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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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在吃饭桌上,看到女儿突然称病的情形,倒有些疑惑,原来吃得好好的,经了毛三叔这一打岔,三言两语的,她那颜色就变了。但是看她脸上的情形,只是一种怨恨的样子,并不是身上不舒服的样子,她说是心口痛,不大相像。尤其可怪的,夫人当女儿说病的时候,并不抬头看她,只抬了眼睛皮向她瞪了一眼,脸上还是绷得很紧的,似乎对于女儿这举动,不以为然。再推想到这一阵子宋氏对春华好像管束得格外厉害,不十分地疼

爱她了,莫非她母女之间,有什么事情吗?廷栋越想越疑。正好姚老太太当春华去后拿起桌边拐杖,起身待走。宋氏便拦住道:“随她去吧,成天地只听到她说病,也管不了许多。”廷栋听着,这太不像作母亲的话,便道:“孩子不能无故不吃饭,总有什么原因吧?”姚老太太撑着拐杖向里走,一面哆嗦着道:“是啊!怎么好好儿的不吃饭呢?”宋氏就在这个当儿,叹了一口气。廷栋看这情形,更是增加了疑惑。

吃完了饭,待到宋氏进卧室去了,自己也捧了一管水烟袋,慢慢地踱了进来。闲闲的作个并不怎样介意的神气,却喷着烟向宋氏道:“孩子心口痛,你去看看怎么样了?若是痛得厉害,家里还有沉香末,找点出来,给她冲酒喝下去。”宋氏将床上放着一大堆洗晒过的衣服,自去一件件地折叠好了,放到衣橱子里去,对于廷栋的话,许久才答应了四个字,“不要紧的。”廷栋道:“胸口痛这个病,很厉害的,一阵痛来,可以把人痛死,你怎么说是不要紧的?”宋氏正有~口气想叹出来,看了廷栋~眼,又忍回去了。于是有气无力的答道:“你去看看就知道。”

廷栋一想,这话里有话。就捧了水烟袋向春华卧室走来。走的时候,在路上已是连连咳嗽了三四声。走到卧室外面的时候,站住了脚,又咳嗽了两声。这才问道:“春华,胸口痛好一点了吗?”春华伏在床上睡着,姚老太太扶了拐杖,坐在床沿上,一点声音都没有。还是姚老太太道:“她睡了,大概不怎样要紧吧?”廷栋这才慢慢地走进来,见春华和衣伏在床上,两手扶了大枕头,用被角盖了脊背,倒是像个害心口痛的样子,看不出所以然来。倒和老太太说了几句闲话,然后走了。不过他听了宋氏的话,总想到其中另有原故,当日晚上,因正是讲书出课题的时候,也不能在家里多耽搁,抽了两袋水烟,也就走开了。到了次日,将上午的功课,料理已毕,记挂着这个娇娃,便又赶了回来吃午饭。当饭菜都摆上了,却不看到春华出来。便道:“春华还是心口痛吗?怎么不出来吃饭?”姚老太太道:“你今天才知道啦,这孩子常是不吃饭的。不必叫她了,大概又睡下了。”廷栋的小儿子,两手抓住了桌子档,正向凳子上爬,便道:“姐姐没有睡,在看书呢。书上画了好多菩萨,好多妖精,姐姐不给我看。”廷栋听到,不觉心里一动,这是什么书?莫不是新出的肖像小说?老实说,这种书若让姑娘看到了,那只会坏事,不会好的。便对他儿子道:“把你姐叫来了,才许上桌吃饭。去!”那孩子看看父亲的脸色是板着的,那敢耽搁,跳下凳子来,梯梯突突,跑了一阵响,跑了进房去,就把春华拖了来。

春华手扶了板壁,望了桌上皱着眉道:“我吃不下饭去,弟弟硬要把我拉了来做什么?”大家都坐上桌子了,廷栋扶了筷子碗,向春华望着道:“你为什么又不吃饭?”春华偷看父亲的颜色,并不怎样的和悦,便低了眼皮,不敢向父亲看着,低声答道:“我胸口痛还没有好,吃下饭去会更难过的。而且我心里就不想吃饭。”廷栋道:“你既是胸口痛,你就好好地在床上躺着,为什么还要看书?”春华道:“没有看书。”那小孩子却用两只手拍了桌子道:“她看书的,她看书的,书上还有妖精呢!”说到这里,他撅了嘴道:“你不给我看啥!我会给

你告诉。”春华听着,不由红了脸,廷栋道:“你病得饭都不能吃,还看什么书呢?你看的是什么书?”说着,只管向春华周身上下瞧着,她如何答复,这倒是可注意的了。

第十八回 智母重闺防闲侦娇女酒徒肆醉舌巧触莽夫

春华偷看小说的这一件事,为时不久,向来守着秘密,没有人知道。自己也觉得处处提防,不会走漏消息的。现在父亲突然地问起这件事来,事先不曾预备,倒不好怎样答复。廷栋正了面孔问道:“你弄了什么书来看?”春华低声道:“我没有看什么新书呀,在家里的,还不是那些读的书。”廷栋道:“你弟弟说:书上画着有人,那是什么书呢?”

