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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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种用一根食指往右边的耳朵眼儿里掏了掏,意识到耳朵眼儿里被人塞进了东西。食指太粗,伸不到耳朵眼儿里去,换成小拇指,往耳朵眼儿里掏。小拇指的指尖把耳朵眼儿里的东西触到了,东西很硬,表面滑溜溜的,像是一粒黄豆,又像是一粒豌豆,抑或是一粒玉米豆,反正是豆类的东西,不是坷垃头儿或砂礓头儿。他下坑洗澡时,耳朵眼儿里常常会灌进水。每当耳朵眼儿里灌进水时,他把头偏向一侧,用手掌把耳朵眼儿捂上,再猛地把手掌拿开,如此反复几次,就可以把里面的水吸出来。他用吸水的办法吸了几次,没能把粮食豆豆吸出来。还是下坑洗澡时,为了防止水灌进耳朵眼儿里,他事先揪两片麻叶,捏成团儿,塞进耳朵眼儿里。等洗完了澡,他把麻叶团儿掏出来扔掉就完了。他用掏麻叶团儿的办法,试着用小拇指往外掏粮食豆。然而粮食豆毕竟不是麻叶团儿,他不掏还好些,一掏,一推动,好像进入得更深一些。他觉得耳朵根子涨疼涨疼,好像塞进去的不是两粒粮食豆,而是两颗圆圆的核桃。他的耳朵眼儿不是嘴,里面没有长牙,不能把粮食豆咬碎,不能嚼嚼咽下去,或吐出来。他的耳朵眼儿也不是肠子,不能把粮食豆消化掉。他必须想办法把粮食豆取出来,不然的话,他就成了一个聋子。他想不出哪个孩子这样坏,竟对他下这样的毒手。别说小孩子不坏,小孩子坏起来更无所顾忌。

家里黑着灯,叔叔和哥哥都睡了。银种一进家就喊叔,说他的耳朵疼。由于耳朵眼子被堵上了,他说话声音很大,比平时大出许多,好像平时说话是蚊子叫,现在变成了鸡叫。叔叔让他睡觉吧。他没听见叔叔说的什么,对叔叔说:“你大声点,我听不见!”叔叔说:“为啥听不见,你耳朵眼儿里塞驴毛了!”这一次银种隐隐约约听见了,他说:“塞的不是驴毛,可能是豌豆。你点上灯,起来给我看看吧。我的头嗡嗡响,啥都听不见。”叔叔说:“明天再说吧,可能睡一觉就好了。”这一次银种又没有听见叔叔说的是什么。但银种的眼睛还管用,他没看见叔叔起床,也没看见叔叔点灯。银种有些急了,他摸到床前,啪啪地拍着床帮,哭起来了,他哭着说:“我都快疼死了,让你给我看看你都不看。”银种话后面还有话:你就知道弄我的屁股眼子,就知道欺负我,现在我的耳朵眼子出问题了,你就会装死狗。银种哭着,还骂起人来了。他没指明骂谁,骂的是妈里个什么。叔叔说:“你敢骂人,疼死你个驴将的,没人管你。”

金种有些看不过,对黄鹤图说:“你起来给他看看嘛!”黄鹤图说:“你怎么不起来给他看?”金种说:“他不是你的人嘛!”黄鹤图听出金种话里有虫子,说:“他是我侄子是不假,还是你的弟弟呢,你们两个还都是从你娘的子肠里爬出来的呢!”金种说:“你这人就这样,用着人家的时候,朝前;不用人家的时候,朝后,我早就看透你了。”黄鹤图说:“我怎么了?你没听人家说嘛:弄你的嘴,你有牙;弄你的眼,你挤巴;弄你的鼻子黏糊塌;弄你的耳朵装不下;弄你的屁眼儿正得法。”越来越下流,越来越无耻!金种真想跃起来跟黄鹤图干一架,问问黄鹤图到底还要脸不要。又过了一年,又长了一岁,金种觉得自己的力气比以前大多了,拳头也比以前硬多了,两个人若打起来,他两巴掌就能把黄鹤图抽得满脸开花。想到他今天晚上就要走,就要远行,便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不能因为与黄鹤图干架就耽误了自己的大事。同样也是想到今天晚上要走,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他一走,黄鹤图欺负起银种来就更加肆无忌惮,更没人替银种说话。金种自己起来了,点上灯,对银种说:“来,我帮你看看。”金种刚摸到银种的耳朵,银种就嚷疼,疼。金种喝道:“叫唤什么,再叫唤我就不给你看了。”他把灯端过来,一手揪着银种的耳朵片子,一手端灯照着,借着灯光往耳朵眼儿里瞅。他一瞅就瞅见了,塞进银种耳朵眼儿里的是一粒玉米豆,玉米豆是黄色的,灯光一照,闪着金色的光点。金种说:“坏了,是个玉米豆儿。”银种问是啥。金种大声告诉银种,是玉米豆。银种让哥哥帮他把玉米豆掏出来。金种把玉米豆又看了一遍,见细耳朵眼子把直径大于耳朵眼子的玉米豆挤得很紧,掏出玉米豆是不可能的。如果拿火柴棍往外拨,只能拨在玉米豆上,越拨,玉米豆就越往里滚。金种不知道是谁这样害人,这明明要把银种害成一个聋子,一个傻子。金种对银种说,他没有办法把玉米豆掏出来,银种只有明天到公社卫生院去,让医生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后半夜,月亮落下去了,外面黑得很好。金种悄悄爬起来,打点自己的行装。他没有多少行装可打点,衣服原身打原身,只带着自己的被子就行了。季节虽说到了春天,夜风还是很寒冷。这一去免不了餐风露宿,他必须带着被子御寒。他身上只有给全灵买卡子剩下的四分钱,四分钱只够买两碗水,连吃一顿饭都不够。他不愿跟黄鹤图张口要钱,不想让黄鹤图知道他要离开杜老庄。再说,他就是跟黄鹤图要钱,黄鹤图也不会给他。他要带一点干粮路上吃。人长嘴要吃饭,他一两天不吃饭还可以,要是三四天不吃饭,恐怕就走不动路。可家里有什么可带的干粮呢?馍筐没有馍,泥巴坛子里没有了麦子。地窖里只有一些红薯,?子里只有一些红薯片子。他只能带一些红薯片子。当他往被卷儿里包红薯片子时,黄鹤图醒过来了。黄鹤图这天晚间没有给银种“挠痒痒”。黄鹤图坐了起来,问:“黄金种,你偷红薯片子干什么?”金种被黄鹤图冷不丁一喝吓了一跳,他镇定了一下,没有答理黄鹤图。黄鹤图继续问:“你是不是要逃走?”逃走?他是逃走吗?他为什么要逃走呢?他不愿意回答,也没有回答的必要。他把被子卷起来了,卷得很紧,尽量压缩被卷的体积。把被子卷紧后,他用事先准备好的一根麻绳捆扎被子。黄鹤图说:“你拿的红薯片子太少了,可以多拿点儿。”稀罕,这是黄鹤图说的话吗?见他要走,难道黄鹤图发了善心!他本打算多抓几把红薯片子来着,黄鹤图一醒,他就不敢抓了。既然已经把被子捆起来了,就算了。黄鹤图说:“你要走,就走得远远的,别让人家逮到你。”金种说:“不用你管。我一走,合了你的意了吧!”黄鹤图说:“话不能这样说,别管怎样,你也是我的亲侄子呀。咱先说好,今天晚上的事儿,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咱俩什么话都没说。我正睡觉呢,正打呼噜呢,早上醒来,就看不见你了。”金种说:“你放心吧,我不会连累你。”

这时,银种喊了一声救命啊,两只胳膊也痉挛似地支乍了一下。喊过之后,银种翻了一个身,嘤嘤地哭起来。金种和黄鹤图都听出来,银种这是在做噩梦。银种醒着的时候别人欺负他,银种在睡梦里,别人也在欺负他。金种对黄鹤图说:“明天你带银种到公社卫生院去看看。”黄鹤图没有说话。\');

第三十三节

杜老庄让金种伤透了心,他对杜老庄彻底绝望了,他要走。据说中国的地面大着呢,他不信找不到一个活人的地方。他不打算去找大姐夫,既然大姐夫说过不让任何人去找他,他何必去找没趣呢。他也不准备到城里去。他从来没到城里去过,大城市没去过,小城市也没去过,不知城市为何物。他隐约觉得城里森严得很,不是乡下人所能去的地方。过罢正月十五,公社给杜老庄分来了三个城里下来的知识青年,都是男青年。庄里没房子住,队里给他们盖房也来不及,就在饲养室临时腾出一间屋给他们住。他们都戴着军帽,穿着胶底鞋,上工时跟社员们一块儿出工,下了工自己做饭吃。过了一段时间,广播匣子里又有了新的说法,那说法是城里的市民说的,他们说: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不在城里吃闲饭,到哪里去呢?到农村去,在农村安家落户,跟农民一样挣工分,挣饭吃。公社又给杜老庄分来了一位中年妇女,这位妇女拉着一辆加重型的架子车,车上装着铺盖卷,装着锅碗瓢盆,装着一口木箱,还装着妇女的一双儿女,就到离城市几百里之外的杜老庄来了。庄上连草屋也没有了,场院里还有两间放太平车的车屋,队里只好把新来的一家三口安置在车屋里。车屋没有门,敞着大口子。那城里来的妇女说:“没事儿。”有人建议把太平车推出来。那妇女说:“不用推了,我们就睡在车上,挺好的。”以前,根据零零碎碎的传说,杜老庄的人对城里的看法不是很好,认为城里人都是花里胡哨,好吃懒做。不知他们从哪里听来一个顺口溜,说城里的女人都是烫发头,戴手表,高跟皮鞋咯咯叫;下地她怕鞋沾土,干活她怕扭住腰。这个妇女来了,他们拿顺口溜一对照,从头对照到脚,原来不是那么回事。这个妇女不是烫发头,手脖子上没戴手表,脚上也没穿高跟鞋,连皮鞋都没穿。他们有些失望,觉得看景真是不如听景。这城里来的女人干活儿怎么样呢?她不是从城里拉来了一辆架子车嘛,架子车就是她的生产工具。春耕生产开始了,队里的男女社员们从饲养室的大粪堆那里往旱垡子地运粪。别的女劳力都是两个人拉一辆架子车,那女人一个人拉一辆架子车。装粪的男劳力想给她的架子车少装点,她说只管装吧,装满点儿,没事儿。直到架子车装得堆起来,她才拉着架子车走了。她塌着腰,伸着脑袋,整个身体与地面几乎构成了平行状态。她脑门上的汗水噗哒噗哒往下掉,拉一路,掉一路。这一下杜老庄的人对城里人的看法改变了,他们说:我日他姐,我看城里人比咱乡下人还能干呢,还能吃苦呢!杜老庄的人后来又听说,这个女人的丈夫是个作家,作家经不住批斗,自杀了。这个女人没了丈夫,就被城里人撵到乡下来了。杜老庄的人都不知道作家是干什么的,他们只听说过作假,作精,作死儿,作家作的是哪门子怪呢!从这些情况金种得出判断,城市连城里人都容不下,哪里还容得下他一个乡下人呢!

