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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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自良仍在叫。不过人声一起,鸟声一起,还有鸡声、风箱声等各种声响一起来,就显不出自良的叫声了,自良嚎叫的传播效果不如夜间那么好。太阳出来了,照在院子里。太阳光本身仿佛对自良的叫声也有一些遮蔽作用,阳光遮了一层,又遮了一层,似乎与某些人的想法形成了合谋。反正自良有些凄惨的叫声在院子里还听得到,出了院子就几乎听不见了。杨纪英把塞进耳朵眼儿里的两个棉花球儿掏出来了。不管自良怎样叫,她不会去看自良一眼。自从自良被拴在小屋里,她一次也没到小屋看过。从院子里走,她也躲着眼,不往小屋那里看。自良的病因她所起,她得尽量离自良远点儿,别让自良看见她,又惹出什么新的病来。听自民说,自良成天价光着屁股。这也是杨纪英不去小屋的一个理由。自民也不去小屋看自良,自良的一切都是归娘管。给自良端饭的是娘,给自良清理粪便的也是娘。听自良这样没日没夜地叫,自民估计自良病得不轻。娘说自良作死儿呢,自良离死大概不会太远了。娘说自良没啥事儿,自民就当没啥事儿。娘既然不愿让他管,他乐得不管呢!自良是娘的儿子,娘想对自良怎么处理,就由着娘吧。说实在话,自良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罪。自良受罪,娘也跟着受罪,全家人都不得清静。无处不到的杜建春家的黄狗到小屋门口来了,它把自良看了看,眼角微闭了一下,转身走了。它像是例行公事似的,对自良没有任何安慰的表示。赵大婶家的两只母鸡到小屋来了,它们也不是来安慰自良。它们看见流在地上的稀饭里还有一点点红薯,试探着进去,欲把红薯吃掉。它们正要吃,自良突然叫了一声,把它们吓坏了,它们连跑带飞,从小屋逃了出来。
小燕子叫着,自华来走娘家。自华也怀孕了,已怀孕好几个月,肚子鼓得像个葫芦。自华有些瘦,脖子细细的,小脸儿愈发显白,脖子里和鼻梁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自华瘦得好像只剩下一个大肚子了。自华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娘死了。她狠哭狠哭,把杨纪功哭醒了。杨纪功晃晃她,她才醒过来。她醒来之后,还啜泣得不成样子。杨纪功问她怎么了,梦见什么了。她没有跟杨纪功说梦的内容,天一明就提出回杜老庄看娘。出门子的闺女回娘家不兴空手,总得带点礼物。杨家没什么东西让自华带,婆婆用手巾包了四个自家的鸡下的蛋,算是自华回娘家带的礼物。自华一进院子,就把娘看见了,娘没病没灾,正用铁锨在院子里铲鸡屎。自华喊:“娘,俺娘!”想起昨晚的梦,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娘说:“咦,这孩子身子这么沉,你怎么来了?”迎过去把自华手里提的鸡蛋接过来。自华没跟娘说她做的梦,只说:“我想您了,回来看看您。”说着,眼泪又流了两大串。见自华流泪,娘的眼圈也湿了。但娘对自华说:“怀着孩子少哭点儿,别动了胎气。你这孩子不胖呀?”自华说:“觉也不少睡,饭也不少吃。”
娘儿俩到堂屋里说了一会儿话,自良插进来叫了一声。自华像是吃了一惊,问:“啥东西叫唤?”娘说:“是你大哥?”“我大哥怎么了?”“有点儿发热,可能是伤风了。”自华来到小屋,见大哥头上披着长发,身上披着麦秸草,正躺在地上大喘气。大哥的头发变成了灰白色,跟麦秸草的颜色差不多。大哥的嘴唇上起了几个燎泡,燎泡明晰晰的,像是一碰就破。自华喊:“大哥,大哥!”大哥像是费了很大劲,才把塌着的眼皮睁开了。大哥的眼睛有些红。自华说:“大哥,我是自华呀,你不认识我了?”大哥嘴动了动,还没有张开,眼皮却又合上了。就算是一个蹲监狱的犯人,也应该可以活动活动,也没有大哥这么惨。大哥恐怕是世上最悲惨的人了。都是因为换亲,才把大哥害成了这样。她也是换亲的当事人之一,要是没有她,就形不成换亲,也许大哥不会变成这样。在换亲的事情上,她只觉得自己受的委屈最大,哪里想得到把大哥整个人都毁掉了。她做梦梦见娘死了,娘活得好好的。看来她的梦应在大哥身上了。亏得她来了,还能看一眼大哥。要是晚来一天两天,说不定就见不到大哥了,永远见不到大哥了。这曾是多么好的一个大哥啊!自华鼻子一酸,又流下泪来。她回到堂屋对娘说:“请个先生给我大哥看看吧。”娘说:“有啥可看的。晌午我给他擀一碗酸汤面叶儿,他喝了发发汗就好了。”
自华在娘家没有多停留,吃过晌午饭就走了。因为杨纪英的肚子跟她一样大,她有些躲不开似的,一抬眼就把杨纪英的肚子看见了。有时她没有抬眼,仍似乎能感到杨纪英的肚子在她眼皮底下晃。这让她觉得有些别扭,说不出来的别扭。按说杨纪英是二哥的老婆,是她的娘家嫂子,嫂子怀了孕,生了孩子,赵家就有了后代,她应该高兴才对。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不知是她模仿杨纪英,还是杨纪英模仿她,反正一看到杨纪英,就像是看到了自己。她躲不开的是她自己。无可争辩的是,她把杨纪英叫嫂子,反过来,杨纪英也把她叫嫂子,她不想答应都不行。这就是换亲造成的后果。说得不好听一点,两边的男人都抓得很紧,像喊了一二三开始似的,二哥给杨纪英种上了,杨纪功给她也种上了。好像谁不抓紧种,谁就吃了亏。什么换亲,实际上就是换肚子,换那地方。这事儿不能往深里想,想想挺让人恶心的。这件事儿本来就是一个阴谋,随着两个当妹妹的肚子变大,阴谋逐渐显露出来。自华羞愧不已。\');
第三十八节
赵自华走娘家的这一天,也就是黄金种被抓回杜老庄的第二天,王全灵出嫁。
这天的天气不错,天是春天,阳是春阳,风是春风。水塘边的一棵杏树冒出了花骨朵,花骨朵上头露出一点白,还露出一点红。花骨朵映在水里,水波一起,仿佛花儿已经开了。秋水清来春水肥,地气催得塘水有些泛浑。鱼儿大概看见了映进水里的花骨朵,纷纷浮上水面唼喋。小燕子成双成对,在有的人家进进出出,在忙着修补旧窝,或搭新窝。队长没打上工铃,从早上开始,队里就没给社员们安排什么活儿。杜建春的外甥结婚,他得亲赴外甥所在的庄子,给外甥送贺礼。其实杜建春已经给外甥送过礼了,王全灵就是他送给外甥的礼,一份大礼,一份活礼,一份长奶子的礼,一份会生孩子的礼。若不是他这个当大舅的操心,外甥汤大梁一辈子别想得到这么好的礼物,恐怕不拉寡汉也差不多。大礼送过了,小礼也要送,做人情要做到底。他给自己放了假,顺便把全体社员的假也放了。大家都来给王全灵和汤大梁祝贺一下吧!
