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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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市委书记的状态恢复一些，关小予告辞。
蔡松坡从病床上伸出手来握住他：“谢谢你，关市长。这件事我会立刻处理的。你先保密，不要扩散，我们要控制影响。”
关小予点点头，一副小心翼翼、休戚相关的样子：“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离去后，市委书记立刻让何恒召来了公积金管理中心主任施明德。
这个时候，蔡松坡在心中隐隐地意识到，这一次，是真的触到雷区了，他为这位猛虎所做的一切抱残守缺的努力，都无法躲避这次大爆炸。
十面埋伏（一）
这个时候，云州五中化学教师孟涵经过激烈的思想挣扎，她拔打了叶杨的电话。这个电话，也是她的亲戚提供的。
刚刚回到省城的叶杨接听了电话，“你好，你是？”来电显示是云州的电话，但不是工作组的座机，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电话那边是静音，他皱起了眉，感到疑惑，但是突然之间，他似乎觉醒悟到了什么，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站起身，没有去看妻子疑惑的目光，走到了阳台上，电话那边依然沉默着，又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忍不住，试探着问：“是你吗？”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句话，电话那一边的孟涵，突然流下了眼泪。她一直以为，她已经完全能够淡然面对这个人，面对过去那些事，当她的亲戚提出那种要求时，她也只是感到微微的诧异，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激动，她以为这十多年她潜心佛学的研究，已经能够让自己做到心若止水，八风不动了，但是，仅仅三个字，一句轻轻的、胆怯的、小心翼翼的问候，就击溃了她所有的努力。
“是……是我。”她突然间有种非常委屈的感觉，想泣不成声地大哭一场。
“还好吗？”叶杨艰难地问，立刻觉得这是句废话，然后问：“你在哪？省城？”
“云州。”
叶杨轻轻吁了一口气，竟然有种解脱的轻松，当他觉察到这一点时，有些吃惊：他难道怕见她？是因为怕她影响他的工作？他不应该是这样卑鄙无耻，薄情寡义的人啊！或者，这只是一种自然的生理反应。似乎是为了弥补什么，他说：“我最近会在云州呆一段时间，我是周一到云州的，我想等前期工作的琐碎事安排好后，再跟你见面好好聊聊，应该是我先给你打电话的……”
“这有区别吗？”孟涵反问。
叶杨无言。这一刻，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刁蛮任性的女孩似乎又站在了他的面前，侧着头总是用一种不服气的表情瞪着他，那种熟悉而温馨的感觉，似乎又重新回到了他们之间，那些尘封十多年的往事和情感象潮水一样突然翻涌而起，将他们吞没。“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我……”这句话同时在两个昔日情人脑中闪过，涌到嘴边，但都没有说出来，
“我想和你见面。”也不知过了多久，孟涵说，声音控制不住地有些颤抖。
十面埋伏（二）
“现在？”
如果在以前，这个回答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不再是从前，不再是那个任性妄为的女孩，一切都已变化。
“能在云州见面吗？”
“可以。我没有什么担心的。我们是光明正大的。”
他这句话有些外强中干，孟涵听出来了，十几年不见，他骨子里依然是那种具有洁癖、性情的男人，这让她感到又甜蜜又辛酸。
叶杨回到客厅，脸上奇特的表情无法立刻消失，妻子觉察到了他的异样，这是一种女人的直觉。“工作上的事？”她试探着问。她只能这样问。
叶杨怔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没有说谎的习惯，再次响起的电话拯救了他，他看了一眼来电，对妻子似乎是抱歉，实则解脱地笑笑，他再次走向阳台。
