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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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正因为北宋王朝的善之花开得过早,过于诱人,注定了它必然灭亡的命运,因为它处在野蛮国家的包围中。汴京城破时,先祖一直在汴京城的上空逗留,悲怆地注视着人类文明的这次大倒退。他那时已经是垂暮老人,按说应该心如止水,但他几乎无法克制出手干涉的冲动…”
布德里斯突然中断了叙述,因为他在姜元善的目光中看到奇特的痛楚。姜元善低声说:“你不用说了,这个时刻我可以说是身临其境。”
他想起了青年时另一个怪梦,梦境异常清晰:自己位于汴京城的上空,悲凉地俯瞰着尘世间的这场劫难。世界上最繁华的不夜城、高度文明的弦歌之地变成了血腥的屠场,多少建筑艺术和文学艺术的绝品被付之一炬!趾高气扬的金兵劫掠着如山的财富,踩着宋版书、官窑瓷的碎片,裹胁了数百万宋朝百姓向北面而去,洒下一路血泪。而那些蝼蚁般的被害者中,有宋徽宗、宋钦宗这样天才的书画大家,有技艺出众的各类工匠,有众多娇嫩如花、仙肌胜雪的女性…金国二太子完颜宗望的帐前铁杆上穿着两个女子,那是抗拒强暴的烈女张氏和曹氏,她们流血三日才痛苦地死去…那个向北行进的队列中还有一个庞然大物,即中国古代最宏伟、最复杂的天文仪器“水运仪象台”,那也是当时世界科技的顶峰之作。这座高达十二米的仪器使用水力为动力,经变速、传动和控制系统,使浑仪、浑象和报时三部分仪器联动。其中浑仪上的望筒可对准并自动跟踪天体,而随望筒运动的三辰仪时圈则可指示出时间的变化。浑仪所在小室的屋顶可以启闭,这与现代天文台上的望远镜转仪钟及活动圆顶作用相同。报时部分也精巧绝伦。有木人二百五十四个,到了时辰可自动击鼓、敲钲、举牌。报时装置已经配备了“天衡”,即近代钟表的擒纵器。更难得的是,水运仪象台的制作者苏颂留下了《新仪象法要》一书,对其机械结构作了详细的记载,这部书可以说是现代制图法的先驱,本来现代制造业应该自它而始的…金人也知道这部仪器的珍贵,所以才不惮麻烦把它运往金都。但这一朵科学技术的奇葩,只能存活在适宜的土壤中。果然,它到金都后就不能运转了,也没人能修复,之后不知所终,消失在一条断流的历史河流中…
我的悲怆、痛楚和痛恨超越了种族,并非是汉人针对“胡虏”的,而是泛化的,它超越了被害者和施暴者,是痛惜文明被野蛮奸污,善被恶摧残。那时我还有一个想法——其实我有神力改变这一切。我只需按一下按钮,就能将残暴的金朝皇帝烧成焦炭,让东京恢复歌舞升平的日子。但冥冥之中,另有一种比神力更强的东西在限制着我,让我明白,我的神力无法改变人类历史上弱肉强食的客观规律。征服世界的绝不会是善良文弱的羊,而只可能是残暴剽悍的狼。这让我的悲怆更为深重…
布德里斯轻声唤:“姜?”
姜元善眼神闪烁了一下,从“上帝”的心境中走出来,但仍走不出痛楚。布德里斯完全理解此刻姜元善的心情,因为他也有过同样的梦境,同样的痛楚——在天上俯瞰塔斯马尼亚土著的灭绝。
姜元善沉默良久,努力平息了感情激荡:“你不必再举例了,你已经让我完全信服了——先祖的根已经深深扎在地球上,与地球人成了一体。”
“对,是这样。我们可以完全信任他。”
刚才那些画面击中了姜元善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或者说是最坚硬的地方。现在,他对“上帝的大爱”已经没有任何怀疑了。正因如此,他很难说出下面的话,那几乎是对上帝的背叛。不过——
“我还是得狠下心来说一句诛心之语:虽然我们相信先祖对人类的善意,但如果战争以恩戈人的胜利为结局,先祖会承认现实吗?”
布德里斯想了想,“我想——会的。”
“他会不会替已经灭绝的人类向恩戈人复仇?”