吃早饭时,王长轩照常端着稀饭碗和一罩头子红薯,不惜走近半里路,到由干部和贫下中农组成的饭场吃饭。王长轩那次挨打,没有被打死,也没落下什么残疾,只在额角留下一块伤疤而已。他的伤疤是白色的,仿佛贴了一片白色蝴蝶的翅膀。就近看,伤疤处很薄,很软,像是肉皮愈合了,下面的骨头壳子却空了一块。肉皮是起伏的,好像“蝴蝶”随时会飞起来。王长轩和以前的感觉大不一样,他和杜建春是亲戚了,他有靠山了。与杜建春不约而同,他也把全灵看成一份大礼。所不同的是,杜建春把大礼送给了外甥,王长轩却认为他把大礼送给了杜建春。这礼物不是食物,食物吃完就没了。这礼物也不是衣服,衣服穿穿就破了,就撕巴撕巴垫鞋底子了。这礼物皮实,耐用,恐怕几十年都用不坏。只要礼物用不坏,就等于年年月月都提醒着杜建春,杜建春想不认帐都不行。只要全灵把杜建春喊大舅,王长轩的所有孩子都跟着喊大舅,杜建春这个大舅是跑不掉了。至于全灵愿意不愿意嫁给汤大梁,嫁给汤大梁以后会怎么样,王长轩就不管了。碓窑子就是让碓头舂的,谁舂不一样呢!王长轩以前也来饭场吃饭,但他好像是局外人,往自己碗里插得进嘴,往饭场里插不进去嘴。如今不同了,别人说话,他也说。对别人的话有了不同看法,他还敢跟人家抬杠。这天杜鹏飞说了一句什么,王长轩就接了杜鹏飞的话把子。陈慧君看不过,说:“老王,你们家今天有喜呀!”言外之意,让王长轩赶快回家去吧,不要在这里多嘴。还有一层意思,是讽刺王长轩贱卖了王全灵,还把自己当人了,老丈人。王长轩没往不好的方面理解,正瞌睡呢,有人给他送枕头,他需要的就是这个。他需要大家知道他家今天打发闺女,闺女一出嫁,他和杜建春杜队长就有了亲戚关系。他说:“都一样,都一样。”他的意思是同喜同喜,因没听过和没说过这样的话,就说成了“都一样”。
全灵准备好了,等着把自己交出去。她想到了交公粮三个字。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份公粮,人家把她用石碾碾过了,用木锨扬过了,用太阳晒过了,用筛子筛过了,现在该把她交出去了。她自己一点儿都不当家。“交出去”的准备工作主要是靠宋玉真和娘帮她做。宋玉真帮她开脸,娘帮她收拾箱子。家里给她买不起箱子,由汤大梁家出钱,家里给她买了这只现成的箱子。当地婚嫁用的箱子都是这种规格,用桐木板做成的,内容很大,很能装东西。只可惜除了几件衣服,箱子里没什么东西可装。就是这几件衣服,还是用汤家送来的定亲的彩礼布做成的。闺女出嫁,哪能不陪送一床新被子呢!马兰英出面替全灵说话,说无论如何也得给全灵做一床新被子。梅淑清只好借钱买被面被里,并把家里的棉花都拾掇出来,给全灵套了一床新被子。有一床鼓鼓囊囊的棉被放进箱子里,箱子才不显得那么空了。按照老规矩,梅淑清在箱底四角各压了一枚用红纸剪成的带方孔的钱,这样一来,象征着满箱子都是钱,闺女就不会受穷。锁箱子时,梅淑清还在箱子里的表面上放一个烧饼。这又是什么讲究呢?据说箱子的钥匙虽说是新娘子拿着,但第一次开箱子时,新娘子须把钥匙交给新郎,由新郎开锁。新郎一开箱子就会得到一个烧饼,当然很喜欢。梅淑清今天把自己收拾得很光鲜。她用木梳蘸着水梳了头,把头发梳得溜光水滑,一丝不乱。她买了一只网头发的新网子,把头发塞在脑后,用网子网起来。她这样一收拾,像是露出了真面目。光光的前额,弯弯的眉毛,长长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小小的嘴口,一切恰到好处。都说宋玉真长得漂亮,原来梅淑清一点都不比宋玉真长得差呀。人们想起来了,梅淑清原来是大地主李宪章的小老婆呀。对了,这就对了,小老婆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他妈的,让王长轩个活狗日的捡了个大便宜。
全灵自己没什么好准备的。断了根的浮萍,风吹到哪里算哪里。要说准备,她的准备就是饿肚子。从前天晚上开始,她就不吃一口东西,也不喝一口水。闺女家出嫁之前,必须把自己的肚子腾空,这也是出嫁的一个规矩。这样做是为了避免刚当新娘子就解裤腰带,解手。一帮子闹洞房的人围着你,你却要到茅房里去解手,岂不让人笑掉大牙!出嫁前的一两天内,按说可以吃一两个鸡蛋。鸡蛋是好东西,吃了就被肚子吸收了。可是,全灵连鸡蛋也不吃,饿就饿个彻底。另外,全灵所准备的还有两包子眼泪。闺女要出嫁,要离开娘,总是要哭一哭。哭了才显得懂事,显得对娘有感情,并表示出嫁不是自己情愿的。要是不哭,人家会说这闺女傻,急着去找男人。你哭我也哭,就形成了闺女出嫁前的一种惯例。有的是真哭,有的不过是做一下哭的姿态。具体到全灵,全灵是真的伤心。作为一个女孩子,她不愿意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而周围的人非要她嫁给那个男人,还有什么事儿比这个更让女孩子伤心的吗!全灵的眼泪低头是一股,抬头又是一股,老也流不够。她的眼睛红红的,眼睑都肿了起来。她一两天都没喝水了,眼泪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眼泪是她的血变成的吗?
门外有机器的响声,一辆车斗子后面贴了红喜字的手扶拖拉机开进院子里。这辆拖拉机是来接全灵的。实行革命化的婚礼以来,有的闺女走着去结婚,有的闺女坐自行车去结婚。像这样开着拖拉机来迎娶新娘的还很少见,至少在杜老庄是头一份。这种迎娶方式是先进的,机械化的,前所未有的。手扶拖拉机没有熄火,突突突的,显得隆重而有气氛。拖拉机的响声引来了不少人,使得全灵出嫁的风光程度增加不少。全灵该上拖拉机了,梅淑清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事,说:“我差点忘了,我这儿还有你的一样东西呢。”梅淑清掀开衣服襟子,把东西从衣兜里掏出来了,是一个卡子,一个玉红色的塑料卡子,一个做成蝴蝶结样的卡子。这个卡子正是金种送给全灵的那个卡子。全灵红肿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有些生气,说:“你不是说把卡子还给人家嘛,怎么还在你这里?”梅淑清说:“他既然给你了,就是你的。我想了想,还给他,对他也不好,就一直替你放着。”全灵不接卡子,说:“我不要。你说了还给人家,就不应该留下来。我平白无故要人家的东西,算怎么回事。”梅淑清说:“也不能说平白无故,他怎么不给别人卡子呢!他给你卡子,说明他心里有你。这些事情娘又不是不懂。”说到这里,梅淑清长叹了一口气,说:“人哪,叫我怎么说呢?这个卡子就算我从来没看见过,我什么都不知道,还不行吗!”全灵听说金种回来了,还是被人家抓回来的。金种回来后,全灵还没有看见金种。金种冒险往外跑,全灵明白为什么。金种把一颗心交给她,她辜负了金种的心意,把金种的心伤透了。恐怕她这一辈子都对不起金种。天底下的伤心人多的是,常常一伤就是一对,你伤心谁不伤心呢!全灵的眼里又冒出两股泪水。梅淑清趁机把卡子装进全灵的衣兜里去了。全灵知道自己的衣兜不是装卡子的地方,她打开箱子,把卡子藏到被子里面去了。这个卡子全灵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往头上戴,但谁能说她不是把卡子戴到了心上呢!
