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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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走出来一个年轻媳妇,金种也不认识这是谁家的媳妇。金种以为院子是自民圈起来的呢,但这个媳妇不是杨纪英。年轻媳妇问金种:“你找谁?”金种说:“我就是这庄的呀!”“这个庄的,我怎么没见过你呢?”“是呀,我也没见过你呀。你爹是谁?”“我爹是杜建国。”“噢,你说杜建国,我就知道了。他身体好吗?还当会计吗?”“他身体好着呢,会计早就不当了,现在到处跑着收废品。我想起来了,你是金种叔吧,我听俺爹说过你,俺爹说你的文采好着呢!快进屋歇歇吧!”金种没有进院子,说:“我还以为赵大婶家在这里住呢!”年轻媳妇说:“你说的是自良他娘吧,他们家的房子往后坐了,就在我们家的房子后头。”金种说:“好,我去她家看看。”

赵大婶一认出金种,就把金种的胳膊抓住了。赵大婶对金种的亲热,是金种没有料到的。赵大婶把金种叫成“我的孩子”,说:“这不是金种吗,我的孩子,我的好孩子,你总算回来了。我梦见你一回,梦见你一回,每一回醒过来,我都得难受好长时候。我猜着你一定会回来。再不回来,就见不着你大婶儿了。”赵大婶一边说着,一边用袖子搌眼泪。见赵大婶伤心落泪,金种的两眼也泪花花的。金种说:“大婶儿,您的身体还好吧!”赵大婶说:“罪还没受到头呢。你自良哥不死,我也没法儿死。我要是死了,他就不能活了。”赵大婶的话让金种大为惊骇,自良还活着,真让人不可思议。金种问:“自良哥的病好了吗?”赵大婶说:“好啥呢,还是那样。”金种说:“我得看看自良哥。”赵大婶家的房子还是三间,但扒掉重新盖过,整个房子往后退了不少。三间房子的西头,另外有一间极小的小屋,自良在小屋里住。金种来到小屋门口,见自良与十几年前一样,仍在麦草窝里趴着,连趴着的姿势都和十几年前一样。自良的头发全白了,白得像乱麻一样。自良脸色阴白,是蘑菇色。自良的一只脚还被拴着,只是拴脚的不再是水车链子,换成了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也不是固定在铁铸的水车上,而是在后墙根打了一个洞,绳子从洞里穿出去,拴在一段横木上。这种固定方式比以前更厉害,以前他可以绕着水车爬一爬,现在他爬不成了。自良身边扔着一块破麻袋片。自良正趴在草窝里睡觉,金种喊了他两声,他的眼睛才睁开了。自良的眼睛一点都不浑浊,很亮,出人意料的亮,像是有着很强的穿透力,让人害怕。金种心里不由感叹,自良的生命力真够顽强的,十几年过去了,他这样过着非人的生活,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自良一定在盼望着什么,有一种精神力量支撑着他,等待彻底解脱的那一天。可是,阶级成分的帽子已经一风吹了,大家已经平等了,自良还等什么呢?金种问自良:“自良哥,自良哥,你还认识我吗?”自良抬起头来看着金种,不说话。金种说:“自良哥,我是金种呀,你把我忘了吗?”金种的喉咙有些哽。自良看着他,还是不说话,像是彻底失去了说话能力。金种记起,他上一次来看自良时,自良用手比画着,像是想吸烟的样子。他没能给自良一颗烟,心里一直有所亏欠。这次他要把亏欠补上。金种掏出一颗烟,点燃,递到自良手里。自良接过烟,安到嘴上吸起来。自良吸了一口,咳嗽起来。

赵大婶这次没有反对金种让自良吸烟,她把孙秀文让进屋里,正跟孙秀文说话。她说:“我看见金种,只顾伤心了,没顾上跟你说话,你是金种的家里人吧?”孙秀文说:“是的。”赵大婶说:“你找金种,算你找对了。从小看大,三生知老。从小我就看金种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你看,金种现在有出息了不是!”孙秀文笑笑,没有附和赵大婶的话。赵大婶问:“咋没把孩子带回来呢?”孙秀文说:“没有。”“你们几个孩子了?”“就一个。”“小子还是闺女?”“闺女。”“几岁了?”“三岁多了。”“行了,三岁多离开手脚了,该再要一个,就再要一个。生一个小子,金种这一支子就有后人了。”孙秀文笑笑,没说生,也没说不生。

金种到屋里来了,从西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信封,开始往外掏钱。里边装的都是十块钱一张的大票子,一张,两张,三张,金种一共数出了十张。他把十张票子抽出来,捏在一起,递向赵大婶说:“大婶儿,我这次回来,也没给您老人家捎什么东西,这点儿钱您留下,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十张乘十块是多少?整整一百块呀!赵大婶像是被这么多钱吓住了,又是摆手,又是往后退,说:“我的孩子呀,我不要,我不要。你在外边挣点钱也不容易。”这时屋里已经来了不少人,有孩子,也有妇女。杜建国的儿媳妇抱着一个小孩儿也来了。他们都看到了金种手里拿的钱,一个两个都瞪大了眼睛,看得有些目不转睛。金种恳切地说:“大婶儿,您要是看得起您这个侄子呢,就把钱接着。要是不接,就是看不起你侄子。我在杜老庄没什么亲人了,以后大婶儿就是我的亲人。”金种鼻子一酸,两个眼窝子都湿了。赵大婶也红了眼圈,说:“好好,孩子这么说,钱我接着。你别给我这么多,给我两三张就行了。”孙秀文站在一边看着,不说话,对金种给赵大婶钱,既不反对,也不鼓励,好像金种的钱跟她没什么关系。金种说不多不多,坚持把一百块钱全都给了赵大婶。赵大婶像怕被那些围观的人看见似的,把钱窝成一卷,攥到手心里去了。赵大婶大声说:“好了,过去的事儿啥都不说了,今后这儿就是你们的家,今天就在家里住下。”金种把提箱打开,拿出一塑料袋子花花绿绿的糖块,对孙秀文说:“快给大家分糖吃。”孙秀文接过袋子,抓出糖来,分给每个大人两块,每个小孩儿一块,一个人都不落下。