布德里斯立即回答:“当然不会,绝对不会。我说过,他在这场战斗中决定站到人类这边,是冷静思考的结果,是两难之中的理性选择。但如果他尽了力而未能得到预想的结果,他也会平静地接受它。”
姜元善冷静地说:“对,这就是他同我们的区别。所以,尽管他是人类的救世主,我们也并不能完全指望他,必须得作进一步的准备。”
“什么准备?”
“当然首先要力争人类的全胜;如果不行,则应当尽量为人类保留一些种子,保留地下抵抗力量,努力反败为胜;再不行,就与恩戈人同归于尽;如果连这点也做不到,至少要尽力多杀死一些侵略者。”他的表情变得狰狞,“用一句中国俗语: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那么——先祖最多在前两个目标中同我们一致。”
“是的,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布德里斯拍拍姜的肩膀,“说吧,打算让我干什么。”
“我打算把这件事全权委托给你。你将领导一支秘密别动军。你要考虑的是:如果我们的优先目标不能实现,该如何实现次级目标,直到最后一个目标——拉垫背的!你的任务是最高机密,只有我一人知道。而且你制订的具体计划可以不向我汇报,我会无条件地在人力和财力上支持你。”
布德里斯盯着对方的眼睛,“为什么选中我,因为我曾是恐怖分子?你不怕我的复仇指错了方向,借机报复人类?”
姜元善同样直视着对方,回答得非常坦白:“我选你做这件事有两个原因:第一,你说得不错,你曾是一个仇恨全人类的恐怖分子,但既然你肯为已经灭亡两百年的母族复仇,说明你有强烈的种族归属感。现在,在人类与外星人的生死之战成为主要矛盾时,我相信你会把对母族的归属感扩大到全人类。第二,据我一年来的观察,你有足够的狼性和坚韧。我看过一部纪录片,一只饿狼被狼夹子夹住一条后腿,为求生它竟然忍痛咬断了这条腿,拖着淋漓的鲜血逃生。布德里斯,在七位执政中我不敢断言其他人能不能做到,但至少你和我是有勇气咬断自己后腿的。我的看法对不对?”
布德里斯沉默了很久,“人生难得一知己。好吧,我干。”
“但你以后恐怕得躲着先祖,还要与其他六位执政者切断联系,以免先祖透过你的脑波或其他人的脑波探察到你的计划。”姜元善说,“你不必担心值班的事。各位执政者的工作都很繁重,不可能一直到飞球上值班。这一拨轮值之后,我想把它改成不定期、不定人的轮值,所以我有办法让你一直轮空。我也会告诉其他执政者,说你将作为执政长的全权代表专门处理一些秘密事务,以后将与我单线联系。”
“但是——你呢?你是了解真相的,但你无法避开与先祖的接触。那你如何躲开先祖的脑波探测?”
“我来想办法吧。一句话,我不大相信先祖的脑波探测技术是万能的,我能想办法骗过他。”
布德里斯不由得摇头,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不过,姜元善不会在这样重大的事情上儿戏,也许他已经有了成熟的办法。布德里斯没有多问,只是说:“那么我想请你帮我办一件事,这件事比较难。”
“尽管讲。”作者:王晋康
“在你值班时悄悄弄到先祖的一些身体细胞,不论是毛发或皮屑都行。不,应该要土不伦或阿托娜的,因为那两位才是现代恩戈人,毕竟先祖与他们有十万年的进化差距。”
不用多加解释,姜元善知道他是想用生物方法来设计一场血腥的终极复仇。他曾是一名优秀的生物学家,干这种事是轻车熟路。姜元善点点头说:“好吧,这件事确实比较难,但我一定想办法弄到。对了,还有一件事。你的别动军是在二十九年后使用的,应该从娃娃们开始训练。等我家猛子再大几岁,我就托付给你了。”
两人没有再多说,站起来,默默地、紧紧地拥抱。然后姜元善打开门,喊上在门外等候的妻子,准备一同返回地面。在走进电梯前,布德里斯走近严小晨,突兀地来了一个大力的拥抱。严小晨有点愕然,在他肩头上看看丈夫的表情,然后机敏地猜到了原因——这两位刚才在绝密会议室里已经就某件事谈妥了,现在他俩已经是可以生死相托的至交了。于是她也笑着,对这位“昔日的恶魔”加大了拥抱力度。
