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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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以为你是干部就了不起了，有的官员，人还没下基层就让下面报接待方案，你算什么东西？你这能和群众打成一片？你脑子中还有为老百姓服务的意识吗？往前推三代，在座的几个不是农民？大家要记住，做官先做人，万事民为先。我奉劝在座诸位，要摆正自己的位子，不然，总有一天老百姓会愤怒地掀翻你这张椅子的！”
“所以，我在这里准备提一个口号：向干部掷手榴弹。”
“为什么要掷手榴弹？因为群体是弱势群体，他们无法正面跟干部交战，不敢，怕，他们一旦暴露自己，反映干部的问题，维护自己的正当权利，就会面临被报复的危险，所以，我希望他们首先要保护好自己，要挖好壕沟，远远地向那些犯有错误的干部掷手榴弹，消失他们。我这不是提倡写匿名信，散布谣言之类，而是通过合法，正当，安全的途径来解决问题。”
他这个比喻不伦不类，同时也似乎有些散漫随意，不知所云，但是能够打动听众，令人动容。或者说，正是从这里开始，他这种似是而非，思维跳跃性大的发言风格正式形成，而且，县委副书记对于这个自创的新词沾沾自喜，接下来在很多会议上广为宣传，不断丰富这个词，通过巧妙的诠释，总是能够跟任何会议挂上钩，左右逢源，产生令人瞠目的效果。
接下来，他象一个伟大的发明家，不断有新的创造问世：“西门庆理论”、 “胖子不要当官”、“当官就是要当父母官”、“一俊官员”……
猛虎是怎样炼成的（五）
“西门庆理论”是，因为西门庆比武大郎能力强，所以就有权利占有潘金莲。陆虎城似乎喜欢不加选择的乱作比喻，他宣称基层官员也应该是这样，能力强的就上，但是那些乡镇干部每每用强调的语气把“能力强的就上”这句话最一个字突出出来，彼此暧昧地哈哈大笑。
“胖子不要当官”似乎显示了陆虎城知识渊博的一面，他引经据典地说，艾森豪威尔曾被提名担任美军太平洋总部司令，但由于他的体重超过规定，未能通过参议院的审查，结果被命令提前退休。但是有人立刻考证出，这则典故中的主角不是艾森豪威尔，而是原海军作战部副部长亚瑟四星上将。县委副书记振振有词：“如果警察都是胖乎乎的，笨重得象个企鹅，我看抓贼，连逮只野鸡也难！”这句话中的“野鸡”再次被听众暧昧地强调。最后，他引用“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百姓荒”这个典故，但这个论证并不严密，个案不能证明某种理论。
“一俊官员”很好理解，出自“一俊遮百丑”这句俗话。陆虎城强调，基层官员，哪怕你能力平平，或者存在某些缺点，只要心里装着老百姓，愿意为老百姓干事情，就是对的，就可以一“俊”遮百丑，或者说，如果一位官员具有某方面的特殊才能，都可以考虑进行适当的重用，把他放在合适的岗位上去，发挥这方面的才能。这个理论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陆虎城突然延伸开去，他举例说，比如女干部的漂亮温柔也是一项本领，也是一俊，做做接待工作就比普通的男同志强，这是女干部的专长，也是满合适的。或者他当时有些调侃或者开玩笑的意思，但是已经对这位副书记讲话满怀期盼的听众们立刻故意当真，把它归纳成为某种真实的谎言，贴上陆氏标签。
即使在党政干部上讨论有关原则性的问题时，他也多有“妙”语：“做为一位坚定的共产党员，首先要明确的是方向问题，在谁的带领下前进，在谁的领导下工作，这会决定事情的性质。民初名妓小凤仙，她要是找一个民工，扫黄就扫走了；她找蔡锷，就流芳千古；她要是跟华盛顿，那就是国母。所以，不在于你是否流落风尘，不在于你干什么，而在于你跟谁做。”他以此来论证党的领导的重要性，却让主席台上的同事们啼笑皆非。