在赵大婶家吃过晚饭,赵大婶跟金种说了不少话。有些是金种问到的,有些是金种没问到的,恐怕一本书都装不下。赵大婶先说到自民。形势转过来之后,自民跟着人家的包工队,到外地的煤窑做工去了。自民挣了一些钱,在庄子东边分了宅基地,另盖了四间房子,一家人都搬过去了。自民现在有三个孩子,两个闺女,一个小子。自民打算再要一个小子。赵大婶又说到自华,说自华家是两个小子,一个闺女,日子过得也不错。别管好歹,两家都过成了一家子人,后代总算传下来了。说到金种的叔叔黄鹤图,赵大婶的话说得长些。那年队里用大锅锥打井,往井里放大锅锥时,推绞车的铁杠子甩出来,打在黄鹤图的腿上,把黄鹤图的腿骨打断了。他的腿打上了夹板子,自己爬着做,爬着吃,骨头竟然又长到了一起。虽说两条腿不一般齐,走路有点瘸,但不拄拐棍也能下地,赶集。地主分子的帽子摘下来之后,黄鹤图高兴坏了,托这个,托那个,让人家给他介绍对象。瞎子哑巴他都不嫌,只要是个女的就行,只要会生孩子就行。老婆还没找到,他就得了重病,不到一个月就死了。庄里把屋里的大床、粮食等作了价,卖给了庄里的人。用卖东西的钱给黄鹤图买了一口薄棺材,把黄鹤图埋了。赵大婶说:“你叔也是个苦命人,形势好了,他死去了。他要是活着,能等到你回来,你看有多好!”说到这里,赵大婶把自己的衣襟子拍了一下说:“不说你叔,我差点儿忘了,你叔还给你留下一样东西呢,说你不回来就不说了,你要是回来,让我一定交给你。”赵大婶到里屋把叔叔留下的东西拿出来了,金种一看,是那只铜墨盒。亏得叔叔还想着他,知道他喜欢这只铜墨盒。尽管他和叔叔反贴门神不对脸,一直斗来斗去,他还打了叔叔一顿,叔叔临死时,还是原谅他了。毕竟是他的亲叔叔啊!金种接过铜墨盒,用手掌擦拭了一下,心里又酸了好一阵。

除了叔叔死了,赵大婶帮金种算了一下,这十几年,庄上的人已经死了十几个。比如王长轩、杜建勋、杜鹏正、杜鹏飞、杜鹏海,等等,都死了。要说有福,杜老庄最有福的人要数宋玉真了。宋玉真有个娘家哥,上过大学,原来在县里教书。形势一转过来,宋玉真的哥不教书了,提拔到一个市里当市长。当了市长的哥哥想起了妹妹,派一辆小车开到家门口,把宋玉真接到市里去了。到了市里,宋玉真重新嫁人,嫁给了一个写电影剧本的人。有人在市里看见过宋玉真,说宋玉真打扮得像个电影演员一样。你看这事儿得了不得了,一个人要是有福,老天爷都替他攒着呢。他受的苦越多,攒下的福就越多。该到他享福的时候了,挡都挡不住。

金种最关心的人,还是弟弟银种。金种问赵大婶,银种后来到底回来过没有。赵大婶说:“没有。反正我是没见过他回来。听说有人在火车站看见过一个披头散发的人,长的样子像银种,喊银种他不答应,就吃不准是不是银种。”金种说:“我弟弟最可怜了,一想起我弟弟,我就难受得光想哭。”说到想哭,金种说话的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晚上,庄里先后有好几个人到赵大婶家来看金种,跟金种说话。庄里传遍了,说金种发了大财,成捆的票子带回了半箱子,都是十块钱一张的新票子,新得能当小刀割纸。说金种一把就给了赵大婶一百块,大方得眼皮眨都不带眨的。说金种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苍蝇落上去都会滑脚。说金种手上戴着一个金戒指,金戒指金光乱闪,谁多看一眼,就把谁闪得迷瞪着。还说金种带回一个年轻漂亮的老婆,比宋玉真年轻的时候还漂亮。杜建国来了,他情绪悲观,见到金种老是叹气。杜建国的结论是:“人光靠成分好不行,成分好只管一小段儿,过了这一段儿,就不灵了。归根结底,人还得聪明,有志气,有才能。有了才能,人才能吃得开。一时吃不开,总有一天会吃开。”杜建国对金种说:“我早就说过,你不是久为人下之人,怎么样,让我说准了吧!”金种说:“我哪有什么才能,要说才能,建国哥才算有才能呢!”杜建国正要否认自己有才能,赵大婶插了一句话,问杜建国:“我听说宋玉真跟你相好,可有这事?”杜建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有这事,没有。人家宋玉真是宋市长的妹妹,可不敢瞎说。”赵大婶说:“她哥现在是市长,过去又不是。你以前跟她好,还是抬举她呢。”杜建国还是不说实话,说:“凤凰到啥时候都是凤凰,人家哪里会看得起我!”

