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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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全灵发现,金种给她的信也没有了。她急得出了一身热汗,又出了一身冷汗,把衣兜儿掏了一遍又一遍,哪有信的一点儿影子呢!她在锅灶门前的柴火堆里翻找,翻过一堆烂树叶子,又翻过一堆烂草,连半点儿纸片儿都没有。信又没有扎膀子,怎么会飞走呢?

二十八

金种一直沉浸在把卡子成功送给全灵的喜悦之中。这天上午,天阴得很重,队里没有给社员安排活儿。队里的党员和主要干部都到公社学习去了,只留副队长杜建岭在队里领导生产。杜建岭捞不着挣不出力的工分,捞不着吃不花钱的饭,他很有意见。杜建岭心里明白,他揭露了杜建春的爹造假粪,杜建春一有机会就给他小鞋穿。鼻子大了压嘴,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有气也说不出。杜建春不是让他在队里领导生产吗,他所能做的,是像那些去学习的干部们一样,自己不干活儿,也照记工分。给社员安排了活儿,他这儿转转,那儿转转,只当指挥员。若不给社员安排活儿呢,他也不能少记工分。有两样活儿常年都不歇工,队里饲养室的饲养员得天天喂牲口,杜建勋和黄鹤图须天天掏大粪。杜建岭到饲养室里坐一会儿,算帮着喂牲口了。跟杜建勋和黄鹤图说几句话呢,算是检查他们的工作了。谁敢不给他记工分呢!

金种掀开盛小麦的泥巴坛子看了看,在设想下一步给全灵送点什么。小麦金黄金黄,还有不少,坛盖一掀开,使有一股含着阳光味道的燥香扑出来。他这天不打算到镇上去卖小麦。倒不是怕黄鹤图说三道四,是他自己认为,给全灵送东西的时间不能离得太近,既给全灵一些盼头,还得把全灵抻一抻。这跟钓鱼的道理一样,你连三赶四地给鱼下鱼饵,鱼产生了怀疑,就不一定吃钩。你让鱼尝到一点甜头,就放长线,把鱼抻着。抻到一定时候,等鱼急得转腰子,你再给鱼更好的鱼饵。这时鱼下嘴比较猛,你把鱼钓住不成问题。金种打算,等到快过春节的时候,等腊八祭灶,年下来到,闺女要花儿,小子要炮的时候,金种再送给全灵一样东西。金种想好了,他要送给全灵一条围巾。他不给全灵买红围巾,农村新媳妇差不多都是戴红围巾,不稀罕了。他也不给全灵买绿围巾,庄稼是绿的,草是绿的,树是绿的,绿围巾跟那些东西靠色了,戴绿围巾容易被淹没,显不出来。他准备给全灵买一条花格子的围巾,既有红的格子,又有黄的格子,还有白的格子。那样的围巾戴在全灵头上一定很出彩儿,在杜老庄能拔头份儿。围巾买回来之后,他得改变一下送围巾的办法,不能像送卡子那样,把卡子悄悄塞到全灵手里,只贴一下全灵的肩膀就完了。这一次,他要把全灵约出来。白天当然不能出来,哪儿哪儿都是平地,连个挡人的地方都没有。平原地种庄稼好,男女约会的条件就差点儿。要约,他只能约全灵晚上出来。晚上的夜色把人们的眼睛一蒙,大家活动起来就方便些。把全灵约到哪里去呢,想来想去,只有把全灵约到生产队的麦秸垛那里合适一些。为了显示出集体的优越性,杜老庄生产队只垛了一个麦秸垛。麦秸垛南北很长,东西很宽,往上看也很高,是平原上少见的庞然大物。这里没有山,麦秸垛就像是山。每年垛麦秸垛,队里都要放一挂炮,男劳力要集中吃一顿白面馍,把仪式搞得像盖房上梁那样隆重。麦秸垛垛得非常讲究,或者说非常艺术。麦秸垛上圆下方,不但好看,还风刮不动,雨打不透,结实得像盘石一般。庄里的孩子们都爱绕着麦秸垛做游戏,做文章。秋天,他们在麦秸垛上掏洞,把摘来的柿子放进洞子里闷。冬天下大雪,他们躲在麦秸垛一角,支起筛子捉麻雀。或贴着麦秸垛底部掏出一个大洞,掏成小屋模样,钻进去打扑克,睡觉。把全灵约到麦秸垛那里,他不着急把围巾拿出来,让全灵猜,他要送给全灵什么东西。全灵一猜二猜猜不着,他再把围巾拿出来,给全灵一个惊喜。这次他要亲自把围巾给全灵戴在头上,并拉过两角,系在全灵脖子里。做完这一切,他就顺便把全灵搂住,搂得紧紧的,搂得全灵喘不过气来。同时,他的脸贴全灵的脸,他的嘴亲全灵的嘴。如果贴脸亲嘴还不能满足,他们最好找一个小屋样的麦秸洞钻进去,再把洞口封上,在里面相拥着躺一会儿。洞子里面是黑的,他们互相只能听到对方的喘息声。这时候,他会把手伸到全灵的衣服下面,摸一摸全灵的奶。全灵要是不反对,他就把全灵的裤带解开,把全灵的棉裤脱掉,骑到全灵身上去。那样的话,就团结了,紧张了,生动了,活泼了。我的小燕子,我的小鸽子,我的小鹌鹑,我的小母鸡,我的小全全,我的小灵灵,我的小亲亲,你,你,你舒服死我吧你,你要了我的命吧你……\');

第二十九节

大雪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可这年的大雪来得早,刚交过二九,一场大雪就下来了。雪是天将明时开始下的,天越来越明,雪越下越大。雪本身并不会发光,尽管太阳没能出来,天明也是太阳在起作用,不是雪在起作用。然而雪毕竟是白的,毕竟是一种能反光的晶体,还是能对天光起到一种烘托作用。下大雪干扰不了公鸡的生物钟,一点儿都不影响公鸡正常打鸣,它们该什么时候打,还是什么时候打;该打三遍,一遍都不会少。它们打鸣打过第三遍,就扇着翅膀,从窗台上或树枝上飞下来了。地上的积雪已有三四指深,它们一落下来,雪地上立即印上了它们那竹叶样的爪印。没有刮风,雪花没有随风飘舞,出发点和落脚点几乎成一条垂直线,一落下就没有再移动。雪落得如此心静,如此沉着,便于雪花的积累,很快就能显出成绩。一棵椿树的梢头有一捧黄鹂飞走时遗留的鸟窝,朵朵雪花很快把鸟窝变成了一只银色的雪球。石榴树的枝条比较细,一般情况下,雪在上面停留不住。可这天的雪花仿佛有一种黏性,又有一种执着的精神,它们在石榴树细细的枝条上也积攒了下来,小朵攒成大朵,小块攒成大块,树俨然成了一棵花树。仿佛石榴树是夏天开红花,到了冬天就变成开白花。农家院子里都会扯上一根晾晒衣物和干菜的绳子,谁会指望晃晃悠悠的绳子上会落雪呢,这天的落雪在绳子上也一点一点砌起来,绳子由黑变白,由细变粗。好像绳子原来不过是一条虫,一条毛毛虫,经雪一装饰,就变成了一条龙,一条小白龙。杜建春家的黄狗很勤快,它一早就冒着大雪,跑到庄子大西南的义地里去了。义地里先是来了几只老鸹,在大雪茫茫之中,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黄狗和老鸹走到一起来了。在黄狗到来之前,老鸹都在雪地里立着,黑老鸹几乎变成了白老鸹。黄狗一来,它们纷纷飞起来,抖掉了身上的落雪,又恢复了黑的本色。黄狗跑到老鸹刚才站立的地方嗅了嗅,没有嗅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于是它抬起头来看着老鸹,仿佛在说:这里没什么东西呀!老鸹在黄狗上空盘旋,呱呱叫着,像是在讥讽黄狗:大笨蛋,大笨蛋!它们又集中落在一个地方,似乎用行动告诉黄狗:来呀,来呀,好吃的东西在这儿呢!待黄狗冲过去,它们随即一哄而散,在空中笑成一团。黄狗像是终于看出来了,这帮穿黑衣的小丑无聊得很,它们在逗它玩。黄狗冲着在它头顶飞来飞去的小丑们叫了两声,仿佛骂道:欠操的玩意儿,老子不奉陪了!黄狗转身向庄里跑去。漫天皆白,满地皆白。不见麦苗,不见坟包。天不是天原来的天,地不是原来的地。大雪像是一支巨大的笔,笔头饱蘸的是锌白,大雪大笔一挥,就把天地间的麦苗、坟包、树木、房屋、石滚、麦秸垛、河堤、砖窑,等等等等,都勾销掉了。尽管黄狗在奔跑,黄狗的姿态是一种动态,因为黄狗身上也落了雪,它在雪中也微不足道,好像也被勾销掉了。跑到庄口的桥头,黄狗大概意识到自己的这次行动有些暧昧,才奋力一抖,把身上的积雪抖落。黄狗抖动的力量和频率是惊人的,在它抖动的瞬间,它身上的雪化成了模糊的雪雾。雪雾对黄狗的身体有所夸大,像是把一条狗夸大成了一头牛。

吃过早饭,王长轩在家里扎苕帚,梅淑清和全灵纳鞋底子。下雪天,别的孩子无处可去,在床上也躺不住,就蹲在地上看王长轩扎苕帚。他们冬天都没袜子可穿,脚上的鞋也破破烂烂,不是露了脚指头,就是露了脚后跟。他们穿的棉裤都不厚。小一些的孩子甚至连棉裤都没有,就那么上面穿一件棉袄,下面光着屁股。他们往地上一蹲,棉袄就把腿和屁股罩住了,对下半身能起到一点保温作用。他们好比是一只只小鸡,棉袄就是小鸡的膀子,在严寒的冬季,小鸡只能把膀子耷拉下来,为自己遮一点风寒。

老媒婆踏着雪到王长轩家里来了,不用问,又是来给全灵说媒。王长轩看不惯老媒婆,老媒婆跟他打招呼,说他下雪天还舍不得歇一会儿,不知他用嘴还是用鼻子哼了一声,就算答应了,只管扎他的苕帚。一团生麻绞成的白麻经子,一捆打去高粱籽儿的高粱穗头,扎好了就是苕帚。苕帚不仅可以扫地,用来抽孩子的屁股也可以。王长轩动不动就抓起苕帚,把某个孩子抽得屁滚尿流。王长轩知道老媒婆的底细。老媒婆的男人原来是常住在庄子外头那座庙里的一位道人。道人也是杜老庄的外姓人,姓张。道人除了为死人做些道场,大部分时间,道人脱下道袍,换上短打扮,也到地里种庄稼,种蓼蓝。道人的地产很有限,土地改革时,他家的成分划成了贫农。王长轩对把道人划成贫农很有看法,认为这样的贫农不是很地道,不纯粹,不如他家的雇农成分货真价实。道人的老婆随道人在庙里住,却三天两头往庄子里跑,因为她跟庄子里的另一个男人相好。她跟那人生了一个闺女,闺女长到十六七,生病死了。后来,她要了一个养女。养女长到十七八,她在外面说闲话,说自己的男人跟养女不干净。养女受辱不过,哭着回到哥嫂家去了,给她来了个一去不回头。她老了无事可做,就东家跑跑,西家跑跑,当起了媒婆。王长轩的看法是,木匠吊线,首先得自己的眼正,自己的眼是斜的,吊出的线肯定正不了。当媒婆也是一样,首先得自己走正道,如果自己都不正,看梨梨瘪,看瓜瓜歪,她能介绍什么好对象。

