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天下霸唱作品崔老道传奇:三探无底洞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来人长得又凶又丑,三角脑袋蛤蟆眼,脚穿五鬼闹判的大花鞋,额头上斜扣一贴膏药,有衣服不穿搭在胳膊上,只穿一件小褂,敞着怀,就为了亮出两膀子花,文的是蛟龙出海的图案,远看跟青花瓷瓶子差不多,腰里别着斧头把儿,绑腿带子上还插着一把攮子。往当院一站,前腿虚点,后腿虚蹬,缩肩屈肘,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头似仰不仰,眼似斜不斜,总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让人看着顺溜的地方。就这等货色,周围没有不认识他的,诨号“烙铁头”,乃当地有名的混混儿,以耍胳膊根儿挣饭吃。当年为跟别的锅伙混混儿争地盘,伸手抓起烧得通红的烙铁直接按自己脑门子上,迫使对方认栽。“烙铁头”一战成名,这么多年在外边恶吃恶打,恨不能飞起来咬人。
小徒弟们乱了方寸,一个个躲在墙根儿底下,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崔老道却不紧不慢,半躺半坐地靠在床头说:“我当是谁,不过是个混星子,一介凡夫俗子何足为惧?尔等稳当住了,且听他有何话说!”
崔老道说得轻巧,但旁边小徒弟们一个个胆战心惊。九河下梢商贾云集,鼎盛之时海河上有万艘漕船终日来往穿梭,一年四季过往的货物不断。脚行、渡口、鱼行都是赚钱的行当,混混儿们把持行市,结党成群。混混儿为争夺生意经常斗死签儿,下油锅滚钉板,眉头也不皱上一皱,凭着这股子狠劲儿横行天津卫,老实巴交的平民百姓没有不怕他们的。
烙铁头在小院里转着圈溜达,迈左腿,拖右腿,故作伤残之状,其实根本不瘸。旧时天津卫的混混儿讲究“花鞋大辫子,一走一趔趄”,一瘸一拐,显得自己身经百战,并不一定真正落了残疾。不仅身上的做派,话茬子也得有。烙铁头腿脚不闲着,嘴里也不消停,一边溜达,一边在门口拔高了嗓门儿大声叫嚷:“崔道爷,你把心放肚子里,没什么大不了的,粮店街的王家大爷让我过来问问您,头几天的事儿怎么了?是切条胳膊,还是剁条大腿?您老是得道的高人,还怕这个吗?出来咱俩说道说道!”烙铁头在外边叫嚷了半天,崔老道没出来,院子里的邻居可出来不少,全是看热闹儿的。烙铁头也是人来疯,使出了绝活儿,好说不出来可就歹说了,于是双足插地、单手掐腰,站在当院祖宗八代莲花落儿一通胡卷乱骂,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句句戳人肺管子,还不带重样的。天津卫的混混儿最讲斗嘴,纵使肋条骨让人打断了四五根,嘴头子上也不能输。
屋里的几个小徒弟吓坏了,交头接耳地议论,原来是那位王家大爷不依不饶,让混混儿找上门来,师父怕是凶多吉少了!
其实烙铁头来找崔老道,并非受了王家大爷的指使。王家大爷再怎么说也是大商大号大买卖家,哪有闲心跟个算卦的老道置气,那天打完之后抢回了赏钱,有道是打了不罚、罚了不打,既然也打了也罚了,就没想再找后账,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只是崔老道在王家大宅捉妖之事传遍了关上关下,免不了添油加醋,越传越邪乎。别人听罢一笑置之,烙铁头却觉得是个机会,才借这个幌子上门找崔老道讹钱,雁过拔毛插上一手,此乃天津卫混混儿的生财之道。
崔老道可惹不起混混儿,此辈争勇斗狠,以打架讹人为业,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一旦让他们盯上了,不死也得扒层皮。但在一众徒弟面前,崔老道还得故作镇定,擦上粉进棺材——死要面子。只见他一脸的不在乎,不紧不慢地从铺板上蹭下来,穿上鞋往外就走,别看脚下一瘸一拐,可是分寸不乱。几个徒弟暗挑大拇指,还得说是师父道法高深、临危不惧,没把混混儿放在眼中,却有一个眼尖的小徒弟告诉崔老道:“师父,您把鞋穿反了!”
崔老道低头一看,可不是穿反了吗?忙把左右脚的鞋换过来,硬着头皮打开门,来至院子当中,冲烙铁头打个问询,道了一声“无量天尊”。
混混儿也讲究先礼后兵,烙铁头见崔老道终于让自己骂出来了,心想:这下有门儿了。于是双手抱拳大拇指并拢,大咧咧甩到肩膀后边,一开口全是光棍儿调:“崔道爷,我给您行礼了。”
崔老道心里打鼓,口中还得应承:“不敢当,原来是烙爷,哪阵香风把您给吹来了?”
烙铁头嘴歪眼斜一脸的奸笑,脑袋来来回回晃荡:“崔道爷,您可以啊,不愧是咱天津卫呼风唤雨的人物字号。您老跺一跺脚,鼓楼都往下掉瓦片子,敢在大宅门儿里指着鼻子骂本家老爷,我烙铁头打心眼儿里佩服,那些做买卖的没一个好东西,该骂!可是今天人家托我过来,让您给个交代,您老好汉做事好汉当,舍条胳膊、扔条大腿,我给人家送过去,一天云彩满散,怎么着?咱别渗着了,您老是自己动手?还是我伺候伺候您?”
崔老道心想那可不成,缺了胳膊少了腿,受多大罪搁一边儿,往后还怎么出去挣钱?一家老少还不得饿死?可他明白自己的斤两,天津卫的混混儿滚钉板下油锅,三刀六洞也不皱一皱眉头,无论如何也斗不过人家,只得先给他来个缓兵之计:“烙爷,不必劳您动手,您且回去,该忙什么忙什么,待会儿贫道我掐诀念咒,让胳膊、大腿自己飞过去。”
烙铁头一听崔老道这瞎话扯得没边儿了,真把我烙铁头当成缺心眼儿了?有心当场发难,不过众目睽睽之下来横的,又显得不够光棍儿,直言道:“别说那没用的,舍不得砍胳膊、剁大腿不要紧,咱穷人向着穷人,这么着吧,您给拿俩钱儿,再搭上我的三分薄面,求王家大爷高高手,兴许就对付过去了。”
崔老道早已瞧出烙铁头是来讹钱的,王家那么大的家业,手底下人有的是,犯不上找个混混儿出头。无奈兜儿比脸干净,饭都吃不上了,哪儿有钱打发混混儿?可还得硬撑面子:“烙爷有所不知,贫道乃出家之人,闲来一枕山中睡,梦魂去赴蟠桃会,吸风饮露不食五谷,钱财这等俗物,向来不曾沾身。”
烙铁头气得咬牙切齿,心说:“这个牛鼻子老道,成天在南门口坑蒙拐骗,有钱要钱,没钱要东西,凭一张嘴能把来算卦的裤子说到手,拿到当铺换了钱,出来再把当票卖了,里外里挣两份,还有脸说不近钱财?别以为烙爷我不知道你是什么鸟儿变的,冲你这一句话,就够捆在树上打三天三夜的!今儿个不把你的屎汤子打出来,对不起头天晚上吃的那碗羊杂碎!”当时怒不可遏,扯掉身上的小褂,亮出胸前的猛虎下山,上前就要动手。
在场看围观的全是穷老百姓,包括崔老道那几个小徒弟,谁拦得住混混儿?知道这顿打轻不了,却谁也不敢上前阻拦。大难临头,崔老道顾不上脸面了,没等烙铁头的手伸过来,他已抢先躺倒在地。
烙铁头心里“咯噔”一下,崔老道这可不是挨打的架势,挨打的怎么躺?侧身夹裆、双手抱头,缩成元宝壳,护住各处要害,这叫光棍儿打光棍儿——一顿是一顿,拳脚相加打不出人命。崔老道呢?四仰八叉往地上一摊,从胸口到裆下,要害全亮出来了。崔老道这么躺,烙铁头没法打,想打也无从下手,打轻了不疼不痒,打重了还得吃人命官司。
崔老道会耍无赖,他烙铁头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能躺我也能躺,看谁先起来!当时往地上一倒,并排躺在崔老道旁边。周围的人全看傻了,打架见得多了,没见过这个阵势,他们二位唱的是哪一出?两个大活人,这是要并骨不成?
崔老道肉烂嘴不烂:“各位高邻,贫道我这叫蛰龙睡丹,躺得久了,内丹自成。”烙铁头话茬子跟得也紧:“诸位三老四少,我这儿给崔道爷护法,等他内丹炼成了,我下手掏出来给你们开开眼!”
正乱的当口儿,大杂院儿门口来了两个人,头顶硬壳大檐帽,军装笔挺,扎腰带穿马靴,斜挎手枪。看热闹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这是两个全副武装的“军爷”,谁敢造次?就见两个军官挤进人丛,其中一个问明了哪个是崔道爷、哪个是找碴儿的。一个上前将崔老道扶起来,帮他掸去身上的浮土;另一个抬起腿来狠狠踢了烙铁头一脚,铁头儿的大皮鞋,鞋尖儿正踢在肋骨条上。烙铁头疼得嘴歪眼斜,平着蹦了起来,手捂肋叉子刚要骂人,瞧见是穿军装的,又生生咽了回去,连个屁也没敢放。他心里明白,此时天下大乱,军阀混战,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老百姓分不清谁是谁,只知道谁也不好惹。混混儿平时摔打扎剌,敢跟巡警叫板,可是遇上当兵的,老远就得躲着走。军阀部队手握生杀之权,按上个乱匪的名号,一枪结果了性命,死了也是白死。
还没等烙铁头明白过来,那个军官一把揪住他,左右开弓抽了十多个耳光,打得烙铁头眼都睁不开了,腮帮子肿得老高,门牙也掉了,顺嘴角直淌血沫子。烙铁头欲哭无泪,带着哭腔问道:“总爷,我没惹您啊?”
军官瞪了他一眼,开口说话带山东口音:“日恁娘,再敢对崔道爷不敬,就把你撕碎了扔河里喂王八!滚!”
烙铁头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摆摊儿算卦的崔老道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势力,早知如此,打死我也不来蹚这浑水,捂着脑袋灰溜溜地回去了。崔老道同样一头雾水,不知这二位军爷什么来头。
第四章 斗法定乾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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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说到天津卫的混混儿烙铁头,找上门敲崔老道的竹杠,也就是瞪眼讹钱,这么说混混儿连出家的道人也讹?您别不信,干他们这一行的讲究混一时是一时,自称“耍人儿的”,又叫“杂巴地”,专门多吃多占、讲打讲闹,管你什么出家的、在家的,一律照讹不误。何况崔老道还不是出家人,就是个走江湖的火居道,在南门口摆摊儿算卦养家糊口,遇上当差管事的、地痞光棍儿耍胳膊根儿的,谁不耐烦都敢踢他两脚,一没能耐二没势力,不讹他讹谁?两个人在院子里正闹得收不了场,突然胡同里一阵马蹄声响,打从院门外闯进来两个军官,劈头盖脸几个耳光,赶走了混混儿烙铁头,将崔老道架到屋内。崔老道一头雾水,仔细端详这二位,身高相貌差不多,细腰窄背,长胳膊长腿,穿着打扮一模一样,青布军装,头顶大壳帽,脚蹬铁头马靴,腰扎牛皮武装带,斜挎盒子炮,手拎马鞭子,实不知是什么来路。他赶忙直起腰杆儿,作揖说道:“贫道无德,不敢劳动二位军爷!”怎么呢?身份地位相差太大,人家挎枪穿军装的是“总爷”,他崔老道连个“兔爷”都比不了。
两个军官并排站定,脚后跟使劲儿往起一并,“哐”的一声,齐刷刷打了个立正,抬手就给崔老道敬礼。崔老道猜不透这是什么路数,更不知是吉是凶,一时不敢接茬儿。其中一人操着山东口音:“崔道爷不必过谦,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哥儿俩奉我家督军之命,打山东济南府来到天津卫,请您过去走一趟,有要事相商。”
崔老道一脸茫然,脑子里车轱辘一般转开圈了。民国时期,各路军阀混战,手底下有一两万兵马就能雄踞一方,城头一天一换旗,却不知山东济南府统兵的是哪位督军?为何会派人来天津城请他一个卖卦的穷老道?莫不是自己得罪了什么人,犯了什么事?想到此处,他赔笑问道:“二位总爷,未请教你们这位督军大人尊姓大名,仙乡何处,如何称呼?”