和黄鹤图打完架的昨天晚上,金种没有回到家里睡。他被自民拉出来,到自民家坐了一会儿,赵大婶一回来,他就走了。走到家门口,他想起来,他和黄鹤图打成那样,黄鹤图一定会记恨他,不让他再进家门。他伸手把门推了推,黄鹤图果然从里边把门闩得死死的。他没有叫门,也没有打门,悄悄转身走了。月亮很细,天很黑,金种不知往哪里走。他突然意识到,家有门口进不得,他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无家可归这个词金种早就听说过,但他没有过心,好像这个词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又好像这个词是一个虚词,嘴上说说而已。这晚他才体会到了,无家可归不是一个虚词,而是一个实词,实实在在地落在他身上了。前一段他跑到外头,是流浪的性质,当然是无家可归。现在他回到了杜老庄,仍然是无家可归。后来金种出了庄,向东南地走去,走到了父母坟前。坟地很静,麦苗一片黑。在晚间,人们一般不敢到坟地里。但金种不怕。反而是他白天不敢来,要是白天来到父母坟前被人看见,人家就会说他是地主阶级的孝子。看着父母低矮的坟头,他很想跟父母说说话,诉诉他心中的苦处,问问父母他应该怎么办。但他知道不能开口,口是话的门口,有时也是眼泪的门口,他若是说出话来,声音一抖,眼泪就可能倾泻而出。眼泪的闸门一开,说不定他还会哭出声来。他仰脸看了一会儿天,慢慢走了。父母的坟,是父母的家,还不是他的家。虽然他总有一天会回到父母身边,与父母团聚,但现在父母还不接纳他。
看见饲养室里亮着灯,金种朝饲养室走去。饲养室门口一侧有一间盛牲口草的小屋,他打算到小屋的草窝里睡一夜。小草屋没有门,他进了小屋,弯着腰,伸着手,往草堆上摸。这里盛的草都是铡好的,很暄乎,也很香,是睡觉的好地方。金种脚下被绊了一下,蹲下一摸,是一个人的腿。金种吓了一跳,正要再摸摸是活人还是死人,被摸到腿的人说话了:“谁呀?想睡就睡下,瞎摸什么!”听声音,说话的还是一个女人,这是怎么回事?金种当然不敢跟女人睡在一起,他连气都不敢吭,赶紧退了出去。
饲养员杜鹏正正给牲口拌草,金种到饲养室里去了,进门叫了一声大叔。杜鹏正一看是金种,问:“听说你不是到外地找事儿干去了吗,怎么回来了?”金种说:“回来了。”杜鹏正问:“你吃饭了吗?”金种说:“吃过了。”杜鹏正把一个牲口槽的草拌好了,接着给另一个牲口槽拌草。用炒熟的黑豆磨成的拌草料闻着很香。金种说:“我想在草屋里睡一夜,我听见里边已经有人了。”杜鹏正问:“是吗,是男的还是女的?”金种说:“听声音像是一个女的。”杜鹏正说:“可能又是那个要饭的妇女,她过来过去就在草屋里睡,不知道在草屋里睡过多少回了。哎,你不回家去睡,到草屋里睡个啥劲?”金种说:“我叔跟我生气了,他从里边顶着门,不让我进屋。”杜鹏正说:“这个猪八戒,跟自己的亲侄子格什么气呢!”金种说:“他把我弟弟弄丢了,我说了他两句,他抬手就打我。”银种耳朵里被塞了玉米豆的事,杜鹏正也听说了,他说:“不知道是谁那样坏良心,别说对一个人,就是对一头牲口,也不能往耳朵里塞东西。害人如害己,那样的人下辈子一定是个聋子。”既然已经有人在草屋里睡,而且睡在那里的还是一个妇女,杜鹏正就让金种在饲养室的床上睡。因为牲口夜里也要吃草,饲养员都要在饲养室里搭床,一年四季在饲养室里睡。床上有被子,也有褥子。杜鹏正把被子抻开了,让金种睡。金种说:“我穿着衣服睡,不用盖被子。”杜鹏正说:“要睡,就脱了衣服好好睡。不脱衣服不解乏。”杜鹏正从床下的布袋里抓出一把炒熟的黑豆递给金种,说年轻人牙好,没事吃着玩吧。金种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接过黑豆,他差点掉下泪来。他恼的时候,把姓杜的都骂了。他承认自己错了,姓杜的也有好人。杜鹏正大叔就是一个好人,杜建国人也不错。金种听杜鹏正说,差不多每天都有人在草屋里过夜,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有时是一家子。他们都是逃荒要饭的。他们都很能,像是摸到了门路,走到哪个庄天黑了,就到草屋里住。反正一般来说饲养室都在庄子外头,没有人管,也没有狗咬。草屋里又暖和,把身子往草堆里一钻,被子褥子都有了,外面下大雪都不怕。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金种把杜鹏正的话记住了。
睡到半夜,有人敲门。杜鹏正问:“谁呀?”“是我。”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是谁?”“我是过路的。”“你有啥事儿吗?”“事儿不大。大哥你开门吧,我进去跟你说。”“我睡下了,有啥事儿明天再说吧。”“我自己睡有点冷,我想跟你睡,让你搂着我。”“那不行,你又不是我老婆,我搂着你算什么!”“算什么?算打点野食呗。哪有男人家不爱打点野食的,见野食不打是傻瓜。”“你别再胡说了,再胡说我要骂人了。赶快走吧。”外边的女人还不走,手扒着门缝继续说:“大哥,我一不要你的钱,二不要你的东西,第三别人又不知道,你怕什么?”杜鹏正说:“这不要,那不要,你说的好听。我要是放你进来,你该吸我的精了。精是最宝贵的东西,我可不愿意让你吸。别说你吸我,你吸我喂的叫驴,我都不同意。”停了一会儿,门外的女人叹了一口气说:“大哥真小气,我再也不理你了。”
女人一敲门,一说话,金种就醒了。他装作没有醒,惊奇得心中大跳,连大气都不敢出。现在到处都在喊革命口号,天天都在抓阶级斗争,人人都要进行斗私批修,金种万万没有想到,在饲养室里还有这样的事情。事情奇就奇在,是女人主动找男人,央着求着要跟男人睡。看来革命不管革得多么厉害,都会留下一些死角,都不是铁板一块。\');
第三十九节
金种在饲养室里待了一天,到了晚上又跑走了。这天他醒醒睡睡。醒了就帮杜鹏正扫扫地,淘淘草,喂喂牲口。无事时爬到床上接着睡。杜建春命他写检查,他没有写。他没写过检查,不知道怎样写。他知道杜建春不会饶过他。杜建春这天忙着给外甥娶老婆,暂时顾不上管他的事。等杜建春一缓过手来,肯定要组织人批斗他。在庄上坐等挨整,当然不如走了好。这次促使金种走,还有一个原因,黄鹤图和他彻底决裂了,拒绝他再进家门。中午,杜鹏正催他回家吃饭。他心里打鼓,黄鹤图会不会做着他的饭呢?管他呢,只要锅里有饭,他就吃。要是黄鹤图夺他的碗,不让他吃,大不了他和黄鹤图再干一架。然而他走到门口一看,门还是从里边关得严严的,他踢了两脚都没踢开。黄鹤图不但不让他吃饭,连家门都不让他进了。在和黄鹤图打架时,他没料到后果会如此严重。可能黄鹤图一直在寻找把他赶出家门的借口,现在终于找到了。
这次出走,金种接受了上次的教训,改变了大方向。他不朝北走了,向南走。他不沿着公路走了,专走乡间的小路。他不奔有各级权力单位所在的城市走了,从一个农村走向另一个农村。他这样改变方向,主要是为了躲避官家。北方,公路,城市,还有火车站,都是官家集中的地方。他不能再往官家的手里撞。第一站,他来到了大姐家。大姐已经睡了,他叫开了大姐家的门。大姐也知道他出去了,问他怎么又回来了?详细情况他没有跟大姐说,也没有跟大姐说他和黄鹤图打架的事,只说只要还有两条腿,他就要走,是死是活都要走,谁都别想拦住他。大姐问:“银种回家了吗?”金种说:“没有。”大姐说:“你看你们弟兄两个,一个在家里都待不住。”金种让大姐接着睡吧,他现在就走。他走到大姐家门口了,不跟大姐打个招呼说不过去。他说没什么事儿,让大姐以后别挂念他。大姐往外面看了看,说天这么黑,今天晚上别走了,住一夜,明天早上再走。金种执意要走,说他就是要趁黑天走。大姐没有阻拦他,让他等等。大姐给了他两块钱,一斤四两粮票,还给他拿了两个红薯面锅饼子和两块蒸红薯。大姐去灶屋拿干粮时,他看见桌子上放着大姐夫来的一封信。他把信拿起来看了看,又把信放回原处。临走时,他对大姐说:“你把大姐夫寄回来的信皮子给我一个吧。”大姐说:“他说过不让老家的人找他,你要他的信皮子干啥!”金种说:“大姐放心,我不会给大姐夫添麻烦。到了外边,人家老是要查介绍信,没有介绍信,带个信皮子有时候也管用。”大姐把信瓤子抽出来,把信皮子给了金种。
