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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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祖的语气平淡,但姜元善嗅到了其中的血腥。先祖是在计划一场近身肉搏,战场就设在远征军的母船中,而搏杀的对象肯定是远征军的最高层,比如葛纳吉大帝或提义得司令。这样的安排正合姜元善之意,他确实想亲手杀死或擒拿远征军的元凶。如果能消灭远征军而留下一两艘装备和几个俘虏,更是他求之不得的,这牵涉到战后更远的布局。

他想了想,说:“我的体能没问题。但是,如果我进入母船,对方难道探测不到我的思维?”

“这正是我下面要交代的第四件事。我要在冬眠前教会你‘隐藏思维’,这样,在恩戈星远征军的脑波探测中,你的脑波就会处于混沌模式,类似于一只高智力家畜。这种隐藏思维的技能恩戈人只要加以训练都能做到。地球人很难做到,但我相信你能。”

达里耶安从姜的脑波中再次探测到一个喜悦的尖峰,比刚才那次更强烈,不过姜元善马上克制住了,欣喜地说:“这个技能太有用了,我很乐意学。不过,我以什么名义进入母船?千万不能引起敌方的警觉。”

“放心。葛纳吉大帝发来的谕令中正好有这么一条,让土不伦活捉一位人类领袖带入飞船,作为纪念胜利的战利品。远征军的母船上,连关押俘虏的笼子都准备好了。”

姜元善冷笑一声,“是吗?那位葛纳吉大帝对胜利如此自信?”

先祖平心静气地说:“是的,非常自信,但他也有自信的本钱。姜,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对手,是一百二十年战争之火淬出来的战神。坦率地说,我对我这位两千零三代玄孙一直心存惧意。”他突兀地问,“你呢?”

姜元善避开了正面的回答,“是的,他是个非常可怕的对手。先祖,等过几天有了闲暇,请你给我好好讲讲这位大帝。”

此后他们就忙于这几件事。姜元善首先学习驾驶飞球。飞球的驾驶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用脑波直接控制,这种方法姜元善无法学习;另一种是腕足控制,与人类驾驶飞机或汽车差不多,只要记牢各种按钮和手柄的用处,再想办法用十根手指代替五条腕足就可以了。三天之后,姜元善已经能驾着飞球到各国巡视了。

然后学习“脑波屏蔽”,这是最难的。它有两个阶段,第一阶段类似于瑜伽或太极内功的入定——屏神静气,气沉丹田,完全中断脑中的思维。思维既然中断,当然不会有脑波向外泄露。姜元善因为有太极内功的功底,很短时间就能娴熟地做到这一点。第二阶段是不中断大脑里的思维但要把它“封闭”在大脑内。这一阶段很难,因为对人类来说,它是全新的技能,没有任何可以类比或借鉴的经验。但结果他学得非常顺利,没用多长时间就掌握了。

先祖没感到惊奇,平静地说:“我事先就估计你能学会,因为你在童年时就能主动封闭某些记忆。对人类来说这是一种非常特别的禀赋,我只在你一人身上发现过。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关注你了。”

姜元善的脑波抖动了一下,“你推荐我当执政长时,曾提到我有一种特殊的生理机能,就是指这件事?”

“对。”先祖微笑着,“这不是我推荐你的主要原因,但它是天平倒向你的最后一颗砝码。因为我的计划中确实需要这么一个角色,一个既能在恩戈星军人面前隐藏思维又有肉搏技能的人。”

经过一个月的练习,姜元善已经娴熟地掌握了这个技能。现在,姜元善独自冥思时能基本阻止脑波的外泄,达里耶安已经读不出他的想法了。不过,凭着多年的观察和他对姜元善的了解,他仍能猜出姜元善在想什么——他在用外表的平静来掩盖内心的痛苦,悄悄咀嚼着童年的耻辱。