随后又来的几个人,都是拐弯抹角跟金种要钱的。一个老太太来了,说她有两个儿子,两房媳妇,都不养活她,她现在只能到处要饭吃。金种给了她二十块钱。又一个老太太,拄着一根竹子,颤颤巍巍地来了,一坐下就捏着鼻子抹眼泪。说她生病了,肚子里长了一个疙瘩。她有三个儿子,三房儿媳妇。想跟儿子们要点钱看看病,三个儿子推来推去,都不愿意给她一毛钱。老太太骂自己骂得很难听,说都怨自己不主贵,才将下这些个坏种。金种同样给了老太太二十块钱。老太太接过钱就走了,比来的时候走得有劲些。杜建岭来了,他直来直去,张口就向金种借钱。他说:“我儿子想在庄上开一个诊所,庄里人看病吃药方便些,也算是为人民服务吧。房子啥的都齐了,就是钱不太凑手,进不来药。正好你回来了,先借给我一点儿钱吧。等钱一周转开,就还你。”金种说:“你儿子开诊所,干吗让你给他借钱?”杜建岭说:“我儿子知道我跟你叔关系不错,跟你也不错,非让我来找你。他跟你不太熟悉,怕你不借给他。”金种说:“我这次回来,没带多少钱。你要借多少?”杜建岭说:“三百五百都行。”金种说:“对不起,把我带的钱都借给你也不够五百。我还有好多事没办呢。我顶多只能借给你五十。”杜建岭不高兴了,说:“五十够干啥的!怎么,你是怕我不还你吗?”金种现在不怕杜建岭不高兴,你不高兴怎么着,我还不高兴呢。金种说:“不是怕你不还,我这次回来,确实带钱不多。”杜建岭说:“我听说你都成万元户了,带回了半箱子钱。几百块钱,对你来说,不就是裤腰上的一个虱子嘛!”听杜建岭的口气,好像不知道成分已经取消了,成分上的优越感还存在着,他还以为自己当着队长呢,还居高临下呢!这让金种有些不悦,什么借钱,这不是来要钱嘛!金种说:“虱子是寄生虫,我不能把虱子借给你,不能让虱子吸你的血。”杜建岭说:“什么虱子不虱子,你是什么意思?”金种说:“虱子不是你说的嘛,你不是说几百块钱只等于一个虱子嘛!”杜建岭说:“我说过这话吗,我都胡涂了。好吧,五十就五十吧,也算我的面子没有掉地上。”金种知道,把五十块钱给了杜建岭,等于拿肉包子打狗,只有去路,没有回路。但他说了借给杜建岭五十块钱,不能再收回,就把钱数给了杜建岭。杜建岭接过钱,连一句好听话都没说,就走了。金种心里甚是别扭。

当晚,赵大婶安排金种和孙秀文在床上睡,她说她到自民家里去睡。金种说什么也不让赵大婶走,他说天那么黑,赵大婶还得走到庄子东边去,要是摔着碰着就不好了。还说自良夜里万一有点啥事,他也不会伺候。金种让孙秀文和赵大婶睡在床上,他在锅门口打一个地铺,凑合一下就行了。\');

第四十二节

金种回到杜老庄的第二天,庄里有了新的传言,说金种带回来的老婆是假的,金种和孙秀文是假扮的夫妻。他们说,孙秀文和金种一点儿都不亲。金种给这个发钱,给那个发钱,孙秀文不管不问,好像一点儿都不心疼。既然两口子一块儿回来,怎么也应该带着孩子,有孩子以城里人的喊法,喊了妈喊爸,对他们的夫妻关系是最好的证明。没有孩子作证据,是不是夫妻就不好说。当然,夫妻是有结婚证的。可谁能问人家有没有结婚证呢!还有人已经知道了,昨天晚上,金种和孙秀文没有睡在一块儿。按人之常情,两口子走得离家越远,就越亲密,越形影不离。两个人不在一个床上睡,只能说明他们的夫妻关系是假的。金种十几年不回来,好不容易回来了,干吗带一个假老婆呢?有人做了分析,金种有可能还没娶到老婆。而不带一个女人回来,就显得不够有本事,不是成功人士,也不够风光。所以,金种就临时借了一个老婆回来,给自己壮门面,添光彩。议论在庄里传开之后,大家都觉得这事儿很稀罕。于是,到赵大婶家去的人更多些。他们主要不是看金种,是看孙秀文,看孙秀文和金种的关系。结果,他们越看,越觉得孙秀文和金种不像两口子。

金种第三次从杜老庄逃走,大方向和第二次一样,都是向南。这一次,他再也不敢想着给人家当干儿子,更不敢奢望当人家的上门女婿,只求饿不死就行了。他不知走过了多少村庄,住过多少饲养室的草屋,后来流落到一个小镇上。小镇两天一逢集,每当集市过去,街面上就留下不少垃圾,弄得很脏很乱。他一边帮着清扫街道,一边捡些废品,换点小钱,维持生计。他不洗脸,不理发,形象弄得很差,跟叫花子差不多。他一天到晚闭着嘴巴,很少说话。有人跟他说话,他装作听不懂,只摇头,不开口。镇上有要饭的瘸子,有逢集挨摊要东西的瞎子,也有专事给人家推磨的傻子。金种就和这些人住在一起。镇上也有生产队,生产队里也有饲养室和草屋,到了冬天和下雨天,他们就睡到草屋里。金种表面上好像死了心,活一天,赚一天;过一天,少一天。在肚子里,他的眼睛大睁着,耳朵支棱着,对社会的动向很是注意。也可以说,金种很关心政治。每当毛主席有最新指示下来,他都要听一听。每当墙上贴了新布告,他都要看一看。捡到废报纸,他看得更仔细。就是从废报纸上,他看到林彪死了,毛主席死了,好几个大领导都死了,唐山还发生了大地震。接着,北京有四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人被抓起来了。这下不得了,小镇上沸腾起来。有人敲锣,有人打鼓,有人放鞭炮,有人扭秧歌,有人游行,有人喊口号,连傻子都被感染得乱蹦乱叫,人们高兴得都不知怎么好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从商店里买了一瓶白酒,一边走,一边在街上就啃开瓶盖,对着瓶口喝起来。他喝下一口,就嚷一声痛快。他看见了金种。金种天天在街上扫地,他认识金种。他把金种叫成老黄,说:“老黄,来来来,你也喝一口。”金种有些受惊,他说:“不不不,我没喝过酒,不会喝酒。”干部说:“这么大的喜事,不喝点酒祝贺一下哪行。什么不会喝酒,你是不是一个男人?你要还是个男人,就得喝。”金种不愿意否认自己是个男人,说:“好好,我喝。”一口酒喝下去,金种觉得像是喝了一团火一样。