春风吹拂着大地,越往南边走,天气越暖和,麦苗长得越高。金种不再为住的地方发愁。一个村庄连着一个村庄,反正每个村庄都有饲养室,都有草屋。天黑了,不想走了,他就拐到一个草屋里去睡。随便走到一个村庄的村头,他不必打听饲养室在哪里,见哪几间房子比较孤零,并听见有牲口的叫声,闻见有牲口粪的味道,过去一看,果然是饲养室。他在草屋里睡就睡了,走就走了,没有人管他,没有一个饲养员向他要过介绍信。有的饲养员到草屋里取草时看见他,顶多交代两句,说在草屋里睡觉可以,不许尿在屋里,屙在屋里。豌豆苗长起来了,金种也不会再饿肚子。大姐给的锅饼子和红薯吃完了,他就到地里吃豌豆头。他走到豌豆地里,褪下棉裤,停下来装作解手,就开始揪豌豆头吃。他一揪就是一把,攥实了,当馍吃。豌豆头真嫩啊,真清香啊,比红薯面锅饼子还要好吃。他知道,豌豆头被揪去,很快就会发出新的,不会影响开花和结豌豆,多揪一点也没关系。他没拉出什么东西,没有贡献什么,却往嘴里收拾了不少东西。他用指头摸摸嘴角,一看,指头成了绿的。他想,在吃东西方面,他快变成一只羊了。只不过,羊是四条腿,他是两条腿;羊都是被绳子拴着,他是一只自我放逐的野羊。金种禁不住笑了。
绿色的麦地一望无际,金种的心情彻底放松下来。他不急着赶路,走得并不快。他没有目的,仿佛走本身就是目的。孙悟空也被称为孙行者,孙行者的“行”是有目的,他要协助师父唐僧去西天取经。金种也可以称为一个行者,一个纯粹的行者。他不去西天,也不用帮谁取经。金种成了一个闲人,他有了闲心,甚至有兴趣看路边的景致。看到一棵柏树,他站下了,仰着脸看柏树的树冠,估计这棵柏树至少有三百年的历史。看到一树杏花映进水塘里,有小孩子在杏花树下的水塘边钓鱼,他站下了,看看小孩子能不能钓到鱼。小孩子钓上了一条鲫鱼,小孩子高兴,他也高兴。看见一只狗在麦苗地里扑来扑去,他也驻足观看。麦地里并没有奔跑的兔子,金种猜不出狗在扑什么,也许在捕风捉影。走路走热了,金种觉出有虱子在裤腰那里动,就在一座桥头的砖垛子上坐下来,翻开裤腰捉虱子。捉到一只个头较大的虱子,他不急于把虱子杀死,而是放在手心里加以研究。研究的结果,他发现虱子长有六条腿。以前他以为虱子是四条腿,原来虱子是六条腿。他妈的,虱子以自己的小,以自己的微不足道,把他蒙住了。取得了成果之后,他仍没有把六条腿的虱子处死,把虱子放在地上,让虱子爬。虱子的腿数既然是人类腿数的三倍,爬得应该不慢吧?可金种发现,虱子在地上的行动能力相当弱。尽管虱子手扒脚蹬在拼命逃跑,可它跑了好一会儿,跑得才有一?那么远。金种在虱子身后以手拍地,催虱子快跑,快跑!不料拍地扇风,风把虱子掀翻了。虱子六爪朝天,挣扎了好一阵,才翻转过来。等虱子自以为不过翻了一个跟头云,已经跑到天边,他才用大拇指的指甲一挤,把虱子来了个就地正法。把虱子挤死后,金种也有些茫然。天没边儿,地没沿儿,老和尚没有头发辫儿。他走到哪里才是尽头呢?
这天,金种在某个饲养室的草屋里睡了一觉醒来,听见外面一片沙沙声,像是下雨了。他张开鼻翅子闻了闻,阵阵雨气正向草屋涌来。他起身来到门口伸手试了试,果然下雨了,雨下得还不算小,他的手刚伸出去,就淋了一手湿。天黑得很浓,鸡不叫,狗不咬,估计刚到后半夜。麻烦了,天下了雨,明天的路怎么走。金种又在草窝里睡下了,一切等天亮了再说。天一亮,也许雨就停了。
天亮了,雨不但没有小,反而下得更大了。夜里的响声是沙沙沙,这会儿的响声是哗哗哗。屋檐的滴水连成了线,门口的地上积了一窝子又一窝子白水。黄色的粪末子在水里漂起来,又沉下去了,满地都泛着浓郁的牲口粪的气味。金种跑到雨地里,刚跑了几步,又返回草屋。雨这样下法,他跑不了多远,就会淋个湿透。他穿的还是棉袄棉裤,吸水的能力很强。若是棉袄棉裤全湿透了,等于他全身驮满了水袋,走起来就困难了。棉衣淋湿容易,晾干难。他只有这一身衣服,一天到晚穿着湿衣服,不把皮泡烂才怪。人不留人天留人,人不能和天作对,还是等一等再说吧。金种没有再睡,坐在草上看落雨。
饲养员搬着一个荆条编的大草筐,到草屋取草。饲养员一进草屋,就把金种看见了,说:“年轻人,走不成了吧?”金种赶紧站起来,承认走不成了,还说没想到雨会下这么大。饲养员说:“该下一场透雨了,这场雨对麦子有好处。”饲养员往大筐里装草,金种帮着装。草装满了,金种帮饲养员把草筐抬到饲养室里。草屋的门口离饲养室的门口很近,只几步路。饲养员也没戴斗笠,没披蓑衣,没使用任何雨具。饲养员是一个中年人,穿衣戴帽却像个老头。饲养员头戴一顶六块瓦的瓜皮帽,瓜皮帽是黑色的,下半部浸满了脑油。把草筐放下后,金种没有回到草屋去。饲养室门口放着一口大缸,缸里盛着上半缸水。金种知道,那是淘牲口草用的。给牲口喂草之前,都要把草放进水缸里淘一淘,一是为了洗去尘土,二是为了给草增加一些水分。金种把饲养员叫大叔,问:“现在淘草吗?”饲养员说:“你别管了,我自己来。”金种说:“我也会淘。”他把草取出一些,放进水缸里,抄起用荆条编成的大笊篱,一下一下淘洗。饲养员说:“你这个年轻人很勤快呀!”金种说:“勤快说不上,干活儿干惯了,不干著急。”饲养员说:“我看你不像要饭的呀,没拿碗,也没拿棍。”金种说:“我是过路的,去矿上找我大姐夫。大姐夫来信叫我去,说在矿上给我找了一个活儿。”金种把草淘好了,捞出来端着控水。水控得差不多了,他问大叔先往哪个槽里倒。饲养员听金种说不是要饭的,上前接过笊篱,说:“你歇会儿,还是我自己来吧。”饲养员不让他淘草,他就拿起苕帚扫地。这个饲养员让他想起杜鹏正大叔,他不知不觉想在饲养员面前表现自己。他没想表现好了会得到什么,人家夸他两句,他就很满足。
牛、驴和骡子在吃草,饲养员跟金种说些闲话。说了一会儿闲话,金种知道了,这个庄子叫田家营,姓田的在这个庄是大户。饲养员就姓田,金种改称他田大叔。田大叔问了金种不少话。金种说了一些真话,也编了不少假话。金种说,他没爹了,没娘了,两个姐姐都出嫁了,家里只剩他一个人。他没提到叔叔黄鹤图,也没提到弟弟银种,好像压根儿就没有这两个人。他给自己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叫黄金诚。他特别强调,是诚实的诚。田大叔还没问到他的家庭成分,他主动对田大叔说了。他说他的家庭成分不太好,不是贫农,是中农。田大叔说:“中农没什么不好,俺家的成分也是中农。中农和贫农是一样的。”金种已经取得了田大叔的信任,田大叔说:“你只管在这儿住吧,等天晴了再走。”
吃早饭的时候到了,田大叔让金种跟他一块儿回家吃饭。金种推辞得很坚决,说:“不行不行,那可不行。田大叔的心意我领了。”田大叔说:“我看这雨一天半天不会停,人饿着肚子哪行!”金种说:“没事儿,我一天不吃饭都没事儿。您赶快回去吧,我还到草屋里待着去。”田大叔说:“你就在这屋吧,我吃完饭就回来。”金种说:“您还是把门锁上吧,万一出点啥事,我负不起责任。”田大叔似乎不高兴了,说:“你这个小黄,说啥呢!我都这个岁数了,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吗!怎么,你还会把牛牵走一头不成!”金种说:“好好,田大叔相信我,我就在这儿替你看着,”田大叔脱掉布鞋,绾起裤腿儿,从墙上取下蓑衣斗笠,披上戴上,赤脚踏着泥巴回家去了。
田大叔走后,金种想找一把牲口料吃。牲口料一般是炒熟的黄豆、黑豆或豌豆,有时掺一点大麦。金种没找到炒熟的原豆原麦,只在床下的布袋里找到半布袋已磨成面面的牲口料。他抓了一点闻闻,磨成面面的牲口料也很香,是一种糊香。但他没有往嘴里放,又放回布袋里去了。吃了牲口料,嘴里会有料香味,让田大叔闻见就不好了。他看了看牲口,发现有一头牛,还有一头驴,正瞪着大眼睛看着他,好像在发出疑问:这个家伙要干什么,他是不是要偷吃我们的香料?金种把牲口料放回布袋后,利用房檐滴水,把两只手都洗了洗。洗去手上的香料味,他给了那头驴一个嘴巴子,说:“看什么看,你要告密吗?”驴挨了抽,好像一点都不生气,还伸着鼻子嗅他的手。金种说:“真是一头驴,蠢驴!”