这几天姜元善常常想起爷爷。在他的显记忆中,爷爷是个脾气乖戾的老头,对他从没有好脸色。但他对爷爷的感情很奇怪,既有怨恨,也有很深的依恋。他一直不理解他的依恋从何而来。现在,在打开的童年记忆中,他捡拾到了不少有关爷爷的回忆,都是非常温馨的。原来小时候爷爷非常疼他,特别是小姐姐夭折之后,爷爷把双倍的爱都给他了。爷爷趴在地上让他当马骑;爷爷手把手教他练武;爷爷带他去河里摸小鱼;爷爷给他买零嘴,手边实在没有好吃的,就把中药柜里甜丝丝的甘草让他吃;他捣蛋了,又瞒着爸爸下河了,爸爸拎着笤帚追,他像兔子似的一溜烟逃走,赶紧去找爷爷,因为他知道,只要躲到爷爷身后就万事大吉…爷爷对他态度的转变是从那个事件后才开始的,从极度的宠爱一下转变为极度的厌恶。

他曾对爷爷有怨气,现在则完全理解了老人。爷爷一直留在姜营为孙子赎罪,甚至为此而“愧死”,让他欠下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良心债。

他对父母何尝没有欠债?还有严小晨,原来她也是那个事件的亲历者。难怪自己在十六岁时会做那样一个怪梦——梦境中自己变成外星传教者,有一个酷似严小晨的新婚妻子,但妻子的名字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现在看来这个怪梦并不怪,它是潜意识在梦中的曲折反映(现实中他遗忘了姜晨晨这个名字)。他想,真难为小晨了,明知道自己有这样的“邪恶本性”,还为他隐瞒真相,并一门儿心思地爱他、护他,与他结婚——她在做出这个决定时该有何等的勇气?

但在感愧中他也滋生出一丝埋怨,对所有亲人的埋怨。他们不该把这件事瞒得如铁桶一般,让自己在谎言中度过半生,让他在周围复杂的目光中仍自我感觉良好。倒不如当初就把真相摊开,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意志来面对…

头顶悬吊着的先祖忽然插了一句:“你想错了,如果你在六岁半时有足够的意志来面对,就不会主动关闭记忆了。”

姜元善悚然惊觉。原来在感情激荡中,他不小心让脑波外露了。

先祖严厉地说:“以后不要出现这样的疏忽,否则,有一天你会把秘密泄露给远征军,而不是我。”

姜元善惭愧地说:“对不起,我不会再犯错了。”

此后他时刻警觉,再没有犯过类似的错误。慢慢地,他有了足够的自信,以至于敢在先祖身边思考那个连先祖也得瞒着的秘密计划了。自打进入飞球值班,他就时时警惕着把那个计划埋到意识最深处,以免被先祖探察到。他没有想到先祖竟主动教他“隐蔽思维”的技能,现在他不用怕先祖探察了。

这么做是在滥用先祖的善意和信任,他难免有点儿愧疚,但这种感觉并不强烈。因为从本质上说,他的秘密计划完全符合先祖的大目标——帮助人类彻底战胜入侵者。但先祖身为恩戈人,难免有内心的挣扎,有亲情与理智的搏杀,所以有些事就做不到。从这个角度上说,他把这个秘密瞒着先祖只是善意的欺骗,即使先祖某一天得知内情也无伤大雅。

先祖又教他学会使用“与吾同在”系统。这玩意儿学起来很容易,无非是一台设计比较怪诞的电脑罢了。它同样能用脑波控制,但这个方法姜元善没法学,毕竟人类的脑波很弱,只是封闭式思维的无意泄露而已。该系统也能手动操作,是供五条腕足使用的。键盘的布局比较怪诞。不过经过几天练习,姜元善也能熟练使用了。