他还粗暴地规定汇报工作不能超过一千字，被称为“新千字文”；他用袁隆平的杂交理论来证明干部交换的必要性，但被别有用心的人毫不客气地归纳为“干部杂交理论”；他引用法布尔笔下的屎克郎精神，气力有限，却毫不妥协地对着潮湿的环境挥着铲刀，鼓励基层干部要在艰苦条件下努力工作，但最后他得到了一个“屎克郎派”的称号；他讲了一个笑话，生物课上老师提问：青蛙与癞蛤蟆有什么不同？答案是：青蛙是保守派坐井观天，而癞蛤蟆是革新派，想吃天鹅肉。结果他荣获“蛤蟆派”的盛誉。他总是能够创造层出不穷的新词，再加上好事者有意为之，替他归纳整理，甚至把某些别人的胡言乱语也移花接木，嫁接在他身上，成为只属于他的“陆虎城语录”。
猛虎是怎样炼成的（六）
几乎每一位第一次看见这些材料和听见这些传说的记者和编辑都会吃惊地瞪大眼，既感到惊奇，又感到有趣，他们会立刻被这个奇特的，非常具有新闻价值的官员吸引住，虽然不是古人所谓那种“读其书，想见其为人”，但都会忍不住想看看这位已经渐渐具有某种传奇色彩的县委副书记，开始是胡迁花钱请他们，后来是他们的主动奔赴资州，络绎不绝，连续采访，跟踪报道，专题，特写，各种类型的方式，集中了西川日报、西川省工人日报、西川都市报和西川晚报以及众多电视台在内的媒体，围绕这位新闻人物狂轰乱炸，陆虎城成为资州县委副书记大半年后，名满西川，成为一颗耀眼的政治明星，不仅是江城所有的市领导，包括省委也知道资州县有个“莽”官副书记。
莽，这就是陆虎城的风格。这也是他和胡迁制定的战略，抛掉正要*起来的温和儒雅风格，但也不是完全复古以前那种完全生硬粗暴的工作作风，而是一种看起来是附庸风雅的粗放，能够淋漓地展现某种草莽魅力，这跟胡迁隐藏自己的书香世家背景打拼黑道异曲同工。他们认为，粗豪莽撞的人，天生会让人产生好感，让人轻视，能够轻易进入领导视线且不会轻易成为仕途残酷斗争的目标，就象在中国的旧小说中，每每都会出现《水浒》之李逵，《隋唐》之程咬金，《说岳》之牛皋，《天龙八部》之南海鳄神这种闹剧式的人物，在资州，或者说是江城这个权力舞台上，胡迁为陆虎城设计了这个角色，而陆虎城经过思考，决定接受，但是正式登场之前，他们还做了一些准备工作。
他们的准备工作就是岳清明。
这是保证演出顺利进行的先决条件，充分且必要的条件，他们必须谋定而后动，在准备勇猛冲锋的时候，为一位“莽”官首先穿上防弹衣。
陆虎城利用他分管的便利，连续在资州报和江城日报上刊登了三首主旋律的格律诗，歌颂三峡工程正式动开工，但是意象平平，格律不工，有三两句甚至干巴巴的象是口号，这是他和胡迁共同炮制的大作，然后陆虎城寻找一个合适的时间矜持地带着他的诗作向岳清明讨教。看起来这个行动似乎象一个自恃才高的新秀想要挑战前辈，但是实际上只是给县委书记一个发挥的借口。
他们认真分析过岳清明，人如其名，清是肯定的，明也有一些，个人能力，资历和官声都不错，在江城官场算是德高望重的人物，但正是这个原因，这位县委书记刚愎自用，在资州说一不二，经过六七年的经营，已经把资州县治理成为实际的岳家天下。这个人似乎可以用县委机关的那几幢老式的红砖楼来形容，典型的苏式风格，保留着那个时代的味道，有些破旧，但收掇得整齐干净，一时半刻还在发挥作用，没有退出历史舞台，并且令人敬仰，岳清明就是这样一位老式干部，对付这样一个人让陆虎城胡迁绞尽了脑汁，最后，他们准备借鉴他们崇拜的主席的某些事迹，活学活用。
他们都认为，单以诗词论，这百年来主席的才气和成就都能排在第一，做为主席的配角，他们熟悉柳亚子和郭沫若跟主席的唱和，有些感到疑惑的是，柳亚子的原诗每每格调不高，气象不广，郭沫若就更差，不知道他们是否是有意为之？但他们这一次用来对付岳清明的诗是肯定有意为之。结果证明效果不错，岳清明没有辱没他对格律诗几十年的爱好，他一下就指出了十几处破绽，看似随意的批评每每切中肯綮，把陆虎城的几首诗作批得体无完肤，陆虎城配合地表现诚惶诚恐，茅塞顿开，这种表情至少有一半是真实的。这次诗歌讨论最后以彼此都感到心满意足而收场。
当然，一次精彩的马屁还不能一蹴而就，达到他们的战略目的，但这是一个转折点，也是一个强烈而鲜明的信号，县委副书记向县委书记明确发出了希望投诚的信号，岳清明在这个圈子这么多年，肯定会明白这一点，就算他暂时不明确接纳，也从此会换一种眼光看待这位县委副书记。陆虎城趁热打铁，一个月后岳清明生日的那个夜晚，他们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达成某种默契，正式缔结了某种政治上的盟约。
猛虎是怎样炼成的（七）