这次真是工作，是于强用手机从云州打来的。
这个周未工作组留下付伦佑值班，其他的人都可以回省城，但是于强被他以前的同学、现在的云州公安局刑侦副大队长许挺强留下来，他为他准备了一个盛大的酒局，有几位是许挺在云州的铁哥们，还有两位是当年警官大学的同学，专门从邻县赶来，本来在工作组到达第一天就要举行，于强搬出叶杨挡了驾，所以放在了周未。这个时候，他们刚刚喝了几杯，在谈起各自这些年来的情况以及目前工作的时候，许挺开始抱怨，说他们喻局最近安排他去抓入室盗窃，偷扒抢劫这种鸡毛蒜皮的工作，他是搞刑侦，做这种治安工作，如命世大臣去做无关紧要的案牒工作，有些不太对路，接下来，他神神秘秘地悄悄对于强附耳透露，似乎这个工作是陆虎城专门要求的。
他们都是敏感而专业的行家，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足够起到点睛的作用了，许挺能够进行某种合理的揣测，于强也完全能够做出同样的推断：难道是陆虎城家中失盗？虽然他们经常在报纸上看见这种领导家中被盗而遮遮掩掩不敢报案的奇谭，也常常在内部通报上知道一些相关的资料，但还是难以相信这种事会让他们遭遇，尤其是这种关键时刻。
于强只乎没有考虑，就决定立刻向工作组长汇报。至于许挺为什么要给他透露这个消息，他有什么目的，于强暂时可以不管，他借口上洗手间，然后拔通了叶杨的手机。
十面埋伏（三）
叶杨第一反应并不是激动而是意外，他发了几秒钟的呆，然后开始思考，有一刻，他甚至怀疑这是否是陆虎城故意设置的一个陷阱，但是他紧接着就否定，这个陷阱除了浪费一点工作组的时间不会有任何收获，陆虎城不会做这种笨事情，光是这个风声传出去，就足以动摇他在云州的影响力，形成对他不利的舆论，他犯不着自己往自己身上插刀子，但是他还是保持的冷静下达指示，要求于强尽量从他的同学那儿获得尽可能多的详细资料，同时这以后一定要加强联系，保证这条线不断，时时争取从云州警方，实际上也就是他这位同学那儿得到第一手情报。
“真是一件麻烦的工作。”叶杨回到客厅，苦笑着向妻子解释，这一次，他脸上的表情是真实的，总算显得底气足了一些，但是还是挟带私货，蒙混过关。
但是一个女人的疑心象脚气一样难以根治，她正要开口，叶杨的电话再次响起，夫妻俩对望一眼，一齐无声地笑了起来，叶杨看了来电，再次走到阳台上。
这一次，是付伦佑的手机。他的直接部下。这一次，付伦佑给了他一巨大的惊喜，价值超过刚才于强的线索，不是某种虚幻的推断，而是确实的情况。当然，这其中也有于强的一份功劳。
于强的小组按照周一的分工，对胡迁的个人资料进行了分析，罗列了一些出击的方向和突破点，在这几天，做了大量的工作，他们甚至远赴江城，呆了两天，而突破，就是在这两天中取得的。
他们在研究胡迁的个人资料时，发现在胡迁以前公司中有一位重要的人物，他的财务主管黄青瑜，在几年前离开了胡迁的大千公司，根据警方的资料简略记载，这个女人大千公司呆了好几年，因为她的专业知识和个人素质，曾经非常受胡迁信任，并且可能有暧昧关系，但是令人诧异的是，她被胡迁辞退，并且传言当时他们关系恶化。毫无疑问，这是一条极有价值的线索，应该成为他们去尝试的一个突破口。黄青瑜离开大千公司后到江城另外一家外资企业做财务工作，现在已经被提升为财务总监，并且开了一家美容会所。于强他们到江城后首先就去拜访这个女人，进行了一些政策宣传和旁敲侧击的询问，但是一无所获，哪知道在他们这个小组返回云州，已经把她的名字从计划名单中划去后，黄青瑜却在周未亲自开车来到云州向工作组反映情况。付伦佑接待了她。黄青瑜提供了一些以前大千公司违法犯纪的线索和证据，其中最有价值的一条是，胡迁曾经让她去银行取过二十万现金送给陆虎城。当时，陆虎城是资州县委副书记，他们公司依托陆虎城的关系在资州承接了一单装修工程，钱虽然是胡迁一个人去送的，她没有亲眼所见，但事后胡迁得意洋洋地亲口告诉过他：“这下总算搞定老陆了。”
付伦佑是在写问询笔录的空隙向叶杨汇报。“这下可算逮住他了！”电话中的付伦佑压抑不住的兴奋。
十面埋伏（四）
