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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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娜说:”我的眼睛是花的,望谁都是两个脑袋。”

戴倩低着头,眼睛望在别处,留给维娜半张红脸,说:”他是他们县里最年轻的公社书记。”

戴倩总不说吴伟的名字,一口一个他,维娜就知道她准是爱上这个人了。

维娜出院的前一天,郭浩然又来了。他头上满是雪花,脸黑里泛青,冻成那样的。戴倩到隔壁吴伟那里去了,病房里没有别的人,另外两张病床空着。

郭浩然问:”你考虑好了吗?”

维娜没有回答他,只问:”你准备把郑秋轮怎么样?”

郭浩然说:”这几天都没有审问郑秋轮,只让他一个人反省。”

维娜说:”你的意思,一定要拿我作交换?”

郭浩然说:”你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呢?我是真心对你的。你跟着我,也没什么不好。”

维娜说:”我从来就没有想过你好还是不好,我只知道郑秋轮好。”

郭浩然语气严厉起来,说:”他有什么好?一脑子反动思想,一个毛孩子。”

维娜说:”毛孩子怎么了?他也可以长到三十二岁。等他长到三十二岁时,比你更能耐!”

郭浩然呼地站了起来,在病房里来回走着,突然立定了,眼睛望在窗外,说:”我可以让他活不到三十二岁!”

维娜吓得脑袋瓜子嗡嗡响,怔怔地望着郭浩然。郭浩然却仍没有转过脸来,背对着她,威风凛凛地注视窗外。这时,戴倩推开门,郭浩然回头横了一眼,说:”我正找维娜谈话。”

戴倩便缩回头,又出去了。郭浩然从怀里搜出一叠材料,丢在维娜床头,说:”你看看吧,这是郑秋轮的罪状。我一直保着他,没有把人交到上面去,就是为了你。我半个小时后回来。”

打开材料,维娜两眼一黑,半天才回过神来。材料上的字,老在爬着,像满纸的蛆虫。看着看着,她感觉头越来越肿胀。列举的罪状,无非是郑秋平日的言论,都是她熟悉的。他的那些话,平时听着都是很有道理的,错不到哪里去。可是,放进这个材料的逻辑框架里面,句句话都大逆不道了。

维娜绝望了,只好想着让步。她眼睛酸痛难耐,泪水直流。听到了推门声,知道郭浩然来了。维娜闭着眼睛,说:”你得保证,放过郑秋轮。”

”小维你说什么呀?”原来是戴倩。

维娜睁开眼睛,见戴倩一脸惊讶。戴倩瞪大眼睛,好半天像是明白过来了,却又将信将疑,问:”难道是这么回事?”

维娜点点头,又闭上了眼睛。戴倩呼吸都紧张起来了,长舒一口气,说:”那这个人也太坏了。”

维娜说:”我恨不得杀了他。”

郭浩然回来了,笑咪咪地问:”戴倩,医生怎么说?维娜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戴倩说:”我问了,明天就行了。”

郭浩然说:”辛苦你了,戴倩。你很讲革命情谊,组织上感谢你。”

戴倩红着脸,说:”我服从组织安排。”

郭浩然又说:”我找维娜谈谈,你回避一下吧。”

维娜一直闭着眼睛,说:”你要保证放过郑秋轮。”

郭浩然说:”你答应了?”

维娜没有回答,又重复说:”你得保证放过郑秋轮。”

郭浩然说:”大丈夫言出,驷马难追。但是,得开个批斗会。要是那天你答应了,他只需写个检讨就行了。这几天,又挖出了很多问题,不开个批斗会,无法向群众交待。”

维娜就不说什么了,闭着眼睛流泪。郭浩然却变得温柔起来,说:”维娜,你还年轻,想问题不切实际,不懂得什么才是革命爱情。像你这么年轻漂亮,而又渴望进步的青年,就应同志同道合的革命同志结成伴侣。我参加革命十多年了,经受过种种考验,政治上是坚定的,工作上是扎实的,生活作风上是过硬的,能够成为你信得过的人,我俩会是一对有利于党的事业的革命夫妻。让我们消除误会,增强信任,手挽着手,肩并着肩,沿着毛主席指引的革命道路,昂首阔步,奋勇向前吧。”

