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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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浩然说:”维娜,你来办公室也有这么久了,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维娜摇摇头,说:”没有没有。”

郭浩然仍是笑着,说:”你这是不关心同志啊!”

维娜说:”不是。”

郭浩然说:”那你就是不注意我嘛。”

维娜没有说话,胸口突突地跳。刚才被郭浩然摸了下头,她余悸未消。

郭浩然突然问道:”你说我好大年纪了?”

维娜望望他,说:”郭政委很年轻,才四十出头吧。”

不料郭浩然脸色阴了下来,说:”我这么出老吗?我今年才三十二岁哩。是啊,我长年风里来,雨里去,黑。”

见他不高兴了,维娜很是窘迫。他说自己黑,她不由得又打量他一眼。她心想郑秋轮也黑,怎么就不他这副模样呢?他说自己风里来,雨里去,更是说漂亮话了。维娜去农场七八个月了,从来就没见他下过地。

维娜就更加害怕郭浩然来办公室转悠了。他却比以往来得更勤了,每天会来上好几趟。维娜很希望郭浩然去农垦局开会,去一次就要三四天才能回来。那几天维娜就特别自在。上面开会也格外多,郭浩然每个月要出去两三次。

可是郭浩然每次开会回来的头一天,起码要在维娜办公室坐上一两个小时,同她说说会议精神。其实这都是全场大会要传达的,犯不着事先同她讲。有时候,他就像非常信任维娜,将只能传达到农场领导的精神同她透露一点,样子做得很神秘。维娜听着也并不觉得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无非是先上级后下级,先党员后群众,那些精神最后还是要让大家知道的。维娜先知道了,并不以为自己就享受了什么待遇。慢慢的她也明白了,像郭浩然那个级别的干部,也没什么了不得的高级机密让他知道。

郭浩然像越来越关心维娜了,见面总说:”你要争取进步啊。”

维娜总是点头。她其实弄不懂他说的争取进步是什么意思,还以为自己哪些地方做得不好。

晚上,走在农场的荒原上,郑秋轮说:”你个傻大姐,郭浩然是要你写入党申请书,积极向党组织靠拢。”

维娜听了耳根顿时发热。一个十七岁都没到的小女孩,做梦也没敢想自己会成为一个共产党员。已是隆冬,湖边潮湿的泥土结着冰,踩在上面咔喳咔喳响。夜黑得似乎空间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和郑秋轮。他俩手紧紧挽在一起,在一片混沌中漫无目标地走。那不知名的鸟的叫声,让他们隐约感觉着湖的远近。那鸟夜夜这般凄切地叫着,仿佛丢失了比命更珍贵的东西,在哭泣着寻找。

两人在鸟的哀号中沉默着走了好久,郑秋轮突然说:”你要自己学会看人。”

维娜听了这话,云遮雾罩,就说:”我不懂你意思,你说清楚些。”

郑秋轮说:”如果有人想以入党作诱饵,达到什么目的,你宁愿老老实实做个群众。”

他俩沉默着,走回农场。风越来越大,维娜冷得直哆嗦。郑秋轮便整个儿搂着她,不时又腾出一只手来,在她脸上搓着,搓着,想让她暖和些。他手忙脚乱的,恨不得多长出几只手来。

郭浩然让维娜不明不白地害怕,他身上散发着某种气息令人不安。维娜一直没有写入党申请书。郑秋轮说你不写也好。

很是奇怪,寝室的女伴们突然议论起郭浩然的是非来。平时大家本是很忌讳说领导长短的。慢慢的维娜就听出来了,她们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们并不说得很明朗,又总是零打碎敲地说。听得多了,维娜就知道些郭浩然的事情了。大概是说郭浩然原来在部队走得很红,很年轻就当上了团长,还娶了军首长的女儿。这人一肚子花花肠子,见了漂亮女人手就痒,忍不住想撩几手。有个漂亮女兵,被郭浩然弄到手了,还打了胎。郭浩然老婆知道了,吵得天昏地暗。老婆就同他离婚了。他本来就是靠岳老子上去的,老婆离了,就没了这个靠山,他在部队就呆不下去了。于是转业到农场。但他是狗改不了吃屎,见了漂亮女人就想上。