当晚,金种迟迟睡不着觉。他隐约有一些预感,社会要发生变化。变化说来说来,速度之快,出人意料。变化很快在集市上表现出来。以前集市上卖东西的人很少,卖点鸡蛋和青菜,几乎都是偷偷摸摸。现在卖东西和买东西的人突然就多了起来,街面上人声鼎沸,热气腾腾。以前集市上没有了唱小戏的,所有小戏都被打成封资修遭到禁绝。仿佛在一夜之间,那些唱打鼓书、坠子书和说评词的民间艺人纷纷涌现出来,在街头展示才艺。不管是唱的还是说的,都极其卖力,甚至有些夸张。好像他们压抑已久,终于又得到了抒情的机会。在过去好长一段时间,这个不算小的镇子上,连一家饭馆都没有,过路的客人想吃顿饭都找不到地方。不光没有象样的饭馆,连卖小吃的都没有。现在好了,不仅可以喝酒吃炒菜的饭馆先后开起好几个,花样繁多的各种汤锅和各种小吃也一齐上市。汤锅类有羊肉汤、鱼汤、杂烩汤、丸子汤、胡辣汤、还有醪糟汤。小吃类有炸油条、炸素角,还有烤烧饼、烤火烧、蒸糖三角、煎面糊饼,等等等等。金种坐不住了,见到别人做生意赚钱,他也想做点生意。忽一日,金种听到了一个让他流泪的消息,国家不以阶级斗争为纲了,变成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同时,以前所划的成分都取消了,什么地主富农,帽子都扔到太平洋里去了,人人的身份都一样了,都是共和国公民的身份。听到这个消息,没人请金种喝酒,他自己喝了酒。他的家庭成分,再也不是地主成分了。再也不会有人喊他地主羔子了。喝着喝着,他就流了泪,眼泪流得一塌糊涂。分田到户的消息他也听到了,他认为自己可以回老家去了,可以分一份地种。但他打消了马上回家的念头。这样回去太寒酸了,连一身象样的衣服都没有,回去岂不是惹人笑话。他得想办法挣一点钱,起码要做一身新衣服。镇上有一个妇女卖烤烧饼,她的烧饼烤得好看又好吃,有些供不应求,生意很好。金种悄悄站在一边,看那个妇女烤烧饼,把整个程序都记在心里。烤烧饼并不难,把和好的面揪下一块,掺点切碎的葱花儿,揉圆,摁扁,表面抹一点糖稀,在糖稀上撒十数粒芝麻,驮在手背上,贴在一个圆包型的、下面生了炭火的烤炉里,一会儿就能烤熟。因表面抹有糖稀,烤熟的烧饼呈红黄色,是诱人食欲的颜色。沾在上面的芝麻,一粒粒都鼓胀起来,仿佛每粒芝麻里都是一兜香油,轻轻一碰,就会流出一兜油来。金种跃跃欲试,相信自己也能烤出好吃的烧饼。

那个妇女走了,跟丈夫一起到城里开饭馆去了。金种洗了澡,理了发,接过那妇女留下的摊位,果然烤起了烧饼。金种不比那个妇女烤的烧饼更好吃,但他每天起得更早,待人更热情。他不再是一个无用的人,他有了自己的营生。有了这份营生,他的生活就有了保障。同时,通过买烧饼的人们,他感觉到了人们对他的需要,社会对他的需要,并感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他时常想到老家,想到杜老庄,想到在杜老庄所受的歧视和欺辱。他把回忆转化成为一种动力,要求自己一定要争口气,混出一个人样儿回老家去。怪不得人们喜欢做生意,做生意真不错,每天都能赚钱。特别是烤烧饼这样的生意,收入相当稳定。金种原计划,等他赚够一千块钱,他就回家。一千块钱当时还是大钱,他觉得自己的计划是宏伟的。可是,当计划实现之后,他不太满足,便制定了第二个计划,要赚到五千块钱再回家。五千块钱赚到后,他又想向一万块钱进军。他还在看报纸,报纸上的风向完全转过来了,天天鼓吹当万元户多么多么光荣。别人可以当万元户,他干吗不挣一个万元户当当呢!不知不觉间,金种赚钱已经上了瘾,多了还想多。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并攒够了一万块钱,七八年已经过去了,他从二十多岁的人变成了三十多岁的人。不行,光攒钱不行,要回老家,还得带上一个老婆。攒了钱,回老家还得藏着,不能全露出来。若带一个老婆,乡亲才会承认他这些年混得不错。钱和老婆比起来,老婆当然更重要。这些年他一门心思挣钱,把挣钱本身当成了目的,把找老婆的事忽略了,简直太不应该。

金种卖烧饼的摊位旁边,孙秀文也出了一个摊,卖胡辣汤和小米粥。金种做生意早,孙秀文做生意晚。金种不反对孙秀文挨着他的摊位做生意,两个人的生意不是竞争的关系,是互相促进的关系。烧饼是干的,胡辣汤和小米粥是稀的。有人买了干的,想喝点儿稀的,就在孙秀文的摊位上买胡辣汤。同样,有人买了胡辣汤,还要吃一个烧饼,就到金种的摊子上买烧饼。可以说,他们二人的生意是优势互补,得到的是双赢的效果。天天在一起生意,他们就认识了,金种把孙秀文叫小孙,孙秀文把金种叫黄师傅。该吃饭了,金种递给孙秀文一个烧饼,孙秀文还给金种一碗胡辣汤。时间长了,从言谈话语中,金种知道了孙秀文家的一些情况。孙秀文的不幸遭遇,让金种甚是同情。孙秀文的丈夫在城里做工,早起被疾行的汽车撞死了。肇事司机撞死人后逃跑了,好像从地球上蒸发了一样。孙秀文悲痛之余,想得到一些经济上的补偿。可是,她到城里去了一趟又一趟,到交通队问了一回又一回,把家里的积蓄快花光了,交通队也没有抓到肇事的司机。冤有头,债有主。抓不到肇事的司机,冤就没有了头,债也没有了主。无奈之下,孙秀文才做起了生意。她有一个两三岁的女儿,为了她和女儿的生计,她必须坚强起来,自己救济自己。金种对孙秀文有了想法,觉得娶孙秀文当老婆是合适的。孙秀文虽然是一个寡妇,还带着一个女儿,不再是大闺女。但金种到哪里找大闺女呢,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一个像孙秀文这样死了丈夫的女人。