实际上，岳清明在江城官场也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人物，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位非常有个性的官员，比如他的古板讷言，铁面无私，比如他对格律诗和围棋的喜好，都是众所周知，或者这也正是因为这些不太讨好的个性，他三十出头就成为县级领导，但接下来二十年的时间总在这个层面上打转，几乎轮遍了江城四县一区的大部分县级领导职务，却永远没有再进一步成为江城市级领导，时光流转，他的性格和工作作风都变得柔和了一些，但某些与众不同的习惯依然难以改变，比如他的生日。
他有七个结拜的兄弟，分布在江城各处，是他转战这些县城时结交的所谓莫逆知已，任何人都可以想象，这七位能够跟岳清明称兄道弟的人绝对不会是官员，职业分别是教师、个体户、医生和门卫，全是普通市民，但是在古典诗词或围棋上有独到的造诣，他们是高雅交往，君子之交，绝不涉及金钱和利益，至少在岳清明看来是如此，每年他生日的时候，他都要专门把这几位兄弟接到他任职所在地，聚上一天，喝酒，围棋，谈诗论词，发幽古之思，抒虚无之怀，县委书记以此彰显自己品味不俗，而他的兄弟们也不得不痛苦地配合，不得不痛苦地接受他的安排，痛苦地喝酒，痛苦扮演清高，疲惫一整天，当一天县委书记的座上客，享受一天县委书记安排的顶级招待，然后回到各自的世界，继续那种不相往来的君子之交。但是对于陆虎城来说，这是个机会，他和胡迁研究了很久岳清明这个人后，才寻找到一个突破口。
这一天，胡迁亲自上阵，驾车对岳清明整个生日聚会进行了追踪----他现在已经换了一辆二手的夏利车，下午两点半，这一群人从酒店结束丰盛的午宴，踉跄着回到他们住宿的宾馆，陆虎城开始行动。他拔通了岳清明的电话，声称经过上次岳书记的点拔后，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这几天又新写了两首，想向岳书记请教。这个时候，岳清明和他的几兄弟聚在一个套间内，有两位在围棋，其他的人一边观战一边说话，这个突然的电话让县委书记有些愕然和不快：今天虽然是周末，但是看来这位新来的县委副书记不知道今天是自己一年中的特别日子。他正在拒绝他，旁边一位兄弟似乎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兴奋地叫了起来：“诗友啊？叫来叫来！”这个人是胡迁费了不少功夫才搭上关系，在今天，他是一个托。
这个时候岳清明酒已经差不多到量了，今天不比其它任何应酬，岳清明完全放弃了一位县委书记的矜持，按他认为的雅士形象跟一群同好放浪形骸，所以没有藏私和仗势避酒，一瞬间被他的兄弟叫声催眠，他在电话里豪迈地笑着说：“那小陆，你过来吧，正好这里还有几位方家可以指点你一下。”然后他说了宾馆和房间号。
猛虎是怎样炼成的（八）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句话说明个人能动性的重要，但是也说明迈进门那一步的重要性，经过周密的安排，层层铺垫，陆虎城终于迈进了岳清明防备森严的权力之门。这个下午接下来的事情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叙述之处，陆虎城扮演了一个称职乖巧的学生，他循循善诱的发问每每让几位诗词行家兴味盎然，诲人不倦，把房间的气氛不断掀起高潮，岳清明不得不叫服务员把酒和一些简单的佐酒菜送到房间助兴，提前进行晚宴。
或者，可以套用托尔斯泰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来形容陆虎城这次精彩表演：拍马屁的手法各有不同，拍马屁的效果别无二致。如果单纯进攻岳清明，这位老官僚不会轻易中招，但是把他的几位兄弟哄得服服帖帖，拍得晕晕乎乎，这让县委书记觉得脸面生辉，在内心深处，无论岳清明怎样蔑视权力，在这几位兄弟面前，还是有一种永远无法消除，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一种拥有权力的骄傲，陆虎城的到来，一位县委副书记在一群普通市民面前卑恭谀笑，正好刺激到了这种隐微的思想并且把它凸显出来，就象被搔到了痒处，所以陆虎城这一次冒然出击，得到了县委书记的欣赏和欢迎，同时，这样一位精明能干且善解人意的下属，再加上酒精的作用，也几乎是无人可挡的。从下午开始，一直到凌晨霄夜结束，整个气氛在所有参与人的配合下，非常融洽和热烈，最后结束分手的时候，有些喝过头的岳清明使劲地拍着陆虎城的肩说：“小陆，好好干，位置肯定是有的。”