话不说不明,木不钻不透,砂锅不打一辈子不漏。这一问才知道,命人来请崔老道的督军姓纪,有个外号叫纪大肚子,乃崔老道的一位故交。想当初崔老道和群贼探宝,分了贼赃各奔东西。后来案子发了,崔老道胆小怕事,跑到关外躲避风头,巧遇在玉皇庙添香续油、打扫庙堂的纪大肚子,引出“玉皇庙火炼人皮纸”一段热闹回目。临别之际,纪大肚子求崔老道指点前程。崔老道信口胡说:“你纪大肚子是八月初八的生辰,赶上八字有马骑,是拜上将军的命。”纪大肚子信以为真,带着从玉皇庙后殿挖出来的金银财宝,一路回到山东老家招兵买马、聚草屯粮,凭着骁勇善战、福大命大造化大,没用两三年就当上了督军。也是时势造英雄,合该他有这步官运,离着人王帝主还差得远,却也成了一方诸侯。
崔老道听罢缘由,心下一阵窃喜,还当是谁呢,合着是在关外玉皇庙中画门摸宝的纪大肚子,这真叫“时来了运转,否极了泰来”,正愁怎么躲过眼前这一劫,敢情靠山长了腿儿,自己找上门来了!又问两位军官,纪大肚子找他去商议何事。两个军官一齐摇头,他俩是上差下派奉命而来,只管把崔道爷请去,别的一概不知,马车已然备在门外,事不宜迟,请崔道爷速速动身。崔老道在江湖上号称未卜先知,不好意思再多问了,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挪活树挪死,眼瞅着在天津城南门口这一亩三分地不好混了,不如换个地方,这对走江湖的来说也是家常便饭。想到此处,他心中豁然开阔,如同喝了琼浆玉露一般通畅,匆匆收拾停当,也没有什么可带的东西,只吩咐身边的小徒弟给家里人捎个话,便随二人来到门口,一瘸一拐上了备好的马车。车把式嘴里高喝一声,手里鞭子抡开了,催马前行,绝尘而去,离开天津城一路往南,直奔济南府。
老话讲“府见府,二百五”,天津到济南,中间可还隔着沧州府、德州府,那又多出几百里地。一日三,三日九,路上无书,不必细表。就说这一天,晴空万里,浮云白日,崔老道撩开青布车帘往外观瞧,一行人已然来至济南城外。远远望见城墙足有三四丈高,大块的青砖垒成,城墙之上密排垛口,枪炮林立,下面有护城河碧波荡漾。城楼顶上是一座重檐歇山三滴水的楼阁,门洞子底下两扇厚重的城门四敞大开,推车的挑担的、骑驴的赶大车的,各色人等往来穿梭,一派繁华好不热闹。崔老道正待吩咐车老板赶车进城,忽见前方尘土大起,阵阵銮铃之声由远及近,一队人马飞驰而来,前后两排马队,簇拥着当中一匹鞍韂鲜明的高头骏马。先不提马上边坐的这位,单说这匹马就了不得,太有样儿了,从头至尾够丈二,从蹄至背高八尺,细蹄座儿、大蹄碗儿、竹签儿耳朵、刀螂脖儿,全身上下黑缎子相仿,半根杂毛都没有,正经的乌骓宝马,估摸当年楚霸王的坐骑也不过如此。再配上玉镫金鞍,真可谓人长志气马借威,走起路来项上的鬃毛左右飘摆,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再看马上坐定一人,膀阔三停、腰大十围,头顶叠羽冠,上挑白鹭鸶簪缨,身着深绿色礼服呢军装,外披大氅,足蹬高筒马靴,腰挎指挥刀。生得天庭高耸、地角方圆、鼻直口阔、大耳有轮,两侧眉毛斜插入鬓,一双三角眼杀气十足,坐在马上挺胸叠肚、撇舌咧嘴、不怒自威,可就是肚子太大了,打远处看整个人跟个枣核似的。
崔老道一眼认出来者正是纪大肚子,虽然好几年没见面,穿着打扮、脸上的神色气度都不一样了,可就凭这个大肚子也错不了。他急忙打车上下来,双脚站定,将手中拂尘一摆,掸了掸道袍上的褶皱,口诵一声道号,又从肚子中转出几句词来:“玉皇庙内画妖门,火炼人皮定惊魂;仙家不度无缘辈,武曲星君下凡尘!”
他是久走江湖的老油条,这番话一出口,不但重提了旧事,暗示自己曾有恩于纪大肚子,还把高帽子给纪大肚子扣上了。因为今时不同往日,人家是割据一方的军阀首领,手握生杀大权的土皇上,自己不过一介平民百姓、丹徒布衣,即便过去有交情,可是人心隔肚皮,此时身份地位悬殊,不给捧美了准没好果子吃。这才说纪大肚子是“武曲星君”,顺带说自己是“神仙”,一举两得、一石二鸟,高了你也没矮了我。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一对故友又续上了前缘。
纪大肚子给足了崔老道面子,勒住丝缰,甩镫离鞍下得马来,搁在以往可没有这个章程,督军大人见了平头百姓怎么能下马呢?能抬抬眼皮已是天大的面子。但见他腆着大肚子往前紧走几步,一把攥住崔老道的手,瓮声瓮气地说道:“崔道爷,别来无恙!”
崔老道拔根眼睫毛儿都是空的,那得有多机灵,心知此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万万不可装大个儿的,作势倒身下拜:“大帅在上,受贫道一拜。”
纪大肚子忙伸双手拦住,故意提高嗓门儿:“不敢不敢,崔道爷与我有救命之恩,恩同再造,要拜也该我拜道爷才对!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且随我到府中,摆上酒宴叙谈。”这也是让周围的人听听,显得他纪大肚子不忘旧恩,传出去就是一段佳话。今天摆下这么大的阵仗,也是贾宝玉看《西厢记》——戏中有戏。说完命手下牵过一匹马来,他是行伍出身,今日给故人接风洗尘,有心让崔老道跟自己一样,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招摇过市,好好威风威风。不承想崔老道一摆手,声称从不骑马,让人找一头毛驴子当坐骑。纪大肚子暗自赞叹,对崔老道越发钦佩:“过赵州桥的仙翁张果老不就骑驴吗?可见仙家一贯如此,倒是纪某人俗了!”其实满不是这么回事儿,崔老道腿脚不好,马太高了上不去,也不会骑马,万一当着济南府全城百姓摔个嘴啃泥,还有脸进督军府吗?
纪大肚子身为督军,找头毛驴何难之有?难的是立时就要,一双眼四下观瞧,恰见路上来了一个中年汉子,牵着头黑驴,驴上坐着一个妇人,正往城里走。书要简言,不表纪大肚子如何吩咐副官过去交涉,只说片刻,副官已然牵来了黑驴。崔老道一看,这头驴真不赖,灰鼻子白肚皮,一身黑毛洗刷得干干净净,黑眼珠忽闪忽闪的,后屁股上铺着一块棉布坐垫。副官扶崔道爷跨上驴背坐稳,纪大肚子一声令下,“咣、咣、咣”响了三声礼炮,冷不防吓得崔老道打了个激灵,险些从驴背上掉下来。一队军乐队奏乐开道,在大队人马的前呼后拥之下,如同请神接仙一般,将崔老道请进了济南城。
济南府本为黄河、小清河码头,自古即繁华所在。前清光绪年间,胶济铁路全线通车,济南府成为华洋公共通商之埠,各国的洋行、各地的商铺纷纷落户于此。到民国初年,济南府同北京城、天津卫、上海滩一样,皆为一等一的繁华所在。南有大观园,北有火车站,东有新市场,西有万紫巷,电影院、戏院、茶楼、饭庄、商铺鳞次栉比,四衢八街,车如流水,马似走龙。
崔老道进得城门,坐在驴上左顾右盼,看哪儿哪儿热闹,一双眼不够他忙活的,尤其是那些大饭庄子、小饭馆子,一家挨着一家,数都数不过来。正赶上饭点儿,伙计肩膀上搭着白手巾,站在门口招揽生意,里边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大锅小屉一阵阵地往外冒热气。崔老道看得直流哈喇子,眼睛都忘了眨。他看着济南城的大街小巷热闹非凡,城里的老百姓看他也出奇,纷纷站在路边交头接耳,不知督军大人从哪儿请来的道长,端坐在毛驴之上,从容淡定,稳如泰山,只是这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四下里到处踅摸。再瞅前面有军乐队开道,后面的马队整齐划一,纪大肚子在旁边一脸的毕恭毕敬,凭这远接高迎的阵势,骑在驴上的道爷得是什么来头?说不定是哪位法力无边的真人、超凡脱俗的大仙!有那心愿未了的,苦求不得志的,求富贵、求前程、求姻缘的,求去病消灾、一口温饱饭的,这就纷纷在路旁焚香膜拜,真把他当了活神仙。崔老道心中得意至极,脸上还不能带出来,端坐于驴背之上装模作样,一脸的道貌岸然。纪大肚子也挺高兴,觉得脸上有光。
众人一路来到纪大肚子的督军府大门前。崔老道抬眼观瞧,这座府邸太气派了,单是一座广亮大门就足有一间房子那么宽,门楼子斜山转角、红漆抱柱,顶端清水脊,两边支起来蝎子尾、朝天笏。大门上方四个门簪雕刻吉祥图样,门楼子底下是青石台阶、瑞兽迎门,抱鼓石门墩磨得光光溜溜,苍蝇站上去打滑,蚊子飞上去劈叉,任谁都待不住。院墙足有一丈多高,外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军卒持枪带刀,戒备森严。大队人马来至近前,下马的下马,下驴的下驴。进大门正对面是一字影壁,叠砌考究、磨砖对缝,底下蹲着须弥座,正中间刻有“威武”两个石雕大字,笔势雄奇,杀气纵横。大户人家影壁墙上的字,通常以“招财进宝”“四季平安”为多,都是吉祥话,也有的只雕刻花纹图案,可没有敢用这两个字的。
