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张恨水作品北雁南飞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毛三婶也想明白了,既是要把这布卖好价钱,就不要混到那些卖布的女人一块儿去,免得和那些人来抢买卖。于是离着那些人远远的地方,在人家一处阶沿下坐着,将布匹放在。怀里,并不举到手上来招主顾。因为她不曾将布举了出来,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并不怎样去注意。所以她在人家屋檐下坐了一个时辰之久,也没有人来问她的布价钱。她也正觉得有点为难呢,远远就,见到那少年在街两边逡巡着,直走到自己面前来。

毛三婶心想,真和他搭起腔来,倒好像我们这妇道,没有一点身分。而且在上次,他那样调戏过我,现在要和他说话,也就是把上次他调戏我的事都忘了,这可就像不怕人家调戏似的,倒有点怪难为情。因是等那后生走到身边的时候,就把头低了下去。及至自己抬起头来时,那后生却已看不见了。这时,她倒很有点后悔,当了街上这样多人,和他说几句话,要什么紧?若是卖布给别一个男人,不也要先说话,才能够交成买卖吗?刚才只要忍一点羞,五吊钱就到手了。

不过他既是找到街上来了,决不能就这样空手回去,等一等,他或者再来,也说不定。因为这样,她在原地方就没有走,不过原是坐在阶沿石上,现在可就靠了人家的墙壁站住了。她以为这样地站起来,必可以容易让人看到,这就好引着那后生再来了。自己觉得是站了好久,并没有看到那后生的影子。先是靠了墙向两边张望,后来也就少不得走到街中心来向两头看着。

正在这时,忽然觉得身后面有人连连扯了两下衣服,回头看时,正是那马家婆。只看她那尖削的脸,稀微带上四五道皱纹,在她那要笑不笑的情形之下,眼角上掀起一道浅浅的鱼尾纹,在她居心慈善的脸上,还带有不少的阴险意味在内。毛三婶看到,就情不自禁地轻轻地呵哟了一声。马家婆笑道:“你这一大清早就上街来,大概肚皮还是饿的吧?”毛三婶道:“不饿,不饿!”说着,夹紧了那布,就作一个要走的样子。马家婆笑道:“你这人是怎么啦?我和你一样,也是个女人,你怕些什么?你上次到我家去,我款待得不周,现在我请你去吃一顿包面(即馄饨),补你一个情吧。哪!这对面就是包面铺,只两步路,还不能走吗?”毛三婶道:“谢谢你了,可是我还要去卖布呢。”马家婆道:“这样的晴天,街上赶集的人,像蚂蚁样多,还怕一匹布卖不了吗?”毛三婶道:“卖是卖得了,随便的卖,卖不上价钱。”

马家婆用手拍了两下胸道:“你的布要卖多少钱,不能要十吊吧?若是十吊以下,你肯卖了它,我总可以和你找出买主来。你还有什么话说呢?”她口里说着,手上牵了毛三婶走。不解是何缘故,毛三婶竟是一点抗拒的力量也没有,就随着她进了包面店。马家婆对于她,真是特别加敬,和她要了一碗包面,里面还加上两个荷包蛋。既然进了店,东西又要来了,毛三婶怎好不吃,所以也只有多谢两声,不再说客气话了。

马家婆陪着她吃完了一碗包面,代会了账,就向她道:“姚家大嫂子,我们现在很熟了,你觉得我不是一个坏人吧?九九八十一归,你这匹布还是交给我去卖掉吧。你在这包面店里等我,好不好?”毛三婶还不曾答复她这句话呢,马家婆自己又笑了起来了,她道:“我和你的交情,还很浅呢,我把你的布拿走了,你怎样能够放心呢?还是你跟着我去,你同那买布的,一手交货,一手交钱,你看好不好?”

毛三婶道:“我还要到你家里去吗?我在街上等着,你把那个买布的人带了来就是了。”马家婆听了这话,倒也不置可否,却望着毛三婶的脸,沉静了许久,才道:“你这位嫂子说话,可有点要受人家的褒贬了。你想,我不过看到你初到街上赶集,什么事也不大在行,我是一番好意,给你引引路子,你为什么倒疑心我。我这样一大把年纪,你要我跑来跑去,那也心里过不去。”

这几句话,倒闹得毛三婶有口难辩,只好说不是这意思。马家婆也不多说话,将她放在桌子上的布卷,拿起来夹在胁下,提脚便走。向她点点头道:“跟我来吧。”毛三婶吃了人家的东西,自是不便在人家手上把布夺了下来。若是让她拿去,并不跟随,又怕那匹布会落空。没有法子,只好在这马家婆后面,一路走去。

走出了大街,马家婆就和她谈话了。便道:“姚家大嫂子,不是我现在夸奖你一句,你这样的人才,应当嫁一个街上人才对,你怎么嫁在乡下,也是落得赶集卖布呢?你们老板,大概对你不大好吧?”毛三婶听提到了丈夫,就不由怒从心起。只是对生人,说不了许多委屈,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马家婆道:“男人懂得好歹的很少,像你这样花枝样的大娘,要你赶集卖布,他倒好坐在家里分你的钱。不过好的男人也有,你是没有遇到过。你也不要自己太作践了,自己可以去找自己的快活。”毛三婶也不作声,只跟了马家婆向前走,不知不觉,走到她家里,进了那篱笆,又走到堂屋里去。