戴倩好像什么事都是她自己见到过的一样,说:”郭浩然原来那个老婆,别看是高干子弟,丑得雕匠雕不出,画匠画不出。他想当官,老婆丑就丑吧,将就着算了。但是那女人丑得也太离谱了,他见了漂亮女人就犯毛病。”

维娜吓得整晚整晚的睡不着。不知女伴们是怎么看她的,八成以为她不是个好货,利用色相勾引郭浩然,这才混到办公室去。她们故意这么说,就是想让她别得意,无非是落到个流氓手里。

那个冬天,维娜感觉特别冷。几乎每天夜里,她们都会说说郭浩然。郭浩然的烂事儿说得差不多了,她们就说这个人的长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不到四十岁,就像个老头子了。

天气太冷了,又老是寒雨潇潇,郑秋轮不怎么去别的农场玩了。晚饭后,他俩就老是穿着雨靴散步。到处都泥泞不堪,走上几步,靴底就沾上厚厚的泥巴,摔都摔不掉。本应轻松的散步,就成了艰苦的拉练。可她还是得天天拉着他出去走,不愿呆在宿舍里听那些风言风语。

她问郑秋轮:”你了解郭浩然吗?”

郑秋轮说:”听到过很多说法,但道听途说的事,我不会作什么评论。”

有天夜里,两人走着走着,就到了蔡婆婆家门口了。”蔡婆婆,在家吗?”郑秋轮叫到。

不见人回答,两人就想往回走。忽听蔡婆婆喊道:”小郑和维娜吗?进来坐坐吧。”

屋里没有灯,郑秋轮手牵着维娜,摸了进去。蔡婆婆搬了两张小凳子,递在郑秋轮手里,说:”你们坐吧。”

郑秋轮这才听得蔡婆婆鼻子有些塞,问:”蔡婆婆,你病了吗?”

”没有啊。”蔡婆婆叹了声,”今天,是我那死鬼的祭日啊。”

郑秋轮和维娜就不说话了。蔡婆婆也只是轻轻地叹息。今晚没有下雨,只有冷冷的风,吹得屋顶的茅草嗖嗖的响。远处传来那不知名的鸟叫,凄切、苍凉。维娜很想知道那是什么鸟,叫声如此令人毛骨发怵。

”我那死鬼,突然让人带信,说要回来了。”蔡婆婆哭着,”我在湖边望呀,望呀。船过去一条又一条,就是不见他的船。天黑了好久了,我还坐在湖边。我就听见了亡魂鸟老在我耳边叫,就害怕起来了。亡魂鸟,只要天一断黑,它就叫。”

”亡魂鸟?”维娜问。

”你听听,”蔡婆婆停了停,”像哭一样,这就是亡魂鸟啊。”

维娜突然浑身发麻,打了个寒颤。那就是她听着就想哭的鸟的叫声。

蔡婆婆不哭了,鼻音却越发重了。”后半夜,我回到家里。有人上门说,他的船翻了。”蔡婆婆又哭了起来,”那天也像今天,没有下雨,风也不算太大。他再大的风浪都见过,又是个水鹞子,谁想到他会死在水里呢?”

蔡婆婆又说:”难怪那亡魂鸟,叫得那样惨。”

维娜问:”亡魂鸟长得什么样?”