纪大肚子拉着崔老道的手,围着督军府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崔老道在天津卫没少进大宅门儿,不过这座督军府的规模、格局并不多见。进了大门右手边设有门房,左手边是一个长方形的大场院,豁豁亮亮,两旁立着枪靶、箭靶、兵器架子,上插长枪、朴刀,刀刃、枪尖磨得寒光闪闪、耀人眼目。倒座儿五间大屋,皆是宽敞明亮。进得屋内,一溜儿大通铺,床上被褥整齐划一,叠得跟豆腐块一样八面见线,这是贴身卫队的住处。场院的南墙正中又是一座门楼,这座门叫垂花门,直通内宅。过去说大户人家的闺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意思就是不能迈出垂花门。内宅当中方砖墁地,既无阶柳,也无庭花,干净齐整,透出一股子威严,配得上行伍之人的彪悍。迎面正房五间,东西两侧的厢房、配房、耳房一应俱全。纪大肚子娶了好几房姨太太,他也不避讳,全叫出来拜见崔道爷。再往后边走是花园、马舍。花园里种着枣树、石榴,寓意早生贵子,多子多福。马舍里养着十来匹高头大马,黄骠、乌骓、赤兔、白龙,个个膘肥体壮。崔老道边看边捧,见什么夸什么,嘴里不闲着,说得纪大肚子心花怒放,连连大笑。
转罢了宅院,纪大肚子带崔老道进了正厅。但见堂宇宏美、布置庄严,当中摆设一把虎头太师椅,椅子前方一张紫檀桌案之上,宝剑压书,桌子上摆着一盏西洋造型的台灯,黄铜灯柱,玻璃灯罩,洋气十足,什么叫湖笔、端砚,哪个叫宣纸、徽墨,一样也不少。可全是新的没动过,因为纪大肚子目不识丁,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批复公文时连名字也写不顺溜,画个圈儿就等于看过了,摆齐文房四宝只为充个样子。
崔老道又抬头往墙上看,东边挂着《锦绣山河图》,西边挂着《松鹤延年图》,不说是传世珍品,也均为名家手笔,上面盖着各种藏家的印章。迎面正中间挂着一个大镜框子,足有二尺宽、三尺高,里面镶着一张大幅照片。照片中的人身上军服笔挺,肩膀从左到右披着一巴掌宽的绶带,两边肩章双缀灯笼穗,胸前挂着五六枚大号的勋章,腰间扎银扣皮带,腆着个大肚子,一只手按着指挥刀的刀柄。往脸上看,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直口阔,大耳朝怀,眉宇之间带有一股杀气,光头没戴帽子,此人不是纪大肚子还能是谁?照相术自清末从西洋传到中国,连慈禧太后老佛爷也迷上了拍照,请来好几位外国摄影师,轮番进宫给她照相,各大商埠陆续开了照相馆,但平头百姓可照不起。民国初年,拍一张大幅照片至少两块银元,但凡军阀政客,这个督军、那个总长,都要找最好的照相馆给自己拍照片,冲洗出来,大幅的挂在家里厅堂卧室。另有卡片大小的,签上名落上款,送给亲朋好友收藏。对平民百姓来说,手里有几张这种大人物的签名照,那可比护身符还好使。纪大肚子当然也不能免俗。崔老道瞅一眼墙上的大照片,说声“呜呼呀”,再瞧一眼纪大肚子,道声“哎哟喂”,紧接着唾沫横飞、摇头晃脑,惊叹纪大帅面相比之前更为通透,将来定然是富贵荣显、百事亨通、财禧并进、家道兴隆……这一通猛拍狂赞,听到最后连纪大肚子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纪大肚子和崔老道两个人分宾主落座,自有下人端上茶水果点,不能一上来就说正事儿,那显得生分,得先叙叙旧。崔老道赶了一上午的路,正觉口干舌燥,把桌上的盖碗儿端起来呷了一口,但觉清香透顶,回味甘甜,沁入心脾,怎么是扬子江心水、什么是蒙山顶上茶,喝惯了高碎的崔老道可没尝过这个,心下暗暗寻思:连茶水都这么讲究,待会儿这顿饭得是什么阵势?
二人寒暄了没几句,就有下人过来通禀,酒宴已备齐。那位问了:有这么快吗?您想,在督军府中山珍海味无不齐备,别说鸡鸭鱼肉,就是鱼翅、熊掌也是要什么有什么,五六个厨子在灶上忙活,撸胳膊挽袖子一通煎炒烹炸、蒸煮炖烤,冷拼看刀工,热菜看火候,光在旁边剥葱剥蒜的就有七八个,谁也不敢有半分懈怠。伺候不好这位崔道爷,督军大人一瞪眼,脖子上的脑袋就得搬家,摆一桌酒宴那还不快吗?
纪大肚子挥手屏退下人,亲自引领崔老道入席。崔老道进了饭厅,偷眼往八仙桌上观瞧,不由得心花怒放,热腾腾的饭菜已经摆满了桌子。盘子里整根的葱烧海参跟孩子腿那么粗,成对的大对虾跟孩子腿那么粗,焦熘鳝鱼段儿跟孩子腿那么粗,九转肥肠也跟孩子腿那么粗,这一桌的“孩子腿”得多解馋啊?正所谓用料讲究之至。咱再说这个味儿,山东厨子拜师学艺,到学成之时,师傅必定传给徒弟一味独家秘制的调料,甭管做什么菜,放一点儿进去,香鲜之味顶风都能飘出半里地。山东鲁菜位列四大菜系之一,与川菜、粤菜、淮扬菜各有所长,绝非是浪得虚名。当年皇宫里的御厨大部分是山东人,大清国江山易主,树倒猢狲散,宫廷王府里的御厨从此散落民间,不过只要有能耐,干这一行的走到什么地方也是吃香喝辣的。纪大肚子雄踞济南,招到督军府的大厨自然是一等一的手艺。
二人坐定了,纪大肚子端起酒杯,道了一个“请”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这叫先干为敬。此酒名为“黄河龙”,乃当地名酒佳酿,色泽微黄,散发出幽幽芝兰香气。崔老道客随主便,再馋也不能先动筷子,先过足了眼瘾,陪纪大肚子饮下三杯接风酒,他就掂起前后槽牙,打开里外套间,紧着往嘴里填,就觉得一双筷子不够用,恨不得端起碟子碗直接往肚子里倒。纪大肚子已经吃腻了山珍海味,只顾在一旁劝酒布菜。崔老道平时吃不着好东西,真要吃起来,那可以说是叱咤风云,尽显铁嘴本色。一条舌头两排牙,耍得甭提多利索了,嚼着肉、喝着酒,还不耽误说话聊天儿,这可是崔老道练了多年的独门绝技,别人想学也学不会,桌上就看他一个人忙活了。酒过三巡,纪大肚子放下筷子,赔着笑脸说道:“崔道爷在江湖上号称铁嘴霸王活子牙,气死诸葛亮、赛过刘伯温,未卜先知高术士、祥殃有准半神仙,五行道术移山倒海、掐诀念咒降妖捉怪,别看瘸了一条腿,道法在内而不在外,有朝一日功行圆满,便是异相真仙,到时候纪某也跟着沾沾光,封枪挂印,上天当神仙去。”
这全是崔老道以前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话,跟谁说全是这一套,纪大肚子背得倒是挺清楚,如今旧话重提,他也不能不认。准知道纪大肚子大老远把自己接来,不可能只为了吃饭叙旧,外加说几句奉承话,接下来就得说正事了。果不其然,纪大肚子又往下说,为什么请崔老道来这一趟呢?
原来山东境内另有一支军阀部队,为首的姓阚,是土匪出身,向来心黑手狠,且生性多疑,杀人之后不放心,往往还得再补三刀,因此人称“阚三刀”。纪大肚子和阚三刀两路人马那叫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双方势均力敌,谁也灭不掉谁,在山东境内屡次交战,杀得昏天黑地,折腾得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后经巡阅使调停,不得已罢兵言和,把地盘一分为二,划定了楚河汉界,分别占据了济南城的东西两边。纪大肚子是左督军,占着城西;阚三刀是右督军,占着城东。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女不事二夫”,这两个人面和心不和,都恨不得一口把对方吞了,可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两个当官的明争暗斗,手底下当兵的也没闲着,一方在东一方在西,时不常擦枪走火,这边打个冷枪,那边放支暗箭,摩擦不断,搅得济南城里城外鸡飞狗跳,没个安宁。关键还不是谁把谁灭了,那个年头儿军阀混战,谁赢了就能收编对方的军卒,缴获装备,占领地盘,实力可就实实在在扩充了一倍,所以两个人都憋着劲儿吞并对方。
阚三刀多次在背地里给纪大肚子下绊,阴损坏的招儿没少使。纪大肚子娶了好几房姨太太,其中一个姨太太的弟弟跟着纪大肚子,在军中当个副官,带兵打仗不会,吃喝玩乐全行,所以过去有个说法,说是少爷、姑爷、舅爷,这三位“爷”一概不能用,招灾惹祸的全是他们。前些日子,纪大肚子的这个小舅子玩遍了西城,心血来潮非要去阚三刀管辖的东城一家饭庄喝酒,偏偏酒后失德把这个饭庄砸了个一塌糊涂,被阚三刀撞了个正着。阚三刀正愁不知道怎么给纪大肚子上眼药呢,居然让他逮到一个主持公道的机会,怎能错过?将此人抓回去打了个皮开肉绽,小命几乎不保。纪大肚子得知此事,起初觉得小舅子是咎由自取,活该倒霉,可是架不住姨太太天天吹枕边风,几次三番下来,把纪大肚子说成了缩头的王八。纪大肚子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心说:“你阚三刀打狗还得看主人,太不把我纪某人放在眼里了。”为了报复,他率兵出城刨了阚三刀的祖坟,棺木见天,挫骨扬灰。反正他纪大肚子没祖坟,不怕阚三刀以牙还牙。在过去来说,刨人祖坟可犯了大忌。阚三刀气得三尸神暴跳、五雷豪气腾空,牙都快咬碎了。恰在此时,打关外辽东打火山下来一位异人,号称有改天换命之术,指点阚三刀把右督军府的大门拆除重盖,扩大了一倍有余,顶天立地足有三丈,凑成一个阳宅形势,称为“天上一张口”,等同于一口吞下纪大肚子的左督军府,拿尽了他的运势,迟早让阚三刀杀个片甲不留!