这是半中午,天气渐热,怕热的人,就要把身上的衣服减少。在这堂屋里板壁钉子上,挂着一件青洋缎的对襟短夹袄。毛三婶忽然心里一动,马家婆家里并无男人,哪有男子的衣服挂在这里。这件短夹袄,倒好像是厘金局里那后生穿的。她手扶了堂屋门边一把椅子站定,正望着犹豫呢,马家婆一手夹了布,一手挽了她的手臂,笑道:“到我屋里来吧,买主等着你讲价钱呢?”说着,于是把三婶挽进房里去了。

她们进房以后,约莫有半小时,马家婆先退出来了。她掩上了房门,放下了门帘,自己可就端了一把椅子,拦住堂屋门坐着。约莫有一个半小时,毛三婶才开了房门出来,一手抚摸着鬓发,一手扯着衣襟,可是她那面孔上直由肌肉里面透射出红色来。她见了马家婆虽然勉强还带了笑容,可是要让她哭,她立刻也可以哭得出来的。马家婆倒是很能体谅她的心事,走上前一步,迎着握住了她的手道:“这要什么紧?年纪轻的人谁不是这样的,不过没有人知道罢了。”毛三婶低声道:“这事千万求你不要对人说。”

马家婆摇撼了她几下手道:“这个你放心,我也担着千斤重的担子呢。钱你收好了吗?”毛三婶点了两点头。马家婆道:“下回赶集,你再来就是了,你回去吧。”毛三婶低了头走出马家,好像自己失落了一件什么东西一样。就是眼睛所看的景致,都好像不像平常,但是也说不出来是怎样的不像平常。这也不去管它了,匆匆地跑到街上去,买了一斤盐和十块五香豆腐干,这是母亲所叮嘱的。那还不算,又买了一斤夹肥夹瘦的肉,带回去给老娘煨汤喝。自己呢,也买了些鞋面布和鞋带子,又买了五根油条,带回去和老娘同吃。统共买了一只小篾篮子提了回去。

到了家里,一样样地捡了出来,冯家婆连念了两声佛,问道:“一匹布卖多少钱,花得不少吧?”毛三婶突然走回家门的时候,见了母亲,脸上可有点红,而且脸上的皮肤,似乎也有点收缩。现在母亲开口说话,似乎平常的态度一样,于是自己就安定了许多。因笑道:“今日也望卖布,明日也望卖布,现在真把布卖掉了,总应该买一点东西尝尝。”冯家婆且不问这些,先把东西一样样的送到厨房竹橱子里去,把橱门子关妥了,右手是抓过油条来,便将五个指头,轮流的送到嘴里去吮,这才很高兴的走到堂屋里来。见毛三婶坐在矮椅子上,两只手绷了几围鞋带子,伸出来,绷成个长圈圈,两手一紧一松,头可昂起来,望了门外的天,只管出神。看那样子不过想什么心事,倒并不是生气。这就向毛三婶笑道:“你一回来,乱忙一阵,我倒把正经事忘了告诉你了。你去了不多久的时候,你丈夫来了,说是来接你回去。直等到吃午饭,见你没有回来,等得有些不高兴,自己到街上找你去了。”

毛三婶道:“是吗?怎么我没有碰到他呢?”冯家婆道:“大概他是由小路去的,今天他遇不着你,少不得明天还要来的。他今天来说的话,倒也不错,他说,并没有怎样的得罪你,你一生气就跑了,叫他也没有法子。”毛三婶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他倒乖巧不过呢,现在要我回去了,所以说这些好话。我不能受他的骗,我不回去。”冯家婆道:“哕!你就是这样脾气不好,心里没有什么,总是口头上得罪人。明天他来了,你可不能这样说话。”毛三婶道:“他在当面,我是这样说,背后我也是这样说,我是不能回去的。”冯家婆道:“这可奇怪了,这两天,你时时刻刻都望他来接你,怎么他真来接你了,你倒不愿意去呢?”毛三婶两手抱了胸,皱了眉道:“哕哩哕嗦,只管说这些话作什么?我不爱听。”冯家婆向自己女儿呆望了,倒猜不出女儿这种态度,是什么原因,莫非她嫌丈夫接她来晚了一点。她在娘家住了这些日子呢,迟一天走,早一天走,那有什么要紧?不过偷看女儿的样子,她实在是生气了,这也就不敢跟着向下说什么。

过了一天,似乎昨日的事应该都忘了,不料毛三婶一早起床,就出门去了。冯家婆明知道她是躲开丈夫去了,在毛三叔未来之先,也不能先将她先行留在屋子里来等着,所以也只好让她走了。冯家婆所猜的,那是对了,太阳约莫有两三丈高的时候,毛三叔一头高兴,脚板一路响了进来,在老远地就喊着姆妈。冯家婆听了这

声音,心里就先喊了一声惭愧,明明知道姑爷要回来,却让姑娘避了开去。虽然作丈母娘的,对于姑爷并没有坏意,但是不管闲事的嫌疑,那可免不了。于是迎到堂屋门口来,向毛三叔笑道:“你何必起这样大早的来,吃了饭来也不晚啦。这个时候,大概是肚皮饿了,我先煮一碗米粉你吃吧。”

