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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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这番话,给了方子衿极大鼓励。方子衿努力克制自己,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对余珊瑶说了。仔细听完之后,余珊瑶半天没有说话。方子衿说,余老师,我真的觉得没路可走了。刚才,我一个人在野外坐了好几个钟头,好几次我都想不如死了算了。

余珊瑶大声地说,糊涂,你好糊涂。你如果死了,不是更说不清楚了?说过之后,她在客厅里走了几个来回,接着,她似乎下定了决心,走到楼梯口,冲着楼上叫道:老周,老周,你下来一下。楼上有人下来,皮鞋磕在木楼板上,笃笃笃。方子衿抬头朝上看去,顿时目瞪口呆。下来的竟然是校长周昕若。方子衿曾听陆秋生说过,周昕若的妻子是一位高干,似乎是中国共产党一位早期高级干部的女儿。余老师那么冰清玉洁的一个人,怎么会踏进这样一个情感漩涡之中?

容不得她多想,余珊瑶开始对周昕若说话了。她说,老周,刚才你都听到了吧?你们共产党内怎么有这样令人发指的人?周昕若立即制止她说,你这话的打击面太广了点吧。接着又转向方子衿,主动向她问好。方子衿也学乖了,趁机对周昕若说,周叔叔,这件事,你一定要给我做主呀。周昕若说,做主,我当然要做主。不然我怎么向老陆交代?听他提到陆鸣泉,方子衿又求他,千万别将这件事告诉他们,否则,她真没脸见人了。

回到宿舍门口,见吴丽敏急匆匆出来,看到她时,一阵风似的跑过来,说道,哎哟子衿,你去哪里了?真急死我了,我到处找你。方子衿问她有什么事。她说,你还不知道吧?李淑芬已经通知了,今天晚上要开你的批判会。方子衿冷冷一笑,说是吗?似乎她说的是别人的事。吴丽敏奇怪了,说你怎么不急呀?如果开了批判会是要记档案的。只要记了档案,以后入团入党都是一个问题。这么重要的事,我都替你急死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急?方子衿说我急有什么用?我急他们就不开了?

晚上,同学们陆续到了教室。可是,时间过了,没有见到李淑芬,以前政治学习总是提前至少一刻钟到场的胡之彦,连影子都没有见到。方子衿得到的通知是由辅导员口中传出的,她除了等待这两个人之外,还等待辅导员。该出现的时候,这些人都没有出现,方子衿已经知道事情起了变化。这种变化到底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她不清楚。

第二天晚上,方子衿去政治学习的时候,李淑芬追了上来,主动叫她。她心里开始反感李淑芬,不理她,继续往前走。李淑芬抢上几步,走在她的身边,对她说,方子衿同学,我知道你心里气我。这件事是我错怪了你,我想找你谈谈。行么?方子衿冷冷地说,我要参加政治学习呢。李淑芬说,我已经替你请假了。方子衿不理她,继续向前走。她紧紧地跟上,在她耳边说了很多话。她说,谈什么呢?有什么好谈的?李淑芬说,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方子衿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似乎突然矮了一截似的,心中可怜她,便停下来,说,你说吧,想谈什么?李淑芬说,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我们去那边走走吧。

两人一起来到操场,坐在旁边的看台上。看台是土堆起来的,在土梯级上铺了一些青石块,石块之间,长着许多的草,已经枯了。操场空旷,又是晚上,西北风忽悠忽悠的,惨白的月光下,一些枯叶在操场上滚动着。

“子衿,你还当我是大姐吗?”李淑芬省略了她的姓,也省略了同学两个字。

有一片枫叶被风吹着飘到了方子衿的身上,她捡起那片树叶,用手指拈着叶柄,搓动着,枯叶便在她的手中打着旋儿。

你不出声,那就是还在生大姐的气。李淑芬说,我知道你还在生气,都是大姐不好。大姐错怪你了。子衿,大姐是个直人,没读过什么书,是直肠子。我当时因为不了解情况,所以对你有些意见。辅导员已经把情况都告诉我了。组织上也替我撑了腰。

方子衿想将那片红枫叶扔掉,手往下放了放,觉得心中有些不忍,又缩了回来。红枫叶还在她的手上,她的人已经站了起来。既然已经都说清楚了,我心里的一个结也就解了。好了,我回去了。她说。

急什么?再坐一会儿。李淑芬带点乞求地说。

方子衿掖了掖围巾,再一次坐下来,红枫叶再一次在她的手指间滚动。

我想求你一件事。我和胡之彦同学快结婚了,你能不能当我的伴娘?