维娜出院的第二天,仍下着大雪。全场知青顶风冒雪,站在球场里开批斗郑秋轮的大会。主席台是半露天的,平时开会、放电影,都在那里举行。下面是紧连着的三个篮球场。主席台的上方没有悬挂会标,也没有张贴打倒谁谁之类的标语口号。显然批斗会是草草开场的,或许郭浩然并没有想好给郑秋轮安个什么罪名,只是要整整他。郭浩然没有亲自主持会议,威严地坐在主席台后面。宣布将郑秋轮押上来的,是另一位场领导。

郑秋轮被五花大绑,让两个民兵揪着,从后面推了出来。到了台前,民兵踢了一脚,郑秋轮就跪下了。郑秋轮很犟,要挣扎着站起来。主持人就对着话筒严厉叫道:”老实点!老实点!”

郑秋轮却不听,身子一直往上拱。民兵就死死按住他的肩,他怎么也起不来。主持人又叫喊:”把头低下来!”郑秋轮却将头高高地昂着。民兵就又去按他的头。

维娜站得很远,看不清郑秋轮的脸,只见他跪在飞雪中不停地挣扎。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泣。可是没过多久,就感到脸上痒痒的。泪水已沿着脸庞哗哗直下。

主持人开始高声宣读对郑秋轮的批判材料。维娜仔细听着,发现他们把原来材料中所说的滔天罪行,改说成了严重错误。看来调子低些了。主持人批判完了之后,宣布由群众自由揭发。沉默片刻之后,就不断有人冲上台去,指着郑秋轮大声叫骂。自由揭发的气势,比主持人更吓人。

维娜万万没有想到,戴倩突然冲了上去,大喝一声:”郑秋轮,你低下头去!”

戴倩的揭发就完全是谩骂,其实就是将她自己平时对郑秋轮的爱慕反过来说,说郑秋轮总在女知青面前炫耀才华,实际上是贩卖资产阶级反动思想。戴倩的声音高亢而尖利,震得人们两耳发麻。维娜身子本来就很虚弱,只觉两眼发黑,双腿发软,倒了下去。

维娜被女知青搀着,回到了宿舍。她整整睡了两天两夜,才勉强起了床。其实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看不起那些上台发言的人。觉得他们落井下石,不讲义气。没有人明着同情维娜,但戴倩却被大家冷落了。

戴倩有意装得很快活,成天哼着样板戏。她总是这样,只要心里有什么需要掩饰,就曲不离口,把革命样板戏翻来复去唱。李铁梅、小常宝、阿庆嫂唱厌了,就老着嗓子唱李玉和、杨子荣、郭建光。

有天,戴倩正唱着”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进了宿舍,见只有维娜一个人窝在被子里,立马就不唱了。她低着头,在抽屉里唏里哗啦翻一阵,突然停了下来,说:”对不起,小维。”

维娜感到莫名其妙,抬头望着她。只见戴倩泪眼汪汪,望着自己的脚尖,说:”我也没有办法。吴伟要我入党,我已交了申请书了。”

维娜低头不语。戴倩又说:”吴伟同我说,我必须积极一些,快点入党,争取早日离开农场,同他一起进城。我实在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过的日子同新岸农场的劳改犯有什么两样?”

维娜仍不作声,窝在被子里缩成一团。戴倩说:”我劝你也想通些。郭政委人恶,谁都知道。他对你还是真心的好。就是年纪大些,其他条件也还行。他是领导干部,手中有权,会让你过好的。”

维娜冷冷地说:”那我把你介绍给他?”

不料戴倩听了,呜呜地哭出了声。维娜以为自己刺伤了她,倒有些不忍了。

维娜也有些破罐子破摔了,不按时起床,不按时上班,故意在郭浩然面前耍脾气。郭浩然不说她,也就没别人敢说她。不知谁放的风,现在全场人都知道维娜同郭浩然好了。有人背地里就说她仗着郭浩然的势,搞特殊化。维娜成了知青们眼里最不要脸的女人。

那些日子,维娜总是睡不醒,一天到晚只想睡觉,可以不吃不喝。只要挨着枕头,人就迷迷乎乎,浑然入睡。就像服用了安眠药。那年的雪,是维娜见过的最大的雪。站在办公室窗口,放眼望去,是漫漫无边的雪原。天蜡黄的,像已病入膏肓。

郑秋轮放出来以后,不再来找维娜了。她仍是去找他。维娜一去他那里,寝室里的男知青就朝她点头一笑,一个一个躲出去了。

郑秋轮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缄默起来,老低头沉思。脸瘦了,显得更黑。只有那双眼睛,仍是炯炯有神。她想劝他别这样,振作起来,却开不了口。两人老在宿舍呆着,不多说话。外面雪太厚了。早没有农活干了,却不准放假。

有天在办公室,郭浩然进来说:”维娜,你仍同他在一起,这是不行的。”

维娜说:”郑秋轮是阶级敌人吗?既然不是,就仍是革命同志。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同他交往?”