全灵对老媒婆也没什么好感。上次老媒婆给她介绍的对象,娘在言谈话语中断断续续对她透露过一些,知道那人不但是一个秃子,是一个半大老头儿,还是一个打人狂。全灵觉得老媒婆太看不起她,把她看得太低,简直把她看到死地里去了。老媒婆哪里是在给她介绍对象,明摆着是在骂她,诅咒她,欺负她。她想了想,自己并没有得罪过老媒婆呀,老媒婆干吗把她往火坑里推呢!全灵也猜到了,老媒婆又是来给她介绍对象。一个过景的老婆子,工分都不会挣了,只会搂点儿树叶子,她筐里哪有象样的对象!任她扒来扒去,不过还是一些烂树叶子。全灵还不知道给她介绍的对象是谁,先就产生了抵触情绪。她在心里咬了牙印儿,凡是老媒婆给她介绍的对象,她一概不同意。她对老媒婆和娘说:“你们说话儿吧。”遂拿起鞋底子,到宋玉真家纳去了。

老媒婆给全灵介绍对象,不想让王长轩听见,也不想让全灵的那些妹妹弟弟们听见。她跟梅淑清说了几句闲话,用一根指头指指里间屋,意思到里屋去说。梅淑清会意,把老媒婆领到里间屋。二人刚靠着床边站定,一个小闺女儿不长眼色,跟到里间屋,蹲到了老媒婆和梅淑清面前。小闺女儿仰着脸,眼巴巴望着老媒婆几乎掉光了牙的嘴。仿佛老媒婆的嘴里含有一粒糖豆,或一颗甜枣儿,只要老媒婆一张嘴,糖豆或甜枣就会掉下来,她在下面可以接个正着。梅淑清对小闺女儿说:“去,一边玩儿去!”小闺女儿没有走,只蹲着往后退了退,两眼仍盯着老媒婆的嘴。梅淑清说:“你滚不滚,不滚我踢死你!”说着用脚尖朝小闺女儿蹬了一下。小闺女的棉袄仍包在膝盖上,她像个球儿似的在地上滚了一下,才到外屋去了。老媒婆把嘴对在梅淑清耳朵上,搅动舌头,曲曲曲,曲曲曲,开始为全灵说媒。她像是仍嫌声音不够小,怕被别人听去走漏了消息,把满嘴红薯气的嘴对在梅淑清耳朵上不算,还把一只手遮在自己的嘴巴上。老媒婆的嘴在曲曲,眼珠也不闲着,自动在眼眶里转来转去。不老的是老媒婆的眼睛,在略显昏暗的屋里,老媒婆的眼睛仍显得亮闪闪的。老媒婆曲咕完了,突然就加大了音量,把没有防备的梅淑清几乎吓了一跳。老媒婆说:“全灵她娘,这下你算是烧了高香了,全灵算是烧了高香了!这样的好人家,论成分,是贫农;论亲戚,是党员,是干部;论个人,又聪明,又伶俐,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呀!”梅淑清说:“好,好,让你多费心。等全灵回来,我马上跟她商量,尽快给你回话。”老媒婆说:“还商量啥呢,我看这事儿你就能当家。你想想看,全灵跟汤大梁一定住亲,全灵一嫁过去,杜建春就成了全灵的大舅。全灵底下的这些弟弟妹妹呢,都跟着全灵喊大舅。有孩子的大舅在杜老庄当着大拿,你们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以后遇到点啥事,我还得找你帮忙呢!”梅淑清说:“我都知道了,你就放心吧。”这时几个孩子都到里间屋来了,他们嘻嘻笑着,哎,大舅,哎,大舅,不知道把哪个叫大舅。老媒婆再次把声音放小,把嘴巴对在梅淑清耳朵上说:“是杜建春的妹妹看中全灵了,杜建春的妹妹跟她嫂子马兰英说了,是马兰英托我来提亲。龙门摆在那儿了,就差全灵那一跳。全灵一跳过去,鲤鱼就变成了龙。等全灵回来,你跟全灵好好说说,闺女大了,别拿着捏着,得着好机会就不能放过。等着嫁给汤大梁的闺女排成了队,全灵要是错过了机会,恐怕哭都找不着庙门。”外屋啪的一声响,像是苕帚把抽到了地上。梅淑清听得出来,这是王长轩对老媒婆不耐烦了,故意弄出的响声。梅淑清遂对老媒婆说:“你稍坐会儿,我去给你烧碗茶吧?”老媒婆说:“我不渴,不用烧茶了。”这才走了。雪下得小了一些,地上的脚印多了起来。

老媒婆刚走,王长轩就骂人家,骂老媒婆老这个,老那个,骂得相当恶毒。王长轩说:“她自己裤裆里也有扁扁货,干吗不把自己嫁给汤大梁!”梅淑清说:“你不能这样说话,人家也是一番好心好意。”王长轩说:“她要是有好心,早就子孙满堂了。”汤大梁是杜建春的外甥,他每年都到杜老庄走姥娘家,王长轩和梅淑清多次见过汤大梁。汤大梁家的成分没说的,汤大梁家的家境也不错,只是汤大梁的个子长得太矮了。这地方说一个人长得矮,有一个习惯性的说法:蹦三蹦都够不到铡把子。要是说到汤大梁,这种说法恐怕用得着。其实这种说法有些夸张,铡把子才有多高,汤大梁不用蹦,够到铡把子不成问题。汤大梁不是一个侏儒,他比侏儒要高一些。但是,汤大梁不能和王全灵比,一和王全灵比就糟了,把汤大梁放在王全灵面前,恐怕汤大梁的头顶连王全灵的膈肢窝都碰不到。一个像小山羊,一个像大骆驼。汤大梁不光身体没长开,脸也没长开,像刚出生的小猴儿的脸一样,一看就让人可怜。杜建春的妹妹和妹夫个头都不低,不知怎么生出这么个孩子。这是一道难题,梅淑清和王长轩一时不知道怎么解。解不好了,惹得杜建春不高兴,就把他们全部拴了进去。汤大梁家的成分是好,但全灵嫁的是人,不是成分。成分再好,也不能代替本人,也不能搂着成分睡觉。梅淑清估计,全灵要是知道给她介绍的是汤大梁,肯定不会愿意。

全灵还在宋玉真家纳鞋底子,纳几针,看看门外的雪。有不远处的一堵黄泥墙衫托着,落雪才看得清楚些。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不是雪在动,是墙在动,墙好像在往上升。眨眨眼再看,原来还是雪在动。全灵在庄子里没有要好的姐妹。成分好的闺女,她不敢找人家,怕的是人家看不起她。成分不好的闺女呢,是她不愿意找人家,不愿意忘记自己家的成分是雇农。可是,一个人不能天天守在家里,特别是阴天下雨下雪时,总得有个地方去,总得找个人说说话。全灵找宋玉真说话的时候多一些。一来,全灵离宋玉真近,转过自家墙角,就到了宋玉真家。她到宋玉真家串门,不会被外人看见。二来,她和宋玉真不是一个年龄段,不存在谁影响谁的问题。三来,她每次找宋玉真,宋玉真都笑眯眯的,对她很友好。全灵也听过风言风语,说宋玉真不正经,腰里别副牌,谁要跟谁来。但全灵不相信宋玉真是那样的人。宋玉真对丈夫杜建勋很好,对孩子也很好,哪里会有那样的外心。宋玉真长得是漂亮,也很注意收拾自己。这不能算是宋玉真的缺点。相反,全灵看重的就是宋玉真这一点。宋玉真自己也说过,人来到这个世上,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看不起你,但你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要是看不起自己,就完了,就做不起人了。宋玉真还是按过去的称呼,把老媒婆称为庙上那老婆儿,对全灵说:“我看庙上那老婆儿到你家去了。”全灵说:“是的。”宋玉真问:“她去你们家干什么?”全灵说:“我也不知道,瞎串门儿呗。”宋玉真把纳鞋底子的针在鬓角擦了擦,说:“不是吧,你说不知道,我看你是知道的。人家很关心你呢。”全灵说:“谁稀罕她的关心!她不关心还好些,她一关心,我连死的心都有。”说到死,全灵的眼圈红了一下。全灵不让宋玉真看到她的眼睛,低着眉纳底子。她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离门口比较近。一朵雪花飘进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脚前的地上。刚落下时,雪花的花瓣是支楞着的。只一会儿,花瓣就塌下去,变软,变薄,变成雪粉,直至化掉。宋玉真说:“女大一枝花嘛,该有人关心的时候,没人关心也不行。”全灵心里一碰,像是丁地响了一下。宋玉真说的一枝花与金种信里的话对了点子,难道宋玉真把金种的信看到了?难道不翼而飞的信落到了宋玉真和杜建勋的手里去了?她不免疑惑地看了宋玉真一眼。宋玉真眉毛弯弯的,眼睛弯弯的,正眯着眼笑。全灵没看出什么。让人疑惑的事情还在后头,宋玉真竟提到了金种,说:“全灵,咱下雪天说闲话,哪儿说哪儿了,你看金种这人怎么样?”怎么样呢?如同腾地燃起一股火苗子,全灵的脸顿时红透。她看了一眼门外的雪,把自己镇定了一下,才说:“嫂子怎么想起来问他,他怎么样,我哪里知道。”宋玉真注意到了全灵满脸的潮红,一朵花儿该往红里开,连花儿自己都管不了自己啊!看来这闺女的春心闹腾得不善哪!宋玉真声色不露,说:“都在一个庄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哪能没一点看法呢!”全灵说:“我这人没心,成天价就知道傻吃傻睡傻干活儿,别的啥心都不操。”宋玉真说:“妹子这样说,嫂子可不同意。依我看,你心里灵性得很,哑巴吃饺子是你,哑巴吃黄连也是你,只是你不说罢了。妹子没赶上好时候,要是赶上了好时候,赶上能在后花园的书房读书,琴棋书画都难不住你,说不定还能考个女状元呢!”全灵说:“嫂子快别这么说,你这不是要羞死我嘛!”宋玉真说:“我说的都是实话。咱姊妹俩不外气,我才跟你说这个话。要是换一个人,我还不敢跟她说呢!我看来看去,金种也是个聪明人。看一个人聪明不聪明,你看他的眉宇就看出来了,聪明人的眉宇那里都有一股子英气。”全灵不知道什么叫眉宇,不知道眉宇在哪里。但全灵不会问宋玉真,一问就显得认真了,也显得自己无知。全灵想起金种送给她的花卡子。娘说把卡子还给金种,不知还了没有。要是还了,还卡子时,不知娘对金种说些什么。不管娘说了什么,对金种来说都是一个打击。全灵仿佛看见,金种对卡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难堪得很,眼里也凄然得很。自从卡子暴露之后,全灵没有再看见过金种。她知道了金种都是早上到井台打水,她就改成晚上再去打水。她不知道怎样面对金种,把金种回避开了。也许她不该躲着金种,她这一躲,对金种的打击会更大些,会构成双重的打击,还卡子是一重,躲着不见又是一重。她本来就觉得已经和金种隔得很远了,哪堪天又下雪呢。天一下雪,云一层,雾一层,帘一层,幕一层,像是隔断了空间,也隔断了时间,她离金种似乎更远了。全灵不知不觉叹了一口气,差点掉下泪来。宋玉真随着全灵叹气,说:“金种除了家里成分不好,我看挑不出人家什么毛病。”全灵说:“成分不好不就是毛病嘛,成分不好就是最大的毛病。有一俊遮丑的,也有一丑遮百俊的。成分好了,啥丑都不算丑,成分不好,再俊也是白搭。”宋玉真不由地对全灵赞叹起来:“我的妹子也,你刚才还说你傻,你听听你这几句话说的,哪一句不是俩眼儿齐睁着,一竿子插到底!嫂子以后遇到了啥事儿,还得向你请教呢!”全灵说:“嫂子又笑话我。”\');

第三十节

过了两天,杜建春的老婆马兰英亲自出马,到梅淑清家里来了。马兰英一来,全灵心说,催命的来了,拿着未纳完的鞋底子躲了出去。老媒婆给她介绍汤大梁,娘跟她说了,她一听就气得全身发凉,脸色发青。她不明白,老妖婆子哪一辈子跟她结下的仇气,难道不把她推到火坑里就不算完吗!在汤大梁身上,全灵把自己说过的一俊遮百丑的话推翻了,那样的丑,别说一个贫农成分,就是一百个贫农成分也遮不住啊!全灵没说明确说同意不同意,好像连不同意都不值得说。她迁怒于老媒婆,说的话和王长轩如出一辙,她说:“她那么能,怎么不把自己说给人家呢!”