春华道:“除非是那部幼学,上面有些图画,此外哪里有画图的书呢?”廷栋虽然依旧不放心,可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转了话锋道:“我今天才知道你常是不吃饭。年轻的人,正在发育,常是不吃饭,那成什么话!你勉强也得搭几口,坐下来吃!”说着,用筷子尖指了下方的凳子,那意思就是要她坐下来。春华并没有病,勉强吃几口饭,总是可以的,现在看到父亲有点发怒的神气,不敢十分违抗,就盛了半碗饭,坐在下方吃。

这餐饭不曾完毕,只见毛三叔又是笑嘻嘻撞跌了进来,在天井里就叫道:“相公,我的事情成了,特意来跟你老报个信,明天我就搬到卡子上去住了。”他口里说着,身子径直地向前走,又忘了过门槛,扑咚一声右脚绊着。这次他多少有一点提防,当身子向前一复的时候,他赶紧抓住了门,总算没有栽了下去。

廷栋尽管是不想笑,不由得不笑,只好将笑容一变,变成了冷笑的样子,接着就叹了一口气道:“只凭你这副冒失样子,就不应该混到饭吃,倒是李老爷有容人之量,居然用你了,李老爷派了你什么事呢?”毛三叔道:“李老爷说:座船上还少一个打杂的,叫我在座船上打杂(内河厘局,局所在岸上,查禁偷漏,或有不便。河边舶船一只,居一部分查税之员役于其中,名日座船),一个月薪水六吊钱,伙食还是局子里的。”

廷栋道:“事情你或者做得下来。但是李小秋为什么给你荐这个事,必定是你找得他没奈何吧?”毛三叔道:“我刚才进来,看到他还在门口散步,你不信,可以把他叫进来问。”廷栋点着头道:“问问也好,若是他在门口,你就把他叫了进来。”毛三叔现在被小秋抬举是做了船上打杂的,直觉得小秋是尊活佛,立刻跑到外面来直奔到小秋面前去,向他笑道:“相公请你去说话呢。”

小秋远远地站在一堵篱笆边,正对了先生家一只屋角出神。因为听到屈玉坚说过师妹正是住在那屋角下面一间屋子里呢。毛三叔突然地跑来,说是先生要见,立刻张口结舌的道:“什……什……什么事?”同时心房乱撞乱跳。毛三叔笑道:“相公叫你去说几句话。不相干。”小秋料是躲不了,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他去。

廷栋家已是吃完了饭,大家散坐在堂屋里。春华听说叫小秋去了,更是不走,在父亲对面一张椅子上坐着。小秋走到天井里,心里连叫不好。先生有话不在学堂说,春华也在这里,莫非有什么事要对质的。脸上阵阵的红着,脊梁上只管出汗,一步挪不了三寸,走到堂屋里来。廷栋正了面色捧了水烟袋,老远地就把眼睛瞪着,不由得小秋心里不加紧地跳了起来。廷栋等他走到面前,才道:“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过你一番好意把毛三哥荐到卡子上去,你不怕他闹出事来,连累了你吗?”

小秋微笑道:“我想不至于吧?只要不喝酒,毛三叔为人也很精明的。”廷栋道:“他找了你不少时候,要你来荐事吧?”小秋道:“没有,没有,是我自己和他想法子的。因为我看到他不做庄稼,又没有别的事可做,怪可惜的。”这几句话,最合于那慈悲老太太的口味。姚老太太扶了拐杖,坐在廷栋后面,不住地点头,表示十分赞成的意思,就向春华道:“师兄来了,端把椅子给师兄坐,你还念书呢,一点礼节也不懂。”

春华真是做梦想不到,奶奶会下这样一道御旨,立刻脸上泛起了笑容,端了一把椅子,送将过去。口里还叫道:“李师兄请坐。”小秋连忙弯腰笑道:“师妹还同我客气。”春华也没有跟着说什么,退后了一步。姚老太太道:“哕!这孩子有一无二,倒一杯茶给师兄喝呵。”春华也不知道祖母如何大发仁慈,只管叫着侍候师兄。心里加倍的欢喜之下,跑到卧室里去,将自己用的茶杯,就满满地斟上一杯,两手捧着送到小秋面前来。小秋站起来接茶时,对她那双白如雪的手看了两眼,春华如何不懂得,低了眼睛皮微抿了嘴,在他面前站着,略停了一停。

小秋是不敢多看,立刻掉转身来,在先生面前坐着。廷栋道:“我倒没有什么话说,你去念书吧。”小秋站起来答应是,将茶杯放在桌上,响声都没有一丝丝,叫着太师母师母,这才掉过身去,从从容容地去了。姚老太太道:“到底是做官的人家出来的儿女,总是很有礼貌的。可惜,我只有一个孙女儿,我若是有两个孙女儿,一定许配一个给他。”廷栋道:“这孩子聪明是聪明的,只是才华外露一点。若是现在科举没有停,秀才举人,这孩子没有什么难,再上去,就得放稳重些才成。”姚老太太笑道:“你向来不夸奖学生好的,有这样好的学生,何不把你三房的小琴姑娘许配了他?”

春华在一边听着,不免向她祖母狠命地盯了一眼。廷栋笑道:“他父亲来往里头,有的是千金小姐,让他们家去慢慢挑选,他为什么要跑到我们新淦乡下来对亲?”毛三叔在一边,忍不住了,就插嘴道:“可惜我们大姑娘是有了人家了,如其不然……”宋氏就拦住道:“毛三哥,你又喝了酒吗?别胡说了。”毛三叔向着大家伸了两伸舌头尖,可不敢再跟着向下说去了。若在往日,谁要在许多人面前,提到婚姻大事,春华一定是红了脸,要道论人家几句的,但是今天的情形,却很特别,只是怔怔地坐在一边听着。现在大家都不说了,她这才拿了这只杯子,带着很高兴的样子,走进房去了。别人罢了,宋氏自让春华退学以来,就寸步留心她的举动,心里固然疑惑着,她必定有些别的意思。可是这一番意思,是生长在谁人身上,却还不能知道。现在看了春华对小秋这番情形,就明白了有九分九。怪不得自从学堂里来了这位李少爷以后,姑娘就不像以前那样听话,常是和上人顶嘴顶舌的。