纪大肚子虽然能征惯战,神鬼难挡,为人却十分迷信,白天放火杀人,晚上烧香拜佛,纯属自己糊弄自己。他让阚三刀这一招儿妨得惶惶不可终日,只觉得吃豆腐塞牙缝,放屁砸脚后跟,夜里躺床上一合眼,就梦见阚三刀祖坟里的列祖列宗跳出来找他索命,干什么事都不顺。手底下的探子打听出来,原来那右督军府来了一位异人兴风作浪。纪大肚子也有心请个高人相助,就想起当年跑关东火炼人皮纸的崔道爷了,自己这一番发达富贵,还不是全凭崔道爷点拨?要论起身上的道法,崔道爷比城门楼子还得高三丈,只要把他搬请出来,我纪大肚子就是如虎添翼,一定让阚三刀吃不了兜着走。当时就派两个手下赶去天津城,快马加鞭把崔老道请至济南府。
2
济南城左督军府摆下一等一的酒宴,专门招待从天津卫请来的高人崔老道。别看崔老道连吃带喝没闲着,倒是不耽误正事,支起耳朵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心下暗暗寻思:“割据一方的军阀为了扩充势力、抢夺地盘,不在乎杀人放火、荼毒生灵遭报应,反倒怕什么风水运势,这就叫疑心生暗鬼。阚三刀请来的那个高人,多半和贫道我一样,也是个走江湖混饭吃的,能有什么本领?”他是这么想,嘴上可不能这么说,说破了他也没处混饭吃,没有那位高人在右督军府作妖,哪有他崔道爷左督军府显圣的机会?当下故作为难:“这一招儿确实厉害,不可等闲视之……”说到此处却不说了,又夹了一筷子烹虾段塞进嘴里。这是正经黄海大对虾,两只足够一斤,切成两寸来长的虾段先煎后烹,挂上汁儿出锅,越嚼越香。纪大肚子急得抓耳挠腮,又不敢催促。崔老道直到吃得酒足饭饱,这才心满意足,用道袍袖子抹抹嘴,放下筷子说道:“大帅不必多虑,贫道进门之时已用道眼看过,左督军府的格局稳如泰山,右督军府的口再大也吞不了你。贫道既然来了,就在府上作几天法,一则助长大帅虎威,二则灭一灭阚三刀的锐气。”
纪大肚子自打认识崔老道那天起,便对他奉若神明,见他胸有成竹,不由得心花怒放,吩咐下人收拾出一个跨院供崔老道居住,安排专人伺候,吃什么做什么,要什么给什么,哪个王八蛋慢待了崔道爷,当心脑门子上多个窟窿眼儿。这一下崔老道是小人得志、一步登天了,再不用顶风呛雪的摆摊儿卖卦,住在督军府中吃香的喝辣的,马上来轿上去,上个茅房都恨不得有人背着。他知道这些便宜可不能白给,当然也没闲着,在院子里度地为坛、设立香案,摆上香炉、蜡扦、毛边纸、朱砂笔等一应物品,待到夜深人静之际,手持宝剑,步踏罡斗,接连做了七天法事,好一通折腾,可除了装神弄鬼,一件正事没干。纪大肚子可不这么想,他对崔老道一向信服,当成活神仙来供奉。有道是心诚则灵,自打崔老道一踏进左督军府的大门,纪大肚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吃饭也香了,睡觉也踏实了,再没做过噩梦。
这人要是天天待着无所事事,也不用为吃喝用度发愁,那也没什么意思。崔老道在督军府憋得烦闷,叫过下人询问,济南府有什么繁华所在,想出去逛逛,瞧一瞧周围的风水形势。下人回禀,济南府有三大名胜——千佛山、大明湖、趵突泉,顶数趵突泉最热闹。那周围有一个市场,摊铺林立,游人如织。济南府号称“曲山艺海”。江湖中流传一句话,北京城学艺,天津卫练活儿,济南府踢门槛儿。做艺的人想走红,济南是必闯的码头。崔老道一听就来了精神,他本就好个热闹,何况又在督军府憋了这么多天,连忙叫底下的人备了毛驴,来到趵突泉市场上,但见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耍把式卖艺的一个挨一个。这边是京韵大鼓、木板大鼓、西河大鼓、河南坠子,那边是山东落子、山东琴书、山东吕剧,更有说相声、变戏法、演双簧、拉洋片、卖药糖的,与天津卫的“南市、鸟市、地道外”相比也不在其下。崔老道这一双眼可就不够用了,冷不丁瞧见一个摆摊儿算卦的,低眉默坐,道貌岸然,面黄肌瘦,无精打采,估摸也是买卖不行饿的,一时间仿若看到了自己,又觉得有些技痒,恨不得披挂上阵,替他卖上几卦。所以说生而为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崔老道刚过了三天好日子,这就烧得浑身不自在了。
崔老道无论走到什么地方,身后都跟着督军府的下人,因为督军大人交代了,必须片刻不离左右。眼看到了中午,腹中饥饿,正琢磨是不是先回府里吃饭,就听下人说道:“崔道爷,俺们济南府的麻酱面最有名,不可不吃,何不就在市场里尝上一碗?”崔老道乃馋神下界,闻听此言连声称善,让下人带路,一前一后进了一个小面馆。无非是一间破屋,摆上三五张白茬木头桌子,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喊来伙计,一人要了一大碗麻酱面,再给掂配几样小菜。过不多时,伙计把吃食上齐了。两大海碗面条,碗大得都出了号了,跟小盆差不许多,上边撒着胡萝卜咸菜丁、香椿芽细丁、黄瓜丝、绿豆芽、烫过的韭菜段,再加上酱瓜肉丁炸酱,浇上麻汁酱,另外还有几样小菜。其中特别有一样铁钯鸡,雏鸡炸透切碎,再用老汤煮烂,卤汁陈厚,肉烂味浓。崔老道一口面一口鸡,吃得满嘴流油,吃完一结账,下人没带钱,合着还得崔老道请客。下人连连道谢,说自打崔道爷来到督军府,自己天天跟着吃香的喝辣的,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个章程,道爷简直就是活神仙。崔老道心中暗骂:“你还真行,比我还能讹人,贫道混迹江湖这么多年,能让我掏钱请客吃饭的,也就你一个了!”
又过了几日,这一天崔老道起得挺早,擦了把脸刚迈步出门,伺候他的下人已经守在门口了,见面先给他请安,问:“道爷睡得可好?为什么这么早就出门?”崔老道说他不在府上吃早点了,想出去换换口儿。因为趵突泉的一碗麻酱面把他吃美了,逢人就打听济南府还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头天听人说了,山东水煎包脆而不硬、油而不腻,用猪肉大葱调馅儿,包子码放在特大号的平底铁锅内,锅中加水没过包子顶端,盖上锅盖猛火煎熟,收尽汤汁,再浇上豆油、麻油,细火烧煎,看准火候出锅,论味道不输给天津狗不理包子。离督军府不远就有个卖包子的,口味挺地道,馅儿大皮儿薄,配上粳米粥、咸菜丝,热热乎乎,早上吃这个又解馋又舒坦。崔老道昨天听人念叨完,半夜做梦也在惦记这口儿。要说他就是吃锅巴菜的脑袋,整天吃山珍海味反而受不了,因此一大早就出来了。那个下人支应了一声,低头跟着崔老道就走。崔老道直嘬牙花子,摆了摆手,说什么也不叫跟着,心里合计,上回一不留神还让你宰了一顿,你跟着还得我请客,那多不上算?就说今天要出门准备一场法事,与济南府各处的土地爷打个照面,凡人不可跟随,以免冲撞了神明。好说歹说打发走了使唤人,崔老道迈步出了大门,看见台阶底下东一坨子西一坨子全是马粪,熏得他直撞脑门子。督军府有马队驻扎,门口的马粪向来不少,纪大肚子草莽出身,虽然做了大官进了城,却仍行迹粗略,从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崔老道也是多事,告诉看门的卫兵,在门口立把扫帚,有了马粪就给扫扫。他是怕自己出去踩一脚,沾上一鞋底子臭气,那还怎么吃包子?守门的卫兵不敢怠慢,督军大人早有吩咐,唯崔道爷之命是从,当即飞奔进去拿来一把大扫帚,打扫完顺手立在了门前。不提崔老道出去吃包子,单说纪大肚子的督军府周围也有阚三刀放出的眼线,立马跑去禀告,说是纪大肚子找来的那个老道指点看门的军卒将一把大扫帚摆在门前,不知是何用意。
阚三刀为人多疑,杀完人都得再补上三刀,听完眼线的一番话,心里头直打鼓,一边用手胡噜脑壳子,一边在屋子里打转。久闻江湖上有个崔老道,号称铁嘴霸王活子牙,在天津城叱咤风云,绝非易与之辈,在督军府门前立上一把扫帚,早不立晚不立,其中一定大有玄机,当即传令下去,速请“黄老太太”。
这个“黄老太太”就是从辽东打火山下来的高人,前些日子找上门来,正可谓是毛遂自荐,声称自己是顶仙的神婆,可助阚三刀灭了纪大肚子。此人六十开外的年岁,个头儿不高,脸上皱纹堆垒,半黑半白的头发在后脑勺上绾了一个纂儿,抹了不少梳头油,梳得挺利整。一对眼珠子滴溜乱转,白眼球多黑眼球少,高鼻梁、小瘪嘴,透着一股子傲慢。全身黄布裤褂,缠足布鞋,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手里拿着一杆挺长的烟袋锅子,身后跟着两个当兵的,一人手里托一个铜盘,分别盛着整片的烟叶子和酒壶酒杯,可谓派头十足。尤其是这个烟袋锅子,白铜的斗锅,小叶紫檀的杆儿,和田玉的烟嘴,上吊一个装烟叶的荷包,上边走金线绣了个“黄”字,甭提多讲究了。以前用的可没这么好,自打指点阚三刀扩改了督军府的门楼子,阚三刀只觉得事事顺意,走路都发飘,恨不得拿黄老太太当慈禧太后老佛爷一般供奉,看她烟抽得挺勤,特意送了她这么一杆烟袋锅子。黄老太太也没多大起子,得了这杆烟袋锅子,走到哪儿都嘚瑟着。顶仙的自己不是仙家,而是可以请仙家上身,瞧香看命、指点阴阳,也叫出马仙、搬杆子的。书中暗表,黄老太太身上的这路仙家并非“外人”,正是《夜闯董妃坟》中被崔老道破了道行的黄鼠狼。后来好不容易得了根千年棒槌,躲在坟窟窿中想吃,又让纪大肚子抢了去,因此对这二人怀恨在心,招下黄老太太这个“弟子”,登门投靠阚三刀,为的就是找纪大肚子报仇,顺带收拾了崔老道。
且说阚三刀命人请来黄老太太,毕恭毕敬地让到主位上坐定,点烟倒酒自是不在话下。大白天不得喝茶吗,怎么喝上酒了?黄老太太就好这一口,一天八顿,睁眼就喝,平时拿酒当水喝,嗜酒如命。阚三刀将崔老道指点纪大肚子在督军府门前摆放一把扫帚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他一门心思认为这是崔老道损他的邪法,越说心里越来气,站起来围着黄老太太转了三圈:“纪大肚子欺人太甚,本来我俩一东一西各不相干,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哪承想这个大肚子蝈蝈几次三番想找我的麻烦,不仅刨了我的祖坟,还搬过来天津卫的崔老道,布下阵法败我气运,还望大仙显些神通,给阚某人指条明路!”再看黄老太太,这个相儿大了去了,在太师椅上盘腿打坐,闭着眼“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袋,紧接着二目一瞪,猛地一拍大腿,咬牙切齿地说道:“崔老道这个损王八犊子,不给他整点儿厉害的,他也不知道黏豆包是干粮,你瞅我整不死他的!”说罢叫当兵的搓碎烟叶填进烟袋锅子,又倒满杯中酒,连干三杯酒,猛嘬三口烟,脑袋往下一耷拉不说话了,接下来全身一阵哆嗦,鼻涕眼泪齐下,猛地睁开双眼,再开口如同换了个人。
阚三刀心知仙家到了,这可行了,整顿衣冠恭恭敬敬屈膝下拜,匍匐在地不敢抬头:“弟子阚三刀,求老祖宗指点迷津。”
黄老太太阴恻恻地说道:“此事我已知晓,那个妖道不知天高,不懂地厚,竟敢与本仙为敌,定遭五雷轰顶。”
阚三刀轻声问道:“但不知他在大门前立一把扫帚是什么阵法?”
黄老太太说:“先前我让你摆的阵势称为天上一张口,他给你来了个一指破天门,倒也厉害得紧。你速速打造三面金镜,悬于府门之上,咱这叫三煞回天金光返照,不怕压不住他的扫帚!”
阚三刀唯唯诺诺,磕头领命。只见黄老太太低头闭眼,再抬起头来,又变成了之前的腔调:“起来吧,仙家咋说的?”