天黑了,金种决定今天夜里就走。下定了走的决心之后,他却早早地在床上躺下了。他听见一帮孩子在他家屋山东边那块空地上又喊又叫,像是在玩挑兵的游戏。前半夜他不能走,万一被庄里的人看见就不好了。他要等到后半夜,人脚定了,再悄悄地出村。他听人说了,全灵已与杜建春的外甥汤大梁订了亲,杜建春的妹妹把定亲的彩礼都给全灵送去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全灵是他在杜老庄的最后一线希望,现在连这最后一线希望都破灭了,杜老庄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呢。后来他发现了全灵改成晚上去打水,他也晚上去打水,在井台“碰见”全灵一回。全灵看见是他,连水都不打了,提溜着空罐子就往回走。他连喊了全灵好几声,全灵不但不答应,连头都不回一下。全灵如此无情,让金种寒彻心肺,痛彻心肺。

银种出去玩还没有回来。其实银种并没有和庄里的那帮孩子一块儿玩,他只是站在旁边看一看。他不想那么早回家睡觉。叔叔老是给他“挠痒痒”,他的“痒痒”问题好像一点儿都没有解决,反而越来越“痒痒”了,这样很不好,有点烦人。他准备等叔叔睡着以后再回去。天上有月亮,地上有月光。银种看别的孩子玩,也不敢站得太近,只站在一个墙角的阴影处。不是别的孩子因他是地主家的孩子,不带他玩,而是那些孩子一看见他就会把他当成玩偶,就要玩他。一个男孩子到墙角撒尿,还是把银种看见了,他说:“银种,咱们一班儿,你当兵头吧,你跑得快。”银种往阴影深处退,说:“我不来,我跑不快。”男孩子说:“没事儿,我们掩护你。”他大声对挑兵打仗的另一方宣布说:“我们这班儿的兵头是银种,你们捉银种吧。”对方的人马呐喊着朝银种扑过来。那始作俑的男孩子对银种说:“快跑!快跑!”银种不跑不行了,赶紧转过墙角,向自家方向跑去。银种知道,那帮孩子一捉住他,就会把他撂倒,压摞摞一样压在他身上,继尔扯他的裤裆。自去年入冬以来,他的棉裤已经被人扯烂了三次,他缝了三次。他不愿再被人扯烂。他打算一口气跑回家里去,一进家就把门关上,谁打门也不开。只可惜,银种一年到头连根裤腰带都没有,他的大裤腰棉裤都是一迭压,一拧,向下绾起来。这样绾棉裤腰慢慢走还行,不能跑,一跑,一震,动作幅度一大,棉裤腰就会散开,秃噜下来,裤腿几乎绊了他的腿。他两手提着裤腰,接着跑。人的两只胳膊好比鸟儿的两只膀子,胳膊挥动不起来,奔跑的速度就大打折扣。其结果,银种还是被人家追上了,捉住了。那帮孩子一捉到银种,就把银种掀翻在地,一个接一个压在银种身上,把银种压在最底层。他们一边压,一边欢呼。人堆摞得高了,后来的孩子就跑着往上猛蹿。他们不是把银种压在下面了就完了,还有人负责拍银种的脑袋,一边拍一边念:“一五一十上金桥,我问清官饶不饶?”扮清官的孩子说不饶,拍银种脑袋的打手就继续拍。在混乱之际,热衷于撕裤裆的一族又下手了。他们摸到银种的裤裆,一手抓住一边,奋力一撕,就把银种的裤裆撕成了大开门。银种裤裆里一凉,屁股和鸡子就暴露出来。银种当然要骂人。可他不知是谁撕的,骂与不骂差不多。撕裤裆族这次撕开了裤裆不算完,还顺着裤腿一直往下撕,把银种的两条裤腿也撕开了。这样一来,银种的两条裤腿就不再是两个筒子,成了两块夹了套子的布片子。这种办法有点像剥羊,他们把银种当成了羊,把“羊皮”剥了下来。没办法呀,谁让银种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呢,谁让银种是地主家的孩子呢!

如果他们仅仅是把银种的裤裆裤腿撕开,从中得到乐趣,手段还不算太残忍。这天晚上,以游戏的名义,有人对银种使用了残忍的手段,或者说对无助的银种下了毒手。银种觉得有人揪他的耳朵,把弯耳朵揪成了直耳朵。有人揪耳朵,对银种来说是正常现象。平日里,有人说帮银种紧紧弦子,动不动就把银种的耳朵揪一揪,拧一拧,银种的耳朵经常红通通的。可这回不大一样,不知名的人揪了他的耳朵后,随即把一样东西塞进他耳朵眼儿里去了。塞完了右边的耳朵眼儿,揪耳朵的人如法炮制,把他左边的耳朵眼儿也塞进了一样东西。两个耳朵眼儿都塞了东西后,银种的感觉一下子变了,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由一个喧闹的世界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世界。刚才满耳朵满脑子都是小伙伴们的大笑和尖叫,聒得他的头都疼了。这会儿像鬼打了墙一样,那些聒噪被隔在了外面。连他自己的骂声听起来也很遥远,仿佛骂声外面裹了一层厚厚的棉花,又绵又软,一点儿力度都没有。又仿佛不是他在骂,是别人在骂,骂人的人站在高高的云端。银种夏天在水坑里洗澡时有过这样的情况,不管小伙伴吵闹得再厉害,他一把头埋进水底,那些吵闹声就听不见了。那是因为他头顶有厚厚的水,水把水面以上的声音隔住了,他才听不见。这会儿他又没潜在水里,耳朵边又没隔着水层,怎么听不见伙伴们的声音了呢!直到那帮孩子从他身上散开了,他爬起来坐在地上,还瞅着满地的月光发呆。

银种用一根食指往右边的耳朵眼儿里掏了掏,意识到耳朵眼儿里被人塞进了东西。食指太粗,伸不到耳朵眼儿里去,换成小拇指,往耳朵眼儿里掏。小拇指的指尖把耳朵眼儿里的东西触到了,东西很硬,表面滑溜溜的,像是一粒黄豆,又像是一粒豌豆,抑或是一粒玉米豆,反正是豆类的东西,不是坷垃头儿或砂礓头儿。他下坑洗澡时,耳朵眼儿里常常会灌进水。每当耳朵眼儿里灌进水时,他把头偏向一侧,用手掌把耳朵眼儿捂上,再猛地把手掌拿开,如此反复几次,就可以把里面的水吸出来。他用吸水的办法吸了几次,没能把粮食豆豆吸出来。还是下坑洗澡时,为了防止水灌进耳朵眼儿里,他事先揪两片麻叶,捏成团儿,塞进耳朵眼儿里。等洗完了澡,他把麻叶团儿掏出来扔掉就完了。他用掏麻叶团儿的办法,试着用小拇指往外掏粮食豆。然而粮食豆毕竟不是麻叶团儿,他不掏还好些,一掏,一推动,好像进入得更深一些。他觉得耳朵根子涨疼涨疼,好像塞进去的不是两粒粮食豆,而是两颗圆圆的核桃。他的耳朵眼儿不是嘴,里面没有长牙,不能把粮食豆咬碎,不能嚼嚼咽下去,或吐出来。他的耳朵眼儿也不是肠子,不能把粮食豆消化掉。他必须想办法把粮食豆取出来,不然的话,他就成了一个聋子。他想不出哪个孩子这样坏,竟对他下这样的毒手。别说小孩子不坏,小孩子坏起来更无所顾忌。

家里黑着灯,叔叔和哥哥都睡了。银种一进家就喊叔,说他的耳朵疼。由于耳朵眼子被堵上了,他说话声音很大,比平时大出许多,好像平时说话是蚊子叫,现在变成了鸡叫。叔叔让他睡觉吧。他没听见叔叔说的什么,对叔叔说:“你大声点,我听不见!”叔叔说:“为啥听不见,你耳朵眼儿里塞驴毛了!”这一次银种隐隐约约听见了,他说:“塞的不是驴毛,可能是豌豆。你点上灯,起来给我看看吧。我的头嗡嗡响,啥都听不见。”叔叔说:“明天再说吧,可能睡一觉就好了。”这一次银种又没有听见叔叔说的是什么。但银种的眼睛还管用,他没看见叔叔起床,也没看见叔叔点灯。银种有些急了,他摸到床前,啪啪地拍着床帮,哭起来了,他哭着说:“我都快疼死了,让你给我看看你都不看。”银种话后面还有话:你就知道弄我的屁股眼子,就知道欺负我,现在我的耳朵眼子出问题了,你就会装死狗。银种哭着,还骂起人来了。他没指明骂谁,骂的是妈里个什么。叔叔说:“你敢骂人,疼死你个驴将的,没人管你。”