当时,宋氏板了脸子坐在一边,只是心里盘算一阵,却没有声张出来。向毛三叔道:“你什么时候到卡子上去呢?”毛三叔道:“我回家,就是来搬行李的。”宋氏道:“一家就是两口人,现在两口人都在外面,你家里这些事,交给谁来管呢?”毛三叔笑道:“家里有一口箱子,我想存在师母这里,被褥帐子,我自己要带了走,再也就没有什么东西了。就是有什么东西。我可以交给把门的铁将军去办。”宋氏想了一想,点点头道:“你可不要胡来,你可引我到你家里去看看,多少我也可以和你安排一点。”毛三叔笑道:“呵哟!那怎么可以?”宋氏既是说出来了,更不待他多说推辞的话,已经站起身来。毛三叔无话,只好陪着她走回家去。

宋氏到了他家里,倒也东张西望,做个看察的样子,后来就在堂屋里椅子上坐下,点点头道:“倒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毛三叔斜伸出一只脚,站在堂屋中间,做出很踌躇的样子,因笑道:“师母来了,我是茶也来不及泡碗喝的。”宋氏对他脸上望了一会子,因道:“茶我是不要喝,我倒有两句话问你。”

毛三叔这才明白了,原来师母特意到这里来,是有话要问的。不过她问的是什么话,只看她这来头,就有点不善,自己总要小心答复为妙。他笑道:“我是什么也不懂的人,恐怕你老人家,问不出所以然来吧?”宋氏又望着,顿了一顿,勉强地笑道:“问来问去,还问得是你身上的事,你告诉我,李少爷荐你到卡子上去,是你求他的呢?还是他求你的呢?”毛三叔心想,和人家荐事,哪里有反去求人来受荐的,这分明是师母疑心着李少爷荐我做事,乃是收买我的了。于是笑道:“你老,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我去求他,他怎么还来求我?”

宋氏沉默了一会子,因道:“你刚才说,若是春华没有许配人家,倒是一件好事,你这是什么意思呢?”毛三叔抱了拳头,连连作了几个揖道:“师母,你就别追究了,这就算是我说错了还不成吗?”宋氏笑道:“我并不是说你说错了,好像我吧,也不是有这一点意思吗?我问你一句话,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说,你看那李少爷,也有这种意思吗?”毛三叔脸上,虽不曾表示什么态度,可是他心里,已经乱跳了一阵,勉强地笑道:“人家是读书知礼的人,哪里会这样的乱想。方才那两句话,我也是因话答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宋氏说话的时候,只管去看毛三叔的脸色,他虽是带了那勉强的笑容,可没有一点惊慌的模样。只管问下去,把他问惊了,以后再要打听这件事就不好办。于是收了笑容,叹口气道:“养儿容易养女难。家里有个姑娘,作父母的人,总怕会失了婚姻,有一个相当的人家,就定下了。但是定早了,也不好,遇到有真好的,就有是机会也只眼睁睁地好到别家的了。”说着,站起身来走回家去。走到门口,又回转头来,向毛三叔道:“我们刚才说的话,说过去就算了,以后不必再提了。”

毛三叔道:“我自然晓得。”口里说着,心里可就想定,今天这位师母的情形有点反常,我倒不能不提防一二。于是直把宋氏送到她自己门口去,慢吞吞地跟随着,好像还有什么不曾了结的事情一样。宋氏回头看到,笑道:“这倒好,我送你,你又送我,我们这样地送来送去,送到什么时候为止呢?”毛三叔笑着向后一缩,可就不敢走了。宋氏本来在一种疑神疑鬼的状态之下,看了这副情形,那只有更加可疑的。她想着在吃饭以前,女儿说是病了,吃饭以后,女儿就没有了病,这也是可怪的事情之一,现在倒是要去看看,她的态度怎么样?于是放轻了手脚,向春华屋子里走来。

她果然脸上不带一些病容,两只手臂,伏在桌子上,手上把刚才倒茶的那只茶杯,紧紧的捧着,脸望了窗子外的天色,不时地发着微笑,也不知道那茶杯子里有茶无茶,不过她出神一会儿,就得向这杯子沿上抿一口,仿佛是这茶非常之有味。

宋氏觉得这件事,很有些奇怪,就这样地老远站着,看她到底怎么样。过了许久的时候,这就听到春华突然叹了一口气,接着又像是说话,又像是读书。说了一大串,却不大懂得。接着她又自言自语的道:“不说也罢,说也是枉然。”

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放下茶杯,举着两手伸个懒腰。又叹一口气。宋氏以为她要起身,待转身走了,好躲开她的视线。不想转身转得快一点,将门碰了一下响,这倒不由把春华吓了~跳。回头看来,原来是母亲,想必刚才所说的那些话,都让她听见的了。立刻那两张粉腮上,就如搽抹了胭脂,红到耳朵根下,手扶了桌子,低着头,说不上话来。宋氏道:“这么大姑娘,遇事倒都要我操心,你就是这样成日疯疯癫癫,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吃了疯药吗?”当宋氏猛然在身后发现的时候,春华本来有些吃惊,可是她定了一定神之后,她就想到,怕什么,我一个人在这里想心事,是在我肚皮里头转弯,娘又不曾钻到我肚皮里面去,知道我在想什么。至于我口里说的,是《牡丹亭》上的词句,她如何会知道?我露出惊慌的颜色来,那她就更要胡猜了。于是正了一正脸色,微笑道:“我一个人坐在房里背书,怎么说是疯了呢?”宋氏抓不着她的错处,可也不好说什么,便道:“你总会强辩,我看你怎么好哟!”