阚三刀忙把黄大仙的话说了一遍,黄老太太点头道:“这一招儿太高明了,你可别犯财迷,三面镜子全要真金的,一点儿不能含糊,麻利儿置办去吧。”阚三刀对黄老太太言听计从,立刻上济南府最好的金楼,打造了三面金镜,皆有脸盆大小,光可鉴人,高挂在府门上,金光闪闪的越看越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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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下阚三刀这边不提,再说纪大肚子,大老远请来崔老道,好吃好喝好伺候,看他倒是做了几场法事,也不敢多问,得知对头门上突然挂起了三面金镜,觉得心里头发虚,不知道其中又藏了什么玄机,寻思也得让崔老道出个高招儿应对应对。纪大肚子领兵打仗指挥若定,要让他说点儿什么,商量点儿正事儿可挺费劲儿,见了崔老道,吭吭哧哧半天,终于问了一句:“道爷,今天您想吃什么,我这就让手下人去安排。”
崔老道住在督军府这些天,一天三顿饭,外加一顿夜宵,山珍海味没少招呼,撑得他一天得蹲八次茅房,该过的瘾都过足了,也没少往外跑,吃了不少济南城的小吃,再吃点儿什么好呢?忽然一拍脑门子,不如来他一顿涮锅子,鲜羊后腿切成薄片,沸水里一滚千万别老了,夹上来蘸足了麻酱、腐乳、韭菜花儿,那多解馋。纪大肚子一听这有何难,吩咐人速去准备。在八仙桌子上点了一口特大号的铜锅,底下多添炭火,把锅中水烧得翻花冒泡。督军府里的厨子手艺好,羊肉片切出来薄得跟纸似的,夹起一片放在眼前,可以看见对面的人影,齐齐整整码在盘中,那叫薄如纸、勺若浆、齐似线、美如花,往水里一滚这就能吃,不腥不膻,鲜嫩味美。崔老道抖擞精神,一口羊肉一口烧酒,左右手紧忙活,转眼二斤羊肉片下肚,吃了个滚瓜溜圆,酒也没少喝。纪大肚子等崔老道吃饱喝足了,这才说起阚三刀门前又挂了三面金镜,这个阵法怎么破?
崔老道已经喝高了,嘴不跟腿,看人都是两个脑袋,坐在八仙桌前信口开河,一指眼前的铜锅,告诉纪大肚子:“你把它端出去,放在大门口,别让人弄灭了!”他是随口胡说,纪大肚子可当了真了,立刻命人把铜锅摆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差人昼夜伺候,随时加炭,大蒲扇“呼哧呼哧”扇个不停,冒出一股黑烟呛人口鼻,整得左督军府门前那叫一个乌烟瘴气。结果转天一早就有人来报,说阚三刀连夜摘了金镜。纪大肚子暗挑大拇指,心说:“崔道爷太灵了,只不知门口摆个锅子,这叫什么阵法?”
崔老道过了晌午才醒酒,灌下一碗凉水压了压腹中的燥热,真不简单,今天没吃早点,给纪大肚子省了一顿。他脑袋瓜子昏昏沉沉的,把昨天的事全忘脖子后头去了,只见纪大肚子对自己连吹带捧,作揖鞠躬又是一番拜谢,说顶仙的毕竟斗不过玄门正宗!崔老道有点儿不明所以,但是不能露馅儿,仍须摆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做派。
那么说阚三刀怎么就把金镜摘了呢?原来他得知纪大肚子将一口铜锅子摆在门外,左督军府上空烟雾缭绕,不知崔老道又使了什么妖法,忙去请教黄老太太。黄老太太上身之后告诉他,崔老道这招儿太高了,铜锅子里边有水,下边有火,此乃玄门中的“水火阴阳阵”。阚三刀心中不解:“那不过就是一个涮羊肉的铜锅子,我后厨房里存着十七八个,又有何玄妙可言,怎么就破了我这三面货真价实的金镜?实在不行,咱也摆上一溜儿铜锅子跟他比画比画?”但听黄老太太身上那位大仙口中言道:“你有所不知,此阵高明无比,水火相济,将煞气全镇住了,你速将金镜摘下,迟则反祸自身!”说完又给他出了一招儿,让阚三刀在督军府门口立上五根一丈长的金旗杆,名为“金枪五雷阵”。
阚三刀直嘬牙花子:“我说老祖宗,咱这些天没干别的,净剩下掏钱了。改大门花了我三百块银元,人家一根笤帚疙瘩就给咱破了。三面金镜子用了八千五,崔老道摆个火锅子,我这钱又打水漂了,而今再戳上五根金旗杆,这得多少钱哪?您到底是哪头儿的?别再是跟纪大肚子、崔老道串通了让我倾家荡产来的吧?”
黄老太太气得拿手里的烟袋锅子往阚三刀脑袋上敲:“你这个不提气的玩意儿,让你掏点儿钱就心疼成这样,能成什么大事?况且我与纪大肚子和崔老道是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怎会串通一气来坑你?你且放心,咱这个阵法万无一失,五根金旗杆借五雷之威,金木水火土全占了,他们纵然搬来天兵天将也破不了此阵!”
阚三刀闻言大喜,赶紧命人摘下金镜,打造五根金旗杆,皆为丈许来长、鸭蛋粗细,使的钱可就海了去了。乱世之中,能够独霸一方的军阀,个儿顶个儿富可敌国,到头来苦的就是老百姓。阚三刀这一次下了血本,心说:“别着急,我都给你纪大肚子记账上了,待到‘金枪五雷阵’发威之日,便是你还债之时!”等这五根金旗杆稳稳当当立在右督军府门前,阚三刀来到门口一看,先不说法力如何,五根旗杆围成一圈,太阳一照金光四射夺人二目,跟五根金箍棒相仿,真叫一个气派,越看心里越痛快,一高兴回去多吃了两碗干饭。金旗杆刚竖起来,立时成了济南府的一景,引来许多看热闹的老百姓。老百姓大多连金条也没见过,更甭说金旗杆了,不知督军府这是唱的哪一出儿,又是金镜又是金旗杆,要说还得人家带兵打仗的趁涝儿,真舍得花钱,少不了交头接耳、议论称奇。话说这时候,挤过来一个推独轮木头车的。以前这种车很常见,一个轱辘两个车把,构造简单可是不好推,推起来得用巧劲儿,端着车把往前推的同时还得往后拽着,又得保持平衡,不能左摇右摆。车上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红木的家具、青花的瓷瓶不敢往上放,怕一不留神给摔了。这位车推的是什么呢?说起来可太硌硬人了,一边一个大木桶,桶里满满当当全是泔水,刚从饭庄子后门收来的,带着一股子馊臭之气。推泔水的这个人是当地一个泼皮无赖,成天招猫逗狗、无事生非,没他不掺和的。路过督军府门前,瞧见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把道路堵得严严实实,你说你客气几句溜边走不就过去了吗?他不介,满肚子全是坏水儿,口中吆喝“少回身、少回身”,却在脚底下攒劲儿,推着车硬往前挤。等大伙儿看明白他推的是什么,再躲可就来不及了,离得近的一人蹭了一身泔水,又馊又臭的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人群中一阵混乱,吓得看热闹的纷纷往旁躲闪,别人越躲,他推得越快,小车摇摇晃晃,泔水直往外溢,其实这就是成心使坏。督军府门口有把守旗杆的军卒,岂能容这么一个二混子在此撒野?见状上前弹压,抡起鞭子劈头盖脸一通乱抽。推泔水的实实在在挨了一鞭子,疼得“嗷嗷”直叫,脚底下拌蒜踉跄而前,手上也拽不住了,一松手可了不得了,泔水车“咣当哗啦”一下,正撞上其中一根金旗杆。五根金旗杆按梅花形摆放,本来埋得也不深,头一根倒下来砸上第二根,一转圈“噼里啪啦”全倒了,非但如此,金旗杆上还沾满了泔水。在场的军民人等全傻了,老百姓一哄而散,推泔水的自知惹下大祸,也趁乱跑了,连车带泔水都不要了。
消息传到督军府中,阚三刀气得暴跳如雷,大骂手下无能,全是酒囊饭袋,持枪带棒的几个大活人连推泔水的都拦不住,命他们快去把金旗杆洗刷干净,重新立好了,回来再军法处置。黄老太太在一旁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立起来也没用了,雷部正神最忌污秽,咱这个阵法又让人给破了,甭问,这也是崔老道出的损招儿。”还没等阚三刀发作,黄老太太就急眼了,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的,崔老道接连破阵,令她颜面扫地。她气得脸上青一阵儿白一阵儿的,告诉阚三刀,这回什么阵法也不摆了,黄大仙要亲自出马,不动他一兵一卒,不费他一枪一炮,定让纪大肚子和崔老道死无葬身之地!