金种有些看不过,对黄鹤图说:“你起来给他看看嘛!”黄鹤图说:“你怎么不起来给他看?”金种说:“他不是你的人嘛!”黄鹤图听出金种话里有虫子,说:“他是我侄子是不假,还是你的弟弟呢,你们两个还都是从你娘的子肠里爬出来的呢!”金种说:“你这人就这样,用着人家的时候,朝前;不用人家的时候,朝后,我早就看透你了。”黄鹤图说:“我怎么了?你没听人家说嘛:弄你的嘴,你有牙;弄你的眼,你挤巴;弄你的鼻子黏糊塌;弄你的耳朵装不下;弄你的屁眼儿正得法。”越来越下流,越来越无耻!金种真想跃起来跟黄鹤图干一架,问问黄鹤图到底还要脸不要。又过了一年,又长了一岁,金种觉得自己的力气比以前大多了,拳头也比以前硬多了,两个人若打起来,他两巴掌就能把黄鹤图抽得满脸开花。想到他今天晚上就要走,就要远行,便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不能因为与黄鹤图干架就耽误了自己的大事。同样也是想到今天晚上要走,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他一走,黄鹤图欺负起银种来就更加肆无忌惮,更没人替银种说话。金种自己起来了,点上灯,对银种说:“来,我帮你看看。”金种刚摸到银种的耳朵,银种就嚷疼,疼。金种喝道:“叫唤什么,再叫唤我就不给你看了。”他把灯端过来,一手揪着银种的耳朵片子,一手端灯照着,借着灯光往耳朵眼儿里瞅。他一瞅就瞅见了,塞进银种耳朵眼儿里的是一粒玉米豆,玉米豆是黄色的,灯光一照,闪着金色的光点。金种说:“坏了,是个玉米豆儿。”银种问是啥。金种大声告诉银种,是玉米豆。银种让哥哥帮他把玉米豆掏出来。金种把玉米豆又看了一遍,见细耳朵眼子把直径大于耳朵眼子的玉米豆挤得很紧,掏出玉米豆是不可能的。如果拿火柴棍往外拨,只能拨在玉米豆上,越拨,玉米豆就越往里滚。金种不知道是谁这样害人,这明明要把银种害成一个聋子,一个傻子。金种对银种说,他没有办法把玉米豆掏出来,银种只有明天到公社卫生院去,让医生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后半夜,月亮落下去了,外面黑得很好。金种悄悄爬起来,打点自己的行装。他没有多少行装可打点,衣服原身打原身,只带着自己的被子就行了。季节虽说到了春天,夜风还是很寒冷。这一去免不了餐风露宿,他必须带着被子御寒。他身上只有给全灵买卡子剩下的四分钱,四分钱只够买两碗水,连吃一顿饭都不够。他不愿跟黄鹤图张口要钱,不想让黄鹤图知道他要离开杜老庄。再说,他就是跟黄鹤图要钱,黄鹤图也不会给他。他要带一点干粮路上吃。人长嘴要吃饭,他一两天不吃饭还可以,要是三四天不吃饭,恐怕就走不动路。可家里有什么可带的干粮呢?馍筐没有馍,泥巴坛子里没有了麦子。地窖里只有一些红薯,?子里只有一些红薯片子。他只能带一些红薯片子。当他往被卷儿里包红薯片子时,黄鹤图醒过来了。黄鹤图这天晚间没有给银种“挠痒痒”。黄鹤图坐了起来,问:“黄金种,你偷红薯片子干什么?”金种被黄鹤图冷不丁一喝吓了一跳,他镇定了一下,没有答理黄鹤图。黄鹤图继续问:“你是不是要逃走?”逃走?他是逃走吗?他为什么要逃走呢?他不愿意回答,也没有回答的必要。他把被子卷起来了,卷得很紧,尽量压缩被卷的体积。把被子卷紧后,他用事先准备好的一根麻绳捆扎被子。黄鹤图说:“你拿的红薯片子太少了,可以多拿点儿。”稀罕,这是黄鹤图说的话吗?见他要走,难道黄鹤图发了善心!他本打算多抓几把红薯片子来着,黄鹤图一醒,他就不敢抓了。既然已经把被子捆起来了,就算了。黄鹤图说:“你要走,就走得远远的,别让人家逮到你。”金种说:“不用你管。我一走,合了你的意了吧!”黄鹤图说:“话不能这样说,别管怎样,你也是我的亲侄子呀。咱先说好,今天晚上的事儿,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咱俩什么话都没说。我正睡觉呢,正打呼噜呢,早上醒来,就看不见你了。”金种说:“你放心吧,我不会连累你。”

这时,银种喊了一声救命啊,两只胳膊也痉挛似地支乍了一下。喊过之后,银种翻了一个身,嘤嘤地哭起来。金种和黄鹤图都听出来,银种这是在做噩梦。银种醒着的时候别人欺负他,银种在睡梦里,别人也在欺负他。金种对黄鹤图说:“明天你带银种到公社卫生院去看看。”黄鹤图没有说话。\');

第三十四节

往庄子外面走时,金种没遇到什么麻烦,他自己的脚步声送着他,他自己的心提溜着他,人不知鬼不觉地就出了庄子。走过庄口的小桥,又走过庄北的小桥,往北走再走过一座大一点的桥,就到了刘庄镇。到了大桥的桥头时,他站下了,转过身子,向杜老庄回望着。眼前这条河有河堤,河堤上面还栽了杨树,金种要是过了桥,杜老庄就被河堤和杨树挡住了,他就看不见杜老庄了。他的祖上老家并不在杜老庄,是在老县城以南的大黄营。曾祖父那一代做了官,发了财,就在杜老庄购置了外庄地。曾祖父的儿子又多,他派出了一个儿子,在杜老庄建了家园。到了金种这一代,已是黄家在杜老庄定居的第三代。金种在杜老庄生,在杜老庄长,熟悉杜老庄的一砖一窑,一草一木,几乎把杜老庄当成了老家。他没有看见杜老庄,层层夜色把杜老庄遮蔽住了,他鼻子一酸,突然有些伤感。他不是跟杜老庄有多深的感情,舍不得离开杜老庄。杜老庄死不让他死,活不让他活;在杜老庄,他爱又爱不成,恨又恨不成,他早就不想在杜老庄待了。只是这一走不知是吉是凶,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他应该到父母的坟前站一会儿,跟父母说一声。因他是偷偷出来的,出来得有些匆忙,竟忘了与父母道别。伤感上来了,他却不敢流眼泪。他听人说过,夜晚是鬼的世界,哪里都有鬼在出没。鬼们的同情心都很强,也喜爱管闲事,他们若看见谁在夜间哭泣,流泪,就会显出很关心的样子,纷纷围过去进行安慰。安慰之际,有的鬼还可能附在哭泣者身上,哭泣者的腔调就成了鬼的腔调,那就麻烦了。所以,夜行之人一般都不敢流泪,不敢示弱,都害怕鬼们的关心。尽管心里有伤感,万般委屈,他们也尽量忍着,硬着腰板,硬着头皮,做得阳刚一些。金种咳了一声,有痰没痰只管吐了一下,毅然转过身来,向河对岸走去。

越过刘庄镇,又走了大约二三里路,金种觉得眼前一明,又看到了一条更宽的河。有一年秋天,他跑着拾粪,曾来到过这条河的河边,这是他所到过的最远的地方。那一年,河上还没有架桥,过河的人要乘坐小木船,由摆渡的人撑着竹篙,送到对岸去。那次金种没有坐船,他没有坐船的钱,到河那边也没有事。金种虽然没有坐船,却坐在河边,把来来往往渡人的小船看了许久。他觉得河那边有些陌生,到了河那边就如同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现在河上建起了一座水泥桥,这座桥不知何时建的。有了桥,过河就方便多了。他小心地走到桥上,见桥两边都是明水,稍稍有些紧张。俗话说,近怕鬼,远怕水。鬼都是人变成的,有熟人才有鬼,鬼当然只在近处,到了远方就没有鬼了。远怕水呢?你只能看到水的表面,却不知道水有多深多浅,水里有没有漩涡和吃人的精怪。对金种来说,他没到这条河里洗过澡,这条河的水就算是远水。还有,这条河像是一条界限,一条他人生的界限,走过这条河,等于他把人生的界限跨过了,走上了一条新的道路,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金种就这样分辨着乡间的土路,像在梦里一样往前走。他选择的大致方向是向北,因为他听说县城在北边。县城是他确定的第一个前进目标,如果没有目标,他就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天渐渐亮了,他看见了自己的脚,看见了自己的腿,像是从梦里回到了现实世界一样,他才感到有些突兀。他走在路上,是突兀的。他还背着被卷,更显得突兀。被卷像是一个标志,又像是一个指证,人们一看见他的被卷,就会认出他是一个外出的人。田里开始有人下地干活,金种在薄雾中看见,这里的人们下地干活也是扛着红旗,背着毛主席语录袋。走了半夜,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得挺远了,从目前的情况看,他并没有走多远。不知哪个村子的高音喇叭在播送《东方红》,熟悉的旋律在田野上空回荡。太阳从东边出来了,一从地平线下冒出来,太阳就显得又红又大,与歌曲所唱正好对景。路上有人拉着架子车,有人赶着牲口,从对面走来。每过来一个人,都看着他的脸和他的被卷,对他很是注意。他不愿意被别人注意。每见有人走过来,他都尽量靠着路边走,低着眉,低着眼,不与人家打照眼。他怕人家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不知怎样说。真的,这是一个摆在眼前的问题,万一有多事的人截住他,盘问他,他该怎么回答呢?在他出来之前,杜老庄正在组织民兵成立民兵战备连,说战争随时有可能爆发,一旦打起仗来,杜老庄的民兵备战连就要拉出去,投入战斗。不光是杜老庄,每个村都要成立备战连,每个大队都成立备战营,全公社成立备战团,为打人民战争做好充分准备。杜老庄的民兵备战连由杜建兴任连长,杜建良任指导员。金种还听说,杜老庄近日就要抽出一部分身体条件比较好的民兵,到县里挖河,建水闸。对了,如果有人问他,他就说到县里去挖河。

又走了一段,大约到了该吃早饭的时候,金种看见对面走来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这两个人都空着手,披着短大衣,大衣往两边张开着,一看就像大队党支部书记一样的人物。金种不能看见干部,一见干部,他不知不觉就有些发慌,大腿根子有些发软。他不往前走又不行。只好把被卷往身后背了背,早早地就把眼睛躲开了。还好,这两个干部没有拦他,把他放了过去。然而金种刚要快走,听见一个声音喊他,让他停一下。金种不敢跑,他站下了,身上忽地出了一层汗。其中一个干部问他:“你是哪庄的?”金种说了庄名。干部又问:“你这是去哪儿?”金种说:“去县里。”“去县里干什么?”金种说:“去县里挖河。”“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呢?”金种不知道这个问题怎么回答,他说:“对,就我一个。”那人像是起了疑,说:“不对吧?”金种赶紧编了一个说辞:“我是打前站的,先找一个做饭的地方。”那人噢了一声,这才挑挑手梢放他走了。刚转过身,金种听见一个干部对另一个干部说:“我还以为这小子是个流窜犯呢!”他吃惊不小,很是后怕,脊梁沟出的凉汗几乎把衣服溻湿。亏得他事先想好了一套应付盘查的话,不然的话,人家三问两问,就会把他问掉底子,说不定会把他扣留起来,然后把他押送回杜老庄。如果那样的话就糟透了,等于他离开家门不远就被人逮到了。干部的盘问为金种敲响了警钟,看来阶级斗争的眼光不仅杜老庄有,哪里都有,他得处处小心,步步谨慎才是。