说完了这句话,可也就转身离开了。可是她虽不能指定春华的罪,从此以后,她可加紧了对春华的注意。尤其是毛三叔的行动,她认为是很可以注意的。毛三叔本身呢,他也有些感觉,不敢到廷栋家来,怕的言前语后,会露出了马脚。就在这天他向卡子座船上到差以后,倒有五六天不曾回姚家庄来。不过他心里还有一个疙瘩驱除不了的,就是他的老婆毛三婶,始终不曾回家来。他心里想着,我得了差事的消息,假如要传到冯家庄上去了,她就不念什么夫妻之情,想到可以弄我的钱了,也应该回来。是了,自己就差来得急促,便是本村子里人,也不见得完全知道,何况冯家庄是相隔十几里的所在,这个消息,如何就能传了过去?因之在他就事的第七天,他就告了半下午的假,回到姚家庄来。又因为是第一次回来,不能忘了小秋荐举的恩惠,所以未曾回家,首先就到学堂里来探访小秋。

小秋在每日午饭以后,他必定到外面散步一会子,毛三叔在学堂里看不见他,也就随着寻到外面树林子里来。一见面,也不过几句平常道谢的话,倒是小秋怕他对于女人放心不下,却着实地安慰了一番。毛三叔和他谈话,却想起了自己的家,都托付了师母了,第二处便是到廷栋家来。小秋和他一同出了树林子,自回学堂去。

毛三叔很高兴地,向前走来。忽听得有人叫道:“毛三哥回家来了?”抬头看时,正是宋氏站在门口。这便拱手笑道:“我特意来看看师母。”宋氏红着脸道:“我看到你和李家孩子,一路由树林子里出来的。你要来看我,怎么不先来?我告诉你,以后少在我面前鬼鬼祟祟的。”毛三叔笑道:“你老人家毋疑心了。我还敢伙同外姓人,糊弄自己人不成?”宋氏道:“那不一定,你来有什么话说?”毛三叔道:“没什么话,不过来看你老。”宋氏在脸上放出淡笑的样子来,答道:“好了,多谢你,家里没人,不用进去了。”毛三叔一想,师母虽然尊严,也不该对我说这种话,家里没人,不要我进去,难道把我当贼人看待吗?脸上一红,气冲了他,也不再说什么,自走到别家去了。

他心里憋住了这口气,在这村子里不愿久停,复又回到街上来。刚要下河边座船上去,只见同事刘厨子背了一只长柄篮子,篮子里斜插了一支秤杆在外边,他笑道:“你不是请半下午的假吗?怎么回来得这样的早?”毛三叔道:“回家去没有事,我想与其在家旦闲坐,不如到这里来闲坐了。”刘厨子道:“今天局子里请客,晚上有酒席,我还要到街去买些菜,同去吃两碗水酒,好不好?”

毛三叔自到这里就事以后,就没有闻过酒味。现在听到有人说去吃两碗,口里早就是馋涎欲滴,便笑道:“我已经戒了酒了。”刘厨子道:“不要废话了。酒又不是鸦片烟,有什么瘾,何必戒?就算戒了,吃一回两回破了戒,事后永久就要吃吗?那也不见得吧?走吧。”他说这话时,就伸了一只手,来挽毛三叔的手臂。到了这时,毛三叔也就不得不跟了他一块儿走去。到了酒店里,刘厨子还不曾坐下,先饿叫道:“打一壶老酒来。”原来江西的水酒铺,酒也分着两种:一种甜酒,那是平常的人都可以喝的。一种是老酒,那酒味的程度,就和烧酒相差不远。毛三叔不由得伸手搔着头道:“倒是喝这样厉害的酒吗?”他口里虽然谦逊着,那店伙已经把酒壶送到桌上来。同时,那下酒的碟子,也摆了四五样在桌上。到了这时,毛三叔只有对了桌上傻笑,哪还说得出别的话来。刘厨子提过酒壶,早是向大碗里斟上了一大碗,笑道:“喝吧。”那酒壶提得高高的,酒向下斟着,自然有股香气,反映着冲到了鼻子里来。于是向刘厨子笑道:“既是酒都斟到了,那我也就只得叨扰你几杯了。”他坐下来,先就端着酒碗抿了一口。

许多日子不曾喝酒,现在忽然喝上一口,真是甜美非常。眉开眼笑地向刘厨子道:“既然是开了戒,说不得我总得陪大司务多喝两碗。”于是两个人一面喝酒,一面谈话,就这样继续的喝了下去。酒碗边交朋友,那是最容易成为知己的,刘厨子道:“老姚,我们虽然共事没有几天,我倒觉得你这个人很是不错。将来有要我帮忙的地方,只管说,我是尽力而行。”毛三叔笑道:“那还少得了要大司务携带呀。你要是有找我帮忙的地方,也只管说。别的事我不敢说,要说是要我跑路,我这两条腿,倒是很便利的,说走就走。”说着,倒是真的,将自己的腿拍了两下。

刘厨子也斜着眼睛,向他微笑道:“我将来或者有事会拜托你的。其实,现在说出来,也没有什么要紧。”说着,端起酒碗来,喝了一口,又拿了一块臭豆腐干,在手里撅了吃。毛三叔道:“你有话只管说,能帮忙的,我一定帮忙的。若是像你这样的郑重着不说,倒显得我不算是好朋友了。”