从这个生日聚会开始，岳清明把陆虎城纳入自己心腹阵营，看起来是陆虎城在战略和战术上都取得了成功，但是实际上，那天晚上岳清明并没有陆虎城想象的那样醉，他对陆虎城已经开始实施的“莽”的战术，一开始就带着某种欣赏和支持，就象李逵那样的闹剧式人物大概是说书场中最受欢迎的角色，往往隔一段就要祭出来救场，岳清明现在把陆虎城也看成这样的喜剧人物，虽然不是政治小丑，但多少象个政治活宝。
当然，出于一位一把手的职责，他也一直严密注意着陆虎城的表演，但是并没有发表什么不妥，陆虎城虽然每每大放厥词，但并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错误，就象一个纲丝演员，虽然走得摇摇晃晃，但总还是能够保持平衡，所以他并没有制止他，也没有任何反对这种情况的表示，这不仅是一种大度和胸怀，而且还有另外一个考虑：如果这个政治活宝能够引起市委甚至省委的某种关注，对于他这县委书记来说，应该说是有利无弊，至少是利大于弊，所以他也顺水推舟地接受了陆虎城的结盟请求，收罗帐下。
猛虎是怎样炼成的（九）
决定他们整个战略时，陆虎城实际上是产生过犹豫的，这来自于他个人对于岳清明的某些看法和判断。他认为岳清明不过是一老朽官员，能力平平，守成有余，创业不足----年轻的县委副书记这个时候肯定已经产生“彼可取而代之”的想法，他的境界已经不是普通的一位县级领导，或者说，他的目光已经开始看到更远，更宽阔的未来----同时岳清明即将退下去，寻找这样一位靠山是否正确，或者说他们这种政治投资能否保证足够的回报？但是经过和胡迁的认真讨论，他们决定还是从岳清明做起，当然，如果能够直接投靠市委书记，那是上上大吉，求之不得，但这是不切实际的一厢情愿，远大的理想必须从脚下一步步开始，罗马不是一天就建成的，国民党腐朽政权也不是一天就推翻了的，“心若猛虎”，也须“细嗅蔷薇”，哪怕岳清明两年后就会贬值到零，但是现在他是资州这个权力市场最强大的主要货币，他们必须接受岳清明的这种权力货币体系。
陆虎城在战术上也犹豫过，他并不喜欢这种装莽扮憨的角色，任何人都更喜欢本色演出，但是，胡迁毫不客气地指出，做为一位刚刚登台的新人，是没有资格耍大牌的，不是你想演什么就演什么，而是你能演什么，得到一个角色远比这个角色是什么更重要，同时，也不是所有的角色都能够得到掌声的，按照舞台规律，一出大戏，观众关注的角色不会超过三五个，而他们如果想在这三五个角色中抢占一席之地，就必须出奇制胜，兵行险着，胡迁结合自己的个人经验、岳清明的喜好脾气、资州以及江城的整个官场风气、整个西川省和西部政治大环境小气候，力陈这是唯一一条快速致富的道路，也许不能直达小康，但可以先解决温饱。“为了实现政治理想，我们可以跟魔鬼合作。当年邱吉尔不也说过，如果希特勒法西斯进攻地狱，大不列颠就和魔鬼合作。”他这样安慰有些沮丧，有些不太情愿的县委副书记。
后来证明，陆虎城的犹豫是正确的，或者，他本可以选择另外一条前进的道路，虽然可能走得慢一些，但会走得更稳，更坚实，但是他们这个联盟，一个是心怀叵测的外行，一个是狂妄自大的新手，当他们结合在一起时，很容易在“只重结果，不在乎过程”的思想指导下，炮制“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样的仕途规划，激发“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的勇气，昂首挺胸，雄纠纠地开始他们的梦想之旅。
猛虎是怎样炼成的（十）