毛三叔走进门来时,眼睛先向各处张望了一遍,并不看到毛三婶,心想,怪不得这家伙愿意住在娘家,到了这个时候,她还睡着没有起来呢。于是向着毛三婶住房的对过,扶着一把椅子坐下了,用手摸摸脸,又理了两下辫子,向冯家婆望了,只管笑着。好像他有话要说,却又不敢说了出来,于是再摸摸脸,又再理理辫子。冯家婆心里,今日也感到特别地不安,想要到厨房里烧茶,可又把姑爷一个人丢在这里。陪着姑爷在这里坐吧,人家一早上跑了一二十里路,连口茶也弄不着喝。因之她坐在板凳上,掀起衣襟摆来揩揩手,却又扯扯衣襟,向姑爷淡笑了两下。

毛三叔究竟是老于世故的人,他看到丈母娘那样全身不得劲的样子,再看到许久的时候毛三婶还没有出来,这里面不能没有原因,于是问她道:“姆妈,你这早上,还有许多事要做吧?我又不是外人,你在这里坐着陪我作什么?”冯家婆道:“好,我去烧茶你喝,你可以到门口去望望,今年我们这里庄稼不坏。”说到这里,毛三叔有个问话的机会了,便道:“烧茶,让她去烧吧,怎么不看见她,难道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没有起来吗?”冯家婆只是自己不好开口,既是姑爷问起来了,她也无隐瞒之必要,因道:“你要发财了,我姑娘现在十分勤快,每日天不亮就起来了。今天不知道是到本村子里哪一家牵纱上机去了。我又不知道是哪一家,要知道,我就去替你把她找了回来。”

毛三叔听了这个消息,心里立刻高高地跳了一下。他想,这几句话,分明有些颠倒,丈母娘既然知道她是和人家牵纱上机去了,怎么又不知道是哪一家呢?便笑道:“我也晓得。一定是昨天上街卖布,有了钱了,回家来,晚上到别人家打纸牌去了,大概打了一个通宵的牌,这个时候,还没有回家呢。”冯家婆两只手同时摇了起来,摆着头道:“不是不是!她的确是今天一早出去的。在你家里,她赌个十天八晚,我也管不了,那是你的事。到了我这里来,我就要替你管她,她要到外面去熬夜打牌,那怎样能够?”毛三叔道:“你老人家能替我管管她,那就更好。她现在比我凶得多,我是没奈何她了。”冯家婆道:“你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说这样无出息的话,她比你年纪小些,有不到的地方,你应当照顾照顾她,指点指点她,动不动,两个人就大闹一场,东跑西荡,那总不是个了局呀。我年轻的时候……”

毛三叔这就有些不高兴了,向她摇摇手道:“我说的昨夜的事,你老人家何必又从你年纪轻的时候来说起呢?我不喝茶,多谢你。你去把她找了来,让我带她回家去吧。”他说到这里,就不由得把面孔板了起来。冯家婆因为姑爷把她的话头子拦了,先就不高兴。现在姑爷瞪着两只带红丝的眼睛,又皱起两道浓眉毛,未免令人难堪,自己也就有几分不高兴,也道:“姑爷,为什么说着说着,你就急起来。”毛三叔大声道:“这话就凭你冯府上有面子的人来讲一讲吧,我老婆在娘家躲开了我,整夜不回家来,我还不该急吗?我是个小人,你不要惹我小人生气,把我的老婆交给我,我带回去。”说着将巴掌伸了出来,颠了几下。冯家婆将头一偏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怎么是整夜不回来?”毛三叔道:“我来得这样早,她就不在家,那一定是昨夜里就出去了的。”冯家婆指着毛三叔道:“你这畜牲!跑到我家里来,就说这些个冤枉话,在你家里,不知道你怎样地欺侮她了!怪不得她要逃回娘家来。”毛三叔两脚同时一顿,人直跳了起来,叫道:“你说这冤枉话,将来到阴间里去,要拔舌头的。老实对你说,我昨天到街上去打听,你女儿就没有到卖布的地方去,你说她昨天上街去卖布的,我很有些疑心。今天这样早跑了来,她又不在家,能说这里头没有一点原故吗?”

冯家婆两手扶了椅子靠,浑身抖颤着,骂道:“天杀的!说这样灭良心的话。好!我去把她找了来,回你一个实实在在的话。你不要走。”她口里说着,人已战战兢兢地走出大门去。

毛三叔坐在椅子上眼看她走了,一动也不动。心想,她回家来了,我倒要问她一个仔仔细细,这样一清早就不在家,我看她把什么话回答我。毛三叔如此想着,就掉转身来向毛三婶屋子里去看看。只见床上被窝乱翻着,未曾叠齐,倒像是床上昨晚曾有人睡过,随手将枕头挪了一挪,却在枕头下面发现了一方抽纱的花纹手绢,拿起来闻闻,有很浓的花露水气味。这种东西,不但毛三婶不会用,就是乡下普通妇女也不见有什么人用过。拿了那手绢捏在手心里出了一会神,这就向床面前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我就知道靠不住。于是将那条手绢揣在身上,复跑到堂屋里来拦门坐着。他心里想,只要毛三婶进门,迎头就给她一个乌脸盖,乘她不备,猛可地一诈,就可以把她的话诈出来的。他心里闷住了这一个哑谜,满等了毛三婶回来发难。不想这毛三婶比他的态度还要强硬,冯家婆高一脚低一脚走了进来,指着毛三叔道:“谁教你发脾气?我把话告诉她了,她怕和你见了面,你会打她的,她不肯回去。”