地里无人干活时,金种知道天晌午了,人们收了工,回家做午饭吃午饭去了。他回头望瞭望天,见太阳到了正南。看看附近的村庄,村庄上头正飘起缕缕炊烟。他听见了拉风箱的声音,鸡叫晌的啼叫,还隐隐闻到了烟火的味道。他的肚子饿了,想吃东西。他已经走了半夜,又走了半天,肚皮早变得薄溜溜的,脚有些发涨,腿有些发软。他看到前面不远处的路边有个麦秸垛,就走过去,靠着麦秸垛头坐下来,从被卷里掏出两片红薯片,开始吃午饭。红薯片子是干的,干得像干涸的河底被风干的蛤蜊片子一样。他必须把红薯片子一点一点嚼碎,利用自己的口水把红薯片子嚼成糊糊,才能咽下去。他已经把第一口红薯片子嚼碎了,甜丝丝的味道在他的口腔里充溢着,红薯片子真好吃。

一个去麦田挖野菜的小女孩提着篮子过来了,专注地看着金种嚼干红薯片子。金种把手中的红薯片子对小女孩伸了一下,问:“你吃吗?”小女孩摇摇头,说:“我不吃”。问金种:“你是要饭的吗?”可笑,小女孩把他当成要饭的了。金种从小就听人说过,屈死不告状,穷死不做贼,饿死不要饭。要饭是丢人的事,他怎么被看成要饭的了。他问小女孩:“你看我像要饭的吗?”小女孩点点头,说像。“你看我哪儿像要饭的?”小女孩没说出他哪儿像要饭的,却认定他就是要饭的,继续问他:“你要饭咋不到庄里边去要呢,是怕狗咬你吗?”金种说:“我不怕狗咬我,我怕你咬我。”小女孩摆摆手说:“我不是狗,我不咬人。你去我们家要饭吧。”这小闺女,真够难缠的。金种说:“告诉你吧,我不是要饭的,我是过路的,我在这儿歇歇脚。哎,我有点渴了,你们家有水没有,能不能给我端来半碗?”小女孩说:“有,你等着,我去给你端。”看这样子,小女孩真的会给他端水。他担心会把小女孩家的大人引出来,就说:“算了算了,我到县里再喝吧。这里离县城还有多远?”小女孩说:“十八里,我听我爷爷说的。”金种说:“我这就走”他没舍得多吃红薯片子,只吃了两片就不吃了。要走的路还很多,以后的日子都是未知数,他带的有数的红薯片子必须节省着吃。

金种看见了烟筒,烟筒很高,上面正冒黑烟。黑烟比烟筒还高得多,像是高到云彩眼儿里去了。金种看见了楼房,有的是两层,有的是三层,差不多连成了片。楼墙上写着很大的标语: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金种看见了汽车。有的汽车有头,后面有敞着口子的车斗子。有的汽车看不见车头,整个汽车像两间小房子。金种想,那露着车头的汽车大概就是货车,那像小房子的汽车呢,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客车。金种看见,人也多起来了,南来的,北往的,骑车的,提包的,啥样的人都有。这是县城,肯定是县城,金种到县城了!他被县城的繁华震住了,一时有些无措,不知往城里走好,还是停下来好。他左看右看,看到一个大门口,门口上方用水泥雕着六个大字,大字上面涂着红漆,标明是县里的汽车站。有人在汽车站门口坐着,屁股下面坐的是自己的行李。有人在汽车站门口一侧站着,像是在等人。有人靠墙根半躺在地上,花着脸,支乍着头发,在吸一个烟把子,像是一个疯子。还有人提着黄帆布提包往车站里边走。金种犹豫了一会儿,也走进了汽车站的大门。既然是上车下车的地方,大约人人都可以进来。候车室有两间屋大,墙上开着卖票的窗口。窗口只有一个,没人在那里买票。卖票的是一位年轻妇女,两只胳膊上戴着蓝罩袖,正在窗口里边织毛线。候车室的墙上列着一块汽车开行的时刻表。金种从时刻表上看到,这里的汽车可以开到多个县,还可以开到地区所在的城市,以及京广铁路在线有火车站的城市。金种看时刻表也是白看,他口袋里没有买车票的钱。墙上还画着一块长途汽车行驶的线路图,线路是用红线画成的,支里八叉,像天上打闪打雷时炸开的纹路一样。金种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明白了,从县城再往西走,就可以到达地区所在那个城市。地区也叫专区,专区下面是县,县下面是公社,公社下面是大队,大队下面是小队。从专区所在的城市再往西走呢,就到了有火车站的城市,就可以看到火车了。

金种没有往县城里面走,要把这个县迈过去。他不喜欢杜老庄,也不喜欢这个县。县城里没有他落脚的地方,没有人管他吃饭,他到县城里干什么呢。时间是半下午,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他要接着往前走。按他的想法,只要离开这个县,就没人管他了,他就自由了。\');

第三十五节

越走路越平,越走路越宽。路成了柏油路,路两边栽着杨树。金种望着远方,心里不禁有些舒坦。他总算把杜老庄那个狗地方抛开了,远远地抛开了,杜老庄连他的屁都闻不见了。让那些姓杜的都死在杜老庄吧,让他们都不得好死。头上飞过一群鸟,他差点跟鸟招了手。跟鸟比起来,他就是少了两只翅膀。如果再长上两只翅膀,他就更自在了。走过一座桥时,金种看见一个拉架子车的人,把车停在路边,下到河里洗脸。他想捧几口水喝,也下到了河边。他把被卷放下,两手捧起水刚要喝,洗脸的人对他说:“别喝河里的水,喝了容易拉肚子。”金种实在太渴了,说没事儿,还是以手捧水,喝了几口。他把洗脸的人叫大哥,问:“这个大哥,你是去拉煤吗?”大哥说:“是。你这是去哪儿?”金种知道不能再说去县里挖河了,因为他已经把县城越过去了。他说:“我去走亲戚。”“去哪儿走亲戚?”金种说:“去贵州,找我大姐夫。”说着,他们一个洗完了脸,一个喝完了水,一块儿上了岸。当大哥拉起架车往前走时,金种就背着被卷跟在人家后边。这样挺好,省得他一个人走,遭人怀疑。两个人一块儿走,还可以就个伴儿,说说话。他说:“大哥,我替你拉一会儿吧。”大哥说:“不用,空车不沉。到贵州远得很呢,你咋不坐车呢?地蹦子撵,得走多长时候!”金种编瞎话编得很快,他说:“我是打算坐车来着,我到汽车站看了看,今天的汽车票卖完了,明天早上才有汽车,我不想等,先走一段再说吧。”金种听见了自己编的瞎话,自己也感到奇怪,吃荆条,屙箩头筐,他比编筐的人编得都快,什么时候养成了这样的本事呢!想想,没关系,出门在外,谁都不认识谁,谁能不说点瞎话呢!大哥说:“你把行李放车上吧,远路无轻重,老背着怪沉的。”金种说:“谢谢谢谢,我一看大哥就是个实在人。”这是一辆加重型的架子车,车上放的有被卷、?子、干粮袋子,还有一只钢精锅。车尾绑着一块侧棱着的木板,是架子车载货时的挡头。金种把自己的被卷也放在车上了。而后,他坚持要把架子车拉一会儿,说大哥如果不让他拉,他就把自己的被卷拿下来。大哥说:“好好好,让你拉。”大哥停下车,把车辕子让出来,把车襻交给他。大哥说:“我看你是有文化的人哪!”金种问:“你怎么看出来的?”大哥说:“有文化和没文化不一样,我一看就看得出来。依我看,你至少是初中毕业。”金种说:“差不多吧。”大哥说:“你看怎样,我没说错吧。你是贫农成分吧?”金种没想到大哥会问这个,才没说几句话就问到他的成分,看来阶级斗争的眼光真是无处不在。他没有从正面回答大哥的提问,以略带埋怨的口气说:“是贫农成分又怎样,他们又不让我入党,不让我当会计,所以我不想在家里干了。”他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既等于承认了自己是贫农成分,又不把贫农成分当回事。只有不把贫农成分当回事,才不会引起生人的怀疑。大哥问:“你大姐夫在贵州干什么工作?”金种说:“在一个煤矿工作。”“是当矿长吗?”“不是正矿长,是副矿长。”“是副矿长也行呀,也是当官的人哪。你找他,是去参加工作吧?”“我去看看情况,他让我下井挖煤,我就不干。我听说下井太危险了。他要是给我安排一个好一点儿的活,我就干。”大哥扶着车把看着他,露出了羡慕的表情,说:“当煤矿工人挣钱多,等你在矿上干两年回来就不一样了,骑洋车,戴手表,吸洋烟,打金腔,腰里的票子一掏嘎嘎的,后面跟的大闺女撵都撵不离。”金种笑了,说大哥挺会说笑话的。他编瞎话,大哥在他编的瞎话的基础上,也在编瞎话。捡好听的说呗,吹牛又不报税,挺好玩的,也挺过瘾的。大哥夺住车把,说:“还是我来拉吧,我看你将来也是当矿长的材料子,我哪能让矿长替我拉车呢!”听大哥已把他叫成了矿长,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把车让给了大哥。大哥说:“你大姐夫的煤矿要是离咱们老家近就好了,我就到他那里去拉煤。”金种说:“嗨,那还用说嘛,我一句话,煤随便你装,保证一分钱都不要你的。”

傍晚,他们来到了一个村子。这个村子像是修公路时被从中劈成了两半,公路在村子中间夹着。他们远远看见几个戴红袖标、打着小旗的小学生站在路边,像是准备拦截过路的人。大哥问金种:“你带介绍信了吗?”金种问:“什么介绍信?”大哥说:“介绍信你都不知道,看来你老弟以前没出过远门。现在你只要出来,就必须带介绍信。带大队的介绍信都不行,要用大队的介绍信换成公社的介绍信才行。你要是不带介绍信,人家就不让你住店,不卖给你车票。碰见管治安的人,人家就会把你扣住,把你当成流窜犯,送回老家去。”金种出来还不到一天,已经两次听到了流窜犯的说法。在杜老庄时,他也听说过这个说法,但没怎么往心里去,没有跟自己联系起来。什么叫流窜犯呢?有杀人犯、放火犯、投毒犯、强奸犯、鸡奸犯,怎么又出来一个流窜犯呢?那些犯都是犯罪,都是罪人,流窜犯是什么罪名呢!难道人只能在一个地方待着,待到老死,一出来就算流窜就算犯罪了。他第一次把流窜犯的说法和自身联系起来了,按大哥的说法,他没有带介绍信,已经是一个流窜犯了。与大哥的交谈中,他云里雾里,被虚构成了初中毕业生、贫农社员、未来的矿长。转眼之间,他却成了流窜犯。这种一落千丈的反差给他的感觉不是很好,他也有些不大甘心。他问大哥:“你带介绍信了吗?”大哥说:“当然带了。”金种说:“别人要是向我要介绍信,你帮我证明一下,就说我跟你一块儿去拉煤行不行?”大哥说:“恐怕不行,介绍信上只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咱俩说了半天话,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叫什么呢。”金种说:“我姓黄,叫黄金忠,金子的金,忠心耿耿的忠。”他没说自己叫黄金种,他不大喜欢那个种字。大哥答应试一试。