听到这句话,方子衿差点跳起来。这是哪儿跟哪儿?刚才还被人认为在闹三角恋呢,怎么说结婚就结婚了?

此时的李淑芬,竟然完全没了平常的大姐模样,现出一些女儿的羞态来。她说,这事儿说来还得感谢你。你把事情向组织上说清楚了,组织上完全明白了这件事,批评了胡之彦同学,给了两条路让他选择。方子衿差点跳了起来。她本能地觉得,这两条路都是他不愿走的路,或者说对他没什么好处的路。想到他可能因此而遭遇打击甚至是挫折,她的心里,顿时不是滋味。一个人要爱另一个人,并没有错,即使表达的方式出格一点,那也是方法问题,如果因此而受到组织处分,她觉得太重了,自己也会为此而永远愧疚。

两条路。让他选。李淑芬伸出两只手指,仿佛那个决定是由她定的。接受组织的处分,或者是和我结婚。

不!方子衿几乎冲口大叫起来。这算多大件事,竟然要闹到接受组织处分的程度?组织管得也太宽了吧。第二种选择更过分,结婚不结婚完全是他们自己的事,为什么要由组织来决定呢?这个组织决定如果是将一对不爱的人捏合到了一起,岂不是比一个处分严厉千百倍?她顿时有了一股透彻的寒意,由眼前的李淑芬想到了自己以及陆秋生。是否有一天,自己也不得不接受组织的决定?不,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容忍组织安排她的爱情。

从那天起,方子衿再看胡之彦的时候,就觉得他好可怜。他的精神状态,就像这个季节一样,整个人都委顿了,冷飕飕的,四处透着寒意。按说,无论他落得个什么样的结果,与她没有丝毫关系,可她就是心软,见不得人家失去快乐。

几天后,方子衿坐在教室里准备上课,胡之彦从她的身边走过去。当时她感觉有点不对,他似乎将什么东西扔在了她的腿上。她低头看了一眼,见是一团纸。她想叫住他,又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和这样的人打招呼,忍住了。她悄悄抓过那团纸,想扔到地上去。转而一想,或许他像李淑芬一样,意识到自己错了,向自己认错的吧?如果他是认错,就是一番好意,自己不应该不给他一次机会吧。她将那团纸条小心地铺开,见上面写着一行字:今晚政治学习后,我在老地方等你。你一定要来。

整个政治学习时间,方子衿都觉得忐忑不安,心里不断地权衡着:去,不去。她是真的不想去,经历了这么多,难道还没有看出胡之彦的为人?同时,她又想,如果他真的是想借此向自己承认错误呢?组织上给了他两条他不愿意选择的路,因为这件事,他已经很惨了,如果自己再连一次道歉的机会都不给他,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政治学习一结束,胡之彦就匆匆离开了。方子衿仍然在犹豫,拿不定自己是否应该给他这次机会。最后,她对自己说,最后一次。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他是道歉,那么此事就彻底过去了。如果不是,那么,他永远不会再有机会了。

寒潮席卷而来,晚上已经开始降温了,此时温度已经降到了几度。方子衿走出校门,顿时觉得一股风沿着面前的马路向自己刮过来。她掖了掖大衣的前襟,向前走去。胡之彦穿着一件军大衣,靠在一棵柳树后,大口大口地抽烟。因为天冷,湖边除了他,没见到其他人。她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似乎没有发现,头仰着,看着天。他抽烟的力度很大,一口就将纸烟吸去一截,火星在这黑夜里,格外刺眼。