蔡婆婆说:”亡魂鸟,谁也没见过,都是天黑了才出来叫。它是湖里淹死的人变的,是人的亡魂。老辈都说,亡魂鸟,一个鸟一个样。”

蔡婆婆说:”我家那只亡魂鸟,肯定是黑羽毛、黑爪子、黑嘴巴。他长得黑。”

蔡婆婆说:”就是从那时起,我的眼睛慢慢就看不见了。耳朵就格外好,亡魂鸟就老在我的耳边叫。我知道是他,就同他堵气,不理他。你不回来就不回来,为什么要钻到水里去呢?好死不如赖活,我偏要在世上捱阳寿。”

蔡婆婆说:”真是我活冤家,死对头。他天天夜里叫我,叫了我几十年了。每年这个时候,它就像飞到的屋顶来了。他在我耳边哭着叫着……”

有天下午,维娜呆在窗口张望田野,她想念远处正在出工的郑秋轮。知青们正把地边的堆肥挑到油菜田里去,均匀地铺好。天气奇寒,出工的人们却会大汗淋漓。等收工时,马上就凉起来。身体不好的,稍不注意,就会犯病。维娜知道郑秋轮体格很棒,仍是很担心他。

维娜听得脚步声,就知道是郭浩然来了。她马上转过身,同他打了招呼。她并不情愿同他多说话,可是她如果装着不知道他来了,他就会过来拍她的肩。她很讨厌他拍肩膀,分明隔着衣服,却总感觉他的手粘乎乎的,很不舒服。

郭浩然望着她,目光有些严肃,说:”维娜同志,我得提醒你。你不要老同郑秋轮在一起,会影响你进步的。”

维娜说:”郑秋轮怎么了?你们领导不是也让他出宣传刊吗?”

郭浩然说:”那是用其所长,也算是对他的挽救和教育。但是,今后组织上不会再让他出刊了。出刊是严肃的政治任务,让他干很不适合。”

维娜说:”郑秋轮没什么问题呀?他劳动积极,学习认真,关心同志。”

郭浩然脸一沉,说:”看来,郑秋轮的流毒不浅。组织上已经注意到了,郑秋轮影响着一批人。”郭浩然没有再多说什么,扭头走了。他转身时,军大衣的下摆摔得老高,很威风的样子。

维娜有种可怕的预感,却不敢提醒郑秋轮。那天黄昏,没有下雨,风却很大,吹得眼睛冰凉的就像浸在水里。维娜挽着郑秋轮的手臂,一声不响地走着。

郑秋轮却很兴奋,说:”维娜,我看了个地下传单,很受鼓舞。中国还是有很多爱国的热血青年,国家有希望。”

他说着,他就大声背诵起传单来。郑秋轮喜欢的书,能过目不忘。他总在维娜面前大段大段背书。见他那高兴的样子,维娜简直想哭。郑秋轮那激昂的声音,叫寒风一吹,就破碎了,变得幽咽苍凉。

维娜预感到的事情没过几天就来了。郑秋轮被禁闭起来接受审查。命运真是捉弄人,他就关在三楼,在维娜头顶上的房间。郑秋轮从来没有到过维娜办公室,并不知道自己心爱的人儿就在他楼下,离他只有三米的距离。

维娜天天侧着耳朵,注意着楼上的动静。她最担心他们拷打郑秋轮,只要听得上面有响声,她心脏就蹦得老高。那几天,郭浩然没有来过维娜办公室,他在亲自办理郑秋轮的案件,很忙的样子。

农场被一种恐怖气氛笼罩着。知青们只敢同最知心的朋友谈论郑秋轮的事情。见着维娜,他们都不提郑秋轮的名字。她的宿舍却有些反常。自从郑秋轮同她恋爱以来,女伴们好久没有议论他了,这会儿却有人提到了他。她们说得也很谨慎。只有戴倩胆子大些,说:”郑秋轮真会有事吗?唉,好好的一个人,可惜了。”

原来戴倩她们都很关心郑秋轮,怕他真的出事。维娜从文书小罗那里知道,说是在追查一份反动传单,上级公安部门都来人了。维娜吓得脸都白了。小罗一走,她关门哭了起来。

有天下午,已下班了,维娜见楼上的人没有下来,她也不走。她怕自己走了,郑秋轮有什么情况她不知道。等了好久,听到郭浩然下楼来了,正从她办公室门口走过。维娜忙拉开门,说:”郭政委,我想向你汇报一下思想。”

郭浩然皱着眉头,端着个大茶缸,手里的钥匙串儿叮当响着。他也就不忙着去开自己办公室的门,进来了。他坐下之后,脸色就平和些了。不等维娜说话,他先开口了,说:”维娜同志,我一直很关心你,你自己是知道的。我也正想找你谈谈哩。你同郑秋轮搞在一起,是没有前途的,会毁掉你的政治生命。”

维娜问:”郑秋轮有什么问题?”

