顶云雾升腾,就知道龙王爷显灵了,正待跪下磕头,忽然从山洞中钻出一物。打猎的还以为是山中野兽,刚要举枪射杀,却发觉不对,他在深山老林中打了这么多年猎,可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形似山鬼夜叉,长得又高又大,周身的红毛,仰着头张开嘴吞云吸雾,将池上的雾气收入口中。打猎的又惊又怒,怪不得今年求不来雨,原是这夜叉鬼吸尽了龙气,坏了一方水土,此物已成气候,可杀不可留!于是端上鸟铳朝着怪物搂火,满膛的铁砂子喷射而出,劈头盖脸打在怪物头上,直打得怪物连声怪叫,可还没死,铁砂子仅仅嵌进了皮肉。这个打猎的向来悍勇,又冲上前以猎叉猛刺,将那个怪物刺得肠穿肚烂,带着恶臭的黑血喷涌而出,溅了猎户一身一脸。怪物让猎户打死了,可是从此之后,山上的龙王爷再也没显过灵。
打猎的虽然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怪物,但是已然打死了,总不能空忙一场,不过这样背下山去,谁也不敢买。他便拔出猎刀,就地扒皮开膛,把身上的整肉切下来,这才发觉腥臭无比,挑来拣去也就胸口上的一块肉没那么臭,他留下这块肉,其余的连同五脏六腑一股脑儿抛入了山涧。转天猎户带上肉进城叫卖,有人问是什么肉,他也说不上来,只得扯了个谎,说是山中的熊罴。即使在关外,老百姓也很少见到熊肉,那不是普通人家吃得起的,偏巧不巧,王家表少爷掏钱买了下来,用大油封好了装入木匣,又托人将这块肉带到天津卫,送给了叔婶。王家大奶奶贪图口腹之欲吃了半锅怪肉,以至于生下一个妖胎,闹得鸡犬不宁,险些送了一家人的性命。
崔老道的这张嘴当真不是凡物,任凭什么事,高来高就,低来低对,死的也说得活起来,活的又说得死了去,在酒桌上口若悬河,唾沫星子横飞,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并且有理有据、历历如绘。在场众人听得张开了口合不上,伸出了舌头缩不回去,由里到外、从头到脚就是一个“服”字,心服口服外带佩服。崔老道说罢了前因后果,将主家给的犒赏收入怀中。别看王家大爷平日里为人吝啬,这一次可是救命之恩,当真没少给。崔老道见钱眼开,借得这个机会,他还想再拍拍马屁,万一日后家里有个红白喜寿用得着自己呢?这个财路可不能断了,便对王家大爷说:“您是贵人,给您府上效力,那是贫道我的福分,如若偷奸耍滑不卖力气,还是人肠子里爬出来的吗?那就是个小狗子!”
这本是几句溜须的客套话,怎知话一出口,屋子里所有人顿时鸦雀无声、脸色煞白。崔老道常年摆摊儿算卦跟街上混饭吃,最善察言观色,见此情形就知不妙,暗道一声“糟糕”,想不到为嘴伤身,这一下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又惹下了一场塌天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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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见众人脸上变颜变色,王家大爷吹胡子瞪眼,额头上青筋直蹦,心知大事不好,恐是自己得意忘形说了哪句不该说的,犯了主家的忌讳。旧社会的戏子艺人到大户人家出堂会,必须提前打听好了,像什么老爷、夫人、小少爷的名讳,不爱听的字眼儿,无论如何也要避开,稍不留神儿秃噜出口,挣不来钱不说,还得白挨一顿打,再赶上那有势力的,扣下来不让走,先饿你三天再说。崔老道来之前一时疏忽,忘了这个茬儿了,正应了那句话叫“舌是利害本,口是福祸门”。
那么说崔老道的哪句话犯了歹呢?原来王家大爷的小名就叫小狗子,以前的人迷信名贱好养活,再有钱的人家起这个小名并不奇怪,可现如今他是一家之主,谁还敢这么叫?加之他在买卖上耍心眼儿,以次充好、以假乱真,多有背后骂他不是人肠子里爬出来的,耳朵里也曾听见过。王家大爷心胸还特别窄,有谁犯了自己的忌讳,轻则破口大骂,重则让手底下人一拥而上,非打得对方鼻青脸肿才肯罢休。崔老道那两句话一出口,当着一众家丁仆从的面,王家大爷脸上可挂不住了,再大的恩惠可大不过脸面。崔老道本是无意,但王家大爷可不这么想,还以为崔老道故意指桑骂槐,当时勃然大怒、暴跳如雷,翻脸比翻书还快,吩咐手下人将崔老道打出门去。主子发了话,不打白不打。四五个狗腿子往上一围,你一拳我一脚,打了崔老道一个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刚得的赏钱也被抢走了。崔老道心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窥准一个空子,从人家裤裆底下钻过去,拖着一条瘸腿,屁滚尿流地逃出大门。那几个下人打累了,追到门口骂了一阵,也就由他去了。要说崔老道刚刚帮王家大爷渡过难关,莫非只因为一句话说秃噜了嘴,就挨了一顿暴打,还抢回了赏钱,这说得通吗?其实这里面还有另一层原因,王家大爷素来蛮不讲理,只占便宜不吃亏,惯于欺行霸市、鱼肉乡里,如今好了伤疤忘了疼,想想给了崔老道那么多赏钱,心里总觉得亏得慌,再加上这些天家中损失不小,正不知如何弥补,偏偏崔老道犯了忌讳,索性来个顺水推舟,念完经打和尚。崔老道挨了一顿打,赏钱也没落下,贪他一斗米,失却半年粮。就连王喜儿也跟着吃了挂落,王家大爷认准了是他借着崔老道的嘴骂自己,两个人是狼狈为奸、一丘之貉,等他回来之后便乱棍打了出去,又对外放话,哪家要是再敢用他,便是跟自己过不去。到头来王喜儿连个奴才也当不上了,只得托半个破碗行乞,最后在路边冻饿而死。
眼下咱还说崔老道,逃出王家大宅,连头也不敢回,犹如过街的老鼠,抱着脑袋一溜烟儿跑回家。他被人揍成了烂柿子,头上、脸上全是血污,嘴角也青了,眼睛也肿了,后槽牙也活动了,躺在床板上直学油葫芦叫,接连几天不敢出门。当时家中老小全在乡下,因为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了。一家老小回到老家小南河,虽说也得挨饿喝西北风,但是乡下人情厚,老家又在那个地方,当地姓崔的不少,有许多论得上的亲戚,七大姑八大姨、四婶子三舅舅,全是种地吃粮的庄户,这边帮一把,那边给一口的,不赶上灾荒之年家家断粮,总不至于让老的小的饿死,所以没人照看崔老道,他身上又疼,吃不上喝不上的奄奄一息。好在还有几个小徒弟,听说师父出事了,大伙儿凑钱给他抓了几服药,又买了半斤棒子面,对付着苟延残喘。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有这么一天,几个小徒弟正在家中给崔老道煎药,忽听外边有人叫门。崔老道住的是大杂院儿,一个院子七八户人家,天黑透了才关大门。来人走进院子,堵在崔老道家门口大声嚷嚷:“我说,这有个姓崔的没有?我有件事找你论论,你出来!”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崔老道胆小,他这几个小徒弟也怕事,从破窗户上往外张望,看见来人大惊失色,扭头告诉崔老道:“师父,大事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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