现在该教的都已经教完,先祖只剩下一件事要做:等着那次破坏性试验的结果。赫斯多姆和严小晨那边传来消息说,再有三四个月,预备试验就能全部完成。这段时间先祖比较悠闲,常常独自悬吊在天花板上闭目养神,除了进食之外,可以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就像进入低度冬眠了。姜元善呢,除了必要的巡视,把全部时间都用在阅读“与吾同在”系统的内容上。它详细记录了十万年的人类历史,其内容浩瀚如无垠宇宙。其中任何细节都足够一个历史学家或考古学家苦苦探索一辈子了,现在呢,几微秒内就可以查到。比如尼安德特人、北京猿人或爪哇猿人的灭亡原因,埃及图卡蒙特时代的宫廷政变,中国宋太祖临死前的烛影斧声,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埋藏地,拿破仑头发中高含量砷的由来…

不过,姜元善抵制住了强大的诱惑,没有陷入任何历史的细节——他没有时间啊!作为全人类的领袖,作为一场星际决战的统帅,他急需综观人类进化的大势,吃透文明种族在进化中形成的群体心理,这对他领导一场星际战争很有益处。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历史点状化,变成如围棋那样高度抽象的规则简洁的棋局,然后焚香静思,思考如何落子行棋。

经过一段时间的阅读、通览和思索,他有了清晰的见解。

他想,其实在生物的道德中无所谓善恶,只有永远闪光的两个金字:生存。生物为了在环境中攫取资源生存下去,其天性必然是自私的;但为了延续自己的基因,则至少会对后代和家人实施利他主义。于是就形成了这样的大局——在生物世界“恶”的无边海洋中,漂浮着“善”的小岛。“恶”是生物最强大的本性,而“善”只是前者的变形,是为了实现利己目的的辅助手段。不过,这里的所谓“善”和“恶”只是两个借用的名词,并不含褒贬之意,就像我们可以说“太阳从东方升起”,也可以说“地球朝着东边的太阳转去”。

后来的进化证明,当“善”的小单元融合为较大的共生圈时,这个共生圈能够以更强势的地位向外攫取资源,因而更有利于圈内所有个体的生存。于是这个共生圈便逐渐扩大,由细胞层面延伸到个体层面、族群层面,再扩展到物种层面。所有的共生圈本质仍是自私的,只不过是放大的“私”。而且,不管它如何扩大,下述的态势是永远不变的,一千万年后也是如此:生物的群体道德,在共生圈内是以善、利他与和谐为主流的,在共生圈外则是以恶、利己和竞争为主流的。

所以对牧民者最关键的是确定这个圈划在哪里,因为它便是善恶的分水岭。确定这点也不难,姜元善找到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梳毛的距离”。灵长类动物大多会互相梳毛,以此来增进成员的亲近感和同质性,那么,能够保证各成员经常梳毛的最大距离便是共生圈的边线。人类也是如此。当族群扩充、超过能梳毛的距离时,便会逐渐丧失同质性,分裂为不同的部族、国家、民族和人种。而只要处于不同的共生圈,那么不同共生圈内的战争和暴力就是正当的。

随着人类生产力的发展,这个共生圈逐渐扩展。虽然时有反复,但“共生圈持续扩大”的大趋势不变。现在,外星强敌的入侵又使其迈了一大步——强使全人类提前进入一个共生圈内。至于地球人和恩戈人之间,由于远远超过“梳毛距离”,在当前的历史阶段内是无法共生的,所以两者之间只能是仇敌,只能引发你死我活的战争。英雄可以引领历史,但不能过分超越历史,否则只能以悲剧或闹剧收场,就像恩戈星的尔可约大帝和地球的阿育王。

先祖以他十万年的阅历早就彻悟了这个大势,所以毫不犹豫地放弃幻想,狠下心来,帮助地球人全歼恩戈星远征军。姜元善彻悟了这个道理后,也就与先祖达到了完全的契合。他完全相信先祖对地球子民的善意,他会谨遵先祖的教诲来领导这场战争。当然,如果不得不在某些事情上瞒着先祖,那也是正当的、高尚的,是上面说的“大势”所决定的。