然而，他们这一切都似是而非，花哨有余，实用不足，能够哗众取宠，但未必能够真正征服那些久经考验的老官僚，而且他们本来的战斗目标都不够明确，对于成为一位政治明星后又该怎么办从来没有想过，如何进一步开发政治明星的价值，如何把虚幻的影响转换成为具体的位置，都没有系统周密的计划，就象当时那些喜欢在中央电视台夺标王的企业家，只知道扩大知名度而不知增加美誉度，不知道美誉度才是决定整个购买过程实现的重要因素，但是要证明他们的错误，需要时间，至少在目前这段时间里，陆虎城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他成了政治明星，他成为岳清明的心腹，他成为资州官场的红人，正当这位县委副书记在资州这座小县城里风云一时，如日中天时，他遭遇了叶杨的阻击，象一个呼啸着前进的火车头，撞上了另一个自恃坚牢、不太喜欢循着铁轨行驶的火车头，他们，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
对于叶杨的突然发难，岳清明和陆虎城都有些猝不及防，但他们都敏感地意识到这次常委会可能带来的某种影响，这次常委会的结果会立刻传遍资州官场，象蝴蝶翅膀一样，形成一次不小震荡，新来的纪委书记撼动了县委书记的权威，会成为很多人的谈资，。也会引发很多人的猜测与某种妄想，他们必须立刻拿出对策，岳清明还可以坐在中军帐中运筹帷幄，发号施令，而陆虎城，刚必须亲自上阵，化解纪委书记这一次突然袭击。
陆虎城考虑了一会，拔了刘洋的电话，他们约了时间，准备下班后悄悄见个面。既然叶杨对刘洋的提拔上表示异议，并且准备调查这位网络中心主任的问题，他们就得正面对纪委书记即将展开的行动进行堵截，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岳清明和陆虎城都知道刘洋肯定有问题，现在来做这种查漏补缺的工作，真象资州人擅长的那种歇后语：牛吃南瓜，无从下嘴。
这个时候，叶杨在自己的办公室带着差不多跟陆虎城相同的苦恼情绪皱眉思考，他现在冷静下来，反省自己在常委会上的表现肯定有些过分，甚至可以说是犯了政治上的左倾错误，非常幼稚和冲动，但是，他并没有后悔，他现在还是那样认为：如果刘洋真的有什么问题，就不能提拔，相反，还应该追究他的责任。这是原则问题，也是他从小就接受的教育，这是绝对不能让步和妥协的，虽然，他在方法上可能不太正确。
整个下午，他都在考虑，是否主动去岳清明的办公室交流一下思想，或者是打电话，但是，这样肯定会被人看作是一种妥协或者是投降的表示，至少会被人看成胆小鬼，用资州的方言来说是“下粑蛋”，年轻人的自尊最后压倒了一位官员的大局观，他决定保持沉默，同时，准备按照自己在常委会上的承诺，开始着手进行对刘洋的调查，虽然这时候，他已经感觉到，以他这样一位初来乍到的新手，要查一位土本派的势实力人物，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已经自断退路，只有勇往直前。
就在这一天，跟遭遇陆虎城一样，叶杨遭遇了他人生中另一个重要的人物：孟涵。只是这时，年轻的纪委书记还不知道这两个人对他意味着什么。
青草一样的姑娘（一）
晚餐，叶杨没有胃口，草草填了一下肚子就回到政府招待所房间，躺在床上看新闻联播，心不在焉，然后，几声轻轻地敲门声把他从沉思中惊醒。
“请进。”
门被推开，但人并没有进来，一位短头发的女孩子站在门口，看着他，迟疑一下，问：“请问叶书记在……”
叶杨从床上起身，一边走过去一边说：“我就是叶杨，请问您是？”
“啊，你就是叶书记？”女孩子张大了嘴，“这么……”
她真实的吃惊表情把叶杨逗乐了：“这么什么？”
“这么乖啊。”女孩子一瞬间明白了叶杨的调侃，本能地不按叶杨的套路回答，没有说“这么年轻”，而是随口换了一个形容词。或者，这也是她这一瞬间的真实感觉。
“乖”也算是资州的一个方言，跟“帅”“英俊”的意义相差无几。对于自己的相貌，叶杨一向有自知之明，非常普通，要说有些点气质，他倒是当仁不让，他乐了，又有点哭笑不得，摇摇头，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女孩子迟疑起来，眼珠灵活地转动着，一会在叶杨脸上打量，一会去看空空的走廊。叶杨呵呵一笑：“还在做思想斗争啊？好吧，你慢慢考虑，我可以等你。但是，你是不是可以进来坐着考虑呢？”