来到小学生面前,原来小学生们不是查看带没带介绍信,而是要他们背毛主席语录,背不出毛主席语录,就不放他们走。这难不倒他们。只要不是傻子,谁背不出一条两条毛主席语录呢。背毛主席语录是金种的强项,他站到前面,问小学生:“背几条?”一个小学生伸出两根手指,说背两条。金种一口气背了三条,超额了一条。金种对小学生们说:“这是我大哥,还让他背吗?”一个小学生说:“背。”大哥也背了一条。这一关他们顺利过去了。

晚上,他们没有睡在露天地里,投宿在路边的一个农家。大哥不是第一次出来拉煤,哪里走,哪里停,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到了农家,大哥要借柴借水做一顿饭。借宿不收钱,做饭是要花钱的,一个人做一顿饭交一毛钱,如果用一个锅做两个人的饭,要交两毛钱。金种听说做饭要花钱,他说:“我晚上什么都不吃。中午我吃的是肉包子,吃多了,现在一点儿都不饿。”大哥做的饭是煮红薯片子茶,馏一个红薯面锅饼子。大哥吃饭时没有让他吃。大哥大概认为,一个花钱买肉包子吃的人,对红薯茶和锅饼子肯定看不上。但大哥没有忘记,金种曾到河边捧水喝,他喝得只剩下半碗红薯茶时,悄悄向金种递了递,意思问金种喝不喝。他为啥要悄悄递呢,因为他只交一毛钱,说的是做一个人的饭。要是被这家的主人看见金种也吃了饭,那就得再交一毛钱。金种自知身上不趁一毛钱,向大哥摆摆手,表示坚决不喝。其实金种极想把那半碗红薯茶接过来喝掉,他的肚子已饿得欲从他嘴里往外伸手。他相信,不等这家的男主人看见,他三口两口就把半碗红薯茶灌下去了。但是,不能呀,他既然说了自己是准备坐汽车的人,是吃肉包子的主儿,就得继续装下去。编瞎话不能开头,一旦开了头,后面一路都是瞎话,他就得为瞎话付出代价。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不亮,他们就继续赶路。金种和大哥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赶往有火车站的那个城市。他们早上都没有吃饭。半晌午,他们到了专区所在的那个城市。大哥对金种说:“你该去坐汽车了。”可不是嘛,他不能再和拉架子车的大哥一路同行了,再同行下去就露馅了。再说,他肚子里一点本钱都没有了,腰软腿软,眼前一阵阵发黑。一天多来,他只吃了两片红薯片子,喝了几口河水,却走了这么远的路,确实饿得顶不住了。他得赶紧找一个背人的地方,吃他带的红薯片子。昨天晚上,为了不把红薯片子露出来,不让大哥发现他的穷酸,他连被卷都没有打开,靠着被卷,在农家灶前的柴草窝里和衣躺了一夜。大哥曾劝他盖着被子睡,他说不用。好像他的被卷里包的不是红薯片子,而是比红薯片子还厚敦的人民币。他对路上结识的大哥有些依依不舍似地说:“你要不是拉着架子车,我就请你跟我一块儿坐汽车,买车票的钱我来掏。”不想大哥来了个热粘皮,说:“你这样说,我就把架子车便宜卖掉,跟你一块儿当工人去。”金种说:“我是愿意,就怕嫂子不愿意。”路上通过交谈得知,大哥已结了婚,他出来拉煤并不是为了自家烧,而是拿煤到砖窑上换砖头,用砖头盖房子。大哥笑了,说:“我跟你说笑话呢,你赶快去坐车吧。”

第三天下午,金种终于走到了京广在线有火车站的那个城市,并来到了车站广场。广场上人很多,有的跑着,有的走着,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也有的躺着。金种看见,有不少人像他一样背着被卷,他再也没有了突兀的感觉。一种他从来没听见过的雄浑的声响从车站传来,他估计那应该是火车的叫声。如同鸟儿飞上了天空,鱼儿游进了大海,金种像达到了最终目的似的,心里一翻,热泪顿时盈满了眼眶。在这里,再也不会有人认识他,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家是地主成分,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他,批斗他。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出来真是好啊!他后悔自己以前太老实了,太傻了,干吗不早点出来呢。心里一开阔,他想到了弟弟银种。银种的两只耳朵被人塞了玉米豆,不知掏出来没有。如果不把玉米豆掏出来,银种有可能变成一个废人。他应该晚出来一天,带银种到公社卫生院把玉米豆掏出来。或者把话跟叔叔说死,让叔叔答应带银种到公社卫生院去。他出来之后,叔叔肯定还是顶着地主分子的帽子,每天到别人家去掏大粪。叔叔这一辈子也是很悲哀的。

激动之后,金种很快陷入茫然。到了这个城市后,他不知道下一步再到哪里去。每当车站的大喇叭一响,说哪儿哪儿开来的车到站了,到哪儿哪儿的列车就要开了,就有一些人排着队,背着大包小包,提着大东小西,挨挨挤挤往车站里边涌。进站的门口很窄,门口两边都站着穿铁路制服的人。凡是进站的人,手里都拿着一个硬纸壳贝做成的小牌牌,他们把小牌牌交给穿制服的人。穿制服的人手里握着小钳子一样东西,他们把小牌牌放进“钳子”嘴里夹一下,像是打上一个记号,持小牌牌的人方可以进站。金种看出来了,那个小牌牌就是火车票,有了火车票,才能进站坐火车,否则连车站的门都进不去。买火车票需要钱,金种哪里有钱呢!那么,金种迈开双脚,继续走呗。可他不想走了,好不容易走到这个城市,他还到哪里去呢。这个城市让金种失去了方向和目标,对别人来说可能是起点,对金种来说,仿佛到了终点。

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城市,金种不愁没有地方待。晚上,他装作到候车室候车,与众多的候车人待在一起。候车室里暖和一些,也有一排一排的连椅。见真正候车的人走了,连椅上空出位置来,他就到连椅上坐着,把被卷也拿到连椅上,趴在被卷上睡觉。白天,他从候车室里走出来,在车站广场周边的街道转圈,看商店,看饭店,看墙上的毛主席语录板,也看城市里的女人。他遇到的最大问题是吃饭问题。他带的红薯片子吃完了,仅有的四分钱也分两次买了两碗茶水花掉了,他现在成了身无分文和没有一粒粮食的人。作为一个活人,吃饭问题是这样实际,又是如此迫切。这不是他想吃不想吃的问题,而是他不吃饭就无法存活的问题。他也问过自己:你不吃饭就不行吗?他的肚子回答是:不行,不吃饭是要饿死人的。他有些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看见有人往地上扔了一块橘子皮,他的眼睛马上追过去,盯着橘子皮迟迟舍不得离开。橘子皮黄黄的,软软的,应该能吃。又有人往地上扔了一块香蕉皮,他的眼睛也被吸引住了。香蕉皮厚厚的,里面像是有不少果肉。他想起了红薯皮,红薯皮是可以吃的。他看着香蕉皮很像红薯皮。他走到香蕉皮旁边站着,左看右看,一旦没有人注意,他便快速把香蕉皮捡起来。然而有一队市民走过来了,他们一路敲锣打鼓,一路举着小旗高呼口号,像是毛主席又有了最新指示下来,他们在欢呼,游行。金种赶紧退到一边站着。等游行的队伍走过,再看那块香蕉皮,已被踩得稀巴烂。有一个背书包的小学生,拿着一小包饼干,一边走,一边吃。金种悄悄地跟了上去,他似乎闻到了饼干的香甜气息,嘴里不由得动起来。他热切希望小学生手里的饼干能够掉出一块两块,那样他就可以捡到饼干吃。可是,他跟着小学生走了好一会儿,直到小学生走进了学校,小学生手里的饼干连一点渣子都没掉。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有紧走两步,把小学生手里的饼干夺过来。这个念头刚产生出来,就被他否定掉了,并有些害怕。自己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恶念呢,那样他不就成了一个强盗了嘛。他前后看看,像是怕有人发现他的恶念似的。还好,没有人注意他。这不是在农村,农村的地里这时候有麦苗和豌豆苗,饿得实在没办法了,他可以到地里掐点豌豆苗吃。这里的地都打成了硬梆梆的水泥地,别说豌豆苗了,连草都很难找到一棵。

火车站广场对面有一家小饭馆,专卖大碗汤面条。说是汤面条,并没有多少汤,像是胡涂面条。稠稠的面条里,还放有萝卜条、白菜叶和粉条,一看就很好吃。面条一毛二分钱一碗,还要收三两粮票。那时粮票和钱一样重要,如果只有钱,没有粮票,就买不到饭吃。凡是沾点粮食的饭,都要花粮票,哪怕买一碗稀饭,也要花一两粮票。在家里吃饭是不用粮票的,所以金种从没用过粮票,他连半两粮票都不曾有过。金种来过小饭店两次了,每次都看到饭店里守着不少要饭的。那些要饭的小孩子居多,也有上岁数的老头和抱孩子的妇女。若看见哪个吃饭的碗底剩有一口半口,小孩子就抢过去,端起饭碗扣在脸上,把碗底的剩饭舔干净。有的吃饭的把一碗面条刚吃了半碗,小孩子就凑过去,两眼巴巴地看着人家的嘴,并把脏污的小手伸到桌面上,希望人家别吃那么干净,能给他留下一点。那些人或把碗一端,身子一转,到另一个桌上吃去了。或瞪起眼珠子,把小孩子狠狠瞪上几眼,就把小孩子吓退了。小饭店的营业人员不知出于哪些方面的考虑,他们不允许要饭的在饭店里停留,要饭。间或就出来一个男人,肩宽脸宽,凶神一般挥着两只手向外轰撵要饭的。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滚蛋,滚蛋,统统滚蛋!你们这些寄生虫,你们这些不劳而获的东西,应该把你们当流窜犯抓起来!”他一骂,一撵,那些要饭的就走了。然而他们并不走远,待那个男人一离开,他们又纷纷溜进饭店。他们如人们所说的饭蝇子,人走近时,便一哄而散;人刚一离开,便很快聚拢来。“饭蝇子”只惦着吃,不管人们骂什么,他们都不在意,好像听不懂一样。“饭蝇子”的嘴都很大,脸都很小。只要能保住嘴,要脸不要脸都无所谓。前两次来小饭店,金种都是被人家撵出去的。那男人不仅骂人,还上纲上线,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金种脸上很挂不住。金种还是要脸面的,他的脸皮还不够厚。可是,金种转了一圈,转了一圈,又回到小饭店来了。带的红薯片子吃完后,他又有两天没吃东西了。摸摸脸,腮帮子吸了进去。摸摸眼,眼睛已塌了坑。他明显地饿瘦了。再这样下去,说不定真的会饿死人呢!他仿佛看见,一个人走着走着,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那个人就是他。他要是死了,人家会不会把他当成一具无名尸,随便扒个坑埋掉呢?不不不,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跑出来了,死了,若是让杜老庄的人知道了,岂不把人家笑死!