姜元善对“隐藏思维”已经做得非常熟练了,所以,在他深陷于这些思考时,仍然对外紧紧封闭着脑波。悬吊在他头顶的、一直在闭目养神的达里耶安,其实一直在冷静地观察着姜元善。这个学生学得很好,已经能有效地封闭脑波,一点儿也读不到他的思维了。达里耶安只能感觉到一片柔和的思维场,像一团处于孕育状态的星云,被隐藏在其核心的婴儿恒星隐隐照亮。这是个人修为达到高层面后才会出现的迹象,这位年轻的执政长在思想上已经成熟了。

现在,先祖准备彻底放开对姜元善和执政团的驾驭,让他们完全依据本能或本性来进行这场战争,为这个智慧物种拼出一条活路。十万年的阅历足以让他预见到今后的大势——在他完全松开缰绳之后,姜元善所驾驭的战车肯定会超出他指定的路线,会使用他不愿看到的暴力——但也许姜比他更清楚,怎样做才最符合地球人的利益。

当然,这同样不妨碍先祖事先做出必要的防范,对他的地球子民的防范。

“先祖,请给我详细讲讲葛纳吉大帝。”

姜元善今天有点闲暇,盘腿坐在先祖下面的地板上,准备与先祖来一番长谈。悬吊在他前上方的先祖轻轻晃荡着,闭目沉吟。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褶皱中那双小眼睛。

“好的,我来讲讲。事先说明,我对他的了解其实并不深。所有印象都是来自土不伦和阿托娜的介绍,是第二手的,难免掺杂着那两个晚辈的个人情感。他们两人进入冬眠之后,我与远征军有几次函电往来,在其中能多少感受到葛纳吉的性格和行事方式,但函电往来同样不是了解一个人的好办法,且不说有严重的时滞。我也通过土不伦那台‘与吾同在’系统了解了一些葛纳吉大帝的往事。依据这些零散资料,我已经能够肯定那是一个极可怕的对手。他这一生经历了一百二十年的战争,战争之火已经把他的每一个细胞都淬硬了,他已经修炼成了一个真正的战争之神。他熟谙战争艺术,善于使用谋略。这样的人生经历你是没法比拟的,就连我,即便有十万年的阅历,也没办法跟他相比。你知道,我这十万年的阅历中虽然包含了人类史上的全部战争,但我只是旁观者,而他却是亲历者和领导者——旁观者和亲历者是大不相同的。”

姜元善点点头,“那我更不及了,只是在纸面上经历过战争。”

“他的另一个可怕之处是道德上没有任何底线。从他定的皇族宫规——对所有庶出皇子均杀母留子,以及他定的远征军律令——王族女性也必须对雄性军人提供性服务,就能看出这一点。或者说,他的底线就是胜利,只要能够取胜,任何事情都可以做。他已经修炼成一部纯粹追求胜利的完美机器。”

“嗯。人类历史中杀母留子的皇家家规并不少见,但没有与第二条律令类似的。”

先祖摇摇头,“你说得没错,但这点区别不必过于强调,因为这是适用于太空航行的特殊律令——在太空中,每一公斤载重量都非常宝贵,所以对作战无用的女性要尽可能少——当然不会在人类史上出现。不过,如果人类某一天也开始了对外星球的远征,类似规定应该也会应运而生的。”

姜元善抬起头,与先祖目光相接。他从先祖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他还是个剑道高手。阿托娜的父王在临死前的冷兵器决斗中,对手就是葛纳吉大帝本人,前者以骁勇闻名,但还是略逊后者一筹。当然,葛纳吉现已年迈,体力可能不行了。但不管怎样,等你同他决斗时绝不可轻视那个老人,不要被他的衰老外貌欺骗。”

“我绝不会轻视他的。”