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个女孩子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白底碎花的长袖衬衣，米黄色的直筒裤，普通的凉鞋，简单的衣着不带丝毫的脂粉味，是他喜欢的质朴，纯洁，而她那率真、自如的态度，又似乎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自信和大气、再加上那淡雅的书卷味，恰似五月遇风，顿觉一股清新之气，莎士比亚所谓的“质朴却比巧妙的言辞更能打动我的心”用来形容叶杨现在的心情似乎是贴切的。
女孩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英气勃勃的脸上突然表情生动，增添了一份意外的妩媚，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走进来，在沙发椅上坐下，叶杨迟疑一下，坐到了床上。他觉得如果去坐另一张沙发椅，和她并排而坐有些怪异，坐床虽然远一些，但是因为相对而坐，似乎更能感觉到亲近，他也可以好好看看她。
“我叫孟涵，资州县中的教师。”似乎就在进门这个过程中，她下定了决心，实际上，在她决定来找这位新来的纪委书记，就一切已经注定。
青草一样的姑娘（二）
在柠檬节的开幕式上，县中的学生响应由县委县政府，经教育局传达的指示，参加了柠檬节的开幕式大型文艺汇演，当时组委会承诺说参加演出的学生，每人每天补助十元，但是柠檬节结束后，学校只收到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演出费，做为演出的组织者，孟涵找遍了组委会所有领导，但是每个人都推诿不知，甚至说柠檬节既然已经结束，组委会实际上就并不存在了，谁还来管这几千块钱的小事情，最后好不容易打听到，似乎这笔钱是被组委会的副秘书长刘洋领走了的，她找到刘洋，但刘洋同样推得干干净净，她今天听说新来的纪委书记否定了刘洋的提拔，所以决定来向他反映这个情况。
这似乎是个突破口，但叶杨一点也没有高兴的心情，反而有些忐忑。如果连一位普通的中学教师都知道了自己在常委会上的莽撞，那么他不难揣测出这件事已经差不多传遍了这个县城，并且在这个城市造成了一种什么样的影响，他现在的处境有多么的被动，他看着她，考虑着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如何把这件事跟整个他面临的整个局面结合起来，但是孟涵误会了他的沉默，她突然站了起来，指着他：“你是不是也觉得为难？你是不是也不理管这件事？我真是瞎了眼，你也不过是也官官相卫！”
叶杨站起来，他们现在距离很近，因为她的情绪激烈，一股强烈的气息从她激动的身体渗发出来，叶杨闻到了隐隐约约的清香，这是一种去除了所有甜分的香，有一种令人舒适的清新，令他联想到暴雨后初晴阳光中的青草地。叶杨一瞬间有些轻微的眩晕，这是城市中永远无法找到的一种感觉，或者，这正是他为什么要离开江城，要求到资州的原因之一。
仅仅因为这个原因，他就知道自己的决定是什么。他不能违背自己的某种真实情感，同时，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违背自己的为官原则。
他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变得镇定和严肃，然后认真地说：“孟老师，我向您保证，我一定会过问这件事的，如果这件事真如您所说，我一定保证学生们都拿到他们应该得到的报酬。把手伸向学生口袋里掏钱的人，是极端的可耻，罪不可恕。”
孟涵被他的表情镇住了，过了好一会，才扑地一笑：“总算有几分官老爷的样子！好，我相信你。”她伸出手，似乎只是告辞时的礼貌，或者是为了确实他的承诺，象小孩子一样拉勾，逼着他为自己的诺言画押，但是叶杨接触到她的手时，心中轻轻一颤：她的手清凉无汗，但他握在手中，象握住一团火。
“再见，我可是等着你的消息哟。”孟涵似乎没有觉察到他的异样，调皮的一笑，冲他眨眨眼，转身离去，她的背影，再度让叶杨发了会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