刘厨子笑着,又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想了一下,笑道:“实不相瞒,我想弄一个女人。”毛三叔道:“怎么着?大司务还没有成家吗?你是要姑娘,还是要二来子(即寡妇)?我都可以同你访访。”刘厨子笑道:“并不是要那样大干,我只是想弄个女人走走。”说着,又斜了醉眼笑起来。毛三叔道:“我虽然在这三湖街上,无所不为,可是有一层,这条路子,我就不认得一根鬼毛。街上有的是卖货,你不会去找吗?”刘厨子笑道:“若肯要这路人,我还同你说什么呢?我们座船上的陈德全,就为了走这条路,弄下一身的杨梅疮,我可不敢试。”毛三叔道:“除了这样的人,那我就不晓得怎样去找了。”刘厨子手按了酒碗道:“亏你是本地人,连这些事都不知道。我就晓得这大堤后面那马家婆家里,是个吊人的地方。”毛三叔道:“怎么叫吊人的地方呢?”刘厨子笑道:“我倒不相信,你这样一个本地人连这一点都不懂。好比说,逢到赶集的日子,在街上看到那乡下来的女人,或者是卖鸡蛋的,或者是卖草鞋的,或者是卖布的,你觉得那个人不错,就对马家婆通知一声,她就可以引你和那女人在她家里成其好事了。”说着,张了嘴笑。毛三叔道:“这话不太靠得住吧!难道乡下女人上街来做买卖,都是这路货?”刘厨子道:“自然有不是的。可是你要晓得来做买卖的女人,无非为了几个钱,有钱去勾引,加上马家婆那张嘴又会说,不怕你是穷人不上钩。”

毛三叔听到这话,不免就引起了他一腔心事,接连喝了两口闷酒,没有作声。刘厨子笑道:“我知道这后街小巷子里还有一家,只是没有人引见,我不敢撞了去。”毛三叔道:“这马家婆家里,大司务认得吗?”

刘厨子笑道:“认是认得,我不敢去。因为我们卡子上有好几个人都是走这一条路。我们当厨房的人,哪里敢同这些副爷们比?他们阔起来,花三吊五吊,全不在乎,我就不肯那样花钱。”毛三叔道:“哦!原来这街上还有这样一条路,你看我这个土生土长的人,简直一点也不晓得。卡子上哪位副爷走这条路?”刘厨子道:“第一就要算那个划丁黄顺了。你认得了没有?就是那个穿得漂亮的一个。他现在交了一个姓冯的女人,打得火热,三天两头见面。”毛三叔那一颗心几乎由口腔子里直跳出来。手紧紧地抓住了桌子档,瞪了眼望着刘厨子。他倒是一愣,望了毛三叔道:“老姚,你为什么发急?”

毛三叔笑道:“并不是急,我倒有些奇怪。”说着,就端起酒碗来喝了一口,刘厨子道:“我看你这样子,倒好像有些发急呢?”毛三叔放下了酒碗,用筷子头接连的夹了十几粒咸豆子放到嘴里去,自然,他也就有些主意了。就笑答道:“因为我听到人说,这街上有个女人叫冯状元,我怕是她呢?”刘厨子摇头道:“不,这女人不是街上的,是冯家村的。”毛三叔又如当胸被人打了一锤,说不来的那一分难受。但是他依然勉强镇定着,却笑道:“大司务见过她吗?怎么知道是冯家村的呢?”刘厨子道:“黄顺当是一个宝贝呢,只怕人抢了去,哪里会让人看到!”毛三叔不再问了,他只觉得心里有火烧一般。这火既不能平息,只好端了酒,大口地喝了下去。刘厨子笑道:“我就不服他那信口胡吹。他说不弄女人就算了,要弄就弄一个好的。我若有机会,一定要找着姓冯的女人看看,究竟好成了什么样子,反正不能比观世音还要好看吧。”毛三叔鼻子里哼了一声,将壶提起斟了一碗酒,先喝了一口,微笑道:“在外面做坏事的女人,哪里肯说真名实姓,你说是冯家村里姓冯的,恐怕靠不住。”刘厨子道:“真姓什么,我可不知道,不过黄顺连那女人的小名都说出来了,说是叫翠英。”

毛三叔突然站了起来,问道:“她叫翠英?”刘厨子道:“她是这街上的女状元吗?”毛三叔呆了一呆,笑着摇摇头道:“不是的。”但是他不能再坐下了,手上端起了酒碗,喝了个碗见底,才放了下来。便沉重着脸色道:“大司务,天色不早了,你也应该去买菜了。”刘厨子抬头向对过墙上的太阳影子看了一看,笑道:“其实再喝两碗,也不要紧。”

毛三叔道:“无论如何,我是不喝的了。我想起了一件事,非立刻去办不可。”他说着自向店外面走,刘厨子在他身后说了些什么,他全没有听到。他心想,我毛三叔充了一生的好汉,我女人会在暗下去当娼,我睡在坟地里的祖宗,也要嚎啕大哭。虽然刘厨子的话,未必就十分是真的,但是我女人的名字,除了娘婆两家的亲人,并没有人知道,那怎么会传到他耳朵里去了?只凭这一点,这里面必定有些不干净。不用忙,姓黄的这杂种,好在总在我眼睛里的,我只要尽夜守住了他,总可以看出他的痕迹。俗言道,捉奸捉双,捉不到双,我暂时忍耐了;假使我要捉到了双,哼!那就对不住,我非把他两个人头一刀砍下来不可!他喝下去的酒,这时已把神经兴奋了起来,渐渐地有点超出了常态。

当他想到一刀砍下两个人头来的时候,左手伸了出去,作个捏着东西的样子,向怀里一带。右手横了巴掌,斜斜地砍了下去,而且鼻子里还同时地哼了一声。刘厨子连问了两声,怎么样了,他都没有答应。最后就跑上前来,扳住他的肩膀道:“老姚,你这是怎么样了?”毛三叔横了眼睛道:“你问我做什么,我要杀人。”刘厨子笑道:“你真不行,喝这两碗酒,就胡来了。”毛三叔道:“胡来吗?过两天我杀人你看看,我毛三叔不是好惹的呀。”刘厨子在大街之上,听他口口声声要杀人,软了半截,不敢向下问。毛三叔却昂着头大笑一声,向卡子上直奔了去,好像真个要杀人一样,这情形就更紧张了。