电梯上行时她告诉丈夫,何副主席刚才来了电话,说如果姜执政长日程太紧无暇回家的话,他将派人把姜家父母及孩子送到机场见一面。复述这些话时她很平静,但姜元善已经很难为情了,连连说:“哪里话哪里话,现在可不是大禹时代了,交通这样便利,哪里会过家门而不入。咱们回家一趟,请你爸妈也到那儿聚齐,我想你同他们也很少见面吧。”他请布德里斯一同去家里作客,布德里斯笑着婉拒了,说我可不会这样不识趣。
乘支线飞机回到北京机场后,布德里斯直接去空军零号,就在那里坐等姜元善返回。姜氏夫妇则乘车前往他们在北京的家。姜宗周夫妇和严豪夫妇欢天喜地地迎接小两口儿。屋里还有一位胸脯丰满的奶妈。她是姜营来的亲戚,虽然年岁和姜元善差不多,但按辈分姜元善该喊六婶的。六婶曾笑言:给小猛子当奶妈,我这个六奶是降级使用啦。
当然家中最重要的人物是刚过周岁的小猛子。他已经能勉强走两步路了,这会儿深深钻在奶妈(六奶)的怀里,只敢偷偷向两个“陌生人”瞄一眼。妈妈嘛相对眼熟一些,毕竟她回来过两次,过了一小会儿小猛子就让她抱了,但爸爸不行,那完全是个陌生人。奶妈和四个老人一个劲儿劝:小猛子,这就是你爸爸,相片上你都认得的,让爸爸抱抱。但小猛子坚决不买账,在爸爸怀里使劲往外挣,还非常用力地向外推这个陌生人。严豪笑着损女婿:“你这个当爸的还不如外公吃香呢!”姜执政长只好向儿子的意志屈服,苦笑着把他还给奶妈。
他的日程很紧,只能同家人匆匆告别了。姚明芝向他许愿,下次回来小猛子一定会认爸爸的,不像这次一点儿都不给面子。姜元善同家人拥别,也同妻子拥抱。他从妻子身上微微的战栗感受到妻子的欲望,其实他何尝不是如此。他想了想,在妻子耳边小声说:“能不能到飞机上陪我一会儿?飞机上有我的单独卧室。”
妻子明白了他的用意,痛快地点了点头。她吻别儿子,同公婆爸妈告别,随丈夫去了机场。途中两人坐在后排,姜元善拥着妻子,情欲之波在两人的身体上撞击。
像往常一样,在他们抵达时,空军零号已经做好了起飞的准备。姜元善对机长匆匆交代一声:“推迟半个小时起飞。”布德里斯在机上客厅等他,看见严小晨进来,站起来打算寒暄。姜元善向他歉意地做个手势,拥着妻子直接进了卧室。两人关上房门,急急地脱了衣服,相拥着上了床。那两具身体已经绷紧如弓了。
半个小时的欢爱实在太短了。妻子搂着丈夫汗湿的身体,低声说:“真想再生一个女儿。但工作太忙,实在没时间啊。恐怕咱俩这辈子只能有这个独子了。”
姜元善想起自己对猛子的安排,心中隐隐作痛。小猛子很快就要同家人割断联系,生活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了,而那个世界是以黑暗、仇恨和冷酷为基色的。对小猛子而言这是不公平的,因为这条路并非他自己选择而是父亲代他选择的。但没办法,人类走上这条路也不是自己选择的。小晨说得对,真该再生一个,最好是女孩,留在家中安慰那两对老人。但这只是奢望,妻子的工作确实太忙了。
他歉然地说:“只有这样了。没关系的,有猛子就足够了。”
两人匆匆穿好衣服,打开门。严小晨同布德里斯寒喧两句,下了飞机。空军零号随即呼啸升空。
第七章
1
由于执政长事务繁杂,姜元善是七执政中最后一个到飞球上值班的,时间已是第一次见先祖的十年之后。这年,姜元善四十三岁。第一次见先祖时猛子还没有出生,现在猛子已经是一只十岁大的剽悍小狼了(四年前他就把猛子送到了布德里斯那里)。先祖照旧倒垂在天花板上,用他深陷在褶皱中的小眼睛盯着姜元善。这十年来先祖也很繁忙,进入冬眠的时间相对要少,看起来明显苍老了,身体外表的角质层全都变成了银白色。
姜元善随身带着一个大包,说:“知道先祖喜欢喝中国酒。这次我带来了不少,茅台、五粮液、汾酒、竹叶青、剑南春等等,全是中国的名酒。对了,还特别多带了一些中原的黄酒,我想,既然你从杜康时代就嗜爱华夏酒类,肯定对黄酒更习惯吧。那时没有白酒的。”