毛三叔跳起来道:“她在哪里?叫她当面来和我说。”冯家婆因为自己女儿不肯前来,显着自己理短,也不便再和姑爷较量,就软化下来。柔声道:“你不要急,谁都有个脾气。我做点东西你吃,你今天先回去,明后天你再来接她就是了。”说着就向厨房里走,毛三叔跟着后面走了进来,叫道:“不吃不吃,我要人,你交人给我就是了。”冯家婆道:“人在这村子里,又没有人把她吃了。”毛三叔手扶着门,叫道:“既然在村子里,为什么不来见我?不见我就能了事吗?”他说着话,用力将门向前一推。那门枢纽恰是多年被烟火熏得有些焦枯,当着毛三叔这样大力一推,枢纽破裂,门就向前倒了下来。像冯家婆这样小户人家,当然不用土灶煮饭,是江西特制的一种缸灶,下面仿佛是口小缸,挖了一个灶口,上面嵌着锅。这锅和灶,都是外表膨胀,里面空虚的,被这很猛地压力一打,当然砸个粉碎。锅灶被人砸碎,这是老太婆最忌讳的事,这就指了毛三叔跳了脚叫骂道:“砍头的短命鬼!老娘有什么错处让你捉到了吗?你为什么打我的锅?你家倒绝八代!”

毛三叔猛然看到砸了锅,倒也是一怔。及至丈母娘乱骂乱叫,可也引起怒火来,便道:“我这是无心的,你把这件事赖我,就可以把女儿藏了起来吗?”冯家婆年纪虽老,一发脾气,还是很有劲,听了这话,拿起一把饭勺子,向毛三叔砸了去。这一下子没砸在毛三叔头上,却直砸在碗架子里去,哗啦一下砸碎了好几个碗。冯家婆心痛上加着心痛,向地下一赖,盘腿坐着,两手乱打着地,叫着老天爷,哭将起来。这一来,把四邻都吵来了,几十位男女,拥到她家里来。他们这种聚族而居的村庄,家族观念极深。若是有人和他同族的人闹,他并不管你们所闹的对不对,他们绝对是帮同族的人。冯家婆在厨房地下哭着闹着,哪里有毛三叔分辩的机会。只听到有个人喊道:“好畜牲,追到丈母娘家来,打破丈母娘的锅,还有王法吗?太瞧不起我们冯家村子了!一个毛杂种敢打到我们村子里来?打!打!打死了这杂种!”立刻人声潮涌起来,于是乎惨剧就在这里开始。

第十七回 受侮堪怜作书荐醉汉 伤怀莫释减膳动严亲

在冯家婆的篱笆里面,已是喧嚷着一片,先是由篱笆上面抛出一顶草帽子来,跟着由门里跳出一只鞋子来,最后由门槛上叉出两条腿,结果,是毛三叔让冯姓的人,打着滚出门来了。他由地面上找着了自己的鞋子穿上,冯家人已是插竹子也似的,站在大门口,大家都大声叱喝着。

毛三叔不是个傻子,凭了他两只空手,如何能对付这一群恶霸,于是一面跑,一面将手指着这些人道:“你们倚仗人多,站在家门口,欺侮我远路来的人,好,我们再见。你不能永远是这一大群人,总有单身走路的时候,到了那个时候,不要撞着我!”他一面说,一面跑,冯家人站得远,也有听见的,也有听不见的,料着他不过骂骂街,遮遮自己的面子,大家不但不把这话放在心上,反而是哈哈一阵大笑。毛三叔被他们饱打一顿,痛骂一阵,这都不是怎么介怀。唯有他们这一阵讥笑,他觉得万分可恶,比砍了他两刀,还要痛心一点。

跑出了冯家庄,约有半里路,这里有棵大樟树,足盖了一亩地那样大的阴影子。在树荫下,有个小桌面大的五显庙。

回头看看,冯家人并不曾追来,就在地面伸出来的大树根上坐着。草帽子是丢了,满头满身的汗,也找不着一样东西来扇,于是就掀起一片衣襟在脸上擦擦,而且还当着胸扇扇汗。他不过是休息休息,倒没有别的意思。就在这时,由庙后小路上,走来两个庄稼人,老远地就向毛三叔微笑着。一望而知,那是表示着善意的。

于是毛三叔也就向他两人微微地点着头。有个年纪轻些的,先笑道:“你贵姓姚吗?”毛三叔站立起来,手上先在暗中捏了石子。那人笑道:“我们两个人都不姓冯,你不要多心。”毛三叔道:“贵姓是?”那人道:“我叫聂狗子,这位叫江老五。我们都在本村子里相公家打长工。今天我们看到他们冯家人打你一个人,我们真不服这口气,本来想上前打个抱不平,但是我们吃着相公的饭,就不敢在他家多事。”