回到小饭店,金种并没有和那帮小孩子抢剩饭吃,而是帮服务员收拾碗筷。他端起来的是空碗,碗里连一口剩根儿都没有。他把一只只空碗摞到一起去了。端碗的当儿,他闻到附在碗里的面条的气息,说实在话,他连啃瓦碗的心思都有啊。他采取的是迂回的办法,想通过自己的劳动,得到饭店服务员的理解和同情,换到半碗面条吃。这样的话,他的面条就不是平白要来的,是用劳动换来的。在餐厅里收拾碗筷和擦桌子的服务员只有一个,是一位中年妇女。服务员头戴无檐的白卫生帽,身上穿着白色的工作围裙,胸口别着一枚红底黄字的纪念章,上面是毛主席的手写体为人民服务五个字。服务员并不欢迎金种帮她收拾碗筷,一见金种收拾碗筷,她像是一下子把金种的动机看穿了,说:“放下放下,不用你收拾。这儿没饭给你吃。”金种预料到服务员会有这样的态度,人家是城里人,是有工作的人,持这样的态度是正常的。金种把脸皮厚了厚,没有因服务员不让他收拾就不收拾,他塌着眼皮,一副孤苦的样子,看见空碗继续收拾。他还拿起服务员放在桌边的抹布,替服务员擦桌子。谁不愿意让别人替自己干活呢,服务员坐下休息去了,没有再制止金种收拾。

机会来了。一个背黑皮包的男子在柜台那里买了纸印成的饭票,就在凳子上坐下了,等着服务员取走饭票,把饭端到他面前。服务员说:“自己端!”男子说:“噢,自己端。”去取饭窗口把饭端出来了。男子把饭吃了几口,皱着眉,像是很不满意。他问服务员有没有辣子。服务员说没有。他又问服务员有没有醋。男子的口音像是南方人的口音,说醋说不清楚。服务员让他再说一遍,把舌头放利索点儿。男子比画着,说酸的,酸的东西。服务员这才明白了,仍说:“没有!”男子不高兴了,说:“要什么,没什么,面条这么咸,让人怎么吃!”服务员说:“爱吃不吃,有钱去酒楼呀,去吃七个盘子八个碗呀!”男子真的不吃了,把筷子往桌面上一撂,扭身走了。临走还说了一句:“什么为人民服务,都是假的。”金种把被卷放在桌子下面,一直在男子身边站着。男子一走,金种赶紧把饭碗捧住了,却看着服务员的眼色。服务员说:“你不吃还等什么?你到底饿不饿,不饿就给别人吃!”金种当然要吃,他处心积虑,忍辱受气,目的就是想得到一点饭吃嘛。金种大喜过望,这差不多是一整碗稠稠的面条啊,老天爷真是有眼啊!他埋头吃起来。他觉出那帮要饭的孩子朝他凑过来,有的孩子还把手伸到了桌面上。对不起了,金种拒绝看他们。他一口气把面条吃完了,吃得碗底干干净净,吃得头上冒出了汗珠。一碗饭下肚,他的肚子鼓了起来,腮帮子和眼睛似乎也随之鼓了起来,力气得到了恢复。吃了人家赏赐的面条,金种更得好好帮人家干活。那个服务员呢,像是已经拿面条给金种付了报酬,不再反对这个年轻人帮她干活。她坐在那儿,看着金种收拾。等金种把碗收够了一摞,她再端进饭店的操作间里去。操作间是闲人免进的地方,她绝不允许金种进操作间半步。

此后,金种天天到小饭店里混饭吃。他知道了服务员姓白,称服务员为白师傅。白师傅问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的瞎话随口就来。他说他的大姐夫在贵州给他找了一个工作,他到火车站准备买火车票到贵州,结果钱被小偷偷走了,粮票也被小偷偷走了。白师傅说:“我说呢,一看你就不像一个长期要饭的。那你打算怎么办呢,老在这儿待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呀。”金种说:“我已经给我大姐夫写了信,让他到这儿来接我。我为啥天天到这儿来呢,因为我跟我大姐夫说的地址就是火车站对面的饭店。”白师傅相信了他的话,说:“噢,怪不得你天天到这儿来呢,原来是等你姐夫呀。你不应该写信,应该打电报,或者打长途电话。写信多慢哪,等你大姐夫收到信,至少得一个星期。”金种说:“谁不知道打电报、打长途电话快呢,没钱人家不让打。我把口袋翻遍了,才凑够了寄一封信的钱。”白师傅说:“这样吧,你再等几天吧,如果你大姐夫还不来接你,我借给你一点钱,你去打个长途电话问一下。”金种看着白师傅,眼圈渐渐红了,说:“白师傅,您真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哪!”得到了白师傅的好感,金种不会再饿肚子了。吃饭的人若留有剩饭,白师傅优先给金种吃。吃饭的人不留剩饭呢,白师傅就直接从操作间里盛出半碗或一碗面条给金种吃。有一天,白师傅从家里给金种带来了一个白面馍,馍里夹着细细的咸菜丝。金种感动得把白师傅叫成了大姐,说白师傅像他大姐一样对他好。金种觉得这样很不错,只要饿不死,他就可以在这个城市待下去,待多长时间,算多长时间。

金种没等到白师傅借给他钱,他就被几个戴红袖标的人抓走了。这天晚上,金种没有坐在候车室的连椅上睡。他见有人在候车室墙角的地上铺几张报纸,躺在地上睡,他也捡了两张废报纸,在地上铺展,打开被卷,铺一半,盖一半,睡在了地上。人站起来走路,坐下来说话,该睡觉的时候就得把自己放倒。金种躺在地上,觉得轻松多了,舒服多了,好像好久没有这样睡过了。后半夜,金种睡得正香,有人踢他,喊他,命他起来。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见那几个戴红袖标的人都很高大,强壮。他暗暗叫了一声不好,查介绍信的人来了。躲是躲不过,他揉着眼坐了起来。一个人向他伸出了手:“票!”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什么票?”“什么票,车票。把你的火车票拿出来。”金种说:“没有买。我的钱被小偷儿偷走了。”那人说:“介绍信!”金种往口袋里摸,往怀里摸,摸了一会儿,说:“我想起来了,我的介绍信被小偷儿连钱一块儿偷走了。”那人说:“你不要再演戏了,这样的戏我看得多了。什么这小偷儿那小偷儿,我看你就像个小偷儿。起来,跟我们走!”金种把被子卷起来,用麻绳捆上,被其中一个人带走了。那些人继续在候车室里查。

金种被带到火车站附近的一间屋里。屋顶装的是电棒,显得很亮。屋里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桌边的墙上挂着一把带皮套的手枪。坐着的人块头很大,很威风,一看就是当官的人。当官的以审讯的口气问金种叫什么名字。金种说了名字。当官的在一个软皮本上记下了。当官的问金种的籍贯。金种不懂什么是籍贯,他没听说过这两个字。当官的说:“我问你家住哪里,哪个县?哪个公社?金种说了县和公社的名字。”“说完全,还有大队和生产队呢?”金种把大队和生产队的名字也说了出来。当官的继续问:“你家里什么成分?”到底还是遇到了这个问题,金种愣了一下,犹豫是不是说实话。当官的说:“你必须说实话,如果隐瞒成分,被我们查出来,就要判你的刑。”金种只好说了实话。当官的说:“我一看你们家就是地主成分,贫下中农家的子女不会到处乱跑。你到这里几天了?”金种说:“我记不清了。”“记不清不行,你必须交代清楚。”金种像是回忆了一下,说:“十一天了。”“这些天你都犯过哪些罪行?”“没犯过。”“你当过小偷儿没有?”“没有。”“你抢过别人的东西没有?”“没有。”“不可能。这些天你吃饭问题是怎么解决的?”金种说:“要饭。”当官的说:“年纪轻轻的出来要饭,亏你说得出口。好逸恶劳,可见剥削阶级思想还在你头脑中作怪。一个在剥削阶级家庭出生的后代,不好好在农村待着,改造自己的思想,出来乱跑什么!城市是领导阶级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是无产阶级革命政权所在地,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知道吗?”金种说:“我以前不知道,您一说,我就知道了。我错了,改正还不行吗!”“你准备怎么改正?”“我回到我们庄里去,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改造自己的剥削阶级思想。”金种很怕人家把他送回去,那样庄里人真的会把他当犯人看待。当官的问:“你怎么回去?”金种说:“我走着来的,还走着回去。”当官的说:“你不要耍滑头,我们要是放你走,你转一个圈子又回来了。寄生虫的本质是很难改变的。”遂对送金种来的带红袖标的人说:“带走,先关他两天再说!”\');