郭浩然说:”他的问题大哩!这本是机密,不妨同你说说。上面已破获了一个反革命组织。这个组织流毒很广,最近有份反动传单,是这个组织的宣传提纲,流传到我们这里了。有线索说明,郑秋轮就是传单的传播者,他还很可能是这个组织漏网的骨干分子。”

维娜说:”我同郑秋轮天天都在一起,他的事情我不可能不知道。郭政委你说的事,他就从来没有向我提及。我是相信他的,也请组织上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精神,以批评教育为主,实事求是地办案。”

郭浩然却笑了起来,说:”我还从来没听你说过政策水平这么高的话。不过郑秋轮的问题,不是简单的问题,是严肃的政治问题。郑秋轮犯错误,甚至犯罪,并不是偶然的,这同他的家庭背景是分不开的。他的爸爸就是反动学术权威,曾恶毒攻击湖区消灭血吸虫的伟大成果,被劳动改造三年。后来郑秋轮还亲自为他爸爸鸣冤叫屈,到处散布谣言,说中国消灭血吸虫是弥天大谎。组织上多次对他进行过批评教育,可他屡教不改,越陷越深。最近一年多来,他公然四处串连,散布反动言论。维娜同志,我不得不提醒你,有同志反映,最近几个月,你也天天跟着郑秋轮跑啊!有人反映,你们俩还经常用洋话交谈,说的东西别人听不明白。如果说的话见得天日,为什么不说中国话?”

维娜说:”谁说不可以用英语讲话?我哪天还要学日语,学俄语,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我和他只是很谈得来,我愿意同他在一起玩。我们去别的农场玩,也都是些相投的朋友。我们在一起谈工作,谈学习,谈革命的战斗友谊,这没有什么错啊。我们又没有违背农场纪律,也没有误过一天工。”

郭浩然冷冷一笑,说:”我们掌握的情况,没有你说的这么简单。有人见过郑秋轮手里的传单,传单是怎么来的?哪些人看过?又传到哪里去了?这些郑秋轮一个字都不肯说,想矢口否认有传单这一事。你能保证他去别的农场串联,不是从事某种活动?当然你也许会蒙在鼓里,可你要知道,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轻视我们的敌人。”

维娜吓得唇焦口燥。她说:”你这意思,郑秋轮的问题,就属于敌我矛盾了?”她不知哪来怎么那么大的胆量,语气简直是质问。

”如果他的犯罪事实成立,就是敌我矛盾。我敢百分之分保证,他最后会承认的。”郭浩然突然把话头一转,”维娜同志,我同你谈过好多次话了,要你争取进步。可你没有任何积极表现,没有向组织写申请书。革命可不是请客吃饭啊!”

维娜不敢叫郭浩然抓住了把柄,这可是严肃的问题啊,忙说:”我认真考虑过,反省过,觉得自己离党组织的要求还远得很,没有勇气向党组织提出申请。请组织上长期考察我、帮助我进步吧。”

郭浩然却说:”你不同郑秋轮断绝往来,肯定会影响你进步的。我代表组织,郑重提醒你,请你同郑秋轮中止一切交往。”

维娜问:”郭政委,这也是党章规定的吗?我认真学习过党章,见党章并没有规定共产党员,或者进步群众不可以同落后群众接触。就算郑秋轮一时落后了,我同他在一起,也可以帮助他,教育他。”