田大叔很快回到饲养室来了,给金种拿来了一个红薯面窝头和一块蒸红薯。窝头和红薯用一块毛巾包着,一打开直冒热气。窝头的窝窝里还有红红的辣椒糊糊。大叔说:“家里也没啥好吃的,我让你跟我回去吃,你不去,我给你捎了一点来,趁热吃吧。”金种感动得直哎呀,直搓手,说:“好,好,我吃。我要是不吃,大叔该不高兴了。只是,哎呀,我怎么感谢大叔才好呢!”田大叔说:“乡里人不兴说感谢的话。天有晴天的时候,也有下雨的时候,出门在外,谁能不遇到点难处呢!”金种说:“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呀,不管我走到哪里,都能遇到好人。”\');
第四十节
春雨下了两天两夜又半天,金种在田家营滞留住了。这一滞留不要紧,发生了一件让金种意想不到的事情。金种是一个小伙子,又不是一个闺女家,会发生什么事呢?当时的农村,都是一潭又一潭死水,村里的社员与外界是隔绝的,几乎没有什么流动性。虽然不时有一些要饭的挨门口要要饭,但他们要到一口吃的就走了,往往一去不回头。若是有一个闺女家到村里要饭,人们的眼睛会亮一些,态度会好一些,愿意给闺女拿点吃的,还愿意跟闺女说几句话。因为他们一看见闺女家来要饭,就会想到村里还有一些寡汉条子尚未娶到老婆,若说服闺女留下来,给其中一个寡汉条子当老婆是不错的。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在那大饥荒的年月,不少村庄都捡到了要饭的闺女给寡汉条子当老婆。然而小伙子就没人稀罕吗?也不见得。
下雨的当天下午,田家营的政治队长兼生产队长田明照到地里查看落雨情况。他打着一把黄油布雨伞,脚上穿着一双深腰胶靴,一看就是干部的模样。他看了看麦田、麦秸垛和新发的红薯秧子,就拐到饲养室去了。金种正帮饲养员往牲口铺里垫土,队长收了雨伞,一进饲养室就把金种看见了,问:“这是谁?”队长的口气有些警惕。饲养员说:“这是我的一个亲戚。”对金种说:“这是我们田家营的队长。”金种称了一声队长。“亲戚?哪庄的亲戚?我怎么没见过?”队长继续问。饲养员说:“这是大王庄我二表哥家的儿子,他不常来,你当然没见过。”说着笑了一下。队长看见了饲养员的笑,说:“田明山,你笑什么,你是不是蒙我?”田明山这才说了实话,说小黄是一个过路的,下了雨,在这里勒马等路。田明照说:“我说嘛,谁家的亲戚我不认识!你真会使人,抓住一个过路的,就让人家帮你干活。”田明山说:“四大爷死后,我一直说让你再给我派一个人,你老也不派,我不找人帮忙怎么办!这小伙子勤快得很,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帮我干活儿。我敢说,在整个田家营,找不着这么能干的!”一旁干活的金种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说:“田大叔,你过奖了。”田明照常和公社干部打交道,听得多,见得多。他听金种说“过奖了”这样的字话,便问了一句:“小伙子,你说什么?”金种说:“我说田大叔过奖了,我没有田大叔说的那么好。”田明照说:“听说话你是读过书的人哪。”金种说:“读得时间不长,只上了六年学,就不上了。”田明照说:“上六年学就是高小毕业,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他问了金种一些情况,比如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家里什么成分?等等。金种照着跟田大叔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田明照问:“你说去找你大姐夫,带的有介绍信吗?”金种说:“没带介绍信,带的有我大姐夫给我大姐的信。”金种从衣兜里把信皮子拿了出来,递给队长。田明照把信皮子的正面和反面都看了看,还给了金种,说:“出门在外,还是带张介绍信好一些。”说完这句话,田明照就撇下金种,只跟田明山说话。他问草够不够,料够不够。田明山答了够,他就撑着雨伞出门去了。
田明照回到家,刚把深腰胶靴换下来,田明山就赤脚踏着泥巴到他家来了。田明山说:“大哥,你都看见了,你看小黄这孩子长得多排场,要个头儿有个头儿,要脸面头儿有脸面头儿,还有文化,这样的孩子真是难找。”田明山一说,田明照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田明照没有说话。田明山说:“依我说,你把小黄留下来,给你做干儿子算了。老天爷下雨不让他走,这可是老天爷送给你的。”田明照摇摇头说:“你说笑话呢。人家要去找他大姐夫当工人,你把人家留下来当农民,人家怎么会答应!”田明山说:“我听小黄的意思,他是到他大姐夫那里找活儿干,也没说一定会当上工人。当工人是端国家的饭碗,哪是那么容易的!”田明照的老婆也在家里,她问:“那孩子今年多大了?”田明山说:“虚岁二十三,周岁二十二,正是好年龄。”田明照的老婆说:“不行不行,太大了。这么大的孩子都长心了,怎么养都养不熟。要是十五六岁还差不多。”田明照瞥了老婆一眼说:“你知道什么叫长心,我看你到现在还没长心呢!”老婆说:“好好,我不管。我没心没肺,行了吧!”田明照对田明山说:“你探探小黄的口气,看他愿意不愿意留在田家营当社员。你就说,我们看他没爹没娘了,是个孤儿,我们很同情他。他要是愿意留下来,队里可以考虑。别的话你不要跟他说,说多了不好。他要是稍微有一点不愿意,你就不要再劝他,这事儿勉强不得。”田明山说:“我知道。”
田明照有一个闺女,一个儿子。像田明照这样的岁数,应该有五六个孩子。可他老婆只生了两个孩子就打住了,不再生了。尽管田明照进行了百般努力,横着竖着,浅着深着,各种方法都试过了,老婆的肚子仍不能再鼓起来。虽然孩子少点儿,也是儿女双全,田明照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原因是儿子田军是一个傻孩子。女儿田莉是没说的,从长相,从聪慧程度,从说话,从接人待物,任你挑,都挑不出毛病来。可到了田军就不行了,田军一出生就是个傻子。手也长,脚也长,个头儿长得不算低。田军今年十七岁了,如果只比个头儿,田军比有的同年龄的孩子还高一些。可田军就是不长心眼儿。他有嘴,却不会说话,只会流哈喇子。他有眼,眼里却没神儿,一看人就不知道眨眼。要说他傻得一点气都不透,也不是。看见外村的闺女从村口路过,有人教唆他脱下裤子,把鸡鸡拿出来,展示给人家看,他果然照办了。后来,庄上的男人不必再教他,只要看见有赶集或走亲戚的闺女从村口路过,他自己就积极主动地把鸡鸡掏出来,并把持着鸡鸡棍子朝人家追过去。他人傻,好像鸡鸡并不傻。他的鸡鸡昂着头,连毛毛都扎了出来。闺女家吓坏了,跑得比兔子都快。田军也有着恼发脾气的时候,他发脾气不骂人,也不打人,只会啊啊叫着,用自己的牙咬自己的手背。他的手背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常常是疤拉流星。儿子是田明照的一块心病,一块治不好的心病。事情明摆着,儿子是没指望了。这意味着,他不会有孙子了,他这一支,到他儿子这一辈,就算完了。他很忌讳绝户这两个字,每想到这两个字,他心里就一阵揪疼。他有儿子,不算绝户。可是,有这样一个儿子,跟没有差不多,他等于提前绝户了。他知道村里人都盯住了他这一点,都在背地里看他的笑话。他不笑,也很少说话。他的情绪是对抗的,脸子一天到晚都黑丧着。他不说话是不说,一说就是说一不二,吐口唾沫就是一颗钉。田明照的权威不是一天两天树起来的,他是田家营第一个入党的党员,党在这地方还是搞地下活动的时候,他就入了党。成立乡政府的时候,他还在乡里工作过。吃亏吃在他不识字,要是识字的话,他早就混上去了,不止是副乡长,当个副县长都不是不可能。有这样的资格,田明照在田家营的权威是绝对的。别的村政治队长和生产队长职务是分开的,在田家营,田明照是政治、生产一肩挑。说来说去,田明照还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没有一个接班人。