从家里出来,全灵这次没有到宋玉真家里去。下雪的那天晚上,宋玉真家里出了点事。先是杜建斌来到宋玉真家,跟宋玉真东扯萝卜西扯瓜。杜建斌在公社收购站帮过一段忙,帮着掌磅收购干草。那段日子,杜建斌烧包烧得不行了,嘴上叼着烟卷,穿着制服,好像成了吃商品粮的公社干部一样。为了让杜老庄的人知道他掌有权力,他愿意在过磅时做些手脚。凡是杜老庄的人去收购站卖干草,他装作对卖草人并不认识,却把五十斤,报成六十斤,或把六十斤报成八十斤。宋玉真去卖干草,他更是对宋玉真挤眉弄眼,故意问:“这位大嫂是哪庄的?”宋玉真会意,说:“你管俺是哪庄的呢,你是收草,又不是收人。”杜建斌说:“那不一定。”宋玉真挑去的干草是六十斤,他报的是一百二十斤,整整多了一倍。这样一来二去,杜建斌就与宋玉真打到一块儿去了。杜建斌有些骄傲,好像吃到了仙桃一样,愿意把他和宋玉真的事显摆显摆。他说,他与宋玉真是老相好,在没去公社站当收购员之前,就与宋玉真好上了。一说到宋玉真,他就哎呀不止,相当感慨,说他算是知道了,女人跟女人真是不一样,把宋玉真这颗仙桃吃上一口,别的女人都成了烂杏,闻都不用闻了。杜建斌在收购站帮忙时间不长,薅草的季节一过,人家就不让他在那儿干了。可杜建斌还是乐意把收购站的事情挂在嘴上,一说就是他在收购站如何如何,好像他真的当过公社干部一样。杜建勋听说过杜建斌和宋玉真的事,背地里,他掐着宋玉真的手腕子问过宋玉真,到底怎么回事。宋玉真根本不承认和杜建斌有那种关系,反对杜建勋有所埋怨,说:“老鸹的一张破嘴就是用来自夸的,你怎么能相信老鸹的话。你这样问我,不是恶心我,是恶心你自己,是自己给自己添堵。你没想想,就他那样的,自轻得没有四两,我哪个耳朵眼儿会看上他。贫农怎么了,天下的贫农多着呢,我看屎壳郎比他还贫呢!”杜建勋和宋玉真私下里都看不起杜建斌,可杜建斌到家里了,两口子还得应酬着。特别是杜建勋,一副很谦恭的样子,像是对杜建斌很欢迎,随时准备对杜建斌的话进行附和。不管杜建斌说什么,他都说,不错,对着呢,越说越对。宋玉真最看不惯杜建勋这种样子,男人越是这样没男人气质,越会增加杜建斌的气焰。宋玉真在背后埋怨过杜建勋好多回了,甚至质问杜建勋还有没有骨头。但一见着好成分的人到家里来,杜建勋的骨头不知不觉就软化成这样子,真没药治!

杜建斌说了一会儿话,走了。停了一会儿,宋玉真也要出去。一见宋玉真要出去,杜建勋顿时警觉起来,态度也强硬不少,他问:“你去哪儿?”宋玉真说:“我去找杜建斌哪,人家到咱家来了,我不去人家看看不合适。”杜建勋恼了,恼得脖子都拧巴了,他说:“姓宋的,你两面三刀,嘴上说一套,实际做的又是一套。你不能去!”宋玉真指点着杜建勋说:“姓杜的,你完了,真的完了,连句笑话都听不出来。我去他家干什么,他就是拴着我的头拉,也拉不过去。”“那你到底去哪儿?”“我听说自华回来了,我去跟自华说会儿话。”杜建勋的态度仍没有转变,说:“天下着雪,最好哪儿都不要去,让人看见了,光说闲话。”宋玉真说:“要是不放心,你跟我一块儿去。”杜建勋说:“我不去。一个大老爷们儿,我跟人家说什么!”

宋玉真前脚走,杜建勋后脚踩着宋玉真的脚窝子,躲在一个墙角后面,吊着宋玉真的线。宋玉真去了赵大婶家是不错,但宋玉真去了不一会儿就出来了。见宋玉真出来,杜建勋赶紧弯着腰,缩着脖子往家里跑。他不想让宋玉真发现他在吊宋玉真的线。跑回家,他到床上躺着去了。他想让宋玉真知道,他是很大度的,对宋玉真到哪里去,他并不计较。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估计宋玉真该进家了,可是,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宋玉真从赵家出来,难道又拐了弯子不成!杜建勋躺不住了,翻身而起,朝门外冲去。外面的路上哪有宋玉真的影子呢!这个淫妇,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她以找赵自华说话为幌子,说不定真的找杜建斌去了。好在地上积的有雪,雪上留有宋玉真的脚窝子,杜建勋像一条狗一样,弯腰循着宋玉真的脚窝子,向宋玉真追踪而去。人不公平天公平,人不长眼天长眼。天上下的雪就是老天长的眼,有老天爷的眼盯着,看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往哪里逃!然而,杜建勋追着追着,停下了。宋玉真的脚窝子没有向杜建斌家的方向拐,却一直向队里会计室铺陈而去,这是怎么回事?会计室里只有杜建国,杜建国参加完公社的学习班回来了,正抓紧时间挑灯进行年终决算,宋玉真去会计室里干什么?难道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杜建国和宋玉真有一腿?杜建勋对杜建国的印象一直不错,杜建国看见杜建勋,也是不叫哥不说话,两个人几乎没什么成分上的隔阂,杜建国不会偷他的老婆吧?也许,宋玉真到会计室只是向杜建国问一下他们家的工分情况。可是,不对呀,宋玉真只说去找赵自华说话,没说到会计室找杜建国呀。找杜建国问工分应该光明正大,宋玉真为什么不敢说呢?看来这里头有名堂。会计室的门是关着的,门缝儿里透出些许灯光。他把脚步放轻,悄悄来到门口,侧着耳朵往屋里听。他不敢敲门,也不敢喊宋玉真,只是听。他没听见杜建国打算盘的声音。杜建国若是打算盘,在夜间很容易听到。坏了,他听见了宋玉真的声音,宋玉真说:“乖,乖,想死我!”他们这里国不念国,国的发音是乖,国家是乖家,杜建国叫杜建乖。宋玉真喊乖,显然是在喊国。杜建国也说话了,他说:“别说话,别让别人听见。”宋玉真说:“谁爱听见谁听见,我不怕!外面下着雪,不会有人来。”不会错了,千真万确了,杜建国正在会计室里偷他的老婆。就在他面前,只隔着两扇木门,两个狗男女,连灯都不吹,就干开了。杜建勋以前只觉得宋玉真不正经,但总没有抓到证据,老天有眼,这一回总算让他撞上了。原来偷他老婆的人是杜建国。杜建国表面上比谁都正人君子,都不近女色,原来一切都是装的,他的算盘早就打到宋玉真的腿旮旯儿去了。一个男人,还有比遇上这样的事情更感屈辱吗?更不能容忍吗?恐怕没有了。杜建勋觉得自己浑身的血在呼呼地往头上涌,像是要找一个突破口涌出来。在旧社会,这地方土匪特别猖獗。土匪杀人有一个名堂,叫放天花。地上挖一个坑,让人站在坑里,往坑里填土。土自下而上挤压人的身子,把全身的血都挤得涌向头部。这时土匪取一把锤子,把人的脑壳敲烂,血一下子滋向天空。并没有人把杜建勋放在坑里,用填土法挤他的血,但他的头同样涨得厉害。他有些受不了,他要爆发,他要喊,喊全庄的人都来捉奸。他相信,只要他喊了,庄里的人很快就会跑过来,把杜建国和宋玉真堵在会计室里。他仿佛已经看见,人们把杜建国和宋玉真捆在了一起。有人还把宋玉真的棉裤扒掉了,用宋玉真的裤腰带拴了一只破鞋,挂在宋玉真的脖子里。那是何等解气!杜建勋把嘴张开了,又合上了。他又把嘴张开了,只是哈了一口气,又合上了。他张了两次,合了两合,到底没能喊出来。他想到了他家的成分。他被人看成地主分子,他的老婆宋玉真也被人说成地主分子,出了这样的事,贫下中农一定会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分析问题。人家不会认为杜建国有什么责任,有问题的只能是他和宋玉真。有可能说他利用宋玉真搞美人计,拉拢腐蚀队里的会计。往严重里想,说不定队里会开会批斗他们。要是那样的话,就糟糕透了,丢人的不光是宋玉真,还有他。罢罢罢,忍了吧,还是别让庄里的人知道好一些。

杜建勋不想活了,他要服毒自杀。他放有一包老鼠药,老鼠药的名字叫七步倒。意思是说,老鼠吃了药后,只能走七步就毙命了。杜建勋把七步倒拿出来了,也把包药的纸包打开了,一张嘴就能把药面子吞下。宋玉真曾经骂过他是老鼠,那么他就把自己变成一只老鼠算了。且慢,他这会儿不能死,得等宋玉真回来,他当着宋玉真的面把药服下去。人死要死个明白,他必须让宋玉真知道他为什么死,他死了也得向宋玉真讨债,让宋玉真不得安宁。他又把七步倒包了起来。

宋玉真回来了,问杜建勋:“睡了?”杜建勋说:“死了。”宋玉真点上灯说:“死了还会说话?”杜建勋说:“你就巴着我死呢,我死了,你就称心如意了!”宋玉真说:“又来了,又来了。一个男人家,三天两头死呀活的,也不嫌丢份。”杜建勋说:“我有什么份可丢的,我的份早就丢完了。说吧,你刚才到底到哪儿去了?”宋玉真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我去看看自华。自华已经怀孕了,身子都有点显了。”杜建勋说:“宋玉真,你还在骗我,还在骗我!你都骗我一辈子了!不要脸!不要脸!!你不要脸!!!你今天要是不对我说实话,我就死在你面前。你去赵自华家才去了多大一会儿,别当我不知道!”宋玉真心一虚,听出杜建勋盯了她的梢儿,她去会计室找杜建国,一定被杜建勋看见了。但宋玉真的口气一点都不软,说:“你少说点难听话,反正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我给你上养老,下养小,哪一点儿对不起你!”杜建勋说:“你还要怎样对不起我!士可杀而不可辱,你这样欺负我,比杀我我还难受。”杜建勋从床上起来了,来到了屋当门,说:“我不活了,你去给我倒点水,我要喝药。”说着把那包七步倒拿出来了,再次打开纸包。宋玉真说:“要倒水你自己倒,你自己又不是没长手。你不用拿死吓唬谁,你死谁不会死!我跟你说吧,我早就想死,要不是为着孩子,我早死了一百回了!”她伸巴掌一打,把杜建勋手中的七步倒打掉在地上,散发着香味的药面撒了一地。杜建勋愣了一下,哭了,说:“我死,你不让死,我活,你也不让我活,你到底要我怎样!”杜建勋一哭就哭得声音很大。见杜建勋哭,几个孩子都哭了,孩子和杜建勋哭成一团。全灵听见了宋玉真家传出的哭声,但她不知道杜建勋为什么哭。一个大男人家,这般粗喉咙大嗓地哭,总归是骇人的,定是伤心伤透了。全灵只听见杜建勋和孩子哭,没听见宋玉真哭,猜不到宋玉真在这场哭中担任的是什么角色。反正宋玉真脱不掉干系,杜建勋的痛哭也许正是宋玉真惹出来的。不管宋玉真家出了什么事,全灵暂时都不能到宋玉真家里去。