第三十六节

金种又回到了杜老庄,他是一路被押送回来的。在那个仓库一样的大房间里,金种被关了三天半。那个房间里已经关了不少人,大部分都是年轻人。关押期间,官方每天给每人发两个玉米面窝头,免得他们饿死。后来先后来了几辆货车,把同属一个县的人集中在一起,分别拉走了。货车后面搭了桥板,和金种一起被赶到一辆货车上的有二十多人。上车前,他们都被捆了胳膊捆了手。胳膊背剪着,捆在后面。每个人都捆好了,还有一根长绳子,把他们串连起来。有生以来,金种这是第一次坐汽车,却是被捆绑着上汽车的。把他往汽车上赶时,金种想起了他的被子,他说:“我的被子,我的被子!”随车来的背枪的民兵照他腿上踢了一脚,说:“你还要你的被子,不给你枪子就不错!”背长枪的民兵是两个,他们与被押解的人一块儿站在货车的车厢里。其中一个民兵把枪端了端说:“都听着,枪里压着顶膛火,半路上谁敢跳车逃跑,我们就开枪打死谁。”货车一直把他们拉到县里,已有各公社派来的人在县里等他们,把他们取走。和金种一个公社的是四个人,他们互相看看,谁都不认识谁。公社没有汽车,来了一辆马车,把他们拉走了。跟马车来的是公社里挎手枪的治安员,治安员负责押运他们。治安员姓韩,在全公社很有名,四个被绑着的人都认识他。其中一个人对老韩说:“把我们的手解开吧,我们不跑。”老韩说:“闭嘴!小心我抽你。”那人说:“我想撒尿怎么办呢?”老韩说:“好办,尿自己裤裆里!”他们被押到公社大院里去了。公社大概提前给有关大队下了通知,有哪个大队跑出去的流窜犯,就由哪个大队派人把流窜犯领走。各大队的人到齐后,老韩没有让他们马上取人,而是先给他们开了会,把他们严肃批评了一顿。批评他们没有看管好自己的人,给本公社脸上抹了黑。要求他们,对这次抓回来的人要狠狠批斗,并严加看管,绝不允许再到处流窜。

到公社来带走金种的不是大队的人,是杜老庄的杜建国。这种带人的任务应该派给杜建兴或杜建良,因为他们两个到县里挖河去了,杜建春只好临时抓了杜建国的差。杜建国见到金种,问:“你是咋搞的,到外边干什么坏事了?”金种说:“我什么坏事都没干。”杜建国说:“你说得怪好,没干什么坏事,人家捆你干什么。好了,走吧。”走出公社大院,金种向杜建国要求说:“建国哥,你把绳子给我解开吧!”杜建国说:“那可不行,我要是给你解开绳子,你跑了怎么办,我可追不上你。”金种说:“建国哥,我保证不跑,不给你添麻烦,你还不相信我吗?”杜建国说:“不是不相信。这事儿应该派杜建兴来,他没在家,就派我来了。我不想来,这是得罪人的事儿。哎,你这回都是去了哪儿?”金种说了有火车站的那个城市。杜建国说:“那你看见火车了吗?”金种说:“看见了。”杜建国说:“你比我还强呢,我还从来没见过火车呢。听说火车跑得很快,一眨眼就过去了,是吗?”金种说:“也不像传说的那样快,火车很长,好一会儿才跑完。”

说着来到镇子南边的桥上,金种看见南边过来一个人,转身跑到桥下,背靠着桥墩子,把捆着的胳膊隐蔽起来。走过来的是全灵的大妹妹全明。杜建国问全明到哪儿去,是不是走姥娘家。全明说是。问杜建国:“你在这儿干什么?”杜建国没有指出金种在桥下面,他说:“我在这儿等一个人。听说你姐明天要结婚,是吗?”全明说:“是,俺娘让我去接俺姥娘。”杜建国说:“天快黑了,赶快去吧。”等全明过了桥,杜建国来到桥下,问金种:“你怎么回事,害怕见人吗?”金种说:“你要是不把绳子给我解开,我就不走了,我一头撞死在桥墩子上,不活了!”杜建国说:“你的自尊心还怪强呢。好,我给你解开。咱先说好,我给你解开绳子的事儿,你跟谁都不要说。”金种说:“你放心。在杜老庄,你是我最尊敬的人。”杜建国说:“我可不敢让你尊敬,你尊敬我,不是害我嘛!”他把捆金种的绳子解开了。解开后,他想把绳子扔到河里去。看了看,绳子还不错,没舍得扔,窝巴窝巴装衣兜里了。

太阳正在下落,下面起了一片红霞。太阳映进水里,不是一点红,是长长的一道红。麦苗起身了,坟头飞起一只老鸹,一落进麦地就不见了。路边的杨穗冒了出来。两个人往杜老庄走,杜建国告诉金种:“全灵明天就要结婚了。”金种说:“她结她的婚,她的事儿我不关心。”杜建国说:“得了吧你,你说的不是心里话。人家要把全灵娶走,你心里不知多难受呢!你给全灵写过求爱信,把全灵夸成杜老庄的一枝花,这事儿连小孩子们都知道。”金种说:“那都是瞎胡闹。”杜建国说:“你说瞎胡闹,我不这样认为。依我看,全灵还是喜欢你的,要不是因为你家的成分不好,全灵嫁给你绝对没问题。”金种鼻根儿一酸,眼圈儿湿了,说:“建国哥,你不要再笑话我了。”杜建国说:“我说的都是实话。要不是受家庭成分的影响,说不定你还能考上大学呢。”金种说:“建国哥,就为你这句话,我就得记你一辈子的好。”

进了庄,杜建国没让金种回家,把金种送到杜建春家去了,意思是向杜建春交差。梅淑清正在杜建春家,像是和杜建春、马兰英商量什么事情。杜建国说:“建春哥,我把金种给领回来了。”杜建春鼻子嗯了一下,说:“这是谁,我咋不认识呢!”杜建国说:“这就是金种呀,黄金种。”杜建春说:“让他自己说,他自己没长嘴吗!”金种说:“我是黄金种。”杜建春说:“你还知道自己的名字呀,我以为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呢!你不是进京赶考去了嘛,怎么,没考个状元回来?我正准备让杜老庄的人到庄门口迎接你呢,你怎么自己就回来了!”杜建春没抽金种的嘴巴子,但杜建春说出的这些话跟抽了金种的嘴巴子差不多,金种塌着眼皮,满脸都是黄的。他无话可说。杜建国说:“建春哥,我完成任务了,我走了。”杜建春还没发话,马兰英把话接过去了,跟杜建国开玩笑:“你急着走干什么,又没有相好的在被窝里等着你。”杜建国嘿嘿笑笑,说家里还有事呢。杜建春说:“去吧,忙你的去吧。”杜建春继续对金种说:“杜老庄盛不下你了,你跑呀,接着跑呀,还回来干什么!我告诉你,无产阶级专政就是如来佛,就算你跑到天边,也跑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孙悟空比你跑得快不快,他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以为跑到天边去了,结果怎么样,还在如来佛的手心里攥着呢!”杜建春说着,把手攥起来,朝上端着,往金种面前伸了伸,仿佛他就是如来佛。梅淑清一直看着金种,眼神很复杂。马兰英大概急着跟梅淑清商量事儿,说:“好咧,让金种走吧。”又对金种说,“你以后可不能再往外跑了,跑到哪儿都一样。”杜建春说:“怎么不让他跑,我就让他跑,我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对金种说:“我只跟你说一条,你不是会写字嘛,回去好好写一份检查,写得深刻些,好好挖挖你的思想根源,然后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念,准备接受大家的批斗。记住了?”金种点点头。杜建春厉声道:“说!”金种说:“记住了。”杜建春说:“滚!”

金种回到家里,叔叔黄鹤图看了他一会儿,一点儿都不感到惊讶,却问他:“你怎么又回来了?”言外之意,好像金种不该回来一样。金种说:“你希望我死,我没死。我的口粮还在这里。”黄鹤图说:“你的口粮已经被你带走了。”金种没看见银种在家,问黄鹤图:“银种呢?”黄鹤图说:“我也不知道。”金种说:“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让你带他去公社卫生院看病,你带他去了吗?”黄鹤图说:“我让他自己去,他去了就没再回来。我还以为他找你去了呢,你没看见他吗?”猪八戒倒打一耙,这是黄鹤图的惯用伎俩。依黄鹤图这么说,他不但没带银种去公社卫生院取出耳朵眼儿里的玉米儿,还把银种弄得失踪了。金种又心疼,又生气,气得手都抖了,质问黄鹤图:“是不是你把银种害死了?你把银种害死后埋在哪儿了?你说吧!”黄鹤图并不着恼,说:“你不要血口喷人!只有像你这样有害人之心的人才会这么想。”金种说:“黄鹤图,我一定要揭发你,连过去的事儿一块儿揭发。我看你是杀人灭口。”黄鹤图说:“谁不让你揭发,我早就说让你揭发。你就说我把你也杀了,看谁信你的!你的被子呢?你带走的被子哪儿去了?”金种说:“你不要打岔,我现在只跟你说银种的事儿。”黄鹤图说:“你是不是出去混抖了,有跟班的替你拿着行李?我得出去看看,请跟班的进来歇歇。”黄鹤图把头探出门外左右瞅瞅,说:“外边没人哪,是不是黄家的大少爷衣锦还乡,行李拿不完,有小包车在后面跟着呢?”金种突然大吼起来:“黄鹤图,你今天必须给我交出银种,不交出银种,我跟你没完!”说着一头朝黄鹤图撞去,撞在了黄鹤图的胸口上。黄鹤图伸手扭住了金种的两个膀子,说:“好哇,你个驴种,你敢打我,你敢打你叔。我把你个驴将的养大了不是,你有劲了不是。”他使劲把金种往一边摔,想把金种摔倒。金种身后就是尿罐子,他要把金种摔倒在尿罐子上,弄金种一身臊。金种也把黄鹤图的两个膀子抓住了,绷着腿,抵着头,与黄鹤图对抗。他说:“地主分子,犯罪分子,你把银种交出来!”黄鹤图往一边摔他,他的一只脚只抬了抬,很快就站稳了。若在几年前,金种根本禁不住黄鹤图摔,黄鹤图一摔,他就得倒地。黄鹤图摔他头朝东,他不敢头朝西。那时候,黄鹤图在家里绝对处于统治地位,想收拾谁就收拾谁。现在情况有所变化,金种与他好像有些势均力敌。摔不倒金种,他就奋力往后推金种,把金种推得屁股撞在门板上,发出哐当一声响。见金种没了退路,他用脚踢金种,照金种的小腿骨上踢。只要踢到金种的小腿,踢不断也会踢肿,金种就会失去战斗力。金种弓着腰,不让黄鹤图踢到。趁黄鹤图抬脚踢他的当儿,他腾出一只手抄黄鹤图的腿。只要抄到黄鹤图的腿,他准备迅速把黄鹤图的腿掀起来,扛到自己肩膀上,而后像扔一根木头一样把黄鹤图扔在地上。然而他只抄到黄鹤图的一点脚后跟。未及抓牢,黄鹤图的脚就落了地。这一抄,均衡被打破,黄鹤图立足不太稳。金种抓住机会反击,一股劲把黄鹤图推得向后退去,推得黄鹤图的屁股撞在床帮上,也发出一声响。金种逼近黄鹤图,继续发力,将黄鹤图推得仰倒在大床上。黄鹤图的后腰被床帮顶着,前腰被金种挤着,处在下风位置。金种挥起拳头,朝黄鹤图头上击去。他早就想和黄鹤图干一架,已经憋了好多年,现在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这次外出,一路受尽屈辱,也让他憋了一肚子的气。黄鹤图把银种弄丢了,他只能把气出在黄鹤图身上,和黄鹤图老账新账一起算。黄鹤图伸手一挡,头一歪,金种的拳头没有击在他的耳门上,落在了他的脖子上。黄鹤图觉出来了,金种出拳很猛,很有分量,这驴日的,他真的下狠手了。黄鹤图大骂一声:“好你个黑驴将的,你想要我的命啊!”他依托床帮,猛地将身体弹起,又和金种在地上扭打在一起。两人一来一往,一冲一挡,一时难解难分。在动物界,常常出现这样的场面,雄性动物中的新生力量向老霸主发起挑战,新老两只雄性动物就会斗得昏天黑地,你死我活。两只公羊斗,立起身子,斜着眼,头往一块撞,能把羊角撞断。两只公狗斗,互相咬得鲜血淋漓。两头公牛斗,老远就助跑加力,牛头轰然撞在一起,惊天动地。斗得最厉害的时候,一头公牛能把另一头公牛的头盖骨撞碎。雄性动物相斗,目的比较明确,就是为了争夺领地,争夺领地内的雌性动物,争夺与众多雌性动物的交配权,最终等于争夺后代。黄鹤图和黄金种要比上述动物高级一些,家里又没有母的,他们的争斗为哪般呢?

