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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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之彦只好折回来,到了她面前,盯着她看,半天没出声。
方子衿也不出声。她懒得和他说话。
我听说有一个男的经常给你他亮的写信,有这回事吗?他一出口就是质问的语气。那语气就像是一个丈夫在审问不忠实的妻子。
方子衿心里有气,很想回敬一句关你他娘的屁事。她说不出口也不想和他说,只是有点下意识地说了一个是字。
“刁毛。”胡之彦向她逼近了一步,那张脸胀成了猪肝色。“这是他亮的啥意思?”
方子衿懒得和他说,干脆不语。
胡之彦伸出一只手,以命令的语气说:“信呢?交出来。”
“凭什么?”方子衿被激怒了。“那是我的私信,你无权过问。”
“反了你。我无权过问?我和你谈恋爱,你却和别的野男人鱼雁往返。这是他亮的啥事儿?还说我他亮的无权过问?”
“我么时候和你谈恋爱了?”
“刁毛,我他亮的已经正式通知你了。”胡之彦丝毫不肯放低音量,整个女生宿舍都可以听到。他或许就是想造成这种效果?
既然他一定要这样,方子衿也豁出去了,同样大声地说:“上次我也已经正式通知你了,我不接受。”
“你不接受?你他亮的凭啥不接受?我他亮的通知你,不接受不行。”
方子衿懒得和他说,转身就往宿舍走去。胡之彦急了,在那里大叫方子衿同学你他娘的给我站住。到了宿舍门口,方子衿果然站住了,慢慢回过头来,一字一板地对他说你是不是又要开民主生活会?那好,我等着。然后转身进了宿舍。
宿舍里,所有的女人刚才还在议论纷纷,见她进来,全都回到自己的床上坐下,装着做各自的事。李淑芬木木地站在那里,不太丰满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那双圆葡萄一般的眼睛里有火喷出。方子衿视而不见,回到自己的床前坐下。她是真的生气了,全身都在发抖,身子就像一个漏气的皮囊,没有了一点力量。她想砸烂什么东西,或者是从哪里弄到一颗炸弹,将这个世界炸个稀烂。实际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那里生气。
李淑芬终于是忍不住了,一步跨到她的面前,大着嗓门问:“方子衿同学,刚才这事,到底是咋回事?”
“咋回事你们不是都听到了吗?”她没好气地说。
李淑芬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然后突然停在方子衿面前,再一次大声地说:“方子衿同学,我以副班长和团支部副书记的名义正式通知你,这件事,你一定要说清楚。”
方子衿很想说我有什么需要说清楚的?一切不都明摆在那里吗?她忍了忍,问:“要我说清楚么事?”
“你刚才亲口告诉我你有了未婚夫,可现在又和胡之彦同学谈恋爱,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谁和胡之彦——同学谈恋爱了?”
“你——”李淑芬气得半死,想说什么却找不到准确的词汇,在她面前站了半天,才说:“你知不知道,搞三角恋爱是资产阶级思想的表现?这是一个严重的阶级阵线问题。方子衿同学,我希望你好好思考一下,一定要严肃对待这件事。千万不要在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泥坑里滑得太远,从而走向人民的反面。”
方子衿懒得和她说,站起来,脱了鞋子,爬到上铺,躺下去,拉过被单往自己头上一蒙,不理她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要向班长——不,我要向辅导员建议召开民主生活会,讨论一下这件事。”李淑芬说过这话之后,大概是出去了。宿舍里其他几个同学就凑到了方子衿的床前。这个对她说你怎么惹上胡之彦了?李淑芬那样子你没见吗?她把胡之彦当成了自己的私人物品呢。那个说你不知道吧,有一次,我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亲嘴呢。那胡之彦真不是东西,亲了人家又说要和你恋爱。
方子衿猛地坐起来,大声地说:“我没有和他恋爱,我有未婚夫,你们听到了没有?”