田明山回到饲养室,把队长田明照家的情况对金种讲了。田明山一开始没有直说让金种给田明照当干儿子,只是说田明照一直想要一个干儿子,但没有碰见合适的。田明山说:“谁要是给田明照当干儿子,那算是掉进福窝里去了。田明照家有三间大瓦房,还有两间西屋,一百年都不用为房子的事儿操心。”金种心想,田明照家的房子一定是土改时从地主家分来的。不听金种接腔,田明山对金种说:“队长对你的看法不错,说你将来很有前途。”金种说:“是吗,他怎么看出来的?”田明山说:“队长的眼光厉害得很,他看谁是龙,谁就是龙;看谁是凤,谁就是凤,看什么都不会走眼。”金种说:“队长是够厉害的。”凭金种的经历和灵透,田大叔一提到田明照想要一个干儿子,金种就把干儿子和自己联系起来了。这是一个崭新的问题,这个问题让金种有些猝不及防。他在杜老庄受欺不过,只是一心二心想逃出来。至于逃出来干什么,在哪里落脚,他还没有想过。可以肯定地说,他从没有想过给人家当干儿子的事。他父亲已死去十多年,他觉得自己饱经沧桑,早就长成了一个大人,早就没有了儿子意识。一个未老先衰的人,突然间要给一个不相识的人当干儿子,岂不是有点可笑!干儿子,这个干字又当何解?干与湿相对,有干儿子,难道还有湿儿子不成!当了人家的干儿子,就得认人家为干爹。称呼时,干字又要略去,只喊爹。金种可从来没有这个思想准备。金种不会把干儿子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扯,他装作没领会到田大叔的意思,说:“人家认干儿子,一般都是趁孩子小的时候认,孩子一大,人家就不愿意认了。”金种这样说,等于把自己排除在外了。田大叔说:“那可不一定,大一点儿有大一点儿的好处,大一点儿,到家里就能干活儿,就能撑门定居,省多少事呀。我跟你说实话吧,队长一眼就看中你了,让我探探你的口气,看你愿意不愿意在田家营留下来。我敢保证,你只要留下来,不到一年,田家营生产队的会计就是你的。你是党员吗?”金种说:“还不是。”田大叔说:“你想入党容易得很,不过田明照的一句话的事儿。”金种害羞似的笑了一下。金种不会忘记,他是地主家的儿子。在杜老庄,什么好事都轮不到他头上,什么当会计,入党,他想都不敢想,想也是异想天开。假如给田明照当了干儿子,假如隐去了他的真实家庭成分,他真的等于脱胎换骨了吗?真的等于获得重生吗?前景如此光明,如此诱人,金种不得不想一想了。田大叔说:“你不用着急,好好想想,想好了再给我回话。天下着雨,反正你也走不了。这事儿凭自觉自愿,强摘的瓜不甜。”金种说:“我知道。”
田明山还有话对金种说。他到门口左右看看,见无人过来,才压低声音对金种说:“有句话我不该这么早跟你说,我看你这个年轻人实在不错,还是跟你说了吧。田明照名义上想要一个干儿子,实际上是想招一个上门女婿。他有一个闺女叫田莉,我跟你说过了。田莉今年二十一,比你小一岁,年龄正合适。那闺女不光长得好,人也沉稳。这个不能光听我说,哪天你看见田莉就知道了。”说到这里,田明山跟金种说了句笑话:“我敢说,只要看见田莉,你想走,都走不动了。”
由黄金种改名为黄金诚的金种,果然在田家营留了下来。雨停了,他没有走。太阳出来了,他仍然没有走。田明照安排金种就在饲养室里干活,算是给田明山找了一个帮手。田明照指示队里的记工员,开始为小黄记工分,不一定记满分,每个工记九分吧。田明照让队里的仓库保管员先借给小黄一些粮食,小麦、豆子都借一些。等小黄分到粮食,再还给队里。田明照没让小黄到他们家里吃饭,所以借给金种的粮食都背到田明山家里去了。仓库保管员明知这些粮食有借无还,也不敢说什么。说是生产队的仓库,跟田明照自家的仓库也差不多。田明照没有请客,没有就认干儿子的事举行仪式。但田家营的人都知道了,队长要了一个干儿子。队长的干儿子长什么样儿呢,社员们纷纷到饲养室里看小黄。那阵势像是生产队里新买回了一头牛,或是谁家娶回了新媳妇。那些人有男的,有女的,有年轻媳妇,也有大闺女。他们看金种看得很大胆,真像看牛看新媳妇一样。一个男人家,有什么可看的呢?这让金种很不自在,相当的不自在。可是,他既然处在干儿子的位置,不让人家看又不行。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理人不是,不理人也不是,只有硬着头皮强撑着。连队长的傻儿子田军也到饲养室来了,拐着头,拐着手,对金种看着。有妇女往前推田军,说:“这是你哥,快叫哥。”田军望着金种,竟无声地笑了。
麦子打泡儿了,麦子出穗儿了,麦子扬花儿了。田家营生产队今年的麦子长势很好,如果不出现大的灾情,应该是一个好收成。沟塘里的蛤蟆叫起来,越到夜晚,蛤蟆叫得越疯狂。这是蛤蟆交配的季节,它们没有理由不纵情高歌。农谚说:蛤蟆打哇哇,四十五天吃疙瘩。疙瘩是新麦面做成的一种面食。这就是说,再过一个多月,金种就可以吃到田家营的新麦了。
阶级斗争的目光毕竟无处不在,有人对金种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跑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干什么?这里边有问题,肯定有问题。有人推测,这个姓黄的小伙子家庭成分一定不好,不是地主富农的儿子,就是反革命或坏分子的儿子,他在老家混不下去,就跑出来,隐瞒了自己的成分。有人分析,这小子有可能在老家犯了什么事,比如偷了人家的东西,或伤了人命,为逃避抓捕,就逃到了这里。还有的人的判断更大胆,认为这家伙很可能是美国和蒋介石派遣来的特务分子。他伪装成无依无靠的孤儿,以博得善良人们的同情。然后认革命干部为干爹,以革命家庭为掩护,便于长期潜伏下来。他表面上老实听话,积极干活,背地里搜集美蒋所需要的情报。一旦蒋介石反攻大陆,他就带着情报跑到敌人那边去了。有了这些推测、分析和判断,他们再拿金种作对照,越看金种越像一个肚里有货、眼里有鬼的人。有一个民办教师说:“不信你看他的眼睛,他不让你看到底,你一看,他就躲开了。你不看他时,他该偷着眼看你了。他不敢让你看,说明他心里有秘密;他偷眼看你呢,是在观察你,看你发现他的秘密没有。”一些人听了民办教师的话,有点好奇又有点恐惧地来到饲养室,分两个步骤对金种做试验。试验的结果,他们没有了好奇,只剩下恐惧了。
别看一百只鸟儿在背地里议论得怪厉害,但没有一只鸟儿当着田明照的面把怀疑说出来。田明照是谁,是老党员,老贫农,老革命,老队长。人家的斗争以验不比你丰富!警惕性不比你高!阶级观察的眼光不比你厉害!你敢怀疑小黄,实际上等于怀疑田明照的阶级立场,怀疑田明照的一贯正确,等于说田明照犯了政治方面的错误。得了吧你,不要老虎头上蹭痒,不要放着自在找不自在。也许人家田明照早把小黄的介绍信看过了,早对小黄进行了全面考察,才决定把小黄培养成他的接班人。毛主席指定林副主席为他的接班人,用得着你操心吗!