第十九回 黑夜动杀机狂徒遁迹朱笺画供状严父观诗

刘厨子看到毛三叔向局子里狂奔了去,口喊着杀人,他心里想着,不惹出事来就算了,若是惹出了事来,追究原由,全是我多说话惹出来的是非。可是我说的是此地的乡下妇人,这与他有什么相干。就算我说了这地方的人,他心里不服,话是我说的,应该和我为难,为什么要跑到局子里去,他要杀谁呢?刘厨子站在街上,呆了一阵,越想越不是味儿。说不定他要到老爷面前去告我一状,我不但是要打碎饭碗,恐怕上司怪我言语不合,要办我的罪呢!如此一转念,菜也不要采办了,丢下了篮子,紧紧地随在后面,跑回局子里来。走到河岸上,却见毛三叔在座船的跳板头上站住了,正正端端的,像平常一样。刘厨子却也是奇怪,怎么顷刻之间,变成了两个人。

定睛看时,原来有一位王师爷,正靠在船窗户上,向岸上望着。不论一个人酒醉到什么程度,钱总是认得的,认得钱就应当认得上司。所以毛三叔虽起了很大的势子,要跑来杀人,然而他看到了本局子里的师爷,身体就软了一半,倒也并不是说,怕得罪了师爷,饭碗就保不住。只是不明什么缘故,上司身上仿佛有慑人毛,见了他之后,不由人不规矩起来。恰好那王师爷已经看到他脸上有些神色不定,就问道:“你不是新到船上来打杂的吗?怎么一点儿规矩也不懂,站在跳板头上挡住了别人来往的路。”

说时,也正好刘厨子所说的那个黄顺,由舱里走了出来,向他喝道:“听到了没有?王师爷叫你站开一点儿去呢。”

毛三叔向他看时,见他新剃了头,辫子梳得光溜溜的,身上那身衣服,自然不用说,既漂亮,又整齐。在外面混差事的人,打扮成了这样一副情形,就不是个好东西。不过他根据了王师爷的话,叫自己站了开去,在他是对的,没有法子可以驳他,这便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站了开去。刘厨子老远地在岸上看着,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于是再回身上街买菜去,可是照了这样情形看来,他身上可没有少出汗呢。等他买了菜回来,天色快晚了,走进船上的火舱,只见毛三叔坐在一张矮凳上,两只手撑住了两只膝盖,向上托住了自己的头,皱着眉,微睁了眼睛,直着视线,只管向桌上的砧板发呆,砧板上可放了一把菜刀呢。刘厨子道:“喂!老姚,你这是怎么了?还在出神啦。帮着洗菜吧,我要动手作饭了。”

毛三叔没有作声,还是那样呆呆地坐着。刘厨子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要胡思乱想,以后要喝酒,得称称自己的量,不要胡乱的喝。当这一份小差事,原也算不得什么,不过你要知道,你的荐主是李少爷,他在他父亲面前,就担着一分干系呢。你若是事情做得不好,可连累了李少爷也没有面子的。毛三叔听了,就不由得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看那样子,他是赞同刘厨子所说的那几句话了。

自这时起,毛三叔照常的做事,也没有什么不稳的情形。刘厨子忙着要办他的酒席,他也更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正做菜的时候,黄顺和另一个划丁叫丁福的,在厨房里帮着取杯筷,送菜碗。黄顺笑道:“今天晚上,总办和老爷师爷们都有事纠缠住了身子,不会留心到我们身上来了。老丁,你带我到街上去看看你的贵相知吧?”丁福笑道:“呵!你装什么傻!你一颗心,都在冯家村,别处的女人,你还看得上眼吗?”黄顺笑道:“那不是胡吹,黄副爷不嫖就不嫖,若是要嫖的话,总要找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毛三叔坐在灶前一张矮凳子上,只管拿了面前破篓子里柴棍子,不住地向灶口里塞了去。刘厨子叫起来道:“好大的烟,姚伙计,你拼命地向灶口里添火做什么?”

毛三叔虽是坐在灶口,他两只眼睛,却没有看到灶口里有火,直待刘厨子叫出来,才看到灶里的柴片子,塞的是满满的。自己手上还拿了两块柴片,正待向灶口里塞了去呢。他也不愿意多说什么,将火钳把烧着了的柴块子夹了出来,放到水盆里去浸息了。黄顺笑道:“这不叫多一道手脚吗?这柴打湿了,明天还得重新晒一晒呢。少烧两块好不好?”毛三叔将火钳向舱板上一放,拍嚓一下响,横了眼道:“这是厨房里的事,你管得着吗?”黄顺红了脸道:“你看这东西,吃了生番粪,开口就伤人。”

毛三叔跳起来道:“姓黄的小子啊!老爷拚了这一份差事不当,要和你拚一拚,你敢上岸去和我较量吗?要不,水里也行。小子你愿意走哪条路回外婆家去,都听你的便。我毛三叔见过事,我手上就见过两回打大阵(注,械斗也)。你到三湖街上打听打听去,毛三叔是好朋友,什么威风全不在乎。”这毛三叔三个字,送到黄顺耳朵里去,不由得他全身的筋肉不觉抖颤一下,眼光很快地,在毛三叔周身看了一下,他心里好像在那里说着原来是你。刘厨子在一边做菜,听了毛三叔这一片狂言,心里不免替他捏了一把汗。