先祖垂下三条腕足,翻弄着包里的酒瓶,小眼睛里满盛着笑意。他说:“白酒黄酒都是我的至爱。姜,你的礼物很讨我的欢心。说吧,我将慷慨地满足你三个愿望。”姜元善有点不解,先祖笑了,“此前的六位执政者来值班时,都有问不完的问题,包括私人性质的问题。后来我便定了一个规矩,把初次见面时问的私人问题限定在三个。现在,在正式工作之前,你来问你最想知道的三个问题吧。”
“私人性质的问题?”姜元善略微想想,“好的,我来问第一个。先祖,你曾说过,当我和严小晨出生时,你就在那座产房上空。我有个感觉,那天你好像没有把话说完。你——是不是对我俩做过什么手脚?”他笑着说,“我是在合理怀疑,因为两个智商一百五十的人在同产房同时出生,这种几率太小了。”
先祖坦白承认道:“没错,我虽然一般不干涉尘世间的事,但那次小小地破例,确实进行了一次能促进大脑发育的脑波发射。不过,你不必把我的作用看得太重,那次发射能否起作用,归根结底还要看你们的基因结构是否有可塑性。所以,幸运仍然是你和严小晨固有的,不必把功劳记到我的头上。”
姜元善低声叹道:“不,我心里很清楚,我和严小晨的天资,甚至我俩的婚姻,都是你赐予的。我会永远铭记你的恩德。我来问第二个问题吧。从古至今的人生三大问题是:我是谁,我从何处来,我向何处去。尤其对于头两个问题,人类有源自本能的好奇。”
“没错,恩戈人同样如此。”
“对这两个问题,人类已经尽力探寻过了。但对于文字之前的人类历史,我们知道得还太少太少,我们曾认为有些历史深埋于时间的废墟之下,永远无法知道了。现在好了,有你这样一位十万年的守护者,至少十万年内的历史是可知的,甚至包括历史的细节。”
“你说得不错,但这个问题太大…”
“我当然不会贪得无厌,妄图问清十万年历史中的每一细节。今天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请讲。”
“人类祖先曾在一百万年前和十万年前两次走出非洲,这已被科学界公认。但我们究竟是谁的子孙?一个假说认为两次走出的人类互相融合,所以我们身上融合了两条血脉之河;另一个假说认为,第二次走出非洲的晚期智人杀死了所有先民,而今天的人类就是那些弑父弑兄者的后代。迄今为止,这两种假说都还没有被证实或证伪。你能否告诉我真相?简单回答就行。”
先祖没有立刻回答,“你呢?倾向于哪种答案?”
“从感情上说我希望是第一个——我不希望人类从诞生初期就背负上弑父弑兄的原罪;但从逻辑上说,我倾向于第二个答案。”
“为什么?”
姜元善苦笑道:“看看已经了解的人类历史就知道了,任何部族、民族或种族的扩张,总是伴随着对原住民的大屠杀,这种例子举不胜举,可不仅仅是欧洲白人独有的。既然如此,我不相信在更早期、人类更为野蛮时,会有两个种族的和平融合。何况两批人类相隔九十万年,在进化之路上几乎已经分化成不同物种了,极可能已经形成生殖隔离。”
先祖点点头,简单地回答:“你的观点大致是对的。那时没有和平融合,只有血腥的灭族。不过,九十万年的分流还不至于形成严格的生殖隔离,所以也有少量混血后代,当然都是男性征服者同女奴的后代,就如美国黑奴时代的历史一样。”
姜元善叹息一声,不再追问。其实大多数科学家都相信这个答案,只是——很多人觉得这个答案太血腥了,在感情上难以接受。他在确知这个答案后同样茫然若失。
达里耶安理解他此刻的感受,温和地说:“我的‘与吾同在’智能系统中对十万年的人类史有详细记录。我教你查询方法,闲暇时你可以慢慢阅读。其他六位值班者都读过。”
“谢谢。这些资料对人类来说太宝贵了。”停了停,姜元善又问,“我的第三个问题更为私人性。先祖,我们初次见面时你曾透露过,你在我的大脑里发现有一个封闭的思维包,很可能是我六岁半之前的童年记忆,你一直未能打开。你还说,这个封闭黑箱很可能是我主动关闭的,但关闭时间过长,我自己也打不开了。”
“对,我说过。”
“那么,”姜元善恳切地说,“你能否再试一次,把这个思维包打开?”