毛三叔抱着拳道:“多谢多谢,也罢,这也是道路不平旁人铲了。你二位替我想想,我老远地跑来接女人回家,他们把我女人藏起来了,不让我见面,这无论是怎样脾气好的人,是要翻毛吧?我现在也不要脸了,这女人我不要了,我就是不戴绿帽子。”江老五笑道:“姑娘回娘家住个周年半载的,那也多得很,这也算不了什么。”毛三叔道:“唁!你哪里知道?我听到人说,她在家里,每日打扮得像个花蝴蝶似的。自然这也就不算她犯罪,你二位看看这个。”

说着,他在衣裳里将毛三婶那条花边抽纱手绢取出来,抖了两抖。发着狠道:“规规矩矩的女人,会用这种东西吗?”江老五向聂狗子看看,也没有作声。聂狗子也坐在树根上,拔了一根草,揉搓着道:“我看你们大嫂子顶贤慧的,不会有什么闲话。不过你丈人和大舅子都不在家,亲戚朋友少来往一点,也就是了。”他说着这话时,可是眼睛望了地面的。说毕,看到有几只蚂蚁,由脚边下走过去,他就吐了一口唾沫,将这几只蚂蚁淹浸起来,倒并没有去看着毛三叔是怎么个样子。

毛三叔这就插言道:“她家里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亲戚呀。哦!临江府她们倒有几家远亲,难道现在都向她们家里来吗?”聂狗子道:“是前两天吧?我和江老五在田里拔草,看到她们家去了一位客,穿得很漂亮,你说是府里来的,那大概是对了。”他这样隐隐约约地说着,江老五觉得不大妙立刻向他丢了一个眼色。毛三叔乍听此话,自然也不免抽口凉气,跟着问道:“穿得很漂亮吗?穿的是什么衣服呢?”

聂狗子看到江老五的眼色,心里也立刻觉悟起来,便笑道:“我们在田里做事呢,远得很,也没有看得十分清楚。”他不说看到衣服是什么颜色,这倒显着里面更有文章。毛三叔便道:“你二位就是不说,我也明白,现在我也不去追究,迟早总会晓得的。”江老五道:“姚家大哥,我们可不敢生是非,不过今天看到他们将你饱打一顿,我们实在也不服气。依着我的意思,你回去对你府上问事的人说说,在街上茶铺里吃一堂茶(案:此吃茶二字,有特别解法,即邀集同族绅士,仲裁此案也,与上海之吃讲茶略异。此种吃茶,有解决事件能力,决裂非兴讼即械斗矣),同冯家人论论长短,我们两个人可以作证。”

毛三叔笑道:“吃茶有什么用,再说吧。”江老五见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深悔此来多事,倒着实劝了毛三叔一顿,说是这件事总以讲和为妙。毛三叔道谢了一阵,闷住了一口气,到街上吃了几碗水酒,红涨了面皮七颠八倒的,就这样撞回姚家庄去。

他心里横搁着一个疑问,就是不知道小秋劝毛三婶回婆家,是怎样劝法的。于是直撞到学堂里,走到小秋书房里来。小秋正伏在桌子上看书呢,猛然一抬头,看到毛三叔脸上红中带紫,两只眼睛像血染了,便大大地吓了一跳。毛三叔道:“不要紧,相公回家吃饭去了,我同你说几句私话。”

小秋料着就是毛三婶的事,在这里说出来,被同学听着,多少有些不便。因笑道:“这是书房里,不许会客,先生撞着了,会挨骂的,我同你到桔子林里去散散步吧。这几天桔子花开得正好,带你走着,闻了花香,也可以醒醒酒气。”

说着,自己先站起身来,就免得他在这里哕嗦。毛三叔倒是比他性急,却抢了在他前面走。到了大门口,回头看看没人便道:“李少爷,你和我家里的,是怎么说的?她可恶得很啦。”李小秋不敢答复,很快地走过了门口一块空场,到了桔子林里去。毛三叔道:“这里没有人了,请你告诉我。”

小秋站住道:“怎么样?她没有回来吗?”毛三叔道:“不回来我也不生气,她躲起来不见我,倒让她娘家人狠命地打了我一顿。”小秋道:“不能吧?”毛三叔道:“我要撒半句谎,就是你嫡嫡亲亲的儿子。”说着,就卷起了袖子,露出手臂来给小秋看。又把衣襟前后两次掀着,都露出肉来。果然所看到的皮肉,有好几处青紫的斑痕。

小秋道:“这就是他们的不对了。但是我见着毛三婶的时候,说得很好,她说只要你到她家去一趟,她立刻就会回来的呀。怎么会变了卦呢?”毛三叔又在身上掏出那条花边手绢给小秋看,抖了两抖道:“不用说别的,就是这条手绢,也就够人疑心的了。”小秋笑道:“你也太多心了,年轻的女人,不都是用这些东西的吗?难道这东西,应该你用不成?”