金种没到田明照家去住,还是和田大叔一起住在饲养室里。天气一天比一天热,金种的棉袄棉裤穿不住了。田明照的老婆来到饲养室,趁金种晚上睡觉的时候,把金种的棉袄棉裤拆洗一下,扒出里面的棉胎,缝成夹袄夹裤。这是在尽干娘的责任。金种尽干儿子的责任更多些,时常去田明照家帮助干活。院子里一棵椿树分杈太多,需要削减一下,使主干更加突出。金种说我来。他后腰拴一把锯子,猴一样爬到树上,噌噌噌,就把多余的枝子锯掉了。粪窑子里的粪该出了。金种说我来。他跳进粪窑子里,先是刨,后是铲,不到半天时间,把一粪窑子粪出得干干净净。这天中午,田明照留金种在家吃饭。田明照的老婆用白面、葱花烙了油馍,擀了面条,还炒了两样菜:一样是新韭菜炒鸡蛋;一样是煎豆腐片。吃饭前,田明照问金种:“你喝不喝酒?”金种说:“不喝,我不会喝酒。”虽然没有喝酒,金种却像已经享受了喝酒的待遇一样,脸和脖子都红了。金种看见了田莉,田莉长得是不错。田莉话不多,有着少见的内向和老成。因田明山和金种说了那番话,金种看田莉时,眼神儿有些温柔,有些关切,还试试能不能和田莉达成某种程度的目光交流。目光的交流是第一步,有了目光上的交流,才能进行第二步,语言上的交流。金种觉出来了,田莉对交流是拒绝的。田莉大概看出了他有着交流的愿望,对他有些排斥,甚至有些厌烦。不知这是为何?
这天金种在田明照家吃饭时,田明照有一个侄子田玉同,端着饭碗到田明照家来了。田明照的父亲弟兄五个,除了田明照的父亲生下田明照一个儿子,其它四个弟兄每人都是两三个儿子。儿子再生儿子,老枝再发新枝,田明照的本家侄子有十多个,将近二十个。田玉同只是其中的一个。田明照让田玉同吃菜,田玉同毫不客气,用筷子夹了一块韭菜炒鸡蛋放进自己碗里去了。田玉同是田明照众多侄子中比较有出息的一个。他初中毕业后,给县广播站写过几篇广播稿,就被抽到公社广播站去了,在广播站当编辑。虽然他的工作是临时性的,但他对自己的才华已经有了相当的自信。大伯要了一个干儿子,他听说了。村里人对小黄身份的怀疑和议论,他也听到了。他还听人说,这个小黄不但有文化,人也聪明得很,田明照那么多侄子,恐怕没有一个比得上小黄的。这就让田玉同心里很不是滋味,也很不服气。小黄算老几,他要是真的聪明,真的有志气,就不该干这种卖身投靠的勾当。田玉同对大伯田明照也有看法,大伯有那么多侄子,挑一个过继不行吗,干吗找一个不知根底的野公鸡呢!他跟大伯家住一个院子,见小黄在大伯家吃饭,他的目的就是过来把小黄考察一下。他装作对小黄很欢迎,很热情,说:“你这一来,等于给田家营增添了新生力量,补充了新鲜血液。”金种说:“哪里哪里,我是到这里学习的,一切从头开始。”“听你的谈吐,你至少是初中毕业吧?”“没有,我只上到上学六年级。”“为什么没继续上呢?”“家里生活困难,上不起了。”田玉同连称可惜了,问:“你老家是哪个县的?”金种说了哪个县。田玉同说:“那个县我去过。哪个公社呢?”金种说了公社的名字。说过公社的名字后,金种突然警觉起来,他问这么具体干什么?是不是对我产生了怀疑?田玉同接着问他大队的名字时,他就没有说实话,随口编了一个名字。田玉同没有再问,已经够了,他把县、公社、大队三级行政单位的名字都记在了心里。
回到公社,田玉同就以对党和人民高度负责的精神,通过公社革命委员会,向金种所说的那个县的那个公社发去了一封外调函,调查一下金种所说的那个大队有没有一个叫黄金诚的人,如果有这个人的话,这个人的家庭是什么成分。事关阶级斗争,事关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安危,外调函很快得到回复,那个公社没有外调函中所说的大队,也根本不存在黄金诚这个人。
公社当即派了两个干部,来到田家营。他们先找到队长田明照,问田家营是不是来了一个叫黄金诚的陌生人。田明照说:“有个小伙子是个过路的,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小伙子表现不错,没做什么不规矩的事。”公社干部之一说:“我们向他了解点儿情况。”田明照说:“他在饲养室,你们直接去找他吧。”
金种一见两个干部来找他,知道大事不好,怎么也镇定不住,脸刷地就白了。他希望田明照能保护他,说:“我去跟田队长说一声。”干部说,他们跟田队长说过了。金种望着田大叔,希望田大叔帮他说句话。田大叔说:“去吧,没事儿了就回来。”那些牲口跟金种似乎都熟了,见金种要被人带走,它们都停下吃草,眼巴巴地看着金种。只可惜,它们谁都没跟金种说一句挽留的话。
去了公社,金种没能再回来。人家摆开架势一审他,还没对他用刑,他就说了实话。他说他家里是地主成分,他的真名叫黄金种,家住杜老庄。金种这次的罪名是,隐瞒家庭成分,企图混入革命队伍,进行反革命活动。
金种被五花大绑,押送回了杜老庄。是民兵连长杜建兴和另一个基干民兵把金种从公社押解回庄的。杜建兴一上来就抽了金种两个嘴巴,并踹了金种两脚,说:“你这个反革命分子,我叫你跑。再跑我把腿给你打断!”
金种回到杜老庄,是社员们傍晚收工的时候,杜建兴正好可以带着金种游街示众。杜建兴临时喊了几个孩子,跟在游街的金种后面喊口号:打倒黄金种!打倒反革命!黄金种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在各条村街游了一圈,杜建兴请示过杜建春,把金种投进队部里去了,从外边锁上了门。队部可以开会,可以斗人,也可以当监狱用,把金种监禁起来再说。当夜,金种借着桌角磨断捆他的绳子,扁着头,扁着肚子,从窗户上面的空档里爬出来,又跑了。是夜,月亮正圆,遍地都是月光,如雪。\');
第四十一节
金种又回来了。他这次回来,非同以往。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头发上打着发乳,皮鞋擦得锃亮。他右手提着一个大大的提箱,左肩还背着一个背包,一副衣锦还乡的样子。跟他一块儿回来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应该是金种的妻子。金种最后一次跑走,是一九七一年的春天。他这次回来,是一九八五年的春天。这中间,整整十四年过去了。金种跑走那年二十二岁,今年已是三十六岁的人了。在此期间,杜老庄的人有多种猜测和议论。有人说金种死在外头了。有人说金种混抖了,开了工厂,当上了老板。有人说金种跑到外国去了,成了叛国投敌分子。然而,金种回来了。也许,金种为了打消人们的无端猜测和议论,向人们证实他还活着,而且活得还不错,就带着妻子回到了杜老庄。金种没有到大姐家去,他写信跟大姐联系过,知道全国煤矿有了新政策,煤矿工人在井下挖煤挖到一定年数,他们的老婆孩子可以从农村到矿上生活,农村户口可以转成城镇户口。于是,大姐就带着两个孩子到矿上找大姐夫去了,在贵州的矿上安了家,落了户。现在的长途汽车能一直开到镇上,金种和妻子孙秀文在镇上下了车,金种发现镇子有了变化。原来的人民公社和公社革命委员会的牌子没有了,白牌子上的黑字换成了乡人民政府。镇上狭窄的南北街道变成了宽阔的东西街道。镇子南边的那条河还在,只是河水变成黑色。走过河上的那座砖桥,金种往南一望,就望见了杜老庄。杜老庄一片黑乎乎的,只见树木,看不见房屋。他走了,杜老庄没有走,杜老庄还在原来的地方。杜老庄像是一棵树,它生在那里,就一直站在那里。随着风霜雨雪的到来和四季更迭,它有时发芽,有时落叶,但不会动地方。这就是生他养他的杜老庄,给了他许多屈辱和痛苦的杜老庄,留下许多难忘回忆的杜老庄,也是让他梦绕魂牵的杜老庄。他认识杜老庄,杜老庄还认识他吗?离杜老庄越来越近,金种的心情复杂起来,也紧张起来。他心跳加快,手脚发软,身上和头上忽地出了一层汗。他觉出自己出的汗是虚汗,这种汗忽地就来了,忽地就停了,一停就变成凉汗。仿佛这种汗不是从汗毛眼儿里流出来的,而是从心里流出来的,汗里面有血的成分。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紧张,需要重新认识一下自己。现在人的家庭成分取消了,没有了地主富农和贫下中农之分,他不再是地主家的儿子,是一个和其它人一样平等的公民,不会再有人因成分问题而歧视他。他这次回来,没有人再捆绑他,押送他,他西装革履,自由自在,是光明正大地回来探亲。他不再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箱子里带有足够的钱,还有最好的香烟和糖块。他在杜老庄没做过什么坏事,只有别人伤害他,他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对谁都问心无愧。他有什么可紧张的呢,没什么可紧张的,应该放松,自信,昂起头来,挺起胸膛,出现在杜老庄的人面前。这样给自己打了一阵子气,他紧张的心情才稍稍有些缓解。