雪在化,房檐在滴水。全灵来到院子外头一家屋山东头不滴水的地方,站在那里纳鞋底子。她心里很乱,满脑子都是马兰英给她说媒的事,纳得有一针,没一针。杜建春家的黄狗跑过来了,试探着来到她身边,伸着鼻子向她身上闻。这只黄狗以前从没有接近过她,更别说往她身上闻了,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兆头。全灵有些害怕,她扭过身子,使劲对黄狗白着眼说:“去,去,滚蛋!”黄狗没有马上滚蛋,它低下鼻子,像是沉思了一会儿,才走了,大概找它的主人马兰英去了。全灵也想走,可是,她除了自己的家,和宋玉真的家,她不知道到哪里去。杜老庄这么大一个庄子,竟没有她可去的地方。

队部门前的雪被勤快的人提前扫过了,露出一块干爽的地方。剃头匠来了,在那块地方摆开架势剃头。杜老庄本庄没有剃头匠,剃头匠是外庄来的。剃头匠是兄弟两个,哥哥叫大听,弟弟叫二听。他们每隔半个月到杜老庄来一次,每次剃一天两天。他们剃头不收钱,只在夏秋两季收些粮食。他们把收到的粮食交到队里,队里给他们记工分。他们挑着剃头挑子而来,一头挑着火炉和烧剃头水用的专用锅,另一头挑着脸盆、盆架、擦刀布和一个三角形的小柜子,柜子的小抽屉里放着剃头刀。这里的成年男人一般都是剃光葫芦头。剃头匠把头发剃过一遍,再刮上一遍,摸着光溜了,就算剃完了一个。每剃完一个,剃头匠就在被剃者的头顶呱地拍一下巴掌。这是剃头匠的专用动作,他们不说完了,也不说类似的语言,只是拍巴掌。这弟兄俩不怎么用剪子,也不怎么用推子,用的最熟的就是刀子。他们拿剃头刀的手势很好看,像唱戏的坤角翘起的兰花指一样。有的年轻人要留东洋头,他们也是用刀子剃。把下面的头发剃去了,把上面的头发留下了,黑是黑,白是白,黑白截然分明。这是春节前最后一次剃头,在大人的督促下,小孩子也来了不少,在那里等着剃头。有钱没钱,剃个光葫芦头好过年。这样的说法由来已久。另外,按这地方的规矩,小孩子在正月里不能剃头。为什么?正月不剃头,剃头死舅舅。就为这个。全灵站的地方离摆剃头摊子的地方不太远,她一抬眼就把剃头摊子看见了。前些天,公社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到杜老庄来演节目,就是在那块地方搭的戏台。就是在听戏的那天晚上,金种送给她一个卡子。想到卡子,全灵不由得又发起愁来。

马兰英一开始没有提给全灵介绍对象的事,她拿来一卷子整理好的破布片子,对梅淑清说:“我没啥给你拿的,这点布片子,你留着给孩子垫鞋底子吧。我看你的几个孩子都没穿棉鞋,那可不行。大冬天的,把孩子的脚冻坏就不好了!”马兰英可不是老媒婆,马兰英是政治队长杜建春的老婆,可说是杜老庄的第一老婆。第一老婆能到梅淑清家里来,本身就是给了梅淑清好大的面子。第一老婆还给梅淑清带来了礼物,这更不得了。尽管马兰英带来的不过是一些破布片子,谁能说破布片子不是礼物呢!梅淑清要给马兰英烧茶,马兰英拦住她说:“你的身子沉,别忙活了,坐下吧,咱们说会儿话。”梅淑清又怀孕了,肚子大得像装着一个大葫芦头。马兰英说:“我看你这次怀的像个男孩儿。”梅淑清说:“我也不知道。不管生啥,都是孽障。”马兰英不同意梅淑清的说法,说:“你不能这样说,生了儿子,将来给你顶门定居;生了闺女,将来给你?果子吃,多生一个,你将来多一份儿福。”梅淑清说:“那要看孩子是谁生,生在谁家。像我这样的,多生一个,多一份儿罪。大人遭罪,孩子也遭罪。你就说我的这些个孩子,有哪一个让我省心?没有一个不是我的冤家对头!”梅淑清主动提到了全灵,说:“庙上那老婆儿给全灵介绍汤大梁,我和全灵她爹都说好,就怕全灵没那个福。”话既然挑明了,马兰英就不必绕弯子了,她说:“我今天就是为这个事儿来的,两边都知根知底,话也不用多说了,依我说,这个事儿不能光信着孩子的意儿,你们两口子还得替孩子拿主意。大梁那孩子我最了解,除了个头儿稍微低点儿,别的好处快让他占完了,你说厚道,你说本分,你说懂礼,你说知道见人亲,一百条子,条条都没得挑。人要那么高干什么,高了还多费二尺布呢,还多费布票呢。竹竿高不高,给它个女人,它还不会用呢!说句话不好听,大梁个头不算高,要是全灵嫁给他,全灵将来生下的孩子不一定就不高。我说一句话在这儿放着,等大梁和全灵有了孩子,说不定比他们都高呢。不瞒你说,这事儿我们家杜建春也知道了,也点头了。他挑剔着呢,这事能让他点头不容易。我说他点头了是什么意思你懂不懂,对,对,就是说他对这门亲事同意了,批准了。他一批准,全灵就是贫农家的儿媳妇,全灵生了孩子,就是贫农家的孙子,全灵就成贫农家孩子的娘,地位一下子就提高了。咱们两家呢,就成了亲戚。今后不管遇到啥事,杜建春都不会让你们家吃亏。哎,我听说今年的救济粮和救济款又下来了,我跟杜建春说说,先给你们家留点儿。”马兰英把梅淑清的大腿拍了拍,接着说:“我也不说那么多了,你是个明白人,话一点就透。”她压低了声音:“我一句话说包本儿,你回头好好跟全灵说说,叫她千万别惹我们家杜建春生气,他不生气时和善着呢,他要是生起气来,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梅淑清一个劲点头,说:“我知道,我明白。你放心吧,全灵一回来,我就跟她说。这个死妮子,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等着剃头的几个男孩子看见了站在墙根纳底子的全灵,其中一个男孩子把全灵一指,那些男孩子们一齐喊道:“王全灵,一枝花,人人见了人人夸。王全灵,羞答答,人人见了人人夸。王全灵……”呀,坏菜!这不是金种给她信里写的话嘛,怎么连小孩子都知道了。全灵的头一下子蒙得好大,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子一样。她一直惦着那封信的下落,看来信不但被“老鸹”叼走了,被识字的“老鸹”看了,还在“一群小老鸹”嘴里传开了。虽然传得有些走样,但一枝花和羞答答那样的话肯定是从信里来的,这可如何是好。小孩子们一喊不当紧,那些剃头的男人和两个剃头匠都朝全灵这边望着。他们望得有些大胆,眼里,嘴里,似乎还有笑意。特别是那两个剃头匠,他们把刀子架在人家头上,却不刮了,扭头朝全灵看着。既然小孩子们把王全灵喊成一枝花,他们当然愿意把花儿看一看。一个男人头顶的头发刚被剃了一刀,两边黑,中间白,像一个笑弯的嘴巴。也许男人只用嘴笑嫌不够,就笑到头皮上去了。全灵怎么办、她知道那些小孩子都惹不得,你越是不让他们喊,他们会喊得越厉害。全灵所能做的,是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只管埋头纳她的鞋底子。说心里话,全灵对小孩子们喊她一枝花并不是很反感。杜老庄的闺女,还有谁被称为一枝花呢,不就是她一个嘛!金种在信里说她是一枝花,要是不通过孩子们的嘴喊出来,谁会知道呢!全灵只是觉得有些委屈,一枝花又怎么样呢,恐怕连一泡牛屎都摊不到,不知会摊到什么东西呢。不把全灵惹恼,那些小孩子好像不甘心,他们集成一堆,一边喊着,一边向全灵接近。全灵只好狠狠瞪他们一眼,把线绳子缠在鞋底子上,转身走了。\');

第三十一节

过了两天,杜建春的老婆马兰英亲自出马,到梅淑清家里来了。马兰英一来,全灵心说,催命的来了,拿着未纳完的鞋底子躲了出去。老媒婆给她介绍汤大梁,娘跟她说了,她一听就气得全身发凉,脸色发青。她不明白,老妖婆子哪一辈子跟她结下的仇气,难道不把她推到火坑里就不算完吗!在汤大梁身上,全灵把自己说过的一俊遮百丑的话推翻了,那样的丑,别说一个贫农成分,就是一百个贫农成分也遮不住啊!全灵没说明确说同意不同意,好像连不同意都不值得说。她迁怒于老媒婆,说的话和王长轩如出一辙,她说:“她那么能,怎么不把自己说给人家呢!”

从家里出来,全灵这次没有到宋玉真家里去。下雪的那天晚上,宋玉真家里出了点事。先是杜建斌来到宋玉真家,跟宋玉真东扯萝卜西扯瓜。杜建斌在公社收购站帮过一段忙,帮着掌磅收购干草。那段日子,杜建斌烧包烧得不行了,嘴上叼着烟卷,穿着制服,好像成了吃商品粮的公社干部一样。为了让杜老庄的人知道他掌有权力,他愿意在过磅时做些手脚。凡是杜老庄的人去收购站卖干草,他装作对卖草人并不认识,却把五十斤,报成六十斤,或把六十斤报成八十斤。宋玉真去卖干草,他更是对宋玉真挤眉弄眼,故意问:“这位大嫂是哪庄的?”宋玉真会意,说:“你管俺是哪庄的呢,你是收草,又不是收人。”杜建斌说:“那不一定。”宋玉真挑去的干草是六十斤,他报的是一百二十斤,整整多了一倍。这样一来二去,杜建斌就与宋玉真打到一块儿去了。杜建斌有些骄傲,好像吃到了仙桃一样,愿意把他和宋玉真的事显摆显摆。他说,他与宋玉真是老相好,在没去公社站当收购员之前,就与宋玉真好上了。一说到宋玉真,他就哎呀不止,相当感慨,说他算是知道了,女人跟女人真是不一样,把宋玉真这颗仙桃吃上一口,别的女人都成了烂杏,闻都不用闻了。杜建斌在收购站帮忙时间不长,薅草的季节一过,人家就不让他在那儿干了。可杜建斌还是乐意把收购站的事情挂在嘴上,一说就是他在收购站如何如何,好像他真的当过公社干部一样。杜建勋听说过杜建斌和宋玉真的事,背地里,他掐着宋玉真的手腕子问过宋玉真,到底怎么回事。宋玉真根本不承认和杜建斌有那种关系,反对杜建勋有所埋怨,说:“老鸹的一张破嘴就是用来自夸的,你怎么能相信老鸹的话。你这样问我,不是恶心我,是恶心你自己,是自己给自己添堵。你没想想,就他那样的,自轻得没有四两,我哪个耳朵眼儿会看上他。贫农怎么了,天下的贫农多着呢,我看屎壳郎比他还贫呢!”杜建勋和宋玉真私下里都看不起杜建斌,可杜建斌到家里了,两口子还得应酬着。特别是杜建勋,一副很谦恭的样子,像是对杜建斌很欢迎,随时准备对杜建斌的话进行附和。不管杜建斌说什么,他都说,不错,对着呢,越说越对。宋玉真最看不惯杜建勋这种样子,男人越是这样没男人气质,越会增加杜建斌的气焰。宋玉真在背后埋怨过杜建勋好多回了,甚至质问杜建勋还有没有骨头。但一见着好成分的人到家里来,杜建勋的骨头不知不觉就软化成这样子,真没药治!