接下来几天,李淑芬每天很早就出去,总是要到熄灯前才回来。偶尔有一两次回来得早,见了大家也不理,像是跟宿舍里所有人都结了仇似的。宿舍里的女生们,彼此见了面也不怎么说话的,空气异常压抑。这情形,颇像自然界暴风骤雨来临前那种黑云压城的感觉,似乎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要来了,却又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是什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以怎样一种方式到来。
有一次,吴丽敏对方子衿说,子衿,你可得当心一点。我听说那只母老虎最近老往学院跑,她肯定在搞什么鬼。方子衿强装镇静地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整个事与我无关,我有么子好担心的?吴丽敏说,与你无关?胡之彦当着大家的面那样对你说,现在全班都在议论这件事。男生那边传得更厉害。方子衿愣了一下,问她男生都有些什么说法。吴丽敏说,男生都在说,这事是由你引起的,胡之彦和李淑芬谈恋爱谈得好好的,都已经准备结婚了。可是,你突然插了进来,还主动和胡之彦去中山公园约会,还说……还说你主动亲他的嘴。一亲就把胡之彦的心亲乱了。
“谣言!无耻!”方子衿愤愤地说。
吴丽敏接着说,她知道这个班所有人都是有关系进来的。越是看上去不怎么样的人,关系后台越硬。她认定方子衿也一定有关系。她好心地建议方子衿去找一找自己的关系。方子衿心里却想,黑的说不白,白的也不可能说黑。事实明摆在那里,与她半点关系没有,她凭什么要去找关系。话虽如此,她心里还真的是一直忐忑不安。有好几次,她都想去找一找余珊瑶老师,可每次到了系里,她又改变了主意。她想,自己明明是有理的,如果再去找关系,反倒显得没理了。
日子看似平静,可在平静之后,有一种极其凝重的压抑。果然,事情说来就来了,而且是以方子衿绝对想象不到的方式到来,又以她所料未及的方式结束。
那天一大早,李淑芬出乎意料地走进了教室。班上许多同学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她了,多少都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老师已经走到了讲台上,正准备讲课。她直接走到老师面前,小声地对老师说了几句话。老师于是退到一边,将讲台正中位置让给了她。她抬脚站上讲台,真有点女将军的威风凛凛。她大声地宣布说:“方子衿,辅导员叫你去一趟。”她省去了名字后面同学的称呼,语气是一种命令式的。
方子衿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说道:“现在吗?马上就要上课了呀。”
李淑芬有点咬牙切齿且带着得意劲说:“辅导员叫你立即就去。”说过之后,她跨下讲台,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不再理任何人。
方子衿犹豫了一下,清好书本,离开了教室。她能感觉到,身后所有同学的目光正注视着她,那些目光有的带着幸灾乐祸,有的透着关切,有的似乎在问将会发生什么?她暗自告诫自己,不能在这些人面前示弱。她挺了挺身子,让自己丰满的胸脯,第一次肆无忌惮地高高耸起。
辅导员是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瘦个子男人,不久前才从医学院毕业的,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她进去时,辅导员坐在办公桌后面,仅仅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看面前的什么材料。她小心地招呼了一声,辅导员头也不抬地说道:我看过你的档案。你的档案非常简单。按照我们的招生原则,你应该不符合我们的条件。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原因?方子衿不语。她能说吗?她知道,共产党最恨搞特殊化,她如果说出来,就等于出卖了好几个人。辅导员并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他的话锋一转,说,你和胡之彦同学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现在全学院都知道了,影响很不好。你应该清楚,我们和一般的大学生不同,我们是拿着干部津贴的学生,是一些特殊的学生。我们既是学生,同时也是干部,是革命者。革命者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就是认真执著,对党对国家认真和执著,对工作认真和执著,对感情也同样认真和执著。任何玩世不恭三心二意,都是革命者的敌人,都是不能容忍的。玩弄感情,更是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在我们革命队伍内部的体现,必须进行彻底的批判。
方子衿打断了辅导员的话,她说这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更不存在玩弄感情的问题。
辅导员没料到她会打断自己的话,颇有些恼火。他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不知道吗?何况,你说没事就没事了?那我问你,你知道胡之彦同学和李淑芬同学之间的关系吗?他停了片刻,接着往下说。他们是恋爱关系,是经过组织上确认的。你往他们之间插一脚,这算是怎么回事?
方子衿倔强地说,我没有插一脚,他们是什么关系,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你怎么能这样说?为了这样的事,你连一个革命者对组织的诚实也不要了吗?辅导员说,方子衿同学,你不要认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已经分别找过胡之彦同学和李淑芬同学。胡之彦同学亲口对我说你们是恋爱关系,在一个星期前确定下来的。他还清楚地对我说到你们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说过什么话。
方子衿急了,声音提高了许多,对辅导员说:“为什么他说的话你就信我说的你就不信?因为他是党员他是班长?”
“你不要这么大声。”辅导员严厉地说,“我再问你,你已经有未婚夫,是不是真的?”