他对孙秀文说:“你看,前面就是杜老庄。”孙秀文说:“你快到家了,怎么样,心里激动吗?”金种说:“说不来,有一点儿。”孙秀文看见金种满脸的汗,说:“你走热了,歇一会儿,擦擦汗吧。”金种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汗。他的手绢折迭成了一个方块,像是新买的。他没有把手绢打开,只是用折迭的手绢把额头上的汗吸一吸,搌一搌,动作不失优雅,也有一些拘谨。金种把地里的油菜花一指,对孙秀文说:“秀文,你看我们这里的油菜花多漂亮,真是像书上说的,满地黄花满地金哪!”孙秀文说:“是很漂亮,很好看。”
农历进入三月,再过几天就是清明节。今年的春天暖得早,麦苗起身也早。大片的麦苗正在孕穗,看去绿汪汪的。麦地之间,这里那里,分布着一块块油菜花地。油菜花地的分布好像没有什么规则,没什么道理可讲,反正它在哪里都开得兴高彩烈。有的开在麦地中间,有的给麦田镶了一道金边,还有的爬上了河堤。麦苗和菜花,一是绿,一是黄;一是深,一是浅;一是暗色,一是明色。但仿佛有了油菜花的照耀和提拔,麦地似乎也显得有些明亮起来。油菜花的黄,不光自己黄透就完了,她的黄像是散发性的,升华的性,从地面往空中延伸,一直伸到太阳那里。正在下落的太阳,仿佛真的受到了油菜花的感染,在渐渐地由白变黄。变黄的阳光反射到地面上,使地面的万事万物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燕子是金色的,在麦田上空飞来飞去,发出金子一般的鸣叫。蜜蜂是金色的,它钻进油菜花的花蕊里,就与油菜花结成了一体。蝴蝶是金色的,它是带翅膀的诗,也是飞翔的灵魂和美的化身。看见蝴蝶,谁能不想起梁山伯和祝英台呢!这就是金种的故乡啊,谁不认为自己的家乡是最美的呢!不知不觉间,金种的眼里已含满热泪。
有一个拉架子车的人从南面走过来,金种一见,又不由得紧张起来。还有一段距离,他看不清来人的面目,不知拉架子车的人是不是杜老庄的人。要是杜老庄的人,他遇见的第一个杜老庄的人会是谁呢?他的手伸进西服的口袋里,摸到了装在口袋里的尚未开包的香烟。他准备好了,不管拉架子车的是杜老庄的哪一位,他先请人家吸烟再说。人家走近了,他看了人家一眼,人家也看了他一眼,他没认出拉架子车的人是谁,好像不是杜老庄的人。他没有跟人家打招呼。可是,这个人怎么有些眼熟呢,肯定见过,不是杜老庄的,也是周围庄上的。一方土地长一方庄稼,一个地方的人,面目总是有些相似之处。
金种来到杜老庄村口,所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他最不愿意遇到的,也是他最怕遇到的。这个人是谁呢?是杜建春。尽管杜建春头发已经灰白,脸上爬满皱纹,个头似乎也抽抽了一些,金种还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杜建春挑着两塑料桶尿水,正从村口往村外走。怎么办?金种不能不继续往前走,更不能退回去。是呀,今日的金种,不是昔日的金种,他干吗要退回去呢!他退到哪里去呢?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把勇气鼓了鼓,先跟杜建春打了招呼:“建春大哥,忙着呢!”杜建春把金种打量了一下,说:“这是谁呀,是金种吗?”金种说:“是我。怎么,大哥不认识我了吗?”杜建春说:“你别说,你要是不说,我还真有点儿不敢认。我听说你在外边弄发了,不错呀!”金种说:“发说不上,做点小生意。大哥这是――”杜建春说:“我攒了两桶尿水,挑到麦地里去。”金种说:“大哥身体不错呀!”杜建春说:“就这样,凑乎活着吧。你这是啥时候回来的?”金种说:“这不,刚走到这儿,还没进庄呢!”金种掏出烟,说:“大哥吸颗烟吧!”杜建春说:“不吸了,在家里刚吸过,刚扔掉。”金种把整盒的烟掏出来了,却迟迟打不开烟盒。他的手有些抖。他好不容易把烟封撕开了,却又迟迟抽不出烟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他说:“我们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给父母绕纸。清明节快到了。”杜建春说:“回来很好。人无论走到哪一步,都不能忘掉家乡,忘掉父母。”金种终于抽出了一颗烟,递给了杜建春。还是由于慌乱,他忘了给杜建春点烟。杜建春把烟卷别到耳朵上去了。杜建春挑着尿水桶一直没有放下来。这一切,孙秀文都看在眼里。杜建春把孙秀文看了一眼,问:“这是――”金种说:“我忘了介绍,这是我爱人。”杜建春问:“咋没让孩子一块儿回来呢?”孙秀文说:“没有,怕路远,不好带。”金种说:“孩子放在孩子的姥娘家了。”杜建春说:“那你赶快回去吧。”金种这才想起应该对孙秀文介绍杜建春,说:“建春大哥是咱们杜老庄的队长。”杜建春嘿嘿笑了笑说:“我老了,不干了,让给年轻人干了。现在不叫队长了,叫村委会主任。好了,你们赶快回去吧,咱们回头再说话。”杜建春挑着尿桶走了,金种仍大汗不止,脖子里出的汗把衬衣领子都浸湿了。他觉得胸口发闷,出气不大顺畅。他把两根手指伸进领带里往下扒了扒,把领带扒得松一些,才觉得好受点儿。他以前从没系过领带,这次回家前,才专门买了一条领带,系在脖子里。好好的脖子,勒上一根像裤腰带一样的布条子,真是活受罪。这一切,孙秀文都看在眼里。她对金种说:“别着急,把头上的汗擦一擦。”金种掏出手绢,把额头、额角和脖子里的汗擦了一遍,手绢几乎湿透了。他恨自己,恨自己太少刚性,太没出息。以前没外出时,杜建春把他整成那样,他见到杜建春,并不是很紧张。现在物不是过去的物,景不是过去的景,杜建春也失去了权力,一切都向着有利于他的方面转化,他见到杜建春为何比以前还紧张呢?难道杜建春成了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他被杜建春整怕了,形成了心理上的条件反射?他的目光追着杜建春的背影,又看了杜建春一眼。恰巧,杜建春也在回头看他。这又是为什么?很快,两个人都躲开了。
金种估计,他们家的房子不一定有了。但他还是领着孙秀文朝房子原来所在地的位置走去。那个水塘还在,但金种家的房子确实没有了,那里被圈成了一个院子,院子门口朝南开。金种给孙秀文指着门口东边的院墙说:“原来我们家的房子就在这儿。”孙秀文问:“现在咱们去哪儿?”金种说:“等等,让我问一下。”这时有几个孩子来到了金种和孙秀文身边,一个孩子问:“你们找谁?”金种把几个孩子看了一遍,没有一个认识的。他知道,这些孩子的爹应该跟他年岁差不多,但他一个都对不上号。金种找谁呢,他一时说不出找谁。从大姐给他的信里得知,叔叔已经死了,弟弟一直杳无音信,在杜老庄,他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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