“我来了,你说,有么事?”她停在离他一米多远的地方,问道。

“他亮的。”他将手中的烟头猛地扔向水面,转过身来,看着她,问道:“我的事,你结巴都知道了?”他的语气低了许多,可调调仍然一如既往。

她打了个寒战,伸在大衣口袋里的双手向前撑了撑,尽可能使得大衣的一部分重叠,以便更紧地裹住身子。她想对他说点什么,想了半天,觉得没有任何话可说,只得沉默着,眼睛瞅着湖面。湖面上竟有鱼儿打了一个旋儿,波纹成一团慢慢地向四周扩散。

胡之彦又掏出一支烟,点燃,大口大口地吸着。

说不清楚过了多长时间,方子衿也不清楚自己打了多少个寒战,她终于无法忍受这种沉默,对他说你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说过之后,转身便要离去。胡之彦猛地扔掉烟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说,你他亮的别走。她停下来,要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握中抽出来。他似乎握着烫手山芋一般,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又骂了一句。他说他知道自己的要求过分。可是他已经无路可走了。说过这句,他再一次沉默着,不知是想方子衿接上话茬还是想了解她的反应。她没有任何反应,尽管她有些为他可怜。他于是继续往下说。他说他不想和李淑芬结婚,他根本就不爱她。说过这句,他似乎担心她没有听清,声嘶力竭地大声叫道:“我结巴不爱她。你他亮的听到了吗?老子从来就没有结巴爱过她。”

“你想么样?”她想对他稍稍热情一点,可话音出来时,仍然是冷冷的。

“现在,只有你他亮的能救我。就算我结巴他亮的求你,好不好?”

“我能帮你什么?”她自己都觉得说出的话冷。

“你去找结巴辅导员说清楚。”

“说么事?”

“就说我们是他亮的自由恋爱。你结巴当时没有向他说真话,你他亮的是爱我的。”

“不,我办不到。”她斩钉截铁地说。

他的双腿一软,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他说他这一辈子从没求过人。在战场上,对着敌人的枪口,他是一条汉子。可这一次,他求她了。如果她不肯救他,他这一生就毁了。方子衿真的有点震动。一个面对敌人的枪口眼都不眨一下的汉子,竟然会跪在自己的面前,不由她不震动。她的心中波涛汹涌,比钱塘江潮还波澜壮阔。她带点哀怜地看他。他跪在寒春的湖岸边,面对着她。他说他不能和李淑芬结婚,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恋爱,那些事全都是她一个人闹出来的,与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他向她道歉,说自己对她的方法和态度虽然粗暴,可是,他确确实实是爱她的,自从第一次看到她,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他当时就对自己说,就算是有再大的困难,也一定要娶到她。

她木木地站在那里,心中想,如果此时自己面对的是陆秋生,他会不会跪在自己面前?还有自己梦中那个骑白马的男人,他会这样吗?不,他们肯定不会。胡之彦说他从来没有爱过李淑芬,这是真的?她怎么觉得这话太虚伪?她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爱上这样一个男人,也不可能答应他的要求。她对他说,对不起。然后转过身,向前走了几步。

他跪着走到了她的面前。他说,算球了,我他亮的结巴不说这些了。我结巴只想求你去找他亮的辅导员说一说,不然,我他亮的这一辈子就栽在那个结巴女人手里了。我结巴求你了,我他亮的保证,这一辈子只求你结巴这一次,只要你他亮的肯答应我,以后你他亮的无论要求我结巴做啥,让我他亮的做牛做马,我结巴都答应你。

她的心软了,真的想答应他。可再想想,如果答应了他,就等于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无论在何等情况下,她都不能拿自己的爱情做交易。

“对不起,这件事我帮不上你。”她说过之后,狠了狠心,转身离开了。

她虽然没有向后看,却能感觉到他站起来了,带着深深的恨意。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他咬牙切齿地说:“奶奶的,方子衿,你他亮的好结巴狠心。我结巴发誓,老子一定要日你。你结巴是老子的女人,他亮的,谁结巴都别做梦。”

她猛地打了一个寒噤,再一次掖紧前襟,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第05章 朝鲜战场来的金达莱花