先祖的小眼睛更为专注地盯着姜元善,仿佛要看透他的内心,“你确认想打开它吗,不管里面是什么?”
“我确认要打开——不管里面是什么。据我估计,应该是一些污秽黑暗的东西。但我有勇气面对它,而且我必须面对它。”
“我赞赏你的勇气。好的,我来试试。”达里耶安虽然一直没能打开这个思维包,但其实知道其中的内容——与严小晨接触之后,在后者的大脑里找到了对那个事件的清晰回忆。那段记忆对姜元善来说当然不是愉快的,最好一辈子不要知道。但一个人要想“成人”,就必须直面自己的丑陋;正如人类要想成人,也得直面人类整体的丑陋。
达里耶安从各种器物上荡过来,五条腕足搭在姜元善身上,用各个吸盘对准他的太阳穴、天灵盖、延脑和脊柱。虽然姜元善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让一只“软体动物”的吸盘吸在要害部位,生理上仍然难免有抗拒。不过,他立即克制住了抗拒,平心静气的,等着先祖下一步的动作。
达里耶安探测到了他的心理波动,微微一笑,解释道:“我用直接接触法能更好地探测你的思维。你也要配合我。”
“我会努力配合的,请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知道你练过太极内功,而且功夫颇深。现在请你气沉丹田,进入禅定状态,努力在脑海中找到那个思维黑箱,再想象着如何打开它,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姜元善很快入定。外部世界逐渐虚化直至消失,他变成一条光溜溜的盲鱼,潜入自己的脑海深处,一直潜到被黑暗笼罩的底层。他在最底层的记忆中翻检着,嗅探着,终于找到一个沉埋多时的思维包。那是一个蛋状体,坚硬如牛宝,表面黝黑光滑,没有一丝缝隙。该如何打开它呢?他上下端详着,无从下手。忽然有五条腕足从黑暗中蜿蜓而来,包围了蛋状体,用吸盘牢牢吸住它的表面。姜元善知道是先祖来帮他了,便配合着这些腕足用力向外拉。在入定的恍惚中,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终于,那个蛋状体“哗”地破碎了,一团黑色的陈年污秽突然涌出来,散发着刺鼻的臭味儿。但不管它多么污秽恶臭,姜元善仍仔细检查了其中的内容,并忍着尖锐的疼痛把它们理清,一一纳入记忆的序列。
达里耶安怜悯地旁观着,没有打扰他。他佩服姜的勇气,他在面对这团污秽时至少保持了表面的镇静。其实此刻,姜元善严密封闭的思维世界里是一片汹涌的感情波涛。他是这样一个人:一向自视甚高,具有道德上的优越感,自认是人类的精英。现在,他忽然得知,原来自己的天性中一开始就种有邪恶,自己在童年期间就犯有原罪。这时他即使再达观,也难免有冰水灌顶的失落感。
达里耶安等着姜元善平静下来。后者问:“原来我妻子一直知道这些?她就是我的童年玩伴姜晨晨?”