杜建斌说了一会儿话,走了。停了一会儿,宋玉真也要出去。一见宋玉真要出去,杜建勋顿时警觉起来,态度也强硬不少,他问:“你去哪儿?”宋玉真说:“我去找杜建斌哪,人家到咱家来了,我不去人家看看不合适。”杜建勋恼了,恼得脖子都拧巴了,他说:“姓宋的,你两面三刀,嘴上说一套,实际做的又是一套。你不能去!”宋玉真指点着杜建勋说:“姓杜的,你完了,真的完了,连句笑话都听不出来。我去他家干什么,他就是拴着我的头拉,也拉不过去。”“那你到底去哪儿?”“我听说自华回来了,我去跟自华说会儿话。”杜建勋的态度仍没有转变,说:“天下着雪,最好哪儿都不要去,让人看见了,光说闲话。”宋玉真说:“要是不放心,你跟我一块儿去。”杜建勋说:“我不去。一个大老爷们儿,我跟人家说什么!”

宋玉真前脚走,杜建勋后脚踩着宋玉真的脚窝子,躲在一个墙角后面,吊着宋玉真的线。宋玉真去了赵大婶家是不错,但宋玉真去了不一会儿就出来了。见宋玉真出来,杜建勋赶紧弯着腰,缩着脖子往家里跑。他不想让宋玉真发现他在吊宋玉真的线。跑回家,他到床上躺着去了。他想让宋玉真知道,他是很大度的,对宋玉真到哪里去,他并不计较。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估计宋玉真该进家了,可是,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宋玉真从赵家出来,难道又拐了弯子不成!杜建勋躺不住了,翻身而起,朝门外冲去。外面的路上哪有宋玉真的影子呢!这个淫妇,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她以找赵自华说话为幌子,说不定真的找杜建斌去了。好在地上积的有雪,雪上留有宋玉真的脚窝子,杜建勋像一条狗一样,弯腰循着宋玉真的脚窝子,向宋玉真追踪而去。人不公平天公平,人不长眼天长眼。天上下的雪就是老天长的眼,有老天爷的眼盯着,看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往哪里逃!然而,杜建勋追着追着,停下了。宋玉真的脚窝子没有向杜建斌家的方向拐,却一直向队里会计室铺陈而去,这是怎么回事?会计室里只有杜建国,杜建国参加完公社的学习班回来了,正抓紧时间挑灯进行年终决算,宋玉真去会计室里干什么?难道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杜建国和宋玉真有一腿?杜建勋对杜建国的印象一直不错,杜建国看见杜建勋,也是不叫哥不说话,两个人几乎没什么成分上的隔阂,杜建国不会偷他的老婆吧?也许,宋玉真到会计室只是向杜建国问一下他们家的工分情况。可是,不对呀,宋玉真只说去找赵自华说话,没说到会计室找杜建国呀。找杜建国问工分应该光明正大,宋玉真为什么不敢说呢?看来这里头有名堂。会计室的门是关着的,门缝儿里透出些许灯光。他把脚步放轻,悄悄来到门口,侧着耳朵往屋里听。他不敢敲门,也不敢喊宋玉真,只是听。他没听见杜建国打算盘的声音。杜建国若是打算盘,在夜间很容易听到。坏了,他听见了宋玉真的声音,宋玉真说:“乖,乖,想死我!”他们这里国不念国,国的发音是乖,国家是乖家,杜建国叫杜建乖。宋玉真喊乖,显然是在喊国。杜建国也说话了,他说:“别说话,别让别人听见。”宋玉真说:“谁爱听见谁听见,我不怕!外面下着雪,不会有人来。”不会错了,千真万确了,杜建国正在会计室里偷他的老婆。就在他面前,只隔着两扇木门,两个狗男女,连灯都不吹,就干开了。杜建勋以前只觉得宋玉真不正经,但总没有抓到证据,老天有眼,这一回总算让他撞上了。原来偷他老婆的人是杜建国。杜建国表面上比谁都正人君子,都不近女色,原来一切都是装的,他的算盘早就打到宋玉真的腿旮旯儿去了。一个男人,还有比遇上这样的事情更感屈辱吗?更不能容忍吗?恐怕没有了。杜建勋觉得自己浑身的血在呼呼地往头上涌,像是要找一个突破口涌出来。在旧社会,这地方土匪特别猖獗。土匪杀人有一个名堂,叫放天花。地上挖一个坑,让人站在坑里,往坑里填土。土自下而上挤压人的身子,把全身的血都挤得涌向头部。这时土匪取一把锤子,把人的脑壳敲烂,血一下子滋向天空。并没有人把杜建勋放在坑里,用填土法挤他的血,但他的头同样涨得厉害。他有些受不了,他要爆发,他要喊,喊全庄的人都来捉奸。他相信,只要他喊了,庄里的人很快就会跑过来,把杜建国和宋玉真堵在会计室里。他仿佛已经看见,人们把杜建国和宋玉真捆在了一起。有人还把宋玉真的棉裤扒掉了,用宋玉真的裤腰带拴了一只破鞋,挂在宋玉真的脖子里。那是何等解气!杜建勋把嘴张开了,又合上了。他又把嘴张开了,只是哈了一口气,又合上了。他张了两次,合了两合,到底没能喊出来。他想到了他家的成分。他被人看成地主分子,他的老婆宋玉真也被人说成地主分子,出了这样的事,贫下中农一定会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分析问题。人家不会认为杜建国有什么责任,有问题的只能是他和宋玉真。有可能说他利用宋玉真搞美人计,拉拢腐蚀队里的会计。往严重里想,说不定队里会开会批斗他们。要是那样的话,就糟糕透了,丢人的不光是宋玉真,还有他。罢罢罢,忍了吧,还是别让庄里的人知道好一些。

杜建勋不想活了,他要服毒自杀。他放有一包老鼠药,老鼠药的名字叫七步倒。意思是说,老鼠吃了药后,只能走七步就毙命了。杜建勋把七步倒拿出来了,也把包药的纸包打开了,一张嘴就能把药面子吞下。宋玉真曾经骂过他是老鼠,那么他就把自己变成一只老鼠算了。且慢,他这会儿不能死,得等宋玉真回来,他当着宋玉真的面把药服下去。人死要死个明白,他必须让宋玉真知道他为什么死,他死了也得向宋玉真讨债,让宋玉真不得安宁。他又把七步倒包了起来。

宋玉真回来了,问杜建勋:“睡了?”杜建勋说:“死了。”宋玉真点上灯说:“死了还会说话?”杜建勋说:“你就巴着我死呢,我死了,你就称心如意了!”宋玉真说:“又来了,又来了。一个男人家,三天两头死呀活的,也不嫌丢份。”杜建勋说:“我有什么份可丢的,我的份早就丢完了。说吧,你刚才到底到哪儿去了?”宋玉真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我去看看自华。自华已经怀孕了,身子都有点显了。”杜建勋说:“宋玉真,你还在骗我,还在骗我!你都骗我一辈子了!不要脸!不要脸!!你不要脸!!!你今天要是不对我说实话,我就死在你面前。你去赵自华家才去了多大一会儿,别当我不知道!”宋玉真心一虚,听出杜建勋盯了她的梢儿,她去会计室找杜建国,一定被杜建勋看见了。但宋玉真的口气一点都不软,说:“你少说点难听话,反正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我给你上养老,下养小,哪一点儿对不起你!”杜建勋说:“你还要怎样对不起我!士可杀而不可辱,你这样欺负我,比杀我我还难受。”杜建勋从床上起来了,来到了屋当门,说:“我不活了,你去给我倒点水,我要喝药。”说着把那包七步倒拿出来了,再次打开纸包。宋玉真说:“要倒水你自己倒,你自己又不是没长手。你不用拿死吓唬谁,你死谁不会死!我跟你说吧,我早就想死,要不是为着孩子,我早死了一百回了!”她伸巴掌一打,把杜建勋手中的七步倒打掉在地上,散发着香味的药面撒了一地。杜建勋愣了一下,哭了,说:“我死,你不让死,我活,你也不让我活,你到底要我怎样!”杜建勋一哭就哭得声音很大。见杜建勋哭,几个孩子都哭了,孩子和杜建勋哭成一团。全灵听见了宋玉真家传出的哭声,但她不知道杜建勋为什么哭。一个大男人家,这般粗喉咙大嗓地哭,总归是骇人的,定是伤心伤透了。全灵只听见杜建勋和孩子哭,没听见宋玉真哭,猜不到宋玉真在这场哭中担任的是什么角色。反正宋玉真脱不掉干系,杜建勋的痛哭也许正是宋玉真惹出来的。不管宋玉真家出了什么事,全灵暂时都不能到宋玉真家里去。

雪在化,房檐在滴水。全灵来到院子外头一家屋山东头不滴水的地方,站在那里纳鞋底子。她心里很乱,满脑子都是马兰英给她说媒的事,纳得有一针,没一针。杜建春家的黄狗跑过来了,试探着来到她身边,伸着鼻子向她身上闻。这只黄狗以前从没有接近过她,更别说往她身上闻了,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兆头。全灵有些害怕,她扭过身子,使劲对黄狗白着眼说:“去,去,滚蛋!”黄狗没有马上滚蛋,它低下鼻子,像是沉思了一会儿,才走了,大概找它的主人马兰英去了。全灵也想走,可是,她除了自己的家,和宋玉真的家,她不知道到哪里去。杜老庄这么大一个庄子,竟没有她可去的地方。

队部门前的雪被勤快的人提前扫过了,露出一块干爽的地方。剃头匠来了,在那块地方摆开架势剃头。杜老庄本庄没有剃头匠,剃头匠是外庄来的。剃头匠是兄弟两个,哥哥叫大听,弟弟叫二听。他们每隔半个月到杜老庄来一次,每次剃一天两天。他们剃头不收钱,只在夏秋两季收些粮食。他们把收到的粮食交到队里,队里给他们记工分。他们挑着剃头挑子而来,一头挑着火炉和烧剃头水用的专用锅,另一头挑着脸盆、盆架、擦刀布和一个三角形的小柜子,柜子的小抽屉里放着剃头刀。这里的成年男人一般都是剃光葫芦头。剃头匠把头发剃过一遍,再刮上一遍,摸着光溜了,就算剃完了一个。每剃完一个,剃头匠就在被剃者的头顶呱地拍一下巴掌。这是剃头匠的专用动作,他们不说完了,也不说类似的语言,只是拍巴掌。这弟兄俩不怎么用剪子,也不怎么用推子,用的最熟的就是刀子。他们拿剃头刀的手势很好看,像唱戏的坤角翘起的兰花指一样。有的年轻人要留东洋头,他们也是用刀子剃。把下面的头发剃去了,把上面的头发留下了,黑是黑,白是白,黑白截然分明。这是春节前最后一次剃头,在大人的督促下,小孩子也来了不少,在那里等着剃头。有钱没钱,剃个光葫芦头好过年。这样的说法由来已久。另外,按这地方的规矩,小孩子在正月里不能剃头。为什么?正月不剃头,剃头死舅舅。就为这个。全灵站的地方离摆剃头摊子的地方不太远,她一抬眼就把剃头摊子看见了。前些天,公社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到杜老庄来演节目,就是在那块地方搭的戏台。就是在听戏的那天晚上,金种送给她一个卡子。想到卡子,全灵不由得又发起愁来。