北风呼呼地刮着,像有一个什么大汉摇撼着营房一般,整座营房都在抖动,窗户和门嘎嘎地响着。天早就已经黑了,房子里只有一盆火,火光照在白长山的脸以及战友们的脸上,那脸因此血一般的红。外面倒是亮得多,厚厚的积雪让大地披着银装,白得瘆人。

三连出发。调度发出了命令。白长山和战友们霍地站起来,迅速往身上套着大衣,戴上棉帽,一掀门帘,鱼贯地跑出。外面刮着白毛风,风刮起地面的积雪,漫天飞扬着,雪花像是一团一团白色的雾,在大地间飘荡着,扑棱棱灌进白长山的颈子。列队完毕,白长山一声令下,所有的战友迅速跑向自己的汽车。

总调度站在白长山的汽车前,趁着他上车的时候,将一只大帆布袋搬上了他的驾驶室。

“啥?”他问。

总调度拍了拍那只大帆布袋,说白连长,首长特别交代了,这袋东西非常重要,比你车上的那一车炸弹甚至是你整个汽车连都重要。就是丢掉了你们整个汽车连,也不能丢了这袋东西。志愿军首长命令你,如果汽车被敌人炸坏了,就算是扛也要将这袋东西扛到前线去。

白长山一下子严肃起来,伸手摸了摸那只帆布袋,感觉里面像是一捆一捆方方正正的东西。这样的一袋东西,比整个汽车连还重要?乖乖,难不成是什么新式秘密武器?白长山对总调度说,你转告首长,只要白长山还活着,只要我们汽车一营三连还有一个活口,我们保证将这袋东西送到前线。

汽车一辆接着一辆驶出了营区,一辆接着一辆驶上了那条跑了多少次的山间公路。

白雪已经将公路两旁的一切遮盖了,看不到那无处不在的战火痕迹,但这条公路的千疮百孔,却是一目了然。敌人的飞机,每天几百架次地飞临这条公路的上空,一旦发现目标,就狂轰滥炸,即使发现不了目标,返航之前,也会将飞机上所有的炸弹扔在这条公路上,炸不到车就炸路。志愿军有一个工兵师散布在这条公路的沿线,一入夜,就和朝鲜民众一起进行抢修。从天上看这条公路,就像是一条花斑蛇,一块白雪间着一块黄土。

虽然是夜间行车,白长山和他的战友们都没有开灯。这是在朝鲜战场上练出的绝活,也是生存的需要。这条公路是志愿军的后勤补给线,前方将士所需要的粮食以及武器装备,全都要经过这条路运到。最初一段时间,汽车兵因为不熟悉路况,一定要开着灯行驶,而敌人的飞机,一直在这条路上飞行,遇到车队就会投下大量的炸弹。飞机打汽车,比老鹰抓小鸡容易得多,白长山眼见着许多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倒在这条路上,许多的汽车废在这条路上。敌人的轰炸一结束,战友们就从隐蔽处冲出来,将那些炸得血肉模糊的战友的尸体抬到路边,再将毁了的汽车推到路边,跳上车继续往前开。这条路上,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流血牺牲。

志愿军总部为了将运输线上的损失减到最小,往这条路上派了一个步兵师,部署在公路沿线。一旦有敌机到来,他们就鸣枪报警。枪声依次传递,正行驶在路上的汽车队,就可以提前进行隐蔽。而且,战士们对这条路也熟悉了,晚上行驶,不再开灯。敌机在天上飞,也不容易发现目标。敌人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他们不断从天上往下扔照明弹,将大地照得一片雪亮。

最讨厌的就是这个照明弹。一般情况下,在下面行驶的汽车兵,完全不会将头顶上敌机当一回事,敌机飞行的速度快,一晃而过,还没有发现地面有动静,早已经飞过了汽车队的上空。所以,汽车兵们都很藐视那些飞机。但是,那些飞机如果冷不丁扔下几颗照明弹就麻烦了。敌机飞行员一旦发现汽车,那就会像猫发现了老鼠,必然穷追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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