毛三叔道:“我就疑心是哪里来的呢?这都罢了。你还没有听到呢,人家都说,她家里有阔亲戚来往。”小秋道:“闲话哪里信得?”毛三叔道:“怎么是闲话,告诉我的人,前两天亲眼看到一个后生到她家里去。”小秋笑道:“毛三叔,你不要疑心,是我占你的便宜,恐怕那人看到的是我吧?”毛三叔道:“不会不会,他们明明说了是临江府的人。你的口音,和临江府那差多少呢?”

小秋犹豫了一会子,问道:“你叫了我来,有什么话问我?”毛三叔道:“那天你去见着她的时候,她什么闲话都没有说吗?”小秋道:“闲话当然也有,不过经我劝过了她一顿,她就什么话都没说,只要你去接她一趟,她就回来的。”

毛三叔道:“怎么我接她两趟,她也不回来呢?”小秋道:“这个我哪里知道,也许是你有什么言语得罪她们了。”毛三叔道:“李少爷,你年纪轻,不懂得妇道的心事,你和我一样,都上了她的当。这也不打紧,我有法子教训她,我现在不接她了,往后瞧吧。”小秋听说他挨了一顿打,心里很替他难过。心里想着,假使不是自己想毛三婶回来,替自己穿针引线,就不会惹下许多是非。便笑道:“这也是我太喜欢多事了,若不是我见着毛三婶劝她回来,也没有这场是非了。”

毛三叔把他那只酒醉脑袋扭了两扭,斜着醉眼,瞅了小秋道:“这个倒不怪你,你是一番好意。可是因为你们郎才女貌,谈着那些恩恩爱爱的事情,全有她晓得。”说着,伸起手来,打了自己一个巴掌,因道:“我这样的鬼相,两下里一比,她就花了心了。我毛三叔就是好喝两碗水酒,有什么不晓得?”小秋听说,却不由心里跳了两下,红着脸道:“毛三叔,这话可不是乱说得的,性命关连呢!”毛三叔笑着,拍了他的肩膀道:“你不要害怕,我真的能那样乱说吗?就是她和你们传书带信,那也是我愿意的。”小秋道:“以前的事,那是我错了。从今以后,我不……”

毛三叔连连摇着手道:“我倒并不管你那些闲账,再说你们的情形不同。她是个姑娘,你是个少爷……”小秋急得没有法子,四处看看无人,连连向毛三叔作了几个揖,因道:“你饶了我吧,这一类的话,你还提他作什么?毛三叔,我和你说句实心话,假使你还要交我这个朋友,这件事你就不必提,我自己也很知道错处了。若

是你一定要跟着向下提,我也没有法子,我不读书了,立刻搬书箱回家去。你想呀,你们夫妻失和这是关乎一家好坏的事,你把这担子交给我挑,我挑不动。”

说时,把脸色也就板了下来。毛三叔心里,总有这样一个观念,觉得李小秋是个少爷,一个穷人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总可以找少爷去想点法子。现在是小秋板着面孑L,很容易得罪他的了。于是陪着笑容道:“我不过是闹着玩,我也不能那样糊涂,把这件事怪罪到李少爷头上。”小秋又正色道:“真的,这话从此为止,你不必再说了。”毛三叔见他那样正正经经的样子,不敢再多说话了,拱拱手自走开了。

这一来,平空添了小秋无限的心事,他想着,毛三叔说,他女人是为着我的事看花了心。这话虽不见得全对,但是我若不要毛三婶替我做什么事,就不疑这番心。现在算算毛三婶几次和丈夫吵架,都恰是有了自己做个火线引子,又哪里能够完全撇个干净。自己这样的想着,就背了两手,在桔子林里打旋转。越想呢,也就越

觉得自己不对的地方很多,就自管在桔子林里踱着,原是在祠堂前角墙外走,顺了墙走到后边,不知不觉地顺了小路走,把村子走了一半了。只听得身后竹篱笆里咚咚脚步响,有人追了出来的神气。于是停住了脚,回转身来看时,正是新任的穿针引线人五嫂子来了。

小秋一见她,心里就想着,给我帮忙的人,没有一个不受累的,就不知道这五嫂子会落个什么结果。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她来帮忙,不是我找的,是春华找的,有什么责任这应该放到春华头上去,是与我无干的。他望了五嫂子,五嫂子已经走到面前来了。五嫂子低声笑道:“只管在村子里转,有什么事吗?她自从烧香回来以后,心里就痛快得多。”

说着,眼睛夹了一夹。她这篇话,自以为合了小秋的脾味,小秋却感到全不是那回事。不过虽觉得五嫂子的话完全不对,但是自己并没有那种力量,坦白地和人家说明了。所以只是微笑着,向五嫂子点了两点头。五嫂子又走了几寸路,笑着用那软而低的声音道:“你有什么书信吗?”小秋道:“从今以后……”五嫂子道:“从今以后怎么样?不用我了呢?还是不通消息了呢?还是要多多通些消息呢?”