金种托人把他的意思对孙秀文说了,他没有想到,孙秀文竟不同意。孙秀文的娘家就在这个镇,她早就看见过金种,见金种总是和要饭的在一起,印象不是很好。金种比她大七八岁,大得也太多了。金种是外地来的,她对金种的根底不是很了解。她是初中毕业,金种才上过四年小学,文化程度不在一个等级。金种在镇上连一间自己的房子都没有,住的一间房子还是临时租来的。还有,孙秀文死去的丈夫是孙秀文中学时的同学,两个人的感情甚笃。对于别的男人,她恐怕还接受不了。金种没有泄气,他认准了孙秀文是一个诚实的人,也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不管孙秀文说什么,他都能理解。一天收摊后,金种到孙秀文家里去了,给孙秀文的女儿买了糖,买了布娃娃,对孙秀文讲了他的经历。他什么都没隐瞒,说他们家原来是地主成分,在庄里地位很低,做不起人。他说到父亲、母亲都死了。他还说到弟弟,说弟弟失踪了。每说到一个亲人,他眼里都含着泪,沉痛得几乎说不下去。他说,今年清明节前,他准备回老家一趟,给父母上坟,烧纸,问孙秀文能不能陪他回老家一趟,回去两三天就回来。庄上的人以为他死在了外头,他要让庄里人看看,他并没有死。不但没有死,还在外头结了婚,过成了一家人。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才希望孙秀文配合他一下,假装是他的妻子。这几天耽误孙秀文出摊做生意,他打算补偿给孙秀文一千块钱。孙秀文天天卖胡辣汤和小米粥,一年下来,不过才赚两三千块钱。金种答应给她一千块钱,等于把三四个月的赚头都给了她,是不是太多了一点?孙秀文没说接钱的话,说:“我跟你回去,算怎么回事?”金种说:“假的就是假的,我不会当成真的,不会动你一指头。我对你赌个咒吧,我要是在你不同意的情况下动你一指头,我黄金种就不是人!”孙秀文说:“让我想想,我明天给你回话。”金种把一千块钱掏出来了,放在孙秀文家的桌子上。孙秀文说:“你先不要给钱嘛,等我想好了再说。”金种说:“我把钱留下,也不影响你想。你要是不同意,明天再把钱还给我就是了。你是个好人,我相信你。”第二天一大早,两个人出摊时,孙秀文递给金种用旧报纸包着的一包东西。金种心里一凉,以为孙秀文把钱还给他了。他摸着纸包有点软,打开一看,是一条领带。领带是深蓝色的,上面布满金色的小花。孙秀文说,这是她丈夫生前买的领带,一次都没用过。她放着领带没用了,送给金种吧,省得再花钱买。金种心里转凉为喜。

你不佩服杜老庄的人不行,他们的目光端的厉害。金种不是地主家儿子了,他们看金种时,不再使用阶级斗争的目光。他们还有别的目光,如人性的目光,人之常情的目光等。他们用这些目光一看,就看出金种带回老婆像是一个假老婆。香油有假的,醋有假的,药有假的,如今老婆也有假的。金种弄巧成拙,把笑话闹大了。杜老庄人老多少辈,都没有出过这样的笑话。这笑话有多大呢,恐怕比杜老庄上面的一块天都要大。这笑话有多稀奇呢,恐怕比猪将象都稀奇。如此千年不遇的笑话,够杜老庄所有的人看一阵子了,笑一阵子了。\');

第四十三节

就给父母烧清明纸的事,金种请教了赵大婶,和孙秀文一起,到集上买了纸、金锞子,银锞子、冥币、刀头肉、四个白馍、四个苹果、还买了一挂鞭炮。他买的鞭炮比较长,是一大盘,至少有五千头。烧纸时放炮,是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对在地下沉睡的人是一个提醒,对活着的人是一种宣告。一般来说,烧清明纸的人放的炮比较少,比较短,放散炮是放三个,放鞭炮也就是一小挂,三五十个,有那个意思就行了。而金种一下子就买了五千响的鞭炮,既有指头粗的小炮,也有擀面杖一般粗的大坠子。他二十多年没在父母坟前放过炮了,这回要补偿一下。通过鞭炮持续不断的响声,他不仅要让杜老庄的人知道,也让周围村庄的人都知道,黄家的后人黄金种,回来修坟祭祖来了。清明节烧纸,烧纸前都要先上上坟。所谓上坟,就是给坟上添一些新土,并把长在坟上的一些杂树杂草棵子铲除。坟不够高了,添把土把坟添高。坟不够圆了,用新土把坟培圆。坟顶的坟头没有了,或被一年的风雨剥蚀得小了,须安上新的坟头。据说坟是阴间的人所住的房子,上坟等于给阴间的人修缮房子。“房子”修缮好了,才不漏雨,阴间的人住着才踏实。“房子”平时不能修缮,只有在清明节的时候才能修缮,这是千年万年的规矩。所以,金种和孙秀文到坟地里烧纸时,特意带了一把铁锨。金种提着盛有各种祭品的纸筐,孙秀文抱着鞭炮,扛着铁锨。他们从庄里往庄外走,凡是看见他们的人们,注意力都集中在孙秀文身上,要看看金种带回来的假老婆长得到底怎么样。看过了,他们在背后小声议论:假的,假的。金种隐约听见了人们的议论,心里有些发毛,怎么,他和孙秀文的假夫妻关系,难道被人看出来了?他装作没有听见人们的议论,也不想让孙秀文听见,找些话跟孙秀文说。他说麦子不错,油菜不错,兰花豆也不错。有人碰见他们两个,眼睛看着孙秀文,问金种:“这是你家里人吧?”金种说:“是的。”“你家里人比你年轻呀?”金种说:“是年轻点儿。”“你们结婚几年了?”“六七年吧。”“几个孩子了?”“才一个。”“一个少点儿。”经过这番对话,庄里人似乎又得到了金种和孙秀文是假夫妻的新证据,两个人结婚六七年了,怎么才只有一个孩子呢!