郭浩然表情严肃,说:”以牺牲一个革命青年为代价,去挽救一个滑向敌对阵营的人,是革命队伍的损失。组织上不希望你这样做。一切反革命分子,我们欢呼他们彻底烂掉,欢呼他们自取灭亡。”

维娜说:”我认为,我们还没有到给郑秋轮定性的时候。”

她的语气并不重,却很坚毅,郭浩然显然被激怒了。他望着维娜,脸上的肌肉几乎颤抖起来,看样子马上就要大发雷霆了。可是,他只是瞪了维娜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然后,他把头低下去,声音有些发颤。”维娜,你不要这样下去,请你离开郑秋轮。你……你会有很好的前途。你是我亲自提议调上来的,我……我很看重你。”

维娜顿时害怕极了。她知道郭浩然说很看重她,意思就是说他爱她。郭浩然说了这话,再也不敢抬起头来。维娜厌恶地瞟他一眼,见到的是落满炭火灰的头顶。他的头发黑而粗硬,紧巴巴贴着头皮。维娜总固执地认为,凡是这种发质的人,都是粗俗而愚蠢的。

维娜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冷冷地说:”我和郑秋轮自由恋爱,谁也干涉不了。”

郭浩然突然站了起来,眼睛血红,望着维娜,轻声的,却是恶恶地说:”你别想同他搞在一起!”

郭浩然气乎乎地走了,门摔得梆梆响。

那个晚上,维娜偷偷哭了个通宵。她并不怎么担心自己,只是害怕郭浩然会因为她的缘故,对郑秋轮下手更黑。就是他俩的恋爱,也完全可以成为郑秋轮的又一条罪名。知青恋爱,要往好里说,可以说你安安心心在农村成家,是不恋城市,决心扎根农村一辈子的优秀典范。要往坏里说,说你乱搞男女关系就行了。

半夜里,维娜起床上厕所,出了宿舍,忍不住就往办公楼方向走去。黑咕咙咚的,她却不知道害怕。从宿舍去办公楼,得穿过球场、食堂、男宿舍区、干部楼。没有路灯,黑得怕人。从干部楼一转角,就望见办公楼了。三楼禁闭郑秋轮的那间房子,亮着灯光。她的眼泪哗的又流出来了。她多想上楼去看看他啊!有人通宵守着,她是上不去的。这么冷的天,郑秋轮有被子吗?他们会让他睡吗?

第七章 维娜与戴倩

第二天中午,郭浩然下楼说:”你吃过中饭在办公室等我,我还要找你谈谈。”

维娜不作声,只点点头。哪有心思吃饭?她把办公室门关了,等着。不知楼上的郑秋轮一日三餐都是怎么吃的?多想再同他一道去湖里偷条青鱼煮着吃啊。

听得敲门声,维娜知道郭浩然吃完饭了。他进来后,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吃饭了没有?”

维娜说:”吃过了。”

郭浩然站起来,说:”天气好冷。”就去关了门。

维娜马上过去打开了门,说:”关着门会煤气中毒的。”

郭浩然便有些不自然了,手微微抖着。维娜什么都不说,只拿火钳盘着火。

郭浩然说:”维娜,专案组的同志都说你同郑秋轮关系最近,想找你了解情况。我自告奋勇,说让我来找你谈。专案组还是我说了算。你知道,让别的同志找你谈,性质上可能就不一样了,就是隔离审查你。我是替你担了担子的。”

维娜低着头,将红红的炭火垒好了,又耙平,然后垒好,再耙平。维娜猜郭浩然可能正望着她的头顶,等着她说声谢谢。她却一言不发。

突然,郭浩然伸手摸了她的耳朵,说:”你的耳朵长得真好看。”

她像被炭火烫了,头一偏,坐直了,望着他。”我的耳朵也是你谈话的内容?”她只在心里这么狠狠地说,嘴巴纹丝不动。郭浩然同她对视片刻,神情就慌了,目光躲了过去。

他不再说话,不停地抽烟。维娜拿了张报纸,夸张地扇着烟雾。他便尽量偏着头,将烟雾朝一边吐。他这姿势,正好耳朵朝着维娜。她不由得瞟了他的耳朵,见那耳根边黑黑的,像是好久没洗过了。她胃里就有东西直往喉咙口涌。

郭浩然不知抽过好多支烟了,把烟蒂朝炭火灰里一戳,低头叹道:”维娜,你真不明白我是怎么想的吗?”