马兰英一开始没有提给全灵介绍对象的事,她拿来一卷子整理好的破布片子,对梅淑清说:“我没啥给你拿的,这点布片子,你留着给孩子垫鞋底子吧。我看你的几个孩子都没穿棉鞋,那可不行。大冬天的,把孩子的脚冻坏就不好了!”马兰英可不是老媒婆,马兰英是政治队长杜建春的老婆,可说是杜老庄的第一老婆。第一老婆能到梅淑清家里来,本身就是给了梅淑清好大的面子。第一老婆还给梅淑清带来了礼物,这更不得了。尽管马兰英带来的不过是一些破布片子,谁能说破布片子不是礼物呢!梅淑清要给马兰英烧茶,马兰英拦住她说:“你的身子沉,别忙活了,坐下吧,咱们说会儿话。”梅淑清又怀孕了,肚子大得像装着一个大葫芦头。马兰英说:“我看你这次怀的像个男孩儿。”梅淑清说:“我也不知道。不管生啥,都是孽障。”马兰英不同意梅淑清的说法,说:“你不能这样说,生了儿子,将来给你顶门定居;生了闺女,将来给你?果子吃,多生一个,你将来多一份儿福。”梅淑清说:“那要看孩子是谁生,生在谁家。像我这样的,多生一个,多一份儿罪。大人遭罪,孩子也遭罪。你就说我的这些个孩子,有哪一个让我省心?没有一个不是我的冤家对头!”梅淑清主动提到了全灵,说:“庙上那老婆儿给全灵介绍汤大梁,我和全灵她爹都说好,就怕全灵没那个福。”话既然挑明了,马兰英就不必绕弯子了,她说:“我今天就是为这个事儿来的,两边都知根知底,话也不用多说了,依我说,这个事儿不能光信着孩子的意儿,你们两口子还得替孩子拿主意。大梁那孩子我最了解,除了个头儿稍微低点儿,别的好处快让他占完了,你说厚道,你说本分,你说懂礼,你说知道见人亲,一百条子,条条都没得挑。人要那么高干什么,高了还多费二尺布呢,还多费布票呢。竹竿高不高,给它个女人,它还不会用呢!说句话不好听,大梁个头不算高,要是全灵嫁给他,全灵将来生下的孩子不一定就不高。我说一句话在这儿放着,等大梁和全灵有了孩子,说不定比他们都高呢。不瞒你说,这事儿我们家杜建春也知道了,也点头了。他挑剔着呢,这事能让他点头不容易。我说他点头了是什么意思你懂不懂,对,对,就是说他对这门亲事同意了,批准了。他一批准,全灵就是贫农家的儿媳妇,全灵生了孩子,就是贫农家的孙子,全灵就成贫农家孩子的娘,地位一下子就提高了。咱们两家呢,就成了亲戚。今后不管遇到啥事,杜建春都不会让你们家吃亏。哎,我听说今年的救济粮和救济款又下来了,我跟杜建春说说,先给你们家留点儿。”马兰英把梅淑清的大腿拍了拍,接着说:“我也不说那么多了,你是个明白人,话一点就透。”她压低了声音:“我一句话说包本儿,你回头好好跟全灵说说,叫她千万别惹我们家杜建春生气,他不生气时和善着呢,他要是生起气来,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梅淑清一个劲点头,说:“我知道,我明白。你放心吧,全灵一回来,我就跟她说。这个死妮子,也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等着剃头的几个男孩子看见了站在墙根纳底子的全灵,其中一个男孩子把全灵一指,那些男孩子们一齐喊道:“王全灵,一枝花,人人见了人人夸。王全灵,羞答答,人人见了人人夸。王全灵……”呀,坏菜!这不是金种给她信里写的话嘛,怎么连小孩子都知道了。全灵的头一下子蒙得好大,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子一样。她一直惦着那封信的下落,看来信不但被“老鸹”叼走了,被识字的“老鸹”看了,还在“一群小老鸹”嘴里传开了。虽然传得有些走样,但一枝花和羞答答那样的话肯定是从信里来的,这可如何是好。小孩子们一喊不当紧,那些剃头的男人和两个剃头匠都朝全灵这边望着。他们望得有些大胆,眼里,嘴里,似乎还有笑意。特别是那两个剃头匠,他们把刀子架在人家头上,却不刮了,扭头朝全灵看着。既然小孩子们把王全灵喊成一枝花,他们当然愿意把花儿看一看。一个男人头顶的头发刚被剃了一刀,两边黑,中间白,像一个笑弯的嘴巴。也许男人只用嘴笑嫌不够,就笑到头皮上去了。全灵怎么办、她知道那些小孩子都惹不得,你越是不让他们喊,他们会喊得越厉害。全灵所能做的,是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只管埋头纳她的鞋底子。说心里话,全灵对小孩子们喊她一枝花并不是很反感。杜老庄的闺女,还有谁被称为一枝花呢,不就是她一个嘛!金种在信里说她是一枝花,要是不通过孩子们的嘴喊出来,谁会知道呢!全灵只是觉得有些委屈,一枝花又怎么样呢,恐怕连一泡牛屎都摊不到,不知会摊到什么东西呢。不把全灵惹恼,那些小孩子好像不甘心,他们集成一堆,一边喊着,一边向全灵接近。全灵只好狠狠瞪他们一眼,把线绳子缠在鞋底子上,转身走了。\');

第三十二节

正月初六晚上,杜老庄又召开了一场批斗会。这次批斗的对象不是黄金种,换成了王全灵。黄金种的事情还没有完,还没得出结论。杜建良和杜建兴向杜建春建议,把黄金种捆起来,交到公社去处理。杜建春不同意把黄金种送交公社,说:“不要着急,再调查落实一下再说。”杜建兴说:“我看不用调查了。我们抓到了现行反革命,是我们杜老庄的成绩。”杜建春对杜建兴说:“这个你不懂,在政治经验方面你还欠缺一些,我们要送黄金种,只能往大队送,直接送到公社,就是越级。我们要是越过大队这一级,大队就会对我们有意见。”杜建兴说:“那,我们就把黄金种送到大队里去,一级一级往上送。”杜建春有些不耐烦了,对杜建兴连连摆手,说:“我说你怎么这么胡涂呢,上级领导那么忙,有些事情我们自己能处理的就自己处理,不然的话,要我们这一级组织干什么!你们两个记着,一个黄金种的事儿,一个王全灵的事儿,不经过我的允许,谁都不许往上报告。谁要是给杜老庄脸上抹黑,我知道了一定不依!”

批斗王全灵的会还是由杜建良主持。杜建良喝道:“王全灵,站出来,交代你的罪行!”全灵站到桌子前面去了。她的表现比金种差远了,一点英雄气概都没有。还没人让她低头,她的头就低下了,还低着眉,低着眼。她的双手在身体两侧垂着,左手抠左边的衣角,右手抠右边的衣角。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一个闺女家挨批斗,这在杜老庄的历史上恐怕还没有过,这是多么丢人现眼的事啊!全灵的头晕得厉害,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死了吧,死了吧。全灵的罪行是河东揭发出来的,河东说,王全灵喊过蒋委员长万岁。王全灵的罪行同样让全场的人震惊,现在全国人民都是喊毛主席万岁,王全灵竟然喊蒋委员长万岁,可见她有多么反动。全灵知道这样的罪名有多重,她不承认喊过这样的话。她说,她只知道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不知道还有一个姓蒋的,从来都不知道蒋委员长是谁。

杜建兴认为王全灵是装不知道,问王全灵:“你说不知道蒋委员长是谁,那你知道不知道蒋介石是谁?”全灵仍说不知道。杜建兴说:“你连国民党反动派的总头目、全国人民的公敌蒋介石都不知道,可见你肯定是装的,你在为自己的罪行打掩护。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不知道李宪章是谁?”全灵说:“不知道。”杜建兴说:“你难道连你爹的名字都不知道吗?”全灵说:“我爹姓王,我爹的名字叫王长轩。”杜建兴说:“不对,王长轩是你的后爹,你的亲爹是大地主李宪章。你不要以为梅淑清把你装在肚子里带到雇农家,你就成了雇农成分。贫下中农的眼睛是雪亮的,绝不会让你蒙混过关,绝不允许你打入人民内部,进行反革命活动。我明确告诉你,你亲爹李宪章是被我们政府枪毙的。你向往地主阶级的生活,希望蒋介石反攻大陆,所以就喊蒋委员长万岁。这就是你的思想根源和阶级根源。这不是你承认不承认的问题,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的罪行都可以成立。好了,你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吧。我希望你不要向黄金种学习,与人民为敌是没有好下场的。”全灵说:“反正我没说过那样的话。我敢赌咒,我要是说过那样的话,叫我不得好死,叫龙抓我,雷劈我。”

会场里有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否定了全灵的赌咒,他们说:赌咒不灵,放屁不疼!山虎上前抓住了全灵的胳膊,口气比对金种客气些,说:“走吧,向毛主席请罪去吧。”全灵使劲甩了甩胳膊,没甩脱。河东、河西、山豹等好几个小伙子都向全灵围过来。全灵很害怕,害怕这些虎狼一样的人像对待金种一样对她动手动脚。她说:“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谁都不许动我,谁动我,我骂谁!”山虎说:“谁动你了,没人稀罕动你。我们是让你向毛主席请罪。”说着使劲一推,把全灵推到河东身上去了。河东说:“我没动你吧,是你先动的我。”他也是一推,把全灵推得撞到了山豹身上。就这样,他们把全灵围在中间,你一推,我一推,推开了。他们表面上好像都不愿意让全灵碰到自己,人人都是迫不得已,推全灵都是被动行为。实际上他们都愿意让全灵撞到自己怀里,全灵毕竟是一个长成的闺女,她的身体要比金种的身体软乎得多,也好闻得多。这种情况有些像看新媳妇时闹洞房,闹洞房时他们就愿意把新媳妇推来搡去,以便趁机与新媳妇的身体接触一下。平时他们无法接触全灵的身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不知怎么搞的,煤油灯突然灭了,队部里变得漆黑一团。这样一来,批斗会更像是闹洞房,批斗现场更像洞房现场。这种转变没有什么明显的痕迹,像是一种自然过度。最近庄上没有娶新媳妇,他们没有捞到闹洞房,今天就闹闹全灵代替一下。杜建良喊:“怎么搞的?谁把灯弄灭了,点灯,点灯!”那边灯还没点着,这边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不亦乐乎。好多人都围过来了,无数只饥饿的手一起伸向全灵。他们不只是推了,有的摸,有的揪,有的掐,有的拧,有的抠,有的搂,大家各取所需,各尽所能,把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全灵受不了了,开始骂人。谁动她敏感的地方,她就骂谁。没人还嘴。在黑暗的环境里,每个人都是隐姓埋名的人,你说每个人都是鬼也可以,反正谁都不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谁都不会认为全灵是在骂自己。全灵不指名的骂,只能让他们更得意,更疯狂,他们就差扯烂全灵的衣服,扒下全灵的裤子了。混乱中还有人说话,全灵一听就是杜梅说的,杜梅说:“你不是一枝花嘛,你就好好地开吧!”听杜梅这么一说,全灵似乎把挨批斗的原因找到了,坏就坏在这个一枝花的说法上。庄里有女队长,女团员,女民兵,成分好的闺女很多,人家还没有被称为一枝花呢,一枝花哪里轮得上她!这事儿都怨金种,金种瞎写信,把自己害了,也把她给害了。全灵觉得委屈涌上来,她想哭。这时她又听见有人说了更难听的话,说得声音不大,像是河西的老婆说的,又不大像。那人说:“注意点儿,别踢人家肚子,别把人家踢小月了。”小月是什么,小月就是流产。全灵还是一个闺女家,还没有结婚,怎么说得上怀孕呢,怎么说得上小月呢!要污辱一个闺女家,恐怕没有比这话更脏、更狠、更恶毒的了。全灵哭了,她一哭就哭得声音很大,有些声嘶力竭。她第一声哭得很长,像是憋足的一口气全用上了。她听见自己的哭声后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一开始为什么没哭呢,为什么要憋到这会儿呢!好了,她现在总算哭出来了。哭声是她唯一的武器,她要把这个武器使用一下。哭声是她最后的反抗,她要通过反抗向那些欺负她的人表示抗议,并保护一下自己。全灵以前也哭过,但总是抽抽泣泣,有些压抑,放不开声。这一次她像是彻底放开了,哭得直抒胸臆,酣畅淋漓。她自己似乎也没有想到,她哭的潜力这么大,哭得这样高亢,这样有力量。她的哭很快收到了效果,那些人停止了对她的攻击。她顺势躺倒在地上,哭得更痛心些。