金种家的祖坟在东南地,那里有祖父祖母的坟,有父亲母亲的坟。听赵大婶说,叔叔死后也埋在了那里。也就是说,他们黄家的坟地里应该有三座坟。来到地北头,金种往南边麦地中间指了指,对孙秀文说:“我们家的老坟就在那里。”孙秀文顺着金种手指的方向看了看,遍地都是正打泡儿的麦子,哪里有坟呢!孙秀文说:“没看见呀。”金种也没看见坟,他说:“可能是坟低了,麦子长深了,把坟遮住了。走,咱们进去看看。”地块与地块之间有一条稍宽一点的麦垄,以区分不是同一家的地。这样的麦垄,也就是少耩一垄麦,其宽度只能踏进一只脚,两只脚并排,就会踩到两边的麦子。金种和孙秀文只能低着头,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小心地往前走。来到记忆中的坟地,除了麦子,还是麦子,哪里有坟的影子呢。不仅父母的坟没了,祖父母的坟没了,连赵大婶说的叔叔的坟也不存在。金种往周围看了看,别人家的坟都在,有的上过了,有的还没有上。上过的坟是新土,新坟头。没有上过的坟,上面长着一些青草,还有不知名的鸟儿拉的白粪。独独他们家的坟没有了。金种想到过,由于他十几年不在家,他们家的坟没人上,可能比较小,比较低,比较荒芜。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家的坟竟被人家平掉了,平得一点痕迹都寻不见。一个人死了,埋坟是一个标志,标志着这个人曾在这个世界活过。坟没有了,标志没有了,好像这个人从来没在人世上存在过。没有了坟,祭品就没法儿摆,纸也没地方烧。麦子一片白茫茫的,金种望望远处,看看近处,心里茫然得很。都是因为他不孝,连父母的坟都保不住。一阵风吹过来,麦子翻起波浪,金种的眼泪涌满眼眶。孙秀文看见了金种眼中的泪水,说:“你们这儿的人太不象话,不能因为人家的后人不在家,就平人家的老坟。”孙秀文的话激起金种的气愤。平人家的老坟,就是对这个家族的蔑视和污辱,等于宣告这个家族已经绝后了,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在没取消成分之前,他们家在杜老庄一直受欺负。现在成分取消了,大家都平等了,谁该受谁的欺负呢!他对孙秀文说:“走,咱们回去问问,这块地是谁家的。”

金种一问赵大婶就知道了,那块地分给了杜建忠家。不知赵大婶事前是否知道黄家的老坟被平掉了,反正金种跟赵大婶一说老坟被平掉的事,赵大婶也很生气,赵大婶说,死人的坟,活人的脸,坟都是埋给活人看的。人家的后人还在,就把人家先人的坟平掉了,搁谁都咽不下这口气。金种和孙秀文把祭品放在赵大婶家里,一块儿找杜建忠去了。

找到杜建忠,金种仍很客气,先给杜建忠掏烟吸。杜建忠笑着说:“好好,这烟好,吸着软。”杜建忠小时候是个早产儿,身体一直很弱,脸很小,一笑额头上都是皱纹,神情有些古怪。杜建忠的岁数比金种小。闲话说了几句,言归正题。金种问杜建忠:“你怎么把我们家的老坟平掉了?这样做太过分了吧!”闻听些言,杜建忠的笑马上收了起来,收得一点痕迹都不留,表情变得有些严肃。说严肃也不完全是,好像还有些恼怒,说:“谁说我平了你们家的老坟,我日他先人。庄里把那块地分给我的时候,就是一块平地,地里一个坟疙瘩子都没有。”金种说:“按你的说法,还是生产队大集体的时候,就把我们家的老坟平掉了?”杜建忠说:“这个我不知道,要问,你去问杜天生,他现在是村委会主任。”金种问:“杜天生是谁?”杜建忠说:“你连杜天生都不知道是谁,那你回来干什么!杜天生可是杜老庄的第一把手。”金种说:“我问的是他爹,他爹叫什么名字?”杜建忠说:“他爹是杜建明,杜天生是杜建明的二儿子。”又说,“转来转去,当官的还是我们姓杜的人。”杜建忠又笑了。

金种对杜建忠的话半信半疑,和孙秀文去找杜天生证实。走到原来队部所在的地方,金种发现队部的房子和会计室都没有了,不知成了谁家的院子。金种往北边看了看,原来属于他们家的大堂屋也不存在了,不知扒掉派了什么用场。金种对孙秀文指了指,说原来他们家的房子就在那里,是一个四合院,正房是明三暗五的大堂屋。孙秀文说:“你们家原来够可以的。”金种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来到杜天生家,杜天生拉住金种的手,对金种很是热情,说:“黄老板,欢迎欢迎,欢迎黄老板回家乡看看!”金种对老板的叫法很觉陌生,说:“我不是什么老板。”杜天生说:“黄老板不要谦虚嘛,我听说您发了大财,如今和爱人一起衣锦还乡,我代表杜老庄的全体村民向你们表示热烈欢迎。”他和金种握了手,还和孙秀文握了手。杜天生烫了头发,头显得很大,很时髦的样子。金种问:“怎么没看见你爹,他身体好吗?”杜天生说:“老头儿身体挺好的,天天到河坡里放羊。他不管庄里的事了,只管他的羊。你们这些成功人士,不要忘了家乡,希望你们对家乡的工作多关心,多支持。”金种见杜天生这样高看他,心里颇为受用。既然杜老庄的主任这样高看他,他就得端着点,有点高的样子。他说,他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是为父母上坟,烧纸。可让人不可理解和伤感的是,他家的老坟被人平掉了。杜天生一听,显得很惊讶,说:“有这样的事吗,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平白无故平人家的坟,这还了得!你们家一共有三座坟,都在一块地里,这个我知道。分地的时候,每座坟所占的地都按一定的数目扣除了,他不应该平你们家的老坟。再说了,平掉两三座坟,才能腾出多少地,才能多种多少庄稼。现在的人,就是这么眼皮子浅,就是这么不值钱,为争一点地边子,能把人的头打破。你们去告诉杜建忠,第一,他必须向你们赔情道歉;第二,立即把三座坟隆起来,按照你们的要求隆,你们说隆多大,他就得隆多大。你们就说是我说的,这是村委会的意见。虽然现在分田到户了,但农村的基层政权还在,我就不信管不了那些胡作非为的人。”金种对杜天生说了谢谢,又说:“我们跟杜建忠说恐怕不行,还是请您直接跟杜建忠说一下吧!”杜天生说:“我要到乡里开会,你们去吧。要是有什么问题,你们再找我。我提个建议,供你们参考。小麦快出穗了,杜建忠可能舍不得刨掉。黄老板也知道,庄稼人就是这样,不愿意毁青苗。你们考虑一下,是不是适当给杜建忠一点补偿。你们也不在乎那两个钱,手指头缝儿里掉一点,就够他的了。他得了补偿,隆起坟来就痛快了。我不是为他说话,现在村干部不好当,在这个位置上,我得一碗水端平。”金种说:“给他点补偿没问题,你看给他多少合适。”杜天生说:“这个我也说不好,你们看着办吧。”