维娜故作糊涂,说:”我自小就不会猜谜,不知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领导,找我谈话,你就谈吧。”

郭浩然突然坐正了身子,望着维娜说:”我是个军人,说话直来直去。就同你明说了,我很喜欢你,想娶你做老婆!”

听了这话,维娜并不害怕,而是气愤。不说别的,光就老婆这两个字,她听着就感觉十分粗俗。平生第一次听别人把老婆两个字用在自己身上,维娜感到极大的羞辱。她把脸侧向一边,望着窗外,说:”你知道我会答应?”窗外没有树,只有发着黄的天空,便感觉不到那正呼呼直叫的北风。

郭浩然说:”你跟我做老婆,不会吃亏的。我会有很好的政治前途,我们今后会过得很好。我会尽量想办法,调到城里去当机关干部,你可以进城做营业员,穿上雪白的工作服站柜台。”

不知怎么回事,维娜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我不喜欢当营业员。”

郭浩然急了,忙说:”你也可以进纺织厂,做纺织女工。”

维娜说:”纺织女工会患职业病,她们要定期吃猪血,清洗吸进去的纤维。我恨死吃猪血了。”

郭浩然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工作了,就说:”我会让你有满意的工作的。”

维娜不想逗他了,很认真地说:”郭政委,我不会答应你的。”

郭浩然沉了会儿脸,突然怪笑起来。望着他的怪笑,维娜厌恶而恐惧。他就那么怪里怪气笑了好久,站了起来,忽又冷冷地说:”你别怪我对郑秋轮不客气!”

郭浩然说完就往外走。维娜也站了起来,望着郭浩然的背影说:”郑秋轮没招你没惹你,你凭什么要这样对他?”

郭浩然回头说:”这同个人恩怨没有关系,是两个阶级、两种立场的斗争。他郑秋轮满脑子反动思想,我郭浩然仇恨一切反动派。美帝国主义手上还沾着我们郭家的鲜血,我那姑妈被掳到美国去了,如今还不知尸骨埋在哪里哩!”

维娜说:”你别说得好听,你可以对着我来,别难为郑秋轮,这同他没有关系!”

郭浩然的脸立即涨成了紫红色,恶狠狠地说:”有关系!就有关系!你爱他,我就要整他!我要开他的批斗大会!我要让他坐牢,我要整死他!”

维娜愤怒得几乎想扑过去咬碎了他。可她双脚发软,坐了下来,浑身发抖。郭浩然背对着门口,逼视着她。她想大声叫喊,却没了力气。她的声音很微弱,说:”你打击报复,你公报私仇。你记住你刚才说的话,我要去告你!”

郭浩然走了回来,躬下身子,几乎像是耳语一样,说:”你去告呀?我说了什么话?有谁在场?谁证明你?告诉你吧,上面公安来的人已撤了,案子完全由我负责。郑秋轮是死是活,我说了算。他的问题可大可小,大可大到坐牢,小可小到写份检讨就行了。你这么爱他,你救他呀!现在只有你能救他。我还要告诉你,郑秋轮若是整死了,就是死在你手里。没有你,我是不会这么狠心对他的。”

维娜没有想到郭浩然会如此卑鄙。她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手脚抖个不停。郭浩然的口很臭,她不停地吐口水。他见维娜什么也不说,以为她害怕了,便笑着说:”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我给你两天时间。”

维娜砰地关上办公室的门,趴在桌上哭了起来。郑秋轮就在她头顶上三米处,不知他是坐着、蹲着、站着,还是躺着?他每餐都吃饭吗?房间里有炭火吗?他们打他了吗?他在想我吗?他如果知道,就在他的脚下,正坐着他深爱着的人儿,或许能有所安慰吧。维娜只是这么傻想,没有任何办法救他,哭个不停。她想坚强些,可眼泪不争气,怎么也止不住。