姜元善当然不会轻视葛纳吉,不仅在体力上,也包括智力上。实际上,他始终有一个深切的忧虑,一直未对先祖透露——他担心那个在战争中浸淫一生的战神会识破先祖的计谋,那样的话,人类就完了。这场战争中,双方实力太过悬殊,人类只能依靠先祖作为内应并采用“首发命中”的突袭方式才有取胜的可能。但如果这一切都在葛纳吉的意料之中呢?先祖虽然是有十万年阅历的智者,但毕竟他本质上是一个文人,甚至曾是一个用玫瑰色目光看待世界的理想主义者,在玩弄诡计方面恐怕不是葛纳吉这样的枭雄的对手。

倘若这个忧虑不幸成为现实,那也别无他法,人类只有拼死一战,尽自己的能力去做,然后期待命运的眷顾。姜元善不想把这个担心透露给先祖,因为其中隐含着对先祖的不信任;而且,先祖也只能做到目前这个程度了,他毕竟只是肉身凡胎,不是法力无边的上帝。

剩下的困难,人类自己来扛吧。

学习阶段基本结束,姜元善加大了去各国巡视的力度。现在他驾驶的是土不伦的飞球,先祖那一个已经交给赫斯多姆他们去作测试了。新飞球当然比老飞球更为先进,但并没本质上的不同。这印证了土不伦说的那一点:恩戈星在黑暗时代之后的中兴只是重新达到了尔可约大帝时的科技水平。至于新飞球的原主人,那位特使及其妻子,此刻正香甜地睡在离姜元善不远的冬眠室里,想来正做着“土不伦大帝”和“阿托娜天后”的美梦吧。

飞球在巡视中并不一定要降落到地面上,只要接近某处,先祖就可以在空中读到某人的思维,从而掌握某项工作的进度,姜元善则可通过先祖间接得知。不过,姜元善并不满足于这些二手资料,所以他也时常降落下来,同下属直接交谈。

这天他来到中国的中原某地,赫斯多姆和严小晨的实弹试验要在这儿进行,这是全部备战工作中最重要的环节。姜元善驾着飞球以隐形状态进入试验场,下面的天眼系统立即发现了它,以一束细激光把它锁定。姜元善用密码通报了自己的身份,激光熄灭了。

他对先祖说:“先祖,我要降落了。”

“降落吧——且慢,先不要降落,在试验场上空悬停一会儿。”

姜元善让飞球悬停了十分钟。这段时间内先祖不语不动,似乎在努力倾听着什么。下面射来一束细激光,以示询问和催促。他问先祖,可以降落了吗?没有回音。姜元善回过头,见先祖悬吊在老地方,身体一动也不动。他忽然有不祥的感觉,立即把飞球的控制换到自动档,站起来跑向先祖。他摇动着先祖的身体,大声呼唤,对方仍没有反应。原来先祖昏厥了,但恩戈人能在昏厥中保持身体的悬挂状态。姜元善十分焦灼,急忙取出早就备好的急救药品。此前他已经从“与吾同在”系统中了解到,人类的急救药品也适用于恩戈人。尽管早有准备,此刻姜元善仍免不了极度焦灼。他在潜意识中把先祖神化了,一个“寿与天齐”的神灵怎么会被疾病或衰老征服?直到这会儿他才真正意识到,先祖是一个肉体凡身的“人”。

好在还没等他注射药物,先祖已经慢慢苏醒了。姜元善长长舒出一口气,“先祖,幸亏你醒了。你把我吓坏了。”

先祖疲乏地说:“看来我真老了。这是十万年中第一次晕厥。”

“先祖,咱们不降落了,转飞到某个大城市吧,我送你去医院。”

“不。刚才只是用脑过度,并无大碍。”他考虑片刻,做出了决定,“这样吧,我干脆提前进入冬眠。确实不能再耽误了,我得确保自己活到战争开始时,这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再说,地球上的事,我已经能放心地交给你了。”

“也好。你尽早进入冬眠,到战前再唤醒你。冬眠前你要再见见其他几位执政者吗?”