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叶杨有些失笑，陆虎城要是这么容易逮住，他就不是猛虎市长了。同时，黄青瑜的指证有什么用？就算是事实，也必须要有证据。虽然如此，叶杨还是觉得有些兴奋，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巨大的突破。任何堡垒从内部打开都是事半功倍的，有了这个女人的配合，就算拿不下陆虎城，也应该能够对胡迁进行一些打击。还有一点，那天从省纪委书记何克平的办公室出来，叶杨一直就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这一次，无论结局如何，他和陆虎城都要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他花了一些时间才能够平静自己的情绪，然后给付伦佑下达指示，尽量落实细节和证据，同时，也不要被这个女人的一面之词蒙蔽，要想办法弄清楚她为什么会前倨后恭，突然转而配合工作组。同时挑战一位黑道大哥和一位市长，这是一个冒很大风险和需要相当勇气的行动，对于一位女人来说，非常罕见。
几乎在同时，甄擎在家中打开了电脑，准备开始工作。他已经想好了，这一次，绝不会顺着陆虎城的意思去做，赞歌不唱，批评也不，一句话，对于陆虎城提供的那个《云州市产业发展战略规划》，因为猜不透这位猛虎市长的真实目的，他决定不理不睬，但他也不会保持沉默，他决定迂回进攻，从另外一个侧面对陆虎城进行打击，因为彼此曾经那样地知已知彼，他相信，这次他能够击中猛虎的软肋。他的贴子名称是：《从镭钴验贪说起》
卢长贵在家里接到了匿名举报电话，举报人透露云州市长陆虎城可能违规挪用住房公积金。
这个电话是关小予安排的。他虽然已经把球踢给了蔡松坡，但对市委书记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无论于公于私，蔡松坡都可能会采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捂盖子作法，而只有人大主任才可能全力引爆这颗地雷。
完全跟副市长的预想一样，卢长贵接到这个电话后喜不自胜，立刻召来了人大财经处处长，准备好好地扮演一回掀盖子的角色。
十面埋伏（五）
这个夜晚，对于云州市长陆虎城来说，绝对是值得铭记的。他意想不到的敌人展开了最凶狠的袭击，关小予从一个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地方撕破了他的防御；他想利用的“老朋友”甄擎完全没有按照他设计的套路出牌，反而准备对他进行釜底抽薪的进攻；他最具实力的对手，云州人大主任卢长贵抓住了他的软肋，开始调兵遣将，磨刀霍霍；他最直接的权力支撑、云州市委书记蔡松坡对他的信任产生了动摇，开始调查和对他进行制约；而最致命的一击，却是来自多年以前他的盟友胡迁结下的恶孽，黄青瑜可能直接把他们一起送到万劫不复的地狱；最后，还有正面进攻，摆开堂堂之阵的叶杨，所有这些人，在某种意义上不约而同地组成了一个联合行动，黑云压城，而此时，这位猛虎市长正和他的爱人一起从电影院出来，他们计划去一家环境幽雅的西餐厅，在那里，他要为她亲自点生日蜡烛，一起唱生日歌。他丝毫没有意识形势的突然急转直下，危机的突然降临，他以为一切都还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这一次，他依然能够象十四年前那样，逢凶化吉，战胜叶杨。
是的，在他心中，他一直认为叶杨才是他的敌人和对手，而此刻，这个唯一被他看作对手的人，正站在家中的阳台上发呆，满脑子想的人，也正是他。
这一次，他真的会倒掉吗？叶杨在心中问自己。似乎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陆虎城这一次都无法安然度劫了。但是令人惊奇的是，当想到这里的时候，叶杨竟然没有任何一丝兴奋和欣慰，反而有些伤感和凄凉：一个这样强大对手崩溃的过程，是不是会让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都能感觉到它那令人窒息的壮美和凄然呢？
亦或，这不过是一种真实的幻觉（illusion of reality），这位猛虎，将突破重围，虎啸而去，象十四年前一样。
蓦然之间，叶杨的思绪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段往事……
《第二卷》终
当时年少