这位黄副爷,年少好胜,决不能够无故受人家这样一顿申斥,就会算了的,这热闹可就有得看了。殊不料黄顺的情形,今天大变,只是看了毛三叔两眼,掉转身子就走,直待出了这火舱门,他才自言自语地道:“我和你这种下作人说话,失了我的身份。”毛三叔对于这话,似乎听到,似乎不听到,就在灶口边冷笑了一声。刘厨子望了他道:“你这人是怎么了?到现在酒还没有醒吗?”毛三叔瞪了两只白眼道:“哪个混帐王八蛋才喝醉了酒呢。大司务,你不要看我在这里打杂,我一样的可以做出那轰轰烈烈的事情来。”刘厨子听了他今天这些话,早就气得肝火上升,红了两眼,现在听到他又说了这些不通的话,就跟着笑道:“你这话对了,薛仁贵跨海征东,官封到平辽王,不就是火头军出身吗?”毛三叔道:“做出轰轰烈烈的事来,也不一定要出将人相吧?譬如说,石秀杀嫂,武松杀嫂,哪个不是轰轰烈烈干过的。武松是个当捕快的,石秀是个当屠夫的,他们并没有出将入相呢。”刘厨子笑道:“哈哈!原来你要做武松石秀这一类的人,你有嫂嫂吗?”

毛三叔道:“我虽没有嫂嫂,我有老婆。”刘厨子笑道:“说来说去,你说得露出狐狸尾巴来了。石秀杀嫂,为的是她嫂嫂不规矩。你说要杀老婆,你自己成了什么人了。”毛三叔道:“哼!那也不假,我老婆规矩,那就罢了,若是不规矩,我就得把她杀了。杀一个不算,我就得杀两个。”正说到这里,只听到舱外面哄咚咚一下水响,是有人落下水去了。刘厨子道:“了不得,有人落水了。”只在这时,好些个人拥了出来。只听得船下面有人答道:“不要紧,我失脚落下来了。”

船上这些人,有的捧着灯火,有的放下竹竿,七手八脚,将那人扯了起来,正是刚才和毛三叔顶嘴的黄顺。大家都笑道:“你这么大个子,好好地走路,怎么会落下水去?”黄顺道:“这也没有什么奇怪,什么人走路,都有个失脚的时候。”在灯光下像水淋小鸡似的,身上打着冷颤,勉强地笑道:“倒霉倒霉,我要赶快去换一换衣服,迟一步,我要中寒了。”

说着,他拖了一身的水衣服自进舱去了。刘厨子笑道:“怪不得今天受了人家一顿话,乖孙子一样,嘴也不敢回,原来是水鬼早拉住了他的腿子。”毛三叔自从喝了水酒回船以后,脸上的颜色,便是煞白了,哪里有半丝笑容。这时见刘厨子说着进来,便笑道:“没有淹死这家伙,总算便宜了他。不过他逃得了今晚,九九八十一难,以后的劫数还正多呢。”刘厨子笑道:“你不过和他顶两句嘴,很算不了什么,你这样恨他,不过于些吗?”毛三叔在灶口里添了几块柴,默默地有许久不曾作声,最后才笑道:“我和他倒没有什么私仇,不过我看不惯那种样子罢了。”刘厨子笑道:“这更叫扯淡!”他也只这样随便的批评了一句,却也没有向下说。酒席作得有九成好了,他自要忙着开酒席去。

毛三叔经过了几度兴奋,主意也就想得很准确了。帮着开过了酒席,将剩下残酒余肴,同刘厨子又饱啖了一顿。当吃酒的时候,刘厨子也曾顾虑到他会发酒疯,不喝酒了。不过当毛三叔将酒杯酒壶,完全同搬在小桌子上以后,他就笑道:“老姚,我们喝是可以喝,少喝一点,以两杯为限,你看如何?”毛三叔笑道:“不要紧的。我喝醉一次,再不会喝醉第二次的。”刘厨子自己要喝,也就顾不了许多,及至喝了一杯之后,他倒摇摇酒壶,说是里面不多,把它喝完了事。

毛三叔微笑道:“即使醉了,也不要紧,至多是闯出杀人的祸来。”说毕,哈哈大笑。刘厨子瞪了眼道:“你怎么老是说杀人,不怕惹是非吗?”毛三叔端起一大杯酒来,咕嘟一声,一饮而尽,站起来笑道:“也怕,也不怕。”刘厨子虽不免天天杀鸡杀鸭,可是杀人这句话,他可有些不爱听,认为老姚这个人是不能捧的,越捧越醉,也就不向他再说什么了。这时,毛三叔变了一个态度了,对人总是笑嘻嘻。喝酒的人发脾气,那算什么,犹之一阵飓风吹来了一样,无论来的多么的厉害,吹过去也就完了。刘厨子自己,总也算是个过来人,所以他对于这一点,却不甚介意,坦然的醉后小天地的,放头睡觉去了。可是毛三叔和他不同,整晚的都不曾睡得安稳,只在打三鼓的时候,他就穿衣起床了。原来这座船上,有个更棚,里面有面鼓,有个人坐在里面,顺着更次打鼓,警告船只在黑夜里不得偷渡。

毛三叔所怀恨的那个黄顺,每五天也轮着打更一次。今天晚上,正是该黄顺打更,不过他失脚落水以后,他便对同事丁福说,身上有些发冷,恐怕不能熬夜,请丁福代打更了。毛三叔暗中打听明白了,今天该黄顺打更,至于黄顺临时告假,改由丁福代替,他哪里知道。他起来之后,悄悄的穿了衣服,拔了鞋子,顺手摸着厨房里一把大菜刀,顺了船舷,慢慢地向前舱更棚找了来。他走到更棚门口,手按了舱门,听听里面的消息如何。只听到里面很粗嗓音的,咳嗽了几声,这并不是黄顺的声音,倒有些奇怪,将身子很急的转着,踢了舱板一下响。丁福问道:“谁呀?三更多天了。”