“对,她就是那个晨晨。”
姜元善低声叹道:“难为她了,这么多年了,背负着这样沉重的秘密。”他抬起头平静地说,“三件私事问完了。先祖,现在可以谈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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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开始谈公事。首先通知你,我昨天又以土不伦的名义和远征军通了一次话。那边通知我,远征军母船的减速程序已经设定,可以确定抵达日期了。它将在二十年后,也就是地球时间2072年四月中旬到达地球,误差不会超过十天。”
姜元善点点头。现在,不论那场生死之战的结局如何,至少它的时间已经确定了,这反而让他有安心的感觉。
达里耶安又说:“一年前,‘土不伦’告诉他们以后最好不再通话,因为母船离地球越来越近,通话有可能被地球截听到。虽然地球人不一定能破译,但也会引起怀疑或警觉。昨天接到那边回电,同意了这个建议。当然,我的真正目的是减少信息交流,以免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疏漏被他们察觉。”
“这样最好。我们就安下心来等他们吧。”
“还有,我打算进入一次为时二十年的冬眠,一直到远征军抵达前再醒来。”他苍凉地说,“近来我的感觉很不好,我担心这个过于老旧的皮囊支持不到那个时候了。这样不行,我一定得坚持到那个时候。”
姜元善伤感地说:“先祖,你为我们受累了,甚至减少了寿命。”
达里耶安笑着摇摇头,“哪里,我调整的只是冬眠时间。不管冬眠时间是长是短,反正我的生理寿命一天也没减少。再说,对于我这样一个十万岁的老东西,‘活着’早就不是诱惑了。我是在盼着赶快履行完最后一份责任,然后进入永恒的休息。”
虽然他的想法很达观,但感伤还是有的。他守护人类子民长达十万年,现在快要撇下他们走了,感情上难免割舍不下,尤其是在这样凶险的时刻。姜元善此刻也沉浸在感伤中。人类对这位十万年的守护者心理上有强烈的依赖,这种依赖甚至从先民传说和《圣经》时代就开始了,尽管那时上帝只是一个虚无的寄托。现在,不管战争结局如何,这位守护者很快就要离开了。从此,冥冥中再没有一道睿智的目光爱抚他们、关注他们、在危急关头拯救他们。人类将不得不在漆黑的宇宙中独自摸索前行。
达里耶安探测到姜元善深挚的感伤,很感动;刚才他没对姜元善完全说实话,他安排这次为期二十年的冬眠不光是因为身体状况,同时也想避开内心的搏斗。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中,他决定站在地球人这边,这是冷静权衡的结果,是理智和道德的共同决定,所以他不会反悔。但是,随着那个日期越来越近,内疚之情如融雪般悄悄渗出,而且越来越强烈。毕竟恩戈星才是他的母星,他图谋消灭的远征军才是他的母族啊。他不愿这些内疚积累到淹没理智的程度,所以想躲开它。他打算睡一个长觉,等醒来时就该忙了——忙于指挥战争,消灭他的母族的战争!那时就没有闲心来内疚了。
“说说你在这个值班期间要做的事,这些事其他执政者都没做过。第一件事,我要教会你驾驶飞球,以便我冬眠后你驾驶它继续在各地巡视。其他执政者值班时,我如果冬眠,都是把飞球放到自动驾驶挡。”
“好的。驾驶它困难吗?我是问,有没有超出地球人知识水平的东西?”
“没有,你放心。这是一种‘傻瓜型’的操作系统,以你的知识和智力,应付它完全没问题。”
“那好,我很乐意能驾着它到处遨游。对了,赫斯多姆和我妻子早就提出一个要求,为了百分之百的可靠性,希望在一切验证完毕后,能用你的原型飞球作一次破坏性试验,只有这样才能确保突袭一击而中,万无一失。我觉得他们的谨慎是对的。”
达里耶安考虑片刻,“对,的确应该来一次破坏性试验。就用我这个飞球吧。”
“如果这样,就需要土不伦的飞球当你的座驾。土不伦夫妇一直在那个飞球上冬眠吧,可是,如果你也要进入冬眠,两间冬眠室就不够了。是否需要我们仿造一间?”
“没必要。可以把他俩放进一间冬眠室,虽然空间小一点,挤进去是没问题的。但请你们不要为难那两位。”他说,“其实这些交代是多余的,你们一定会照顾我的舐犊之情。”
他从姜元善的脑波中探测到一个微弱的尖峰,不过它马上消失了。姜元善肃然答道:“我们绝不会打扰他们。”
“那么,我把冬眠时间稍稍推迟,推到你说的破坏性试验之后。那时天眼系统就可以定型了。这算是我交代的第二件事。”
“我记下了。”
“第三件,我知道你精通武术,你要继续练下去,并且要补练一些能致敌死命的实用搏击术。因为等二十年后远征军到达时,我想让你以某种名义进入远征军母船,见证战争爆发的那个时刻。有你在场,”他微微一笑,“人类会更放心一些。”
姜元善很窘迫,急急地说:“不,我们完全信任…”
先祖打断了他的话,“再说我也有别的考虑,届时有可能用到你的肉搏技能,因为武器肯定带不进去。不过,那时你已经六十三岁了,希望你到那时还能保持充沛的体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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