杜建春大概听到了哭声,从会计室里过来了,他责问:“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怎么黑灯瞎火的,把灯点上。”杜建良跑到会计室,拿来火柴,把灯点上了。杜建春批评杜建良:“你怎么主持的,王全灵哭什么?”杜建良说:“让她向毛主席请罪,她不请,有人拉她,她就哭了。”全灵还在哭。别人只是拉她吗,杜建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杜建良是有文化的人,她以前对杜建良的印象还不错,没想到杜建良也是这样不凭良心。杜建春说:“开批斗会要看对象,不要对女同志动手嘛。对女同志动手动脚像什么话!”他对全灵说:“好了,不要哭了,起来吧!”全灵没有起来。杜建春喊全灵的大妹妹全明,问全明来了没有。全明在墙角的黑影里答:“来了。”杜建春对全明说:“把你姐拉起来,你们一块儿回家去吧。”他随即宣布:“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散会吧!”

回到家,全灵还是哭,梅淑清怎么劝都劝不住。梅淑清问全明:“你姐怎么了?”全明说:“她喊蒋委员长万岁,人家让她向毛主席请罪。”梅淑清说:“这可是瞎说,你姐哪里知道什么委员长不委员长,你姐只知道毛主席。”梅淑清问全明:“人家骂你姐了?还是打你姐了?”全明说:“我也不知道。”梅淑清骂了全明的娘:“你不知道,你的眼呢?你的耳朵呢?你是个死人哪!”梅淑清问全灵,全灵也不说。人家骂她骂得那样难听,她哪里说得出口。就是对自己的亲娘,她也没法说。她觉得自己的全身都是疼的,身上肯定青一块,紫一块,连一块好地方都找不到。这个话她也无法对娘说,只能用衣服遮着盖着。在家里,她不再大声哭了,眼泪还是一股一股往外冒。她没法活了,她要死。她打算好了,就在今天夜里,等娘睡了觉,她就喝药,或者上吊。想到她死后,娘一定很心疼,娘会哭得很厉害,所以她的泪水就止不住。她对娘说:“娘,你去睡吧,我没事儿。”娘说:“我知道俺闺女受委屈了,你这样,娘不放心,娘陪陪你。”全灵叹了一口气,还说没事儿。梅淑清帮全灵把锅灶前的地铺整理好,把被子铺展,说:“好了,睡吧。好好睡一觉,把啥都忘了它。啥事儿都是一样,放在心上是重的,扔到梦里是轻的。隔一夜如隔一辈儿,睡过这一夜,上一辈儿的事儿就翻过去了。”全灵说:“我知道,你去睡吧,我马上就睡。”娘伸手帮全灵解扣子,全灵吃了一惊似的,赶紧把娘的手挡住了。她和衣躺在了地铺上。娘说:“要睡,就脱了衣服好好睡。”全灵说:“我先躺一会儿,你去吧。”梅淑清又在全灵身边坐了一会儿,一会儿拉被子盖盖全灵的脚,一会儿又把全灵的手放在被窝里,见全灵安静下来了,她才到里间屋的大床上去睡。

梅淑清一直不敢睡沉,脑子里留着一根弦,听着外屋的动静。后半夜,她听见外屋有轻轻开门的声音,还有的响动,她光脚下床,冲到外屋一看,见全灵站在一只小凳子上,正往门梁头上穿绳子。不好,这闺女要上吊!梅淑清一下子把全灵抱住了,说:“灵灵,你这是干什么!”全灵说:“娘,娘,你别管我好不好,我求求你,你别管我好不好!”全灵又哭了。梅淑清说:“你这闺女太狠心了,你不让我活,我不管你能行吗!”她不顾全灵的挣扎,像小时候抱全灵那样把全灵从凳子上抱下来,娘俩儿一块儿摔倒在地铺上。王长轩听见动静,也从里间屋出来了。他只披一件大棉袄,下面光着腿。他说:“你吓唬谁呢,我们把你养大容易吗!”梅淑清对王长轩说:“睡你的觉去吧,这儿没你的事儿!”梅淑清躺在地铺上,抱着全灵的头,也哭了。她带着哭腔说:“孩子,娘这一辈子啥都不求你,只求你一件事。”全灵不知道娘求她什么。娘说:“你记住娘的话,不管遇到多大难处,受到多大委屈,都不能寻短见。娘还没死呢,你死在娘前头,让你娘怎么活!这不为,那不为,权当可怜可怜你娘吧,啊!”梅淑清抓一把眼泪,往地铺上的柴火上抹;又抓一把鼻涕,还是往柴火上抹。眼泪鼻涕都抓不及,她就往鼻子里吸,往嘴里咽。她说:“人想死容易,活着不容易。一个人有没有志气,不在于你敢不敢死,而在于你敢活不敢活。那死鬼死的时候,多少人都巴着我死。我干吗要死呢,我不死,我就是要活着,就是要碍碍那些人的眼。六十不死,我活到六十;八十不死,我活到八十,我倒是要看看,这个世界会走到哪一步。有天阴的时候,就有天晴的时候;有下雨的时候,就有出太阳的时候,我就不信老天爷不睁眼!”

王长轩在里间屋听见了梅淑清说的话,他说:“梅淑清,你胡说什么,是不是想变天?再胡说我揭发你!”梅淑清说:“王长轩,你去揭发吧,不揭发你就不是人。不等你揭发回来,我放一把火,把你的孩娃儿都烧死!”王长轩说:“我看你是疯了!”梅淑清说:“我就是疯了,是你把我逼疯的!”

当晚,梅淑清没有再回到里间屋的大床上,一直陪着全灵在地铺上睡。外头起了风,远处有狗叫。庄子里只有杜建春家养有一只狗,狗叫声只能是从杜建春家的院子里传出来的。庄子里别的人家都不许养狗,因为忆苦思甜的贫下中农多次讲到,他们在旧社会曾被地主家的狗咬过。讲的人多了,人们几乎形成了共识:狗是地主阶级的帮凶,专咬穷苦人,狗和地主阶级属于同一个阶级。在忆苦思甜大会上,激起贫下中农对地主阶级仇恨的同时,也激起了对狗的仇恨,所以大家都不许养狗,已有的狗也要打死。作为杜老庄的当家人,杜建春家的黄狗却被保留下来,这不知该怎样解释?难道因为杜建春是贫农,他的狗也成了贫农?难道因为杜建春是队长,他的狗也成了队长?梅淑清抬头看看,见门还没有关。她起身把门关上了。娘儿俩说起人家为啥找全灵的事儿,梅淑清说:“还不是因为杜建春想让你嫁给他外甥,你不同意,杜建春面子上下不去,就借故整你。啥婚姻自由,那都是嘴上说的。对人家自由,到你这儿就没自由了。人家不说这事儿,捏一个别的事儿批斗你,让你有苦说不出。”听娘这么一说,全灵前后一想,可不是咋的,躲在会计室里当幕后指挥的果然是杜建春。别人把她折磨够了,杜建春才出来充好人,目的还是牛不喝水强按头,逼她就范。她原以为孩子们喊她是杜老庄的一枝花,引起了别的闺女们的嫉恨,人家就联合起来,拱着队里的干部整她。看来这只是原因的一个方面,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得罪了杜建春。到底是娘经历的事多,看人看得透,一说就说到根儿上去了。娘说:“我都记不清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你就是不往心里去。看看,吃亏了吧。灵灵,你记着,只要你不答应杜建春他外甥那门亲事,你吃亏的时候还在后头呢。不光你一个人吃亏,咱一家人都过不上安生日子。你心里要是还有你这个娘,要是知道娘不会害你,你就低低头,过去吧,在哪里不是吃饭过日子呢!你一过去,咱一家人都跟着沾你的光,就都没事了。人活一辈子,哪能不低个头呢。龙大不大?龙有抬头的时候,自然也有低头的时候,就别说人了。好了,天快明了,睡一会儿吧。”

第二天傍晚,王长轩挨打了。他躺在庄西南角小桥边的一块麦地里,额角被人打了一个血窟窿,鲜血一股一股往外冒,脸上脖子里都是红的。他腰里佩带的鱼刀还在,好像鱼刀一点儿都没有派上用场。王长轩闭着眼,头来回摆动,嘴里喃喃道:“我不行了,我快死了!全生,全生,记着替你爹报仇啊!”

事情的简单经过是这样:全生在麦子地里放羊,一个男孩子捏了两粒羊屎蛋往全生嘴里塞,说是请全生吃糖豆。这样的黑“糖豆”可不好吃,全生闭着嘴,拒绝吃。反过来,全生只捡了一粒“糖豆”,趁那男孩子不注意,一下子塞进人家嘴里去了。男孩子把“糖豆”吐出来,还呸呸地吐着,与全生扭打在一起。男孩子的爷爷也在地里放羊,眼看自己的孙子要吃亏,爷爷就用拐棍兼放羊棍捣全生的屁股。棍子是用桑树条子制成的,又长又硬,捣在肉上相当疼。全生受疼不过,骂了男孩子的爷爷,骂完就跑了。小孩子敢骂老人,这还了得。老人举着棍子,去追打全生。王长轩见男孩子的爷爷追打自己的儿子,跑到麦地里来了,他对老人说:“我的孩子要是有什么错,你告诉我,我来管教他。你追着打他算什么!”老人说:“我打他怎么了,孬种生不出个好种,我还打你个孬种呢!”举棍朝王长轩头上打去。王长轩哪里吃这个,他伸手一接,就把棍子攥住了,任老人怎么抽也抽不回。老人双手抓着棍子往王长轩头上压。王长轩也双手抓着棍子,就那么往一侧一拧,就把老人拧倒了。这下王长轩闯祸了,老人对他孙子说:“王长轩打我了,快去喊你爹你叔来!”老人姓杜,是鹏字辈的。他有四个儿子,个个都很彪悍,都是打仨挟俩的角色。一个狗日的外姓人,胆敢在杜老庄打他们的老爹,他们岂能饶过王长轩。他们闻讯从不同的方向跑来,争先恐后向王长轩扑过去。王长轩一看形势不妙,撒丫子就跑。可是,他跑了东,跑不了西;跑了南,跑不了北,人家弟兄有四个,他怎能跑出人家的包围圈呢!这家的老四刚从部队复员回来不久,练就了一身军事技术。他飞脚踢起老爹丢在地上的棍子,并抓在手里,往王长轩头上那么一击,王长轩就噗的一声栽倒在地。随后杀到的其它三兄弟有些遗憾,他们本打算把王长轩好好收拾一顿,不承想王长轩已头冒血水,完全失去了招架能力。他们认为老四还是缺乏打人经验。会打的打十下,不会打的打一下。老四属于不会打的那一种。