金种和孙秀文再次找到杜建忠,金种把杜天生的意见对杜建忠说了,特别强调,生产队时期并没有平坟,分田地时也不许平坟,把每座坟所占的地都扣除掉了。杜建忠恼了,恼得小脸发黄,说:“他杜天生说话等于放屁,他说扣除了坟占的地,我怎么不知道?我看一厘半厘都没扣。谁敢动我一棵青苗试试,我跟他拼命!”金种从杜建忠的话里听出来了,他们家的老坟就是杜建忠平掉的,恶劣的行径就是杜建忠这个小人干出来的。别看他弱弱叽叽,脑子也不是很够数,但干起损人利己的坏事来,比别人更可气。金种说:“你等于承认了我们家的老坟就是你平掉的,对不对?”杜建忠说:“什么等于不等于,你说等于,我说不等于,你说等于一百,我说等于零蛋。现在,哼,谁怕谁呀!”杜建忠听庄里人说了,金种带回来的老婆不是真老婆,是一个假老婆,不知从哪儿借来的小媳妇。一个人的本事纵能日破大天,带一个假老婆回来,把什么本事都抵消了,什么本事都不算本事。从假老婆这个事上来看,金种在外边混得不怎么样,要是混得稍稍说得过去,首先得找一个暖脚的人,把下边的问题解决一下。比较起来,金种还不如他,尽管他的老婆腿瘸一点,心眼少一点,但他的老婆毕竟是真老婆。仅从这一点,他就有些看不起金种。还有,虽说地主富农的帽子一风吹了,现在不讲成分了,但猪将猪,羊将羊,不等于你们家以前不是地主,不等于你金种以前不是地主羔子。因听人说了金种的老婆是假老婆,杜建忠就盯着孙秀文看,看得有些肆无忌惮,甚至有些下作。

理不分,气死旁人。孙秀文实在有些看不过,对杜建忠说:“你这个人,怎么一点理都不讲。平人家的祖坟,跟挖人家祖坟差不多,是缺德,是损阴德,你知道不知道!谁都有祖宗,谁家都有祖坟,人家平你们家的祖坟,你心里是啥滋味!将心比心,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得替别人想想!”孙秀文是个有主见的人,也是一个有脾气的人,她不开口是不开口,一开口就有些收不住。她越说越气,气得脸都白了。杜建忠的表情随着孙秀文的表情变化而变化,孙秀文脸红他脸红,孙秀文脸白他脸白,孙秀文横眉他也横眉,孙秀文嘴动,他的嘴也跟着动。他不是故意模仿孙秀文,不知不觉就成了这样。他咦了好几声,才说出话来,他说:“咦,咦,你算老几,你是哪架子上的鸡,这里哪有你插的嘴!”孙秀文说:“你说我算老几,我跟金种是一家人,你欺负他,就是欺负我!”杜建忠夸张地、生硬地笑了一下,说:“你不说你跟金种是一家人我不笑,你说是一家人笑死我!你到庄里问问,谁不知道你是金种借来的假老婆!你们两个演周瑜打黄盖,把戏演到老家来了,呸,呸,丢人!”想把牲口说几句,反被牲口弹了一蹄子。这一“蹄子”弹得有些重,还弹在了孙秀文的心口处,把孙秀文憋出了两眼泪。她指着杜建忠说:“你诬蔑,你造谣,你血口喷人!你老婆才是假老婆呢!”

杜建忠的老婆也在家里,见有人吵架,她大概觉得很好玩,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嘻嘻笑,说:“哎,假老婆,假老婆。假老婆,戴假帽儿,假鼻子假眼假耳朵。”

杜建忠对孙秀文说:“你说我的老婆是假老婆,我现在就可以把她的裤子脱下来,让她咋着她咋着。金种能把你的裤子脱下来吗?恐怕金种想摸摸你,你都不让摸。你现在要是能让金种摸摸你的奶,就算你们是真的两口子。”孙秀文让杜建忠闭嘴,说:“卑鄙,无耻,畜牲!只有畜牲才会像你一样无耻!”孙秀文对金种说:“走,咱们回去拿铁掀,只管把坟隆起来,看他能把你怎么样!”孙秀文拉了金种就走。杜建忠说:“去吧,你们只要敢刨我的麦子,我就敢把那些地主分子的骨头扒出来。别忘了,杜老庄姓杜,不姓黄。你们得罪了我们姓杜的,我让你们回得了杜老庄,出不了杜老庄。别以为你有了几个臭钱就想翻天,杜老庄的天还在你头上罩着呢!”

回到赵大婶家,两个人都气得有些哆嗦。赵大婶问了原委,知道金种找杜天生办事,既没有给杜天生送钱,也没有送礼品,说:“那可不行,那怎么能行呢!事儿都是明的了,你找杜天生办一个钱的事,得给他送十个钱。缺一个钱送不到,他就拖着不给你办。你别听他嘴上说得好听,你不往他嘴上抹油,牙里塞肉,他的好听话就一直停留到嘴上。他三天两头跟这个喝酒,跟那个喝酒,喝了酒就是红脸,不喝酒就是白脸。他喝酒的钱哪里来,还不是靠大家供着他。你没听庄里人说嘛,杜建春掌权,靠抓阶级斗争,杜天生掌权,靠抓钱。过去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现在是钱一送就灵。杜建明不错的一个人,到他儿子这里就变了,变得比谁的嘴都大,比谁的手都长。别的我不知道,自民为宅基地的事找他至少不下十趟,那钱送的,够多盖一间浑砖到顶的房子都不止。”