郭浩然说:”那你为什么就不陪我坐坐?为什么不陪我散步?”

维娜说:”谁规定的,我一定要陪着你?”

郭浩然说:”我们将结成革命伴侣,就应经常在一起相互帮助,相互鼓励。”

维娜冷笑着,说:”我才满十六岁,到晚婚年龄还有八九年。你等着吧,八年之后,我嫁给你。”

第八章 维娜与陆陀

陆陀总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听着些哀婉的曲子,忍不住饮泪叹息。也不知是忧郁或悲伤。弟弟妹妹总来看望他,一定是老表姐告诉他们什么话了。他们不敢问他碰到了什么事,也不敢过多劝慰。他们欢欢喜喜地进门,让表姐做顿饭吃,又欢欢喜喜地出门了。

”你应该去旅行,这么好的季节。”大弟说。

二弟说:”听些欢快的曲子吧,你的情绪需要调和。”

妹妹说:”小时候真好,四兄妹总在一起打打闹闹。”

其实流泪让他轻快自在,他那嘈杂的脑瓜子也让泪水冲洗得明净如镜。

陆陀内心明白,他爱上维娜了。

这几天,陆陀老给她打电话,她也老打电话过来。他们只说些琐琐碎碎的话,却谁也不说见面。今天陆陀实在耐不住了,说想见见她。维娜很高兴的样子,说:”我来接你,你在楼下等着吧。过十分钟,你下楼来。”

陆陀刚下楼,维娜就到了。上了车,陆陀只瞟了了她一眼,不怎么敢望她。

维娜说:”你瘦了。”

陆陀说:”你也瘦了。”

维娜驱车往西城方向走,陆陀也不问她去哪里。谁也不说话。出西城不远,是高级住宅区,散落些欧式别墅。在一栋两层的淡蓝色别墅前,维娜停了车。房前是青青的草坪,一树栀子花娴静地开着。黄昏将近,房子和草坪都笼罩在梦幻般的夕照里。维娜先让陆陀进了门,再去泊了车。

维娜沏了茶,打开电视,让陆陀坐着,就去了厨房。她没有多说半句话,一声不响地进进出出。一只漂亮的波斯猫怯生生走过来,凝视陆陀片刻,轻轻跳上沙发,偎在他身边。这时,听到了敲门声。维娜出来,开了门。是一位年轻的姑娘。

维娜说:”小玉,今天我自己做饭,谢谢了。”那位叫小玉的姑娘没进门,就走了。她是维娜请的钟点工。

”阿咪比人懂事。”维娜望着他笑笑,又进厨房去了。

维娜说的是这只撒娇的猫。陆陀平时是不接触宠物的,可阿咪实在太可爱了。你只要转过头向着它,它就瞪大了眼睛望着你,喵喵几声。陆陀靠在沙发里不动,它也就紧靠着他不动,闭上眼睛。真让人怜爱。

电视里播放着风光片。林海茫茫,流水潺潺。陆陀有个毛病,看电视不太喜欢看有人的片子,宁可看动物和山水。可是就在他欣赏云松流泉的时候,片中开始有人了。原来是西南某省电视台的一帮记者,跑到东北拍了个叫《松花江纪行》的风光片。不过解说词倒还过得去,那么有人就让他有人吧。风光的确太好了。一会儿,记者们手牵手围着一棵参天大树感叹道:好大的树啊,知道它长了多少年了?随行的山民说,得看年轮。于是,一位油锯手便动手锯树。浑厚的男中音便夸奖我们的油锯手如何技术高超。锯沫飞溅处居然打出字幕:油锯手某某某。只眨眼功夫,大树轰然倒下。浪漫的记者们学着山民齐声高