维娜晚饭也没有吃,一个人跑到了荒原上。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北风裹着细细的雨雾,狼也似的怪叫。她发疯一样奔跑,呜呜地哭泣,放声叫喊。感觉脚下踩着脆脆的东西了,她知道到了湖边。也许湖边的水已结了薄冰。她不知怎么的止住了哭喊,不知怎么的又会尖叫起来。快要下大雪了,只有那亡魂鸟还在凄厉地叫着。

回到农场,维娜径直去了办公楼下,远远望着三楼那亮着灯的房间。不知郑秋轮是否正在受着皮肉之苦。她想郑秋轮八成会被吊被打的。她隐隐感觉不远处有人鬼鬼祟祟的,猜想一定是农场巡逻的民兵。郭浩然总说要时刻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要提高警惕,防止反革命集团的残碴余孽营救郑秋轮,便安排民兵通宵巡逻。

维娜只好回了宿舍。她躺在床上暗自落泪,昏昏沉沉地睡去。半夜里醒来,她头痛得要炸开了。后来又睡去了,却做起了噩梦。维娜被烈烈大火烤着,巨大的热浪把她抬起来,熏上了天,在空中飘行。那天上红云,滚烫滚烫,是一个个火球。她喊着郑秋轮,喊着爸爸妈妈姐姐,却没人搭救。她绝望了,从高高的天空坠落,沉入冰冷的湖水里。

维娜朦胧间醒来。眼睛睁不开,却听得有个女人在喊:”八床发寒了,全身发抖。”

维娜感觉有很多双手压着她,叫她动弹不得。她好不容易睁开眼睛,一张脸慢慢清晰起来。是戴倩。”你醒来了小维,你听见我说话吗小维?”戴倩笑吟吟的。

原来维娜病了,送进了农场附近春风公社卫生院。戴倩被派来照顾她。戴倩望着她微笑,说:”小维你吓死人了,一天一晚高烧下不来,老是说胡话。”

维娜想说,谢谢你,戴倩。可她的喉咙嘶哑了,张口却出不了声。戴倩按了按她肩头的被子,说:”你好好躺着,别说话。你想吃什么,告诉我。”

维娜只是望着她,眼泪汪汪的。她想戴倩其实也是个很好的人。

戴倩说:”农场领导都很关心你,郭政委和我一起守了你一天一晚。他今天清早刚走,场里还有事。”

听说郭浩然,维娜就闭上了眼睛。她想打听郑秋轮怎么样了,却不敢开口。

维娜在卫生院里躺了几天,身子慢慢轻松些了。郭浩然来看过几次,她总闭着眼睛,不说话。郭浩然每次都说,你好好把病养好吧。维娜不去想他的关心是真是假,只感觉他的意思是等她病好了再说那件事。她宁愿永远这么躺在病床上。

窗外,大团大团的雪花,被风裹挟着,卷上去,又窜下来。窗户紧闭着,飞雪让一切都显得宁静,似乎又让她感觉到一种无声的喧嚣。她的脑子里太乱了。

有天,戴倩带了个瘦高瘦高的男人进来,说:”他是春风公社的书记,叫吴伟,也在这里住院,就在你隔壁病房。”

吴伟没有坐下来,站在维娜床前,有些拘谨,问:”你要什么东西,就说。我叫人去取,很方便。”

维娜说:”谢谢了,不需要什么。”她的声音好些了,能说话了。

吴伟站了一会儿,又说:”要什么就让戴倩找我要。”

吴伟像是很紧张,说完就过去了。戴倩过去关了门,回来坐在维娜床前,脸红了好一会儿,才问:”小维,你说他……人怎么样?”

见她那样子,维娜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就说:”样子很精干,也热情。”

戴倩又问:”你说他人长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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