黄鹤图快顶不住了,气越喘越粗,像爬坡的老牛一样。金种毕竟年轻,他闭着嘴巴,瞪着眼睛,似乎越战越勇。杜建春家的黄狗消息最为灵通,不知它从哪里得到了黄叔和黄侄打架的消息,跑到黄家看热闹来了。两个人打到南,它跳到北边看;两个人打到北,它跳到南边看,看得饶有兴致。黄狗不时地往门外看一眼,似乎也有遗憾:这么好看的景致,怎么没有人来看呢!黄鹤图又开始骂自己的嫂子,说:“嫂子我日了你,你怎么将出这么个种,他连他的亲爹都敢打!”身手灵活的金种使了巧力,他把黄鹤图推着推着,身体突然往一边一闪,并顺势把黄鹤图一拽,把收脚不住的黄鹤图拽了个大马趴。金种跃上去骑在黄鹤图背上,抡起拳头在黄鹤图身上一阵乱擂:“我叫你骂,我叫你骂!我叫你不要脸,我叫你不要脸!臭地主分子,你的末日到了,是革命人民和你算总帐的时候了!”金种还摁住黄鹤图的脑袋,把黄鹤图的脑袋往硬地上磕。黄鹤图大叫起来:“快来人哪,快救命啊,黄金种杀人啦,地主羔子杀人啦!”人称猪八戒的黄鹤图,平日里哼哼唧唧,金种以为他不会喊了呢,不料他一吃点亏,喊叫得比挨刀子的猪叫得还响。黄狗对每天掏粪的黄鹤图是熟悉的,它大概也对黄鹤图的呼救感到有些意外,随着汪汪地叫起来。

听到叫声,赵大婶和赵自民过来了。赵大婶说:“这孩子不是出去了吗,啥时候回来的?你怎么能打你叔,你叔是你爹的亲兄弟。快起来,哪有小辈儿打长辈儿的!”金种说:“他没有长辈的样子,他把银种撵走了。”赵大婶说:“这事儿我知道,你叔没打他,没骂他,是他自己跑走的。”赵大婶对自民说:“快把金种拉起来!”自民把骑在黄鹤图身上的金种拉起来,金种仍不依不饶,说:“我打死这个坏蛋,我给他抵命。我早就不想活了!”赵大婶朝金种说:“我日他娘,你这孩子厉害!你有几条命?不就一条命嘛!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就是心高,一会儿想这,一会儿想那。心高还得命高,命不高也是白搭。”金种被自民拉走了,黄鹤图还趴在地上不起来。黄鹤图哭了,哭得呜呜的,说:“我的骨头断了,我不能活了!”\');

第三十七节

自良在叫,后半夜就开始叫,天亮了还在叫。他不是叫娘,也不是叫自民,从他的叫声里听不出任何字眼。他的叫声变成了动物的叫声,比如羊的叫声或牛的叫声。拴在树上的羊,绕着树转来转去,有时被绳子缠了脖子,越缠越紧,自己又没能力解脱,就是这样的叫法。自良虽然也被拴着,但拴的是脚脖子,不是头脖子;是用铁链子拴的,不是绳子拴的,自良怎么绕,铁链子也不会缠到脖子里。再说,自良像一条死长虫一样日夜在麦秸草窝里爬着,一般也不动。自良叫第一声,赵大婶就听见了。自良以前没这样叫过,今天是怎么了?自良叫得这样难听,是不是有别的东西跑到自良住的小屋里,咬了自良呢?猪、狗、猫和老鼠咬活人和死人的事,在杜老庄都发生过。有一个一两个月大的小女孩儿,吃奶吃多了吐了奶。她家的狗帮她舔嘴上的奶,顺便把她的鼻子和嘴唇咬掉了。那时是旧社会,小女孩儿的爹放的有土枪。他拿出土枪,不但把狗崩死了,还把哭得没有人腔的小女孩儿抱到西地里,枪毙了。还有一个小男孩儿,夏天躺在地上睡觉。他家的老母猪在地上拱来拱去,闻来闻去,后来咬到了小男孩儿的小鸡x,一口就撕掉了。老母猪不但咬掉了小男孩儿的小鸡x,连同两个蛋子一块咬掉了。这家的大人听见小男孩儿的哭声,把老母猪打着打着,老母猪一边跑着,一边还是把小男孩儿的那套阳x吞下去了。这家的大人倒没有把小男孩儿处死,小男孩儿竟活了下来,长成了大人。长成大人又怎样呢,不扎胡子,说话还是被老母猪咬掉阳x时的娃娃腔,干活也没有力气。

赵大婶端了煤油灯,到小屋里看究竟。灯光照到小屋里,自良就不叫了。自良仰躺着,挤着眼,两只胳膊在地上平伸着,手里各攥着一把麦秸草。赵大婶把自良从头到脚照了一遍,自良身上没有流血,没有破烂的地方,一切都完整着,不像被猪狗咬过的样子。赵大婶喊自良,问自良怎么了,半夜里叫唤啥。自良把眼睁开一点,一珠子眼泪从自良眼角滚下来。灯光映在泪珠子上,仿佛泪珠子也成了红红的灯头,从自良的眼角滑落下来。“灯头”掉进麦草里,没有把麦草点燃,不见了。自良还会流眼泪?赵大婶好久没看见自良的眼泪了。泪从心出,自良会流眼泪,说明自良还会伤心,心还没有死。她伸手给自良擦眼泪,一接触到自良的额角,才觉出自良的额头滚烫滚烫,原来自良生病了,在发高烧。自良大概烧得难受,才不由自主地叫。原因找到了,赵大婶一点都不着急。发高烧不见得是什么坏事,看来这孩子的罪快受到头儿了。她把自良拍了拍,安慰自良说:“别叫了,你是冻伤风了,有点发热。好好睡吧,睡一觉就好了。”赵大婶移灯到堂屋去了。

赵大婶一离开,自良又在叫。他的叫并不连声,停一会儿,叫一下。人们以为他该叫了,他并没有叫。人们以为他不一定再叫了,他又叫出了声。所以他每一次叫都像是出乎人们意料,让人有些惊心,也有些烦心。自民和杨纪英也被自良的叫声惊醒了,一醒就难以入睡。杨纪英已怀孕好几个月,肚子鼓得像个葫芦一样。杨纪英的肚子能鼓起来,当然归功于自民。自民给杨纪英肚子里种进一颗“葫芦种子”,杨纪英的肚子才会鼓起一个“葫芦”。自民把杨纪英的肚子摸了摸,肚子里的胎儿已经会动。杨纪英在翻身,好像肚子里的胎儿也在翻身。自良这样半夜里嚎叫,自民自己觉得无所谓,但他怕惊扰了妻子杨纪英和杨纪英肚子里的胎儿。他问:“娘,俺哥叫啥呢?”娘说:“他伤风了,没啥事儿。”自民说:“你别让他叫了不行吗,叫得别人都睡不着。”娘说:“他作死儿呢,你不让他叫他就不叫了?你不想听,不会找个东西塞住耳朵吗!”自民果然爬起来,揪了点棉花,捻成两个棉花球儿,摸索着往杨纪英耳朵眼儿里塞。银种耳朵眼儿里被人塞了玉米豆儿的事儿,全庄的人都知道了。杨纪英问自民:“什么东西?不是玉米豆儿吧?”自民说:“就是玉米豆儿,硬的。你不是喜欢硬的嘛!”杨纪英说:“不要脸!你往我耳朵眼儿里塞玉米豆儿干什么,想把我塞成聋子呀?拿来,让我摸摸。”自民把一个棉花球儿给了杨纪英,问:“硬吧?”杨纪英说:“够硬的,硬得跟棉花一样。”自民说:“这下你放心了吧。给我,我给你塞,保证给你塞得严严的。”杨纪英说:“我自己塞,你摸得人家的耳朵眼子怪痒痒的。”自民说:“一开始有点痒痒,一进去就舒服了。”杨纪英说:“又骚,又骚,急死你!我看你脑子里没装别的,就装一根粗筋,一天到晚不想别的,只想着那一条子事儿。”自民说:“那你让我想什么,你就是我的一切。”杨纪英自己把棉花球儿塞进耳朵眼儿里去了,说:“人家说银种耳朵眼儿里塞了玉米豆儿,我不太相信。耳朵眼子那么细,玉米豆儿那么大,能塞得下吗?”自民说:“当然塞得下。玉米豆儿表面是光的,耳朵眼子里面有点软,一捣就进去了。”

早起,做好了早饭,赵大婶端了一碗用红薯熬成的稀饭送给自良喝。若搁往日,自良会坐起来,接过饭碗,一会儿就把稀饭喝干。这天赵大婶喊了自良,自良闭着眼,躺在地上不起来。自良的呼吸有些急促。赵大婶把稀饭碗放在自良头前,说:“我把稀饭给你放这儿了,你啥时候想喝就起来喝。”自良噢地叫了一声,伸出一只手一扫,把稀饭碗扫倒了,黑色的红薯面糊糊和黄色的红薯块子流了一地。赵大婶赶紧把碗扶起来,用手往碗里抓那些红薯块子,骂了自良,说:“我看你这孩子真是活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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