得到赵大婶的指点,金种下午去给杜天生上钱。孙秀文气得还没缓过劲来,也不愿多看杜天生玩花活儿,没跟金种一块儿去。金种一见杜天生,就把一百块钱往杜天生手里塞,说:“我这次回来,也没给你带什么东西。这一百块钱,小意思,你随便买点儿什么吧!”杜天生说:“你看你看,你大老远地回来了,村委会应该请你吃顿饭才是,还让你花钱,真不好意思。跟你说实话,村委会的办事经费紧张得很。这样吧,这个钱就算是你捐献给村委会的办事经费吧。怎么样,隆坟的事儿顺利吧?”金种说:“不太顺利,还得靠杜主任多帮忙。”杜天生问:“怎么回事?我让你给他点补偿金,你给了吗?”金种说:“我还没来得及给,他就跟我急了。他还骂了你。”杜天生说:“他骂我没关系,他是叔叔辈嘛!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把补偿金给我,我去转交给他,剩下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只等着烧纸就行了。”金种说:“那好吧。”金种掏出装钱的信封,信封明显瘪下去了。他从信封里抽出五十块钱,说:“我算了一下,按好年成,一亩地打的麦子不过才卖一百来块钱。我给他五十块,相当于半亩地收成的价钱了。一座坟才占多少地,所打的麦子能卖五块钱就不错。我想了想,这次先把我父母的坟隆起来,其它他座坟,等收了麦子之后再考虑。”杜天生说:“很好,你的想法儿我同意。你姿态很高,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把五十块钱接了过去。金种转身要走,杜天生笑了笑,还有几句话要跟金种说,他说:“我听群众反映,你带回的老婆不是真的,不可能吧?”金种说:“当然不可能。我们结婚六七年了,孩子都三岁多了,怎么可能是假的呢!我有一句话不该说,我看庄里人对我还是有些歧视。”杜天生说:“歧视说不上,人多嘴杂是难免的。你们回来时,把孩子带回来就好了,自然就把别人的嘴堵住了。其实,咳,依我的观点,你带回一个情人也没关系。现在有钱的人,哪个没有情人!只是咱们这儿的人,思想还比较落后,观念还比较保守,见不得别人比他多一个女人。”金种说:“我的观念也很保守。”杜天生说:“不是吧,我听说你挺浪漫的,在老家的时候,还给王全灵写过诗,送过花卡子,这不会错吧。”金种脸红了一阵,说:“那时候年轻,不过是一时冲动。”杜天生说:“王全灵的日子过得不错,嫁给汤大梁后,一连生了三个儿子,每个儿子都高高大大。算是让汤大梁个狗日的逮着了一块肥地。”

按杜天生的承诺,金种带着孙秀文再次到地里烧纸,总算看见有一座坟隆起来了。坟堆小小的,比正打泡儿的麦子高不了多少。坟堆不是就地刨土隆起来的,像是从河坡里弄来一些土堆起来的,因为土块上长着河草,土里还有河泥的腥味。青麦没有铲去,堆的土就那么压在麦子上,把麦子压得向周围倾斜着。坟上还没有坟头,一个坟头都没有。一个坟头代表一个人,这座坟是父母的合葬坟,上面应该安两个坟头。金种用带来的铁锨,就地起了两个坟头,安在坟顶上。坟头是圆锥形的,一个锥尖朝上,一个锥尖朝下,锥尖与锥尖接在一起。坟头上还拖着几棵青麦。金种把坟前的麦子铲去一些,铲出一块小小平地,以便摆放祭品。孙秀文帮金种把祭品都摆放好了,金种先点响了鞭炮,再点燃了纸。纸很多,花好的纸有好几沓子。金种一边往火里添着纸,一边念叨:“爹,娘,我是你们的儿子金种,清明节快到了,我回来给你们送钱来了,快起来拾钱吧!都是儿子不孝,这么长时间没回来给你们送钱,让你们受穷了,受苦了。都是儿子不孝,没留在家里看好你们的坟,让人家把你们的坟平掉了,儿子对不起你们啊!都是儿子不孝,没照顾好我弟弟银种,现在也不知道银种在哪里。你们要是知道银种在哪里,就保佑他吧。都是儿子不孝,没本事,如今连个后人都没有。我的爹,我的娘,这些年来,你们不知道我的日子是咋过的啊……”鞭炮响完了,金种跪在地上,以头触地,哭起来。他一哭就不得了,就直抒胸臆,大放悲声。阴来阴去要下雨。好比乌云密布已经好久,一个炸雷打下来,大雨就下来了。金种的哭声就是炸雷,泪水就是大雨。雷声滚滚,大雨滂沱。又好比东河里发了大水,大水汤汤,一泄千里,浊浪排空,惊天动地。爹娘死的时候,金种还小,还缺乏悲痛的能力,缺乏大哭的能力。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一直把悲痛体验着,积累着,现在终于到了暴发的时候。也就是说,他把悲痛积累了几十年,储量已足够丰富,完全具备了悲痛的能力,怎样发挥都是厚积薄发。大哭也是一样,金种正当壮年,既有激情力量的支持,又有身体力量的支持,源于内心,发自肺腑,本腔本嗓,响遏行云。太阳照着大地,麦子绿得发黑,菜花黄得发白。鸟儿箭一样射远了,蝴蝶伏在花头,浑身颤抖不已。杜老庄的人听见了金种的哭声,他们来到地头,打着眼罩子往东南地里看。他们说,没见过一个大男人这样哭法,金种这些年不容易呀!有过路的人,听见金种的哭声也站下了,朝金种痛哭的方向望着。一个人站下了,后来的好几个人都站下了。他们认为,这个男人哭远了,把上下几百年都哭到了。

孙秀文以为金种哭几声就完了,见金种伏在地上痛哭不止,不得不劝金种几句:“金种,别哭了,起来吧,你还得注意自己的身体。”劝着金种,孙秀文的喉头也有些哽咽。不听孙秀文劝他还好,一听孙秀文劝他,金种像是获得了新的推动力,增加了新的悲痛添加剂,使之悲上更悲,痛上更痛。他哭着说:“秀文,秀文,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啊!”他似乎有些跪撑不住,趴在了地上,脸也拱在坟堆的泥土上,哭得更加痛彻心肺。孙秀文说:“金种,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处。以前我不知道,这次跟你回来,我什么都知道了。人来到世上,谁心里能没有苦处呢!起来吧,咱们回家。”他拉住金种的一只胳膊往起拉,眼泪也漉漉地流了下来。金种的大哭仍止不住,身体哭得也有些瘫软,喊着:“秀文,秀文,我该怎么办呢!”孙秀文说:“我知道你的心了,回去咱们一块儿过。过两年咱们再回来。咱们带着孩子回来,啊!”

金种长啸一声:“我的天啊!”

2007年2月16日至8月13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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