毛三叔伸进头来问道:“今天怎么是丁福爷守夜呢?”丁福道:“老黄身子,有点不舒服呢,今天我先替了他,过几天他再替我。”毛三叔身子虽伸到舱里来了,可是他那右手捏了一把刀,反背在身后,可不让人看到。丁福见他脸上慌里慌张,那身子又斜着不肯正过来,倒有点疑惑,站起来问道:“老姚,半夜三更,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毛三叔张开嘴来,苦笑着道:“我不过是半夜里起来方便方便,没有什么。”说到这里,不便多说了,掉转身子就走,背后那把刀,呛啷一响,在舱门上碰着。丁福这可大吃一惊,追到舱门外来问道:“老姚,你拿一把刀做什么?这、这、这是什么意思?”毛三叔道:“不要胡说了,我拿刀做什么,我是碰了铁链子了。”这还敢说什么,悄悄地回到火舱里去了。在这一小时以后,天色还不曾亮,一勾银剪似的月亮,斜挂在树梢上。有几个大星星,在月亮左右配着。那昏昏的月色,却好照着船边的水浪,闪闪发光。在这上下闪光的当中,一个人背着小包袱,连影子也没有,上岸去了。打更鼓的丁福,拿了鼓棰子,左一下,右一下,打响一声,闷一声,在那里警告河边的船只,不可走偷。可是本船上有人偷走,他可不知道呢。毛三叔睡在火舱里,哪里睡得着?在这更鼓声里,他想到丁福在替黄顺打更,黄顺必是高高的枕头睡着,心里一点痕迹没有。今晚这个机会,总算他逃过去了,九九八十一劫,哼!留着将来再说吧。他心绪忙碌了一晚,到这时无须再想,于是也放落了心灵,安然的睡着。

一觉醒来,水映着日光,已经是由篷缝倒射了进来。耳边上听得人说,黄顺不天亮就走了,准是上岸趁热被窝去了,怪不得昨夜连更都不打呢。毛三叔心里想着,这东西有豹子胆吗?我这样的说了要杀他,他还敢偷嘴不成?我想他就睡在更棚隔壁屋子里,丁福所说的那些话,也必定是听见了。他怕我拿刀在暗里杀他,所以先躲开了。不对不对,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就是冯家的女婿,那么,我何至于杀他?那东西一副贼骨,色胆包天,决不会先害怕的。自己心里如此转念了,急急溜溜地下了床,假装着到前面舱里去收隔夜的饭碗,顺便地走进黄顺住的舱里。见他床铺上被褥还是叠得好好的,箱子提篮,也一概没动,若说他是逃走了,那不像。既不是逃走,半夜上岸,还有什么好事?后堤马家婆家里,自己虽是不曾去过,可是那桔子林里有个单独的人家,那倒是真的,莫非就在那里?趁着刘厨子买菜没回来,且跑到那里去看看。于是将一柄砍柴的斧子,斜插在腰带里,口里自言自语的道:“斧子柄又活动起来了,真是讨厌得很,这回上街去,一定按个结结实实的柄。”口里说着,人就上了岸,不用踌躇,一直就跑到后堤上来。下了堤,穿过桔子林,果然篱笆门里,闪出一户人家。见有两个挑柴草的,和一个老妇人在屋外称柴草。太阳照着墙上,洞开着左右两边的窗户。

毛三叔本想一口气就闯进篱笆门里去的。现在看到人家那样大大方方的,开门启户,决不像是有什么秘密,倒是莽撞不得,因之远远地站着,向那里看去。不料那老妇人不但不怕人,反是迎出大门以外来,向毛三叔遥遥的打量一遍,问道:“你这位大哥,是来找哪一家的,我们姓马。”毛三叔倒不便给她不好的颜色,因笑道:“我在堤上拦上街的柴草。眼见两担柴挑到府上来了,我想打听打听价钱。”老妇笑道:“那好办,你大哥若是等着要烧,可以叫这两个人挑了去。我说好了价钱,二百钱一担。”毛三叔拱拱手道:“不必了,柴有的是,我不过来打听打听价钱。”老妇道:“这位大哥,也不到家里抽袋烟喝口茶去。”

毛三叔见他只往家里让,更显着没有什么秘密,将那袖子掩住了腰间插的斧子头,向人家笑着,点点头,自转身上堤去了。他心里也有点疑惑,若说到牵马拉皮条的人,必然是一脸阴险下流的样子,可是现在看这位马家婆,一脸的和气,就是个慈善老人家。天下的事,耳闻是假,眼见是真,必得打听清楚了,方才可以和人家较量。刚才我若是糊里糊涂的,就跑到人家屋子里去,那可算怎么一回事?这样地说,自己还是忍耐两天为妙,不要弄错了,轰轰烈烈干不成,倒惹人家笑话。自己这样地沉思着,就低了头,将腿要抬不抬的,向堤下面走了去。

正走着呢,身后有人问道:“毛三叔你腰里插了一把斧头做什么?”毛三叔回头看看,却是李小秋。便问道:“李少爷今天这早就回家了。”小秋道:“我特意回来要问你两句话。”毛三叔手按了斧柄,叹口气道:“李少爷,我劝你两句话,姻缘都是前生定。有道是,命里有时终是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那个人儿,既是有了人家的,你就费尽了心机,也决不能到手。依着我说,你就死了心吧。现在师母有些疑心了,只追到我家里来问,问你为什么和我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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