“不用了。走,现在就扶我去冬眠室。”

姜元善搀扶着先祖来到冬眠室。他先把左室中的阿托娜塞到右室中,与土不伦挤在一起。空间确实小了一点儿,好在恩戈星的冬眠技术能保持冬眠者身体的柔软,所以做起来并不困难。先祖走过来,把两个冬眠者的脑袋小心地扶正,理顺两人的十条腕足,这才关上透明的冬眠室门。从外面看去,那两位就像正在婚床上缠绵的新婚夫妇——事实也正是如此,他们是从婚床上直接进入冬眠的。从先祖轻柔的动作中,姜元善可以看出他对玄孙夫妇的顾惜和内疚之情。

然后,先祖走进空出来的左侧冬眠室。就要分别了,这是一次长达二十年的分别。姜元善无法抑制自己的惆怅之情,原来,他对先祖的心理依赖比自己所认为的更为深厚。先祖虽然感情内敛,但那双小眼睛里也尽是依依不舍之情。

停了一会儿,先祖说:“有两件重要的事原打算稍后再说的,既然我要冬眠,那就现在告诉你吧。”

“先祖请讲。”

“第一件:依我原来的计划,是想让土不伦夫妇避开与远征军的见面,一直睡到战争结束。现在我改变了主意。为了不引起葛纳吉大帝的怀疑和警觉,作为远征军先遣使的土不伦必须出现在欢迎队列中。”

“你说得对,如果他不出现,肯定会让葛纳吉生疑。只是——如果让土不伦夫妇醒来,如何向他们解释长达几十年的沉睡?”

先祖成竹在胸,“这点我已经筹划好了,可以利用人性中的弱点来转移土不伦的注意力。”他向姜元善讲了自己的计划,姜元善仔细考虑一会儿,觉得是可行的。

“那么这件事就算定了,我冬眠后你再考虑考虑,完善计划的细节。第二件事是我刚刚才探测到的。”先祖苦笑道,“刚才我正是因为全力辨识赫斯多姆的脑波,用脑过度才导致了晕厥,所以,他的思维我没有接收完全。我所知道的是,他正在秘密策划一场合法的政变,想罢免你的执政长职务并将你逐出执政团。他已经说服了除布德里斯外的四位执政者。”他微微一笑,“五比三点五——你握有两票半的特别投票权,但即使再加上布德里斯的一票,也不能扭转局势了。而且,这五位执政者都同其祖国打了招呼,说服了几个大国政府支持这场政变;五大国都进行了武力方面的准备,只有你的祖国眼下还蒙在鼓里。所以,你即将面对的是五执政与五大国的联盟,是他们的法律之剑加上武力之剑。”

姜元善没有惊慌,冷静地说:“是吗?他们是什么理由?”

“政变的理由倒是完全正当的,否则赫斯多姆也无法说服其他执政者。”先祖用小眼睛盯着姜元善,“你和布德里斯有些秘密行动一直瞒着其余五个执政者,连我也不知情,布德里斯甚至隐匿了自己的行踪。他们认为你在与布德里斯联手搞某种用心深沉的阴谋,比如提前为战后作布局——如果对恩戈人的战争取胜,已经变成火药桶的地球很可能会爆发全面内战,就像在恩戈星上发生过的四十年内战一样。但我刚才说过,他的思维我没能接收完全。”

姜元善没有立即回答。达里耶安想,四十三岁的姜元善确实成熟了,面对这个惊人的消息,他的脑波仍然紧紧封闭着,没有泄露出任何情绪波峰。等姜元善准备开口时,先祖打断了他,“不必向我解释。按你认为正确的路走下去吧。父亲毕竟不能代替儿子去生活,不能代儿子做出重大的人生决定——即使儿子的决定不完全契合父亲的心意。孩子,你说对不对?”