小秋那句要由肚子里说出来的话,只好完全取消,因道:“我倒没有什么话说,你可是问了一大堆。不过以后说我们谨慎点。”五嫂子回转头,四面看了看,因道:“这是你特意来找我,要说的一句话吗?”小秋听说,倒是窘了,微微地笑道:“这话我是早就想说,不过没有机会。你现在问到了我,我就直说了。”五嫂子咬了下嘴唇皮,向他周身上下,很快地看了一眼,微笑道:“我简直猜不到你今天是什么意思?”小秋笑道:“不用猜了,以后有事呢,我就会来找五嫂子。没事,不敢相烦。五嫂子也不必到学堂后面去听消息,那斋夫狗子,顶不是个东西。”

五嫂子听了他这种口音,那就很明白,点点头道:“好吧,你放心,我的嘴,那总是很紧的。”小秋再要说什么时,看到前面有两个庄稼人走来,只好走开。回路经过毛三叔家门口的时候,见那大门倒扣着,插了一把锁。门口撒了许多草屑子,和零碎的落叶子,也并没有人去收拾。靠了他们家对门一棵柳树站定向他们家望望,只觉那里面冷清清的,几只麻雀,站在屋檐上喳喳乱叫,瓦缝里拖出很长的零碎黄草来。情不自禁地这就摇了两摇头道:“作孽,太作孽了!”

他说毕了,立刻跑回学堂去上床去睡觉。睁开眼睛想想,闭着眼睛想想,只觉这件事太对不住毛三叔。让人家青春少妇从中来做穿针引线的事,纵然不会引坏人家,可是至少是不把人家当好人了。若说图补救这件事,自己不是没有努力,曾亲自到毛三婶家里去,请她回家。至于说送他们一点钱呢,却也是一件很简便的事。可是让毛三婶在男女之间来往说合着,已经有些玷污他们了,再又送他们的钱,那更是把玷污他们的手法,闹得很清楚,这断断乎使不得!但是就这样地置之不理会,很是不过意的。他躺在床上,只管是这样一个劲儿地纳闷想着,除钱之外,可还有什么能够帮助他的呢?有了,他曾求我在厘局里给他谋一个差事,原来以为他是庄稼人,本有正当职业,何必去跳墙呢?现在不管了,可以到父亲面前去作硬保,保他在局子里当分小差,他有了差事,妇女们的眼皮子是浅的,料想这局子里二爷五个字的虚名,一定可以把毛三婶勾引了回来。就是毛三婶不回来,毛三叔虽丢了老婆,倒弄分差事当当,将来也可以说,以前贫寒真是老婆的八字不好,受了她的忌克,总算找一把扇子遮遮脸。小秋竟是越想越对,立刻跳下床来,就写了一封很切实的信,到了晚上,等着毛三叔回家,就亲自去找着他,将信拿在手上,叮嘱了一番,叫他明日去投。毛三叔做梦想不到有这样天上掉下元宝来的事。两手抱了拳头,连连向小秋作了二三十个揖。笑道:“李少爷,你待我太好了。就是我的亲爹,他照顾我,也不能照顾得这样的完全。”小秋觉得拟于不伦,也不愿和他多说,叮嘱他身上穿干净些,见人说话要利落些,自回学堂去了。

毛三叔掌着小秋写的那封信,掉过来,翻过去,手拍着头自言自语的道,我一世的指望,今日想得了,这样的好事,不能不去告诉相公。于是手上捏了那封信,毫不考量,就直跑到姚廷栋家来。这时,他们一家人,正围了桌子,在书屋里灯下吃晚饭,毛三叔手上高举了那封信,口中喊着相公相公。他只用眼睛在上面看着,却管不到脚底下。忘了神跨门槛,被门槛绊了脚,身子向前一栽,几乎直栽到桌子边春华的脚后跟上去。幸而他两手撑得稳,抓住了板凳腿。姚廷栋正坐在右手方吃饭,立刻放下了筷子碗,执着那“伤人乎?不问马”的态度,问道:“摔着哪里没有?”

毛三叔这一摔,把手上的信,直飞到桌子底下去。虽然两只膝盖,已经碰得很痛,却不去管它,赶快爬到桌子下面,把那封信捡了起来。所幸这地面是干燥的,却是不曾把信污秽了。姚家一家人,这时都让他这奇异的态度惊异着站起来了,都向他脸上呆望着。

毛三叔并不奇怪,向廷栋道:“相公,你说,人要倒起霉来,坐在屋里,祸会从天上飞了来。可是人要走了运,也就是门槛挡不住。李少爷他可怜我没有家了,荐我到卡子上去当一分差事。”廷栋瞪了眼哼了一声道:“看你这样子,简直是狗头上顶不了四两渣。事情还没有到手,就是这样经受不住。我听到说,你到冯家去,让人饱打了一顿,是有这事吗?”