“是。又怎么样?”方子衿以一种挑衅的语气说。
辅导员说,既然你有了未婚夫,而胡之彦同学也有了未婚妻。你们之间,就只能有同学加同志的感情,而不应该再有任何私人的感情。可是,你却明知故犯,有意去挑起这种感情,这是一种什么行为,你知道吗?说轻点,这是对感情的不负责任,说重点,这是典型的玩弄感情,是道德品质上的问题。
方子衿也恼火了,再一次打断了辅导员,说我再郑重申明一次,我和胡之彦之间,没有任何超越同学和同志之间的感情,甚至连同学和同志之间的感情都十分勉强。
辅导员猛地一拍桌子,恼怒地说,你知道你是在和谁说话吗?你这是么态度?方子衿同学,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今晚的政治学习,我要去参加。我要让班上有觉悟道德品质好的同学帮助你,如果你仍然执迷不悟,我们就有必要召开批判会,批判你脑子里根深蒂固的资产阶级腐蚀思想。
方子衿意识到,辅导员很可能是听信了胡之彦和李淑芬的片面之词,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不可能相信了。她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既然他认定了他们所说的一切,自己争执也不会有用,他要怎样就怎样好了。她也清楚自己在辅导员面前不能任性,绝对不可拂袖而去。可是,如果留在这里,就会当着他的面流出眼泪。无论如何,她不能将自己最懦弱的一面表现在他的面前。她猛地一转身,跑了出去。辅导员在后面大声地命令她站住,她也不理。
离开系办公室之后,方子衿漫无目的地乱走,走了好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校园,来到了郊外。郊外是一些农田,阡陌交通。她再向前走了一段,来到一棵柳树前坐下来。柳树下是一条浅水沟,沟里长着杂草。前面十米处,有几个孩子,翘着小屁股在沟里摸鱼。孩子们将鱼抓起来,扔到岸边,离开水的鱼儿便在草地上绝望地蹦跳着。她想,那鱼儿就像是自己,生活在水里,原本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可偏偏有人要抓住她,将她扔到岸上。做人怎么这么难这么复杂呢?眼下这件事,往下发展会是什么样子?她不敢想。辅导员的话已经非常明确了,这不仅仅是资产阶级思想的问题,更是一个道德品质问题。
道德品质。她吓了一跳。道德品质事关自己的清白,无论如何,她不能蒙受这种不白之冤。余珊瑶老师说,人生常常会遇到无路可走的情况,这种时候,唯一能够救自己的,就是冷静和坚强。吴丽敏是对的,她为什么要任人宰割?为什么不找周昕若校长将事情说清楚?想到这里,她猛地站起来,向学校走去。进了校园,她又改变了主意。这件事毕竟是系里的事,似乎没有必要去打扰一校之长。余珊瑶是自己的系主任,她应该有权过问此事的,何不去找她?她也曾对自己说过,以后有什么事就去找她。
余珊瑶是教授,又是系主任,重要干部,待遇自然是非常优越,虽然只是一个人,住的却是一套两层的小别墅,还有一个花园小院。据说这种住房条件,和宁昌市的市委书记是同一个级别,不同的是市委书记门前有卫兵站岗,家里有保姆,大学教授门口没有。
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樟树,空气里因此有一股很浓的香味。小院有一扇木栅门,从里面扣着。方子衿从木栅缝里伸进手去,将门打开,踩着院中遍地金黄色的樟树叶走到正门前。按说她应该按门铃,得到允许之后再进去。可那时她心里所想的是怎样向余老师解释这件事,将按门铃的事给忘了,直到将门推开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后悔也已经晚了。
她一头撞进门去,突然就站到了客厅里。客厅里没人,沙发看上去整洁干净。她一眼看到了沙发上的一只黑色公文包。沙发上实在太干净了,这只公文包摆在那里,显得十分刺眼。那一瞬间,方子衿意识到,这里似乎不止余老师一个人,还有一个客人,而且是一个男人。如果世故一些,她应该退出去,按过门铃再进来。可她没想到这些,站在客厅里叫了一声余老师,又叫了一声。
楼上传来余珊瑶的声音,问道:“谁呀?”
方子衿说:“余老师,是我,方子衿。”她以为余老师会说:“哦,是子衿呀,上来吧。”可没有,她只是说:“子衿呀,你等一下,我马上下来。”她说马上,却并非方子衿所想象的立即,而是过了一点时间,比方子衿猜想的要长好几倍。她出现在楼梯上时,方子衿觉得余珊瑶的表情非常怪,带着一种朦胧的喜悦和无尽的娇羞,头发似乎有点凌乱,下楼梯时的步履,也有点飘飘然的感觉。那一瞬间,方子衿强烈地觉得,楼上还有一个人,而且一定是个男人。
余珊瑶一边向下走,一边问她为什么没有去上课。听到她这样一问,方子衿所有的委屈涌上心头,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流。余珊瑶见了,大吃一惊,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越问,方子衿越觉得难受,眼泪流得越发汹涌澎湃。作为系主任,李淑芬找过她,她自然知道他们之间发生的事。见方子衿如此委屈,她便问:“是不是你和胡之彦同学之间的那件事?我让你们辅导员找你谈谈,他没有找你吗?”
方子衿哭着说:“他说今天晚上开我的批判会。”
余珊瑶大吃一惊:“开你的批判会?这么说,你和胡之彦的事是真的?”
方子衿无法控制地抽泣着,说不出话来。余珊瑶急了,又爱又怜又气又恨地数落她。余珊瑶说,子衿,你怎么还这样?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以为你长大了坚强了。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人生可能遇到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事,面对这样的事,你应该学会冷静学会坚强学会独立思考。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人家帮助你都是有限的,唯一能够帮你的是你自己,是你的自信,是你的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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