第五章 斗法定乾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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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不提,接说这一段“斗法定乾坤”。民国初年,天下大乱、刀兵四起,济南府的左右督军一个心狠手辣,一个行事刚猛,两人明争数年不分胜负,为了置对方于死地开始暗斗,各请高人助阵。顶仙的黄老太太先发制人,在阚三刀的右督军府门前摆局设阵,一阵比一阵邪性,一阵比一阵厉害,一阵比一阵花的钱多,却让崔老道误打误撞,只用一把扫帚、一个火锅子就给破了,又赶上推泔水车的二混子撞倒了金旗杆,真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有人说并非崔老道术法高深,实属瞎猫撞上了死耗子;也有人说崔老道就是厉害,顶仙的黄老太太比不了,孰是孰非,无从考证。反正黄老太太把推泔水的这笔账也记在了崔老道头上。她身上领了一路黄仙,也就是黄鼠狼,这东西经常捉弄人,你不去招它,它也会惹你,更何况这个黄鼠狼有来头,是崔老道和纪大肚子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对头。它本想借阚三刀的势力报仇,却连败三阵,光屁股推磨——转圈丢人,自是怒不可遏,心说:“我饶了蝎子它妈也饶不了你们俩。”于是又琢磨出了一个狠招儿,要取这二人的狗命。
按下黄老太太如何布置不提,再说纪大肚子坐镇左督军府,听探子来报,说阚三刀府门前的金旗杆立了不到半天儿就倒了,也以为是崔老道暗中设下的破阵之法,自是千恩万谢。崔老道来个顺水推舟,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一句“天机不可说破”,把纪大肚子哄得团团转。正自得意之时,崔老道话锋一转:“大帅不可得意忘形,昨晚贫道夜观天象,见荧惑守心,此乃不祥之兆,近来不可外出,以免招灾惹祸。”并非崔老道可以上观天星下察地脉,皆因他心知肚明,凡事皆有因果,这一次惹恼了对头,只怕不会善罢甘休,故此说了几句虚头巴脑的话,劝纪大肚子谨慎行事、加倍提防,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不干事。
纪大肚子早将崔老道当成了得道的高人,一向对他言听计从,可是身为镇守一方的督军,麾下几万兵马,不说戎马倥偬,军队里的大事小情哪天可也不少,这些事交给谁他都不放心,当不了甩手掌柜。远了不说,转天要在法场上杀人,纪大肚子就得去监刑。那个年头军阀其实跟土匪也差不多,有枪便是草头王,谁的地盘谁当家,看谁不顺眼,甭管犯没犯法、有没有罪,用不着法院宣判,胡乱安上个乱匪的名号,拉出去就毙了,死了也是白死,尸首往乱葬岗子一丢就没人管了。过去行刑讲究哪儿人多在哪儿杀,这叫“杀人于市”,以便杀一儆百。旧时济南府杀人的法场设在西门外城顶街,那个地方地势最高,犹如一城之顶,再往西是通衢大道,粮商、山货商云集于此,做买做卖,热闹非常,与北京城菜市口相似。军阀杀人的法场则在城外,也就是纪大肚子屯兵的军营。纪大肚子的势力不小,手底下两三万人,有炮兵有骑兵,称得上兵多将广、人强马壮。您听说书的先生动不动就几十万大军,两三万人马够干什么的?那是说书先生为了嘴上痛快胡吹,所谓“人上一万,没边没沿”,一万人就铺天盖地了,您算去吧,人挨人站成一排,一万人从头到尾就得排出十里地去。话说慈禧太后掌权的时候,袁世凯在天津小站练兵,训练的新军加在一起不过七千余人,若是搁在偏远之地,五百人足够扯旗造反。一个中等规模的县城,守军兵丁加上地方上的民团也不过两三百人,五六百土匪可以攻打一个县城,到时候还得派人报信请州府发兵平乱。所以说纪大肚子手底下两三万兵马,已经相当可观了,人多开销就大,不提打仗所用的枪炮弹药,单说人吃马嚼,就是笔不小的开支,两三万人穿衣戴帽,加上辎重枪械,还得按时发放军饷,一天天花的钱如同流水一般。这么多兵马不可能全驻扎在城里,过去的城池也小,胡同挨着胡同,街坊靠着街坊,老百姓都不够住的,一家子八九口人挤一间小房那是常事,马路也没多宽,哪有地方屯兵?所以纪大肚子的军营位于西门外十五里,拣开阔去处,搭起一排一排的营房,外边铺设教军场,不打仗的时候在此操练。杀人的法场也在此处,靠边垒起一堵砖墙,约有两米来高,砖墙对面上风口搭一座棚子,行刑时人犯并排站在墙根儿底下,监刑官坐在棚中监督。处决的人犯多为军中逃兵、反叛,以及地方上的土匪、贼寇。
自古至今,杀人的规矩从来不少,首先一早上要拜狱神。狱神是谁呢?民间流传的版本众多,最普遍的说法是汉相萧何,也就是月下追韩信的那位。刘邦称帝之后,萧何采摭秦六法制定律令,后世称之为“定律之祖”。过去的死囚牢在大狱的南侧尽头,迎面墙上画一个虎头,下边是个二尺见方的小门洞,代表虎口。有犯人熬刑不过死在牢中,尸首不能从大门出去,必须打这个小门洞往外顺,意在送入虎口,因此,民间又把死囚牢称为“虎头牢”。其实墙上画的并非老虎,而是狴犴,外形似虎,乃龙生九子之一,平生好打官司,仗义执言,且能明辨是非,秉公而断。虎头牢的对面是“狱神庙”,说是庙,可没有庙堂,只是在墙上掏个洞,做成一个壁龛,里头供奉一尊蓝衣青面的圣者,那就是狱神萧何。凡有处决或刺配的犯人上路,官差和囚徒都得跪拜狱神。京剧《女起解》里苏三有这么几句唱:“低头出了虎头牢,狱神庙前忙跪倒,望求爷爷多保佑,我三郎早日得荣耀。”除了祭拜狱神,人犯怎么提、绳子怎么绑、怎么勾名字、怎么插招子、杀剐怎么下刀,这里头全是规矩,没有一下生就懂的人,全凭师傅带徒弟,一点点传授。过去还有这么个说法,杀人的刀轻易不能磨,因为刽子手杀业太重,为求心安,他们宁可相信杀人的是刀,而不是自己,如果把刀磨快了,相当于助刀杀人。这无非是自欺欺人,到头来还是掉脑袋的人犯倒霉,赶上刽子手的刀钝,二三十刀砍不掉脑袋,只能往下锯。
说话这会儿已是民国,没有斩首的章程了,处决人犯以枪毙为主,军营中虽有砍头执法的大令,却并不常用。枪决人犯的规矩也简化了不少,不过该走的过场还得走,比如说人犯上法场前吃的这碗饭,到什么时候这个也不能省,人都要死了,怎么不得做个饱死鬼?不过话说回来,一般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再好的酒肉也吃不下去,没几个心那么大的。说中午就枪毙了,上午在牢内摆上桌子,让灶上掂仨炒俩,凉的、热的、荤的、素的全上来,再烫壶酒,盘腿坐定,“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最后来两碗米饭配酸辣汤,哪有这么没心没肺的人?真到了这会儿,腿不发软,还能站得住,便是心狠胆硬的好汉了。有不少人犯早已尿了裤子,浑身瘫软走不动道,当差的只好找来一个大号箩筐,把人犯扔在里头,抬到法场上再从筐里翻倒出来。所以说牢里只给预备一碗饭、一片肉,拿筷子插在碗中,形同香炉。为什么家里大人不让孩子把筷子插到饭碗上呢?就是打这儿来的。除了一碗饭、一片肉,额外还给一碗酒,当然不是好酒,据说还有里边掺迷药的,使犯人迷迷糊糊上法场,至少能死得舒坦点儿。行刑当天早上,犯人们一见狱卒带着酒饭进来道贺,没有不胆寒的,有的哭天抹泪,有的斜腰拉胯,也有的“英雄好汉”开始指天骂地,都明白这是要上路了。狱卒可不理会你吃与不吃,端起碗来往嘴边上一抹,酒往脸上一泼,就当吃过了。接下来必须将饭碗、酒碗摔碎,按照老例儿,摔得越碎越好,否则杀人不会顺当。说来邪门儿,在军阀纪大肚子杀人这天,饭碗、酒碗掉在地上滚来滚去,没一个摔得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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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大肚子要在军营门处决一批犯人,仍沿用过去的规矩,杀人的时辰定在午时三刻,因为此时阳气最盛。准备则从一早开始,给犯人们安排吃喝,吃的叫长休饭,喝的叫诀别酒,饭碗、酒碗不能有囫囵个儿的,全得带破碴儿,这是规矩。吃喝完毕,逐一提出待决的人犯,有长官挨个儿对号儿,姓什么叫什么,所犯何事,身量戳个儿、怎么个长相,全得对上。再从名册中勾去名姓,以免有人替死顶包。背后插好招子,也叫“亡命牌”,上面用墨字写清名姓罪状,拿朱砂笔在名姓上打一个红叉。人犯被处决之后,如果说一时没有家属收尸,就拉到乱葬岗子埋了,起一个小坟头,亡命招子往上一插,权作坟前之碑。纪大肚子位高权重,身为手握重兵的督军,不必理会这些个琐事,中午去一趟法场就行。正坐在督军府中和崔老道说话的时候,有手下的副官来报,说出了一件怪事儿,给待决人犯用的碗没一个摔得碎,只恐今天杀人不顺,不如改期行刑。
纪大肚子不听这套,他征战多年,杀人如麻,刀下亡魂无数,还不是该吃吃、该喝喝,升官发财娶姨太太一件也没耽误,子弹看见他都得拐弯儿,当时骂道:“全是他娘的酒囊饭袋,让你们杀几个该死的鬼都前怕狼后怕虎,还怎么打仗?你丈母娘个腿儿的,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地了?给老子杀!”副官不敢再说别的,领命下去照办。一旁的崔老道见状暗暗称奇,却也不便多言。纪大肚子传过军令,见时候不早了,从头到脚穿戴齐整、别枪挎刀,骑上高头大马,率领卫队出了督军府,耀武扬威来到城外的军营。营门口两队军卒雁翅排开分列左右,见督军的马队到得近前,齐刷刷打了个立正。纪大肚子来到教军场上翻身下马,早有人在上风口监斩的棚子里边摆设太师椅,桌子上瓜果、点心、茶水、烟卷齐备,一众军官簇拥着纪大肚子坐定。指挥行刑的军官出列敬礼:“午时三刻已到,请督军下令!”
纪大肚子抬头看了看天色,正是烈日当空,又扫视了一番法场,见二十余名人犯横列一排,一个个均是五花大绑、双膝跪地,眼上蒙着黑布罩,开枪的执法队也已到位,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即开枪行刑。纪大肚子这个督军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到了节骨眼儿上真有官威。只见他面沉似水,一张大脸都快耷拉到脚面上了,连话也不说,只是点了点头,虽然没出声,可比高喊三声更让人胆寒。军官明白督军大人的意思,领命转身,高声传令。法场外围备下三尊铁炮,炮兵听到长官发令,当即拽动绳子头。三声震天动地的“追魂炮”响过,在场之人听得个个胆寒。执法队的军卒“哗啦啦”拉开枪栓,纷纷端枪瞄准,眼瞅着子弹就要出膛。正当此时,法场上刮起一阵狂风,霎时间飞沙走石、日月无光,吹得人左摇右晃睁不开眼。原本是艳阳高照,顷刻乌云翻滚,天黑得跟锅底似的,伸手不见指,回手不见拳,咫尺之外看不见人,那还怎么枪毙?带兵的军官只得传下令去,先把人犯押起来,以防他们趁乱逃走。
可这还没完,转瞬间大雨滂沱,如同把天捅了一个窟窿。纪大肚子也慌了神儿,在卫队护送下躲入营房。有几个军官在一旁劝他,说杀人之前摔不碎碗,响晴白日又刮来这么一阵阴风苦雨,以至于错过枪决的时辰,许是今天玉皇大帝家里办喜事,不该见血?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反倒把纪大肚子惹怒了,不由得火往上撞。这无异于让他认?,连几个死囚也处决不了,往后这个督军还怎么当?况且“军心不可动摇”,纪大肚子手握重兵,深知“军心”二字的紧要,于是“啪”地一拍桌子,吼道:“去你娘的,什么时辰不时辰的,玉皇大帝的事跟我有什么相干?他又不是我老丈人,我纪大肚子杀人从来不分时辰,传我的军令,等到风停雨住,照杀不误!哪个胆敢动摇军心,待会儿他娘的一块儿毙。”
自古道“兵听将令草随风”,督军一声令下谁敢不听?满营兵将一口大气也不敢出,大眼儿瞪小眼儿就这么干等着。纪大肚子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两眼直勾勾盯着营房外的大雨一言不发。直到入夜时分,这场大风雨才过去。纪大肚子传令下去,二次提出人犯,立即执行枪决。在场的军官面面相觑,各朝各代也没有夜里处决人犯的,那可说不定真会出什么乱子,但在纪大肚子的虎威之下,谁也不敢多言。接令提出人犯,绑到法场之上。白天这场雨下得不小,好在军营地势高,雨水存不住,脚底下却不免泥泞不堪。一众人犯有的是逃兵,有的是土匪,在泥地中跪成一排,心里头没有不骂的:“哪有这么折腾人的,这跟枪毙两次有什么分别?”
纪大肚子一挥手,响过三声号炮,执法队的军卒举枪就打。军队里杀人和官府不一样,官府行刑时人犯跪成一排,低头露出脖颈,一个刽子手挨个儿杀,砍三个人换一次刀;军队里的刽子手是从军营中抽调的,多为投军不久的新兵,借此让他们见见血、开开光。每个人犯后边都站着一名军卒,步枪子弹上膛,接令以后同时搂火,干净利索气势也足。怎知这些军卒手中的步枪全哑了火,怎么搂也搂不响。在场的众人一个个脸都绿了,哑火倒不出奇,过去的老式步枪,子弹经常卡壳,可谁见过二十多条枪同时打不响的,这不邪了门儿了?要说最难受的,还是那些待决的人犯,有绷不住的屎尿齐流瘫在泥地里,也有哭求军爷给个痛快的,之前不说是枪毙吗,怎么改成把人吓死了?