毛三叔立刻垂下头来,撅了嘴道:“这是替姚家丢脸的事,我没有敢对相公说。本来呢,我要找机会来出这口气的。现在有了得差事的机会,那就放下了再说。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在说的时候,春华早是在肚子里盘算了两三个来回。她心里想着,这事恰是有些怪。小秋何以突然地和他荐起事来,莫非还要大大地买动他一下吗?这个人虽不精明,比村子里那些庄稼人,是要懂事得多。要想他做一点私事呢,倒也是可以做得。只是他喝醉了酒,什么话都肯说,自己正担心事情,有些让他知道了呢,小秋倒偏要重用他。春华这样想着,眼睛早在毛三叔身上逡巡了一遍。

毛三叔却向廷栋道:“李少爷荐我到卡子上去,也就是为了我女人的事。”春华听了这话,真不由得身上出了一阵汗。眼睛只管望了毛三叔,却又拦阻不得。毛三叔继续着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今天上午,由冯家村回来,眼睛都红了。照着我的意思,我不管族人的意思怎么样,我就要带了一把刀子去杀几个人。李少爷真是个仁慈的人,他劝了我许多话。他说,出气的法子很多,何必要动刀,后来就出了这个主意,让我到卡子上去就个事。相公,你看看这封信。”说着,将信递给廷栋去看。廷栋将信看完了,先且不做什么表示,向着毛三

叔脸上注视了一会子。见他那张雷公脸上,酒色还没消下去,脑后的辫子,在脖领子后面,弯曲着做了几叠,一双蛇鳞纹的手,还沾了不少的黄泥。廷栋连连摇了两摇头道:“难难难难!”

毛三叔却摸不着头脑如何有这样难。可是相公说的话,又不是胡乱问得的,于是垂下两只袖子,连连的抚摸了几下大腿。廷栋道:“我看你这样子实在不行,设若到卡子上去,李老爷给了你事情,你胜任得过去吗?第一,你这副嘴脸,人家一见了之后,就不会高兴。我怕你到了卡子上去,上司会容你,同事的也不能容你。”毛三叔伸起一只大巴掌,将脸腮连连擦了几下,勉强地笑了一笑,因道:“我想出去当差事,总不像讨老婆要脸子好看。你老人家是教人家子弟的人。”廷栋听他这话,很有些顶撞的意味,脸色变着红的就瞪起眼来。毛三叔退了两步,笑着不敢说什么。姚老太太看见,倒有些不过意,便道:“廷栋,你不要为难他了。他高高兴兴的拿了这封信来,总指点指点他,你倒说他一顿。他虽然是比你小几岁年纪,在外面人情事故,也混得很熟的。”廷栋向毛三叔脸上看了一会儿,就把信递给他道:“去吧,明天到卡子上去见李老爷的时候,把酒醒醒,不要再替姚家人丢脸。”毛三叔答应了几个是,拿着信走了。

廷栋一家人,继续地吃饭。姚老太太道:“毛三哥,也是出场面问事的人,廷栋这顿教训,实在够他受的。何必呢?”廷栋道:“平常我倒也不说他,只要不喝酒呢,他多少倒可以办一点事。但是今天我听到他让冯家人饱打了一顿回来,可把我气得要死。”姚老太太道:“论到三嫂子呢,平常也很够贤慧的,对什么人都说得拢来,不知什么缘故,和她丈夫,总是不大相投。我想毛三哥有了事,戒了酒,戒了赌,或者三嫂子也就回心转意了。”廷栋道:“古人说郎才女貌四个字的滥调,也未可全非,譬如刚才这一位,若是品貌稍微好一点,我想他们家里,或者不会闹到这一步田地。俗言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究竟不是好事。”

春华听到,不由得向父亲看了两眼。心里想着,他也知道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句话呢!宋氏道:“那话不是这样说法。古人说:娶妻娶德,娶妾娶色。男人娶妻,就不应当注重面貌,女人嫁丈夫,讲什么面貌!古来做大事的人,面貌不好的,那就多得很。”宋氏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就板得铁紧。姗老太太可就笑道:“话虽有理,究竟武大郎那样的人,看见了也是不顺眼。”宋氏道:“什么事都是命里注定了的,真要是命里注定了是个武大郎的丈夫,我想那也只好认命的了。”她说时,向春华看了一眼。春华听了父亲的话,本来就勾动了一腔心事,再经母亲如此的说着,有什么不明白,分明就是替自己解说,嫁那个癞痢头丈夫,是命里注定的,不用得埋怨了。这样看起来,祖母和父亲,都有些心软,能说公道话,只有母亲是心狠的。想到了这里,吃下去的饭立刻就平了嗓子眼,将筷子放下,站了起来。姚老太太道:“怎么你一碗饭也不吃完,就要走开?”春华见父亲也望了自己,可不敢多说气话,十分的忍耐着,低声道:“我忽然有点胸口痛。”宋氏看了她一眼,没有把话向下说,廷栋也放下了碗筷,站起来,向她脸上看定了,因皱了眉道:“你怎么一身都是毛病呢?什么时候,又添上了心口痛了?”

姚老太太赶紧握住了她一只手,望着她战战兢兢的道:“孩子呀!你怎么身上总是不好呢?”春华对于祖母这句话,哪有法子可以答复,皱了眉道:“只怪我身体太弱,你让我回房去躺躺吧!”勉强地教祖母放了手转身就回到房里去,果然地在床上躺着。廷栋对于这位女公子,本来很喜欢。只是格于男女有别的界限之下,这样成人的姑娘,有些地方,不能不回避一点。所以在春华退学以后,虽然知道她有些闷闷不乐,可是转念到这孩子喜欢读书,把她的书禁止了,她心里不愿意,也许是有的。至于她害病,那自然是另一件事,与读书不相干。

  如果觉得北雁南飞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张恨水小说全集北雁南飞巴山夜雨八十一梦金粉世家,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