梅淑清跑来了,趴在王长轩身上哭:“他爹,他爹,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能死呀,不能丢下孩子不管哪!”王长轩的眼睛微微睁开一点,有气无力地说:“杀人偿命,快去报告队长,报告公社……”

梅淑清跑到杜建春家,马兰英和黄狗都堵着院子门口不让她进。马兰英说:“我们家杜建春头疼,不得劲,吃了药刚躺下,有啥事儿你去找杜建兴吧。”梅淑清抱住马兰英的胳膊,把嘴凑在马兰英耳边,不知跟马兰英说了几句什么话,马兰英的态度才有所转变。马兰英把梅淑清看着,像是把梅淑清说的话盯了盯,才说:“我去跟他说说试试。”又说,“你呀,这就叫锅漏了才想起来找锔匠,你要是早点有这个话,我看啥事儿都不会出。”

也不知马兰英到屋里跟杜建春通禀了什么,杜建春很威严地把痰腔打了打,从屋里走了出来。梅淑清说:“她大舅,你快去看看吧,全灵他爹的头让人家打烂了。”杜建春听见了“她大舅”的叫法,但跟没听见一样威严,问:“谁打的?”梅淑清说了是谁打的。杜建春说:“谁打的都不行,家里有七狼八虎也不行,打坏了人是要偿命的。我去看看。”他来到小桥边的麦地里,见王长轩头上的血还在往外流,而全明、全生等几个孩子跪在王长轩身边哭,她像他们的爹真的不行了。还有不少人站在那里围观。杜建春一来,围观的人自觉地为他让开了一条道。杜建春把王长轩看了看,吵几个孩子说:“哭什么,你们的爹离死远着呢!全生,你马上去把赤脚医生找来,让他先给你爹包扎一下,止住血。全明,你赶快去找一辆架子车,把你爹往公社卫生院拉。谁打了人,治疗费由谁出!”问全明:“你姐呢,怎么没看见你姐?”全明说:“俺爹不是她亲爹,俺姐跟俺爹不亲。”杜建春说:“什么亲不亲的,现在不说这个,快去吧!”杜建春见杜建兴也在那里看,遂安排杜建兴说:“你马上到公社报一下案,请公社的治安员来调查处理。”杜建兴想起杜建春上次说的不可越级报案的话,问是不是先向大队报告一下。杜建春说:“这是刑事案件,大队没有处理刑事案件的专职治安员,只能报到公社处理。”杜建兴说好,他马上去。杜建春环顾四周,厉声问:“人呢?打人的人呢?把一个阶级兄弟打成这样,躲起来就算完了!我跟你们说,王长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谁都跑不掉!”这一切梅淑清都看在眼里,杜建春指挥一切,调动一切,确实厉害。她把杜建春喊成“她大舅”真是喊对了,杜建春已经站在“她大舅”的立场上,有了一些“她大舅”的样子。\');

第三十三节

杜老庄让金种伤透了心,他对杜老庄彻底绝望了,他要走。据说中国的地面大着呢,他不信找不到一个活人的地方。他不打算去找大姐夫,既然大姐夫说过不让任何人去找他,他何必去找没趣呢。他也不准备到城里去。他从来没到城里去过,大城市没去过,小城市也没去过,不知城市为何物。他隐约觉得城里森严得很,不是乡下人所能去的地方。过罢正月十五,公社给杜老庄分来了三个城里下来的知识青年,都是男青年。庄里没房子住,队里给他们盖房也来不及,就在饲养室临时腾出一间屋给他们住。他们都戴着军帽,穿着胶底鞋,上工时跟社员们一块儿出工,下了工自己做饭吃。过了一段时间,广播匣子里又有了新的说法,那说法是城里的市民说的,他们说: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不在城里吃闲饭,到哪里去呢?到农村去,在农村安家落户,跟农民一样挣工分,挣饭吃。公社又给杜老庄分来了一位中年妇女,这位妇女拉着一辆加重型的架子车,车上装着铺盖卷,装着锅碗瓢盆,装着一口木箱,还装着妇女的一双儿女,就到离城市几百里之外的杜老庄来了。庄上连草屋也没有了,场院里还有两间放太平车的车屋,队里只好把新来的一家三口安置在车屋里。车屋没有门,敞着大口子。那城里来的妇女说:“没事儿。”有人建议把太平车推出来。那妇女说:“不用推了,我们就睡在车上,挺好的。”以前,根据零零碎碎的传说,杜老庄的人对城里的看法不是很好,认为城里人都是花里胡哨,好吃懒做。不知他们从哪里听来一个顺口溜,说城里的女人都是烫发头,戴手表,高跟皮鞋咯咯叫;下地她怕鞋沾土,干活她怕扭住腰。这个妇女来了,他们拿顺口溜一对照,从头对照到脚,原来不是那么回事。这个妇女不是烫发头,手脖子上没戴手表,脚上也没穿高跟鞋,连皮鞋都没穿。他们有些失望,觉得看景真是不如听景。这城里来的女人干活儿怎么样呢?她不是从城里拉来了一辆架子车嘛,架子车就是她的生产工具。春耕生产开始了,队里的男女社员们从饲养室的大粪堆那里往旱垡子地运粪。别的女劳力都是两个人拉一辆架子车,那女人一个人拉一辆架子车。装粪的男劳力想给她的架子车少装点,她说只管装吧,装满点儿,没事儿。直到架子车装得堆起来,她才拉着架子车走了。她塌着腰,伸着脑袋,整个身体与地面几乎构成了平行状态。她脑门上的汗水噗哒噗哒往下掉,拉一路,掉一路。这一下杜老庄的人对城里人的看法改变了,他们说:我日他姐,我看城里人比咱乡下人还能干呢,还能吃苦呢!杜老庄的人后来又听说,这个女人的丈夫是个作家,作家经不住批斗,自杀了。这个女人没了丈夫,就被城里人撵到乡下来了。杜老庄的人都不知道作家是干什么的,他们只听说过作假,作精,作死儿,作家作的是哪门子怪呢!从这些情况金种得出判断,城市连城里人都容不下,哪里还容得下他一个乡下人呢!

天黑了,金种决定今天夜里就走。下定了走的决心之后,他却早早地在床上躺下了。他听见一帮孩子在他家屋山东边那块空地上又喊又叫,像是在玩挑兵的游戏。前半夜他不能走,万一被庄里的人看见就不好了。他要等到后半夜,人脚定了,再悄悄地出村。他听人说了,全灵已与杜建春的外甥汤大梁订了亲,杜建春的妹妹把定亲的彩礼都给全灵送去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全灵是他在杜老庄的最后一线希望,现在连这最后一线希望都破灭了,杜老庄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呢。后来他发现了全灵改成晚上去打水,他也晚上去打水,在井台“碰见”全灵一回。全灵看见是他,连水都不打了,提溜着空罐子就往回走。他连喊了全灵好几声,全灵不但不答应,连头都不回一下。全灵如此无情,让金种寒彻心肺,痛彻心肺。

银种出去玩还没有回来。其实银种并没有和庄里的那帮孩子一块儿玩,他只是站在旁边看一看。他不想那么早回家睡觉。叔叔老是给他“挠痒痒”,他的“痒痒”问题好像一点儿都没有解决,反而越来越“痒痒”了,这样很不好,有点烦人。他准备等叔叔睡着以后再回去。天上有月亮,地上有月光。银种看别的孩子玩,也不敢站得太近,只站在一个墙角的阴影处。不是别的孩子因他是地主家的孩子,不带他玩,而是那些孩子一看见他就会把他当成玩偶,就要玩他。一个男孩子到墙角撒尿,还是把银种看见了,他说:“银种,咱们一班儿,你当兵头吧,你跑得快。”银种往阴影深处退,说:“我不来,我跑不快。”男孩子说:“没事儿,我们掩护你。”他大声对挑兵打仗的另一方宣布说:“我们这班儿的兵头是银种,你们捉银种吧。”对方的人马呐喊着朝银种扑过来。那始作俑的男孩子对银种说:“快跑!快跑!”银种不跑不行了,赶紧转过墙角,向自家方向跑去。银种知道,那帮孩子一捉住他,就会把他撂倒,压摞摞一样压在他身上,继尔扯他的裤裆。自去年入冬以来,他的棉裤已经被人扯烂了三次,他缝了三次。他不愿再被人扯烂。他打算一口气跑回家里去,一进家就把门关上,谁打门也不开。只可惜,银种一年到头连根裤腰带都没有,他的大裤腰棉裤都是一迭压,一拧,向下绾起来。这样绾棉裤腰慢慢走还行,不能跑,一跑,一震,动作幅度一大,棉裤腰就会散开,秃噜下来,裤腿几乎绊了他的腿。他两手提着裤腰,接着跑。人的两只胳膊好比鸟儿的两只膀子,胳膊挥动不起来,奔跑的速度就大打折扣。其结果,银种还是被人家追上了,捉住了。那帮孩子一捉到银种,就把银种掀翻在地,一个接一个压在银种身上,把银种压在最底层。他们一边压,一边欢呼。人堆摞得高了,后来的孩子就跑着往上猛蹿。他们不是把银种压在下面了就完了,还有人负责拍银种的脑袋,一边拍一边念:“一五一十上金桥,我问清官饶不饶?”扮清官的孩子说不饶,拍银种脑袋的打手就继续拍。在混乱之际,热衷于撕裤裆的一族又下手了。他们摸到银种的裤裆,一手抓住一边,奋力一撕,就把银种的裤裆撕成了大开门。银种裤裆里一凉,屁股和鸡子就暴露出来。银种当然要骂人。可他不知是谁撕的,骂与不骂差不多。撕裤裆族这次撕开了裤裆不算完,还顺着裤腿一直往下撕,把银种的两条裤腿也撕开了。这样一来,银种的两条裤腿就不再是两个筒子,成了两块夹了套子的布片子。这种办法有点像剥羊,他们把银种当成了羊,把“羊皮”剥了下来。没办法呀,谁让银种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呢,谁让银种是地主家的孩子呢!

如果他们仅仅是把银种的裤裆裤腿撕开,从中得到乐趣,手段还不算太残忍。这天晚上,以游戏的名义,有人对银种使用了残忍的手段,或者说对无助的银种下了毒手。银种觉得有人揪他的耳朵,把弯耳朵揪成了直耳朵。有人揪耳朵,对银种来说是正常现象。平日里,有人说帮银种紧紧弦子,动不动就把银种的耳朵揪一揪,拧一拧,银种的耳朵经常红通通的。可这回不大一样,不知名的人揪了他的耳朵后,随即把一样东西塞进他耳朵眼儿里去了。塞完了右边的耳朵眼儿,揪耳朵的人如法炮制,把他左边的耳朵眼儿也塞进了一样东西。两个耳朵眼儿都塞了东西后,银种的感觉一下子变了,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由一个喧闹的世界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世界。刚才满耳朵满脑子都是小伙伴们的大笑和尖叫,聒得他的头都疼了。这会儿像鬼打了墙一样,那些聒噪被隔在了外面。连他自己的骂声听起来也很遥远,仿佛骂声外面裹了一层厚厚的棉花,又绵又软,一点儿力度都没有。又仿佛不是他在骂,是别人在骂,骂人的人站在高高的云端。银种夏天在水坑里洗澡时有过这样的情况,不管小伙伴吵闹得再厉害,他一把头埋进水底,那些吵闹声就听不见了。那是因为他头顶有厚厚的水,水把水面以上的声音隔住了,他才听不见。这会儿他又没潜在水里,耳朵边又没隔着水层,怎么听不见伙伴们的声音了呢!直到那帮孩子从他身上散开了,他爬起来坐在地上,还瞅着满地的月光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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