十四年前，刚过而立之年的叶杨气宇轩昂，步履矫健，浑身上下洋溢着勃勃的朝气，咄咄的锋芒，而严谨的家教和长期干部家庭的熏陶，又让在举手投足间显得沉稳和威严，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这位年轻官员的身上完美的结合在一起，他的目光闪耀着迷人的光芒，无论是注视还是倾听，都是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如果加以历练，这将会演变为一种令人倾倒的领袖魅力，任何人看到他，都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年轻人不可估量的未来，显而易见，这是一位即将升起的政治新星，一位注定的权力人物。
这一年，根椐省委关于加大青年干部选拔培养力度，积极选送其中优秀者下基层锻炼的精神，省直机关选派一批年纪轻、水平高、素质好的青年干部到各市县工作，叶杨做为省委组织部点名的干部在这个名单的前列，首先是江城市纪委工作了大半年，然后，他提出申请，经过市纪委同意，市委常委讨论通过，到了资州县任县纪委书记。
在很大一部分人中，过了30岁之后，开始逐渐相信命运和偶然因素的力量，逐渐知道凭借个人的能力能够改变的区域已经小得可怜，人生几乎已经定型，获得的教育、所处的环境、拥有的各种资源基本上都已固定，更重要的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惰性慢慢扼住了他的思想，他变得懒于抗争，懒于改变，变得顺波逐流，与世沉浮，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对于叶杨来说，似乎完全相反。
从参加工作开始，一直在他认为死气沉沉，满是清规戒律的机关坐牢，现在好不容易从父母的羽翼中探出头来，抬眼一看，天是那样的蓝，那样的辽阔空旷，让人想飞，政治和权力这些字眼对于他来说，理论暂时多于实践，这次下放锻炼更象是一次实验室中验证某种数据和结论，年轻人的心中满是泛滥的理想主义和雄心抱负，象一位刚刚跨出校门的大学生。在江城纪委的大半年里，他的热情受到了一些打击，除了城市小一些，同事换了，跟在省城并无多大差异，同样是机关，同样是案牍和会议，唯一让他感到舒心的，除了三两天一个电话外，不用每天向父母早请示晚汇报了，正是在这种情形下，当资州县纪委书记调任时，他认为这是他一个很好的机会，主动要求到更基层的工作岗位去。
希望更切实地获得基层工作的经验、希望更深入地体味老百姓疾苦、希望想独挡一面、希望做出某种令人信服的政绩……这一切，都是他这样做的原因，但是，还有另外一更重要的原因，是资州县委副书记：陆虎城。
他们相遇了！
这个名字进入江城官员们的视线，仅仅半年，但是迅速蹿红成为江城一个小小的政治明星，一般来说，除了县委书记和县长，一般的县级干部出现在江城日报上的次数，一年中屈指可数，但陆虎城改变了这个常识，叶杨经常在江城日报上看见这位县委副书记的事迹报道，并非完全是先进事迹，正面报道，江城电视台也在推波助澜，有时连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也会请他来发表一些可有可无的意见，陆虎城象一个抢戏的配角，引人注目。他的一些奇谈怪论，什么“西门庆理论”、“向干部投手榴弹”、“胖子不要当官”、“当官就是要当父母官”、“一俊官员”，成为江城官场广为传播的经典故事，他那“红眼书记”的名声甚至扩散到省城，上过省报，这一切，看起来似乎一种罕见的特例，但是后来叶杨才知道，这是一种必然。
叶杨几乎是在陆虎城离开江城去资州的同时来到江城，但是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他觉得自己几乎是一事无成，默默无闻，在市纪委里坐得发闷，感觉无聊，现在他被陆虎城吸引住了，虽然还谈不是什么惺惺相惜，而只是纯粹的好奇，但正是这种情绪在某种意义上促成了他的选择，后来，他每每想起这点，总是有点啼笑皆非。
他们见面很平淡：平淡的日子，平淡的场合，甚至连天气也是平淡的，但是，两个人没有想到，他们会有一个那样不平淡的结局。
因为叶杨的背景，资州县委书记岳清明对于这位纪委书记的到来准备了一个比较隆重的欢迎仪式，县委这边的副书记和政府的几个副县长一个不缺，陆虎城排在第五六位上跟叶杨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