姜元善非常感动,“谢谢。感谢父亲对儿子的信任。”

“行了,这件烦心事就留给你了,你自己去面对吧。现在我要睡了,请你启动冬眠程序。再见。”

3

冬眠室里,先祖的一双小眼睛慢慢合上,平静地入睡了。姜元善凝视着他的面容,心想,他提前冬眠也有好处,那样,自己与布德里斯策划的事情就可以公开进行了。还有,在先祖没有冬眠之前,在他的眼皮底下弄到土不伦和阿托娜的细胞比较困难,现在也变得唾手可得。这样做是对先祖失信——姜元善答应过,不以任何方式打扰土不伦夫妇的安宁——他难免觉得负疚,但负疚归负疚,不会影响他朝既定目标走下去。至于即将面临的政变,他倒没有太在意。他有把握平息它。

他驾着飞球降落,与舷梯车接合。赫斯多姆和严小晨跑上舷梯来迎接,小晨不安地问:“怎么了,飞球的降落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先祖晕厥了,就在飞球降落的当口儿晕厥的。先祖苏醒后,让我把他立即送入冬眠室。他说到战前再唤醒他。”

姜元善在赫斯多姆的目光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疑忌,他知道这疑忌的起因。虽然赫斯多姆的秘密政变没有事先同先祖通气(他们大概忌惮先祖对姜的“偏袒”),但肯定打算在政变成功后取得先祖的追认。如果能得到先祖的认可,肯定更能让民众信服。现在先祖已经来到试验场却不同赫斯多姆见一面就突然进入冬眠,而且直到战前“不再苏醒”,这未免过于突兀,情理上说不通。那么——是不是姜元善在其中捣鬼?姜元善没有点破他的心思,而是领着他俩到冬眠室去了。不过,想起上次在此地同赫斯多姆见面时两人心意相通,他不免暗自摇头。

透过透明的室门,赫斯多姆和严小晨默默同先祖道别。三人走下舷梯时,姜元善转身对严小晨说:“从这次发病来看,先祖确实已到风烛残年了。他这二十多年来过于劳累,如今只能祈求他可以在战前顺利醒来了。小晨,今天我心情不好,公事先放放再说。我想让你陪我回一趟家——我是指姜营的老家。在执政长的位置上坐了这么久,我想回家接接地气。”

这次轮到严小晨惊疑了,“回姜营老家?怎么突然…”她马上改口,笑着说,“行啊,我陪你回老家散散心,结婚后我还一直没去过呢。爸妈也回吗?”

“一同回去吧,可惜小猛子回不去。他已经十岁了,可是我陪他的时间,满打满算不超过一个星期。我这个当爸的实在不够格。”

严小晨哂笑道:“原来你也知道这一点啊?不过,你既然作了检讨,我就不责备你了——其实我这个当妈的也该打。我陪他的时间有多少?也没超过两个星期。”她摇头叹息。

“赫斯多姆,请你通知其他执政者,三天后召开一次执政团全会,我要通报一些很重要的事项。会议地点由你来定吧,确定后通知我。”

赫斯多姆暗暗庆幸——姜让自己来决定开会地点,这对他们的秘密计划太有利了。“好的。但布德里斯不一定通知到。近几年,他完全切断了和大家的联系。我们也没有主动联系他。你说过他与你单线联系。”赫斯多姆平和地说。

“对,他是和我单线联系。你定下时间地点后告诉我,我来通知他吧。再见。”

“三天后再见。”

他们全家五口(包括奶妈)乘一辆越野客车去姜营,姜元善自己开车。时值金秋,地里的秋庄稼、路旁的紫穗槐和河边的苇丛都长得繁盛无比,强悍的绿色无边无际,头顶是澄澈的天空。近年来家人一直生活在京城的水泥丛林中,所以大家对这一切特别喜爱。

这次去姜营,最难的是有关保卫的安排。姜元善坚决不允许保卫人员出现在乡亲们面前,而特勤局依照安全纪律也坚决不允许姜元善脱离安全人员的视线。最后问题总算妥善解决了。在姜元善一行赶到姜营之前,一支普查土质情况的地质工作队乘一辆面包车“正巧”进了姜营。这支工作队共有十二名成员。他们在村里调查和取土时,“正巧”赶上世界元首回乡省亲,当然要挤过来看热闹。于是,十二个陌生人就非常自然地融入到欢乐的村民中。