纪大肚子气得脸色铁青,带兵的最忌讳军心动摇,这要是传扬出去,济南府左督军纪大肚子亲自指挥枪毙人犯,二十多条步枪全都哑了火,还不得让阚三刀笑掉了大牙?连绳捆索绑的人犯都打不死,那还如何带兵打仗?纪大肚子久经沙场,称得上马踏黄河两岸、枪打三州六府,比不了秦琼秦叔宝,怎么也不输给混世魔王程咬金。他当即咒骂了一声,喝退执法队的军卒,拔出自己的两支快枪,抬起手来左右开弓,一枪一个将这些人犯挨个儿点了名。纪大肚子向来杀人不眨眼,一时兴起从这头杀到那头,杀得血光四溅,死尸横七竖八倒在当场,心说:“早知还得老子自己动手,中午就把你们一个个全崩了,何必等到此时?”纪大肚子浑身上下连血带泥,也不说洗把脸换身军装,气哼哼地命人牵过乌骓马来,带上卫队扬长而去。留下法场上的一队人马戳在原地,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不说军营这边如何收敛尸首,只说纪大肚子骑马回城。说来也邪了,军营那边大雨滂沱下了多半天,离开军营半里之遥却连地皮都没湿。走到半路上,冷不丁瞧见道旁有个小院儿,四周全是漆黑的旷野,唯独这个小院里边却灯火通明。门口站着俩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身穿锦绣旗袍,纽襻上挂着手绢,开衩的地方露出一截大白腿,白花花晃人眼目。往脸上看,柳眉带笑,杏眼含春,正冲他这边招手。纪大肚子南征北战,东挡西杀,那也是吃过见过的主儿,一看就明白了,这是个窑子,门口招揽生意的姑娘挺标致,看来里边的也错不了。之前去军营可没少从这儿路过,怎么没留意呢?纪大肚子行伍出身,虽不是贪淫好色之辈,总归英雄难过美人关,一时间心旌荡漾,顿生寻花问柳之意。只是堂堂督军带领一众手下去逛窑子,面子上实在不好看,日后也不好带兵,于是不动声色,鞭鞭打马进城回到督军府,吩咐人伺候他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的血腥之气。到了这个时候,刚才那股劲头还是没过去,连吃饭也顾不上了,支开伺候他的下人,换上一身便装,青布裤褂,脚底下穿一双黑布千层底的便鞋,抓了一把银元揣在兜里,趁月黑风高,蹑足潜踪翻墙头跳出了督军府,连跑带颠儿直奔城外的窑子。那位问了,这么大个督军,至于心猿意马急成这样?您想啊,当初宋徽宗为了美色,从皇宫挖地道去窑子,瘾头儿不比他大?一朝人王帝主、后宫佳丽三千尚且如此,何况他个使刀动枪的大老粗?再者说了,纪大肚子连着毙了二十几名人犯,合该冤魂缠身,可是神鬼怕恶人,这些年他领兵打仗杀人无数,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那一众冤魂也对他无可奈何。纵然如此,纪大肚子仍觉得浑身上下血脉偾张,着了魔似的,心窝子里头“扑通、扑通”狂跳不止,没嗓子眼儿堵着就蹿房顶上去了,不找个地方泄一泄火那是万万缓不过来的。
纪大肚子人高马大,心里头又急,甩开两条大长腿,转眼就到了城外,路上还一个劲儿嘀咕,人家可别关门上板。紧赶慢赶来到门前,但见门户洞开,高高挑起两个大红灯笼,往里边看更是红烛高照,隐隐传来嬉闹之声。纪大肚子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怕被人认出来,低下头拿胳膊肘挡着脸往里走。一条腿刚踏进门槛,便从里边迎出一个妇人。三十多岁不到四十的年纪,穿得花里胡哨,脸上擦胭脂抹粉,浑身的香味直呛鼻子,倒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未曾说话,先把塞在胳肢窝下边的手绢摘下来往前一甩,嘴里直“哎哟”。说她身上哪儿疼?哪儿也不疼,说话就这毛病:“哎哟,我说今天左眼皮直跳呢,敢情财神爷来了,您可让小奴家等得好苦啊!”
纪大肚子翻眼皮子一瞧这位,甭问就知道是个鸨二娘,就你这个岁数还“小奴家”呢?褶子里的粉抠出来都够蒸屉包子的了!没心思和她多说,大半夜跑来可不是为了会她,抬腿迈步进了堂屋,往八仙桌子跟前一坐,吩咐鸨二娘准备上等酒菜。妓院有妓院的规矩,没有进了门直接脱鞋上炕的,先得跟姑娘们见见面,行话叫“开盘子”。那可没有白见的,搭上莲台喝花酒,四个凉的、八个热的,外带各式干鲜果品满满当当摆一桌子,这叫打茶围,又可以说是投石问路。什么月季、牡丹、红海棠、白芍药,出来一群窑姐儿陪着,斟酒的斟酒、夹菜的夹菜、弹琴的弹琴、唱曲的唱曲,一口一个“大爷”,耳鬓厮磨,燕语莺声。等吃饱喝足摆够了排场,抓出钱来挨个儿打赏,再挑一个顺眼的上楼,这才能翻云覆雨、共度良宵,摆得就是这个谱儿。可别小看窑姐儿身上这套本事,也讲究基本功,好比说相声的讲究“说学逗唱”,唱戏的讲究“唱念做打”,窑姐儿的十个字要诀“掐打拧捶咬,哭死从良跑”,掰开揉碎了说,哪一个字的门道也不少。
纪大肚子逛的这个窑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够不上最高档的,布置的也还讲究,姑娘们说不上国色天香,至少看得过去。不过纪大肚子家里养着七八个姨太太,平时也不够他忙活的,而今黑天半夜跑出来嫖宿,这些个庸脂俗粉可不对他的心思,看看这个,肌肤不白,瞅瞅那个,腰肢太粗,没一个入得了他的眼。鸨二娘见没有纪大肚子中意的,一不急二不恼,又把手绢在纪大肚子眼前晃了几晃,说了声“大爷您随我来”,便头前带路,把他引到内堂。尽里边有间屋,门头上挂了一支箭。纪大肚子撩眼皮看了看,纵然心生疑惑,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鸨二娘抬手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里边有个女子应道“来了”,莺声婉转,就这一声应答,听得纪大肚子两条腿都酥了。只见屋门一开,迎出一个美人儿,低垂着眼帘,对纪大肚子款款下拜,紧接着美目含情往上一撩,纪大肚子登时看直了眼,细细端详。这个美人儿发如墨染、唇似涂朱、肤白若玉、眼若秋波,头插翠凤簪、耳别金雀花,上身绢丝芙蓉衫,下穿鸳鸯百褶裙,腰系金鸾紫络带,脚下双丝文绣履,这几步走得袅袅婷婷、妩媚婀娜,腰肢轻摆、一步三摇。纪大肚子的魂儿都被摇飞了,目光如同秋后的蚊子,直往美人儿的肉皮儿里叮,恨不得上去咬一口。刚才那几位跟她一比,那就是搓堆儿卖的货啊!这位纪大督军自从发迹以来,称得上吃尽穿绝,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家里姨太太娶了一房又一房,可怎么就觉得眼前这位这么漂亮呢?说到底,人就图个新鲜劲儿,家花不如野花香,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要说这位姑娘比纪大肚子家里那几位真能好看多少,这还真不好说,更何况此时的纪大肚子如同让鬼迷了心窍,眼中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鸨二娘手绢捂嘴“咯咯”笑了两声,伸两手把纪大肚子往前一推,抽身退步反带二门。甭看纪大肚子平日里耀武扬威,颐指气使,谁都不放在眼里,可此时美色当前,心里也跟揣了只兔子似的,上下直扑腾。环顾四周,屋内当中摆着一张花梨大理石面的圆桌,做工精绝,桌上茶水点心俱全。靠西侧有一张书案,上面是各种法帖、宝砚、笔筒、宣纸,砚台上搁着几支毛笔,案上摊开一幅画了一半的兰草图,墨迹未干,旁边一只汝窑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束牡丹花。又见锦床雕花,垂着紫色纱幔,靠床一张梳妆镜台,镜子四边镶着玳瑁彩贝,台面上摆满胭脂水粉,又立着黄铜烛台,烛影摇红。美人儿坐在床沿嫣然一笑,正是“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纪大肚子两眼发直,说话也不利索了:“你……我……他……”也不知哪儿来这么三人。美人儿嫣然一笑,朱唇轻启,冲着纪大肚子的大脸蛋子吹了口气,娇滴滴地说:“大爷,您还有什么磨不开的?奴家我花名叫小鸦片,今儿个就我伺候您了。”纪大肚子只觉香风扑面,神迷意乱,心说:“瞧人家这名儿起的——小鸦片,真是人如其名,沾上一次就得上瘾!”既然全是明白人,没必要多费口舌,夜间之事咱也不必细表。纪大肚子与小鸦片折腾了大半宿,再抬头一看已过了寅时,正是天要亮还没亮的时候。纪大肚子不敢耽搁,怕天亮之后人多眼杂,伸出大手在小鸦片的脸蛋上拧了一把:“夜里再来找你!”说完穿上衣服出门往回赶,脚步匆匆进了济南城,来到督军府的后墙根底下,怎么出来的怎么进去,翻墙头进院,不敢惊动家眷,悄悄溜入书房和衣安歇。这一宿说起来也是力气活儿,把他累得够呛,过了晌午才起来吃饭,吃完饭仍觉头昏脑涨,接茬儿闷头睡觉,养精蓄锐,准备等到夜里再去“体察民情”。
到了晚巴晌儿起来,照例邀崔老道一同吃饭。崔老道在饭桌上见到纪大肚子印堂发黑、气色极低、眼窝深陷,与头一天判若两人,不由得暗暗吃惊,一把攥住纪大肚子的手腕子,说道:“大帅,你可别怪贫道我心直口快,这个‘死’字都写在你脑门子上了!”纪大肚子心神恍惚,全身乏力,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没听明白崔老道的话,哪来的这个“死”字?崔老道在他头顶一拍,追问道:“昨天夜里你去了何处?”纪大肚子愣了一愣,别人他不好意思说,对崔老道却不敢隐瞒,将半夜出去逛窑子一事浮皮潦草地说了个大概。崔老道脸上变颜变色:“城外全是荒坟野地,怎么会有窑子?这也就是你八字刚强,换旁人已经没命了。纵然如此,你的三魂七魄也丢了一半!”纪大肚子让崔老道的一番话惊出一身冷汗,这才觉得古怪。首先来讲,自己正当壮年,马上步下攻杀战守练就这一身体魄,按说逛窑子嫖宿不至于如此乏累;再一个,城外怎么会有窑子呢?仔细一想,从军营到城里的这段路歪歪斜斜、坑洼不平,以前也没少走,只记得两边全是坟头,昨天半夜却没注意到,那我去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崔老道又让纪大肚子把前前后后的事仔细讲述了一遍,听完之后点了点头。昨日当天在法场上杀人百般不顺,想必是对头作怪,迫使纪大肚子在夜里杀人,带了一身的煞气,以至于阳气衰落,被引入一个下了阵法的“窑子”。要不是纪大肚子刚猛异常,当天就回不来了,只消今夜再去一次,他这条命就没了。
纪大肚子听得脸上青一阵儿紫一阵儿,心知崔老道所言不虚。之前被美色迷住了心窍没来得及多想,此时越想越不对劲儿,难不成真是阚三刀和黄老太太下的套?千不该、万不该、悔不该、大不该,不该降不住色心、管不住邪念,多亏崔老道在督军府中,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下说什么也不能再去逛那个“窑子”了。崔老道却说:“那可不行,你还得再去一趟,因为你的三魂七魄有一半陷在其中,去了不一定死,不去一定活不成。”纪大肚子有点儿为难,如果说两军阵前枪林弹雨,他纪大肚子从没怕过,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为军之人宁死阵前不死阵后,万一死在窑子里,一世英名付诸东流,传讲出去那可是好说不好听。