只有一点不大自然。几百个乡亲们把成了大人物的牛牛及全家围得水泄不通,乐呵呵地问长问短,热闹得像唱大戏。但那十二个人却忘了“与民同乐”,个个表情严肃,目光犀利地扫视着四周。姜元善无奈地摇摇头,指指他们,悄悄对妻子说:“你看那十二张‘职业脸’,像是地质工作者吗?”

妻子也忍俊不禁。

姜家祖屋自牛牛爷奶去世后一直锁着,乡亲们知道他们回来的消息后,已经抓紧时间打扫过了。门上仍挂着“济世堂”的匾额,进门的正间是诊病处,柜台和中西药柜都保持着原样。正间之后是一个小院,院子中央是一个年代久远的葡萄架,粗大的葡萄藤已经完全木质化,虬枝盘旋,筋粗骨壮。西屋、东屋都是卧室。屋里干净整洁,透着刚拖过地板的湿润气息。南屋墙上挂着牛牛爷奶的遗像,两位逝者平静地注视着后人,目光中似乎仍含着隐痛。当年姜宗周夫妇两次奔丧时,借口培训班的学习紧(姜元善当时在国际物理大赛特训班封闭训练),都没让牛牛回来。现在,一家人先到遗像前三鞠躬。

姜元善低声说:“爷爷奶奶,孙子向你们问好了。也代你们的重孙猛子向你们问好,他公务在身,不能来看你们。别看他才十岁,已经是一个勇猛的小战士了。”

从屋里出来,乡亲们再度把“牛牛”团团围住,眼神中充满期盼。姜元善笑着说:“乡亲们是不是想问我话?是不是有人事前交代过不让你们乱问?别听那些,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只要我能回答的,我都回答。”

乡亲们高兴地答应了。一个老头大声问:“牛牛我是你七爷。你说说,那些外星人是不是真的吃人肉喝人血?”

看来,有关土不伦的“四级食物链”理论已经扩散到了民间,而七爷按农民的思维把它大大简化了。姜元善没有多加解释,“七爷,大体上你说得对,他们确实是吃人肉喝人血的家伙。”

下一个开口的是个中年人,“牛牛我是你叔伯哥。你领着咱们打仗时,记着一定捉几个活的。咱们也要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要不解不了心头之恨!”他恨恨地说。

严小晨迅速扭头看看丈夫,她想起了牛牛哥十六七岁时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人类与外星人相遇,生死相搏,人类的兽性会在一夜间苏醒。这个观点在眼前应验了,这位提问者正义的仇恨中就包含着残忍。姜元善有意淡化了对方话中的血腥味儿,笑着说:“老哥,咱们肯定尽量捉几个活俘虏。但吃肉喝血就免了吧,他们的肉肯定没有猪肉羊肉香。”

也许受前两个问题的影响,下一个问题也没有离开这个话题。一个年轻姑娘问:“你说他们吃人肉,不知道他们吃不吃尸体?”

“这个我真不知道。怎么…”

“我早就下决心了,如果咱们打胜就不说了,万一失败我就自杀,但自杀前一定提前做好准备,把尸体烧掉。我连尸体也不留给他们!”

这位漂亮姑娘说都很坚决,但姜元善从中感受到了强烈的灰暗情绪。民意调查机构说,民众中有近半数的人对战争前景持悲现态度,在知识分子阶层中这个比例更大。好在这些人尽管悲观,但大都不逃避责任,仍然全身心投入到战备工作中。他们的普遍心态是,打不赢也要尽量咬你一口,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这个乡村姑娘看来也是悲观论队伍中的一员。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一个老太太颤巍巍地问:“牛牛,你给乡亲们透个底,这次打仗咱们真能打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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