崔老道既然点破了此事,不帮忙也说不过去,更何况纪大肚子这座靠山倒了,他也得喝西北风去。不过崔老道不能出头,顶多躲在后边给纪大肚子出出主意。他说:“城外的‘窑子’多半是个坟窟窿,黄老太太一个顶仙的能有多大手段,真招得来深山的老怪、古洞的妖魔,又岂能容你活到此时?依贫道所见,小鸦片被褥之下必有魇人之物,你去抢出来即可。但是不能空手前去,你得找根竿子,上边挑只活鸡,事先放在门口,得手之后出门扛着竿子跑,活鸡可别掉了。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方可躲过一劫。”
纪大肚子不信满天神佛,也信得过崔老道,有了崔老道这番指点,他的底气就足了。当天夜里,纪大肚子换上一身利索衣裳,打好了绑腿,足蹬快靴,按崔老道的吩咐,扛着根竹竿,竿头挑上一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鸡嘴用胶粘上,出城来到窑子门口,先找了个荒僻之处藏好竿子,抖衣衫径直而入。鸨二娘见主顾登门,会心一笑,领着一众姑娘上前相迎,这个拉胳膊那个扯袖子,“大爷”长“大爷”短的,手绢直往脸上划拉,脂粉的香气熏得纪大肚子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纪大肚子听了崔老道的话之后,留心打量这些人,觉得这里边没一个对劲儿的,怎么看也不是活人,心中不寒而栗。他一言不发,扔下几个小钱,推门进了最里边挂着箭的那间屋子,见那小鸦片香肩半露,半倚半卧靠在床头,正冲他抛媚眼。纪大肚子定了定神,叫小鸦片别急,先去安排酒饭。趁屋子里没人,他伸手往褥子底下摸索,指尖果然触到一团物事,二指夹出来一看,竟是个大红荷包,上面走金线绣了个“黄”字,提鼻子闻了闻,又骚又臭,不知道里边装的是什么。纪大肚子再怎么粗枝大叶,也看得出这是黄老太太设的局,无奈此时不好发作,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揣上荷包夺门而出,三步并作两步跑出窑子大门。鸨二娘见他出来,连忙上前拦阻。纪大肚子马踏连营的勇猛,急起眼来谁能拦得住?他手都没抬,只用大肚子往前一拱,就给鸨二娘顶了一个跟头。纪大肚子出得院门,抓起挑了活鸡的竿子就跑。说也怪了,刚才来的时候还是月明星稀,此刻却是黑雾弥漫,抬头望不见天,低头辨不清道路。纪大肚子心慌意乱,只得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脚底下的路也不见了,遍地泥泞,两步一个踉跄,三步一个跟头,背后竿子上的活鸡受了惊吓,又开始“咕咕咕”乱叫。跑了还不到半里地,感觉有人伸手拽住了他的脚脖子,他脚底下不稳,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摔得鼻青脸肿。正当他叫苦不迭之际,忽觉身后劲风来袭,不知是什么东西冲他来了,正乃“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纪大肚子久经战阵,听风声就知道躲不开,来得太快了,只听嗖的一声响,但觉脖子后头一热,本以为脑袋没了,伸手一摸头却还在,回过神再看,挂在竿子上的活鸡已经死了,鸡血喷了他一后脑勺。过得片刻,四周的黑雾散去,天上的月光照下来,荒烟衰草,万籁俱寂。纪大肚子见自己站在一个大坟坑前,布局怎么看怎么像那个窑子。前边戳了两个花里胡哨的纸人,坟坑中还有十几个纸人,可是有女无男,擦胭脂抹粉,装扮妖娆,团团围着具没盖儿的破棺材。里头是一具白森森的枯骨,歪歪斜斜倒着一只花瓶,棺材帮儿上有支箭,箭镞上兀自滴血。
纪大肚子恍然大悟,坟坑就是那个窑子,敢情是这些个东西作怪,想必自己昨天夜里躺在棺材中,抱着白骨睡了一宿。念及此处,他周身打了个寒战,裤裆里边直冒凉气,又是后怕又是羞恼,赶紧跑回城中督军府,派副官带兵捣毁坟穴,又把荷包拿给崔老道看。崔老道说:“黄老太太也够阴狠的,在荒郊野外摆下‘陷魂阵’,不仅以妖魔邪祟置你于死地,还下了钉头箭,此箭不见血不回头,竿子上的活鸡给你挡了这一箭,是你的救命恩公。眼下你只需将荷包揣在身上三天三夜,魂魄即可归位,到时候再一把火将它烧为灰烬。”
纪大肚子听崔老道说明了前因后果,不由得怒火中烧。顶仙的黄老太太倒在其次,最可恨的还是阚三刀,没本事真刀真枪跟老子厮杀,净在背后使阴招儿。正寻思如何才能出了这口恶气,阚三刀的请帖却已送到了他手中,上边写得明白,明日里阚三刀在乾坤楼摆酒设宴,点了名请纪大肚子和崔老道一同前往。纪大肚子火往脑门子上撞,口中连连大骂:“好你个阚三刀,我不去找你,你倒来寻我了?”明知是鸿门宴,不去可等于怕了阚三刀,就问崔老道意下如何,该怎么办?
崔老道嘴上能耐惯了,他玄门正宗五行道法,参透天地玄黄理、胸藏万象妙无穷,怎么会把一个顶仙的放在眼中?这个装神弄鬼的黄老太太,说破了大天,无非是只黄鼠狼借人作祟,米粒之珠也放光华?
第六章 斗法定乾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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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书说到,阚三刀下了帖子,请纪大肚子来乾坤楼赴宴,那意思:“我这边有个黄老太太,你那边不也请了崔老道吗?既然暗地里斗不出个高低上下,不如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说白了就是在乾坤楼摆阵斗法,双方一决雌雄。
纪大肚子是不在乎,明摆着前几次较量自己都占得上风,以为这一次同样胜券在握。崔老道也把大话说出去了,不信一只黄鼠狼能掀起二尺浪来。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转眼到了乾坤楼赴宴这一天。《水浒传》中有个乾坤楼,“三打祝家庄”的时候,有一段回目叫“义释矮脚虎,盗图乾坤楼”,却不是咱们说的这个乾坤楼。大明湖边上有座二层砖楼,一层埋了块石碑,雕刻乾坤太极图,为的是调和阴阳二气,护佑一方风调雨顺;二层楼阁雕梁画栋,碧瓦飞檐,很是宽敞,坐在其中居高临下,底下碧波荡漾,周遭景致一览无余,藏不住一兵一卒。在此摆酒设宴的用意明显,不必担心对方有伏兵。真要说一个手下不带,光杆儿司令前来赴宴也不行,起码带个副官和贴身的卫队,这个谱儿还得有,双方皆是如此。
乾坤楼下也摆了酒席,亲兵卫队全在下边吃饭。楼上设一大桌,两大督军各带一个副官伺候,其次就是崔老道和黄老太太,一共六个人,分宾主相对而坐,两名副官站在身后。崔老道打量阚三刀,此人相貌凶恶,一张脸黑不溜秋,小眼睛、豆虫眉、蒜头鼻子、薄片嘴,满嘴的碎芝麻牙,螳螂脖子、窄肩膀头、刮腮无肉,脸上挂了几道疤,可见也是身经百战,打枪口底下爬出来的,眉梢眼角暗藏杀机。再看旁边那位黄老太太,六十来岁,弓腰驼背,一脸皱纹,嘴里牙都掉光了,身穿黄布裤褂,盘腿儿坐在椅子上,口叼旱烟袋,“吧嗒、吧嗒”紧嘬,整个人笼罩在一股乌烟瘴气之中。
纪大肚子和阚三刀这二位,心里恨不能把对方活吞了,见了面却携手揽腕,笑脸相迎,称兄道弟。阚三刀哈哈一笑:“老弟,几日未见,怎么觉得你气色不太好?是不是夜里太忙了没睡好觉?”话到此处,又凑在纪大肚子耳边,小声嘀咕:“该歇着就得歇着……啊……哈哈哈……”纪大肚子怒火填膺,又不好发作,虽然恨得牙痒痒,有心当场掀了桌子,脸上堆的可全是笑,总归是场面上的人物,只是暗骂:“阚三刀你个乌龟王八蛋,你和那个黄老太太三番五次给我下阴招儿,而今老子安然无恙坐在这里,且看你意下如何?”
两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不咸不淡净拣场面上的话说,纵然夹枪带棒,倒也都给对方留着面子。摆上来的酒菜,阚三刀都先尝上一口,以示没动手脚,喝过三杯酒,他对纪大肚子说:“要说咱哥儿俩,谁跟谁也没仇,何必刀兵相向?打来打去还不是老百姓倒霉?再者说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咱俩谁又得着便宜了?你今天能来赴宴就是给我面子,谁也别提以前的事了。”纪大肚子马上步下的本领,顶得上八个阚三刀,却是行伍出身的大老粗,可没阚三刀这么会说,心想:“我信了你的鬼,你的祖坟都让我给刨了,岂肯轻易善罢甘休?”不过阚三刀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纪大肚子也只能点头称是,反正心里头明白,纵然己方偃旗息鼓,兵退三十里,他阚三刀也不可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只听阚三刀话头一转,说到正题上了:“头些日子,我从关外打火山请下一路仙家,“胡黄常蟒鬼”中的黄家门儿,可以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能耐大了去了。我寻思怎么也得让兄弟你见识见识,这才在乾坤楼摆了酒。我听说怎么着,你那边也请来个崔道爷当军师,但不知崔老师在哪座名山居住、哪处洞府修行,练的又是什么道法?”
江湖上说到“老师”,意指老师傅,也可以理解成江湖上的老油子,有明褒暗贬的意味。阚三刀早把崔老道的底摸透了,这一番话明知故问,抬了黄老太太贬了崔老道。我这边是关外打火山黄家门儿的一方地仙,深山老林中身怀异术的高人,你崔老道只是个家住天津城南小道子胡同摆摊儿算卦糊口的牛鼻子,比要饭的层次高点儿有限,能有几斤几两?一报家门就落了下风。
纪大肚子一时语塞,他不会说不要紧,坐在他身边的崔老道可会吹。崔老道仰天打个哈哈,手中拂尘一摆,口中振振有词:“可笑督军问我家,我家住在紫霞中;曾为昆仑山上客,玉虚宫前了道真;修成八九玄中妙,几见桑田化碧波。”
这几句话一出口,阚三刀和黄老太太面面相觑,闷住口再也没话可说了,因为崔老道已经吹到头了。黄老太太虽然狡诈,身上顶的只不过是个黄鼠狼,闻听此言暗暗心惊,即便是崔老道自吹自擂,十成当中仅有一成是真的,道法也是深不可测了。哪承想崔道爷就是敢吹,江湖上有名有号的“铁嘴霸王活子牙”,口中没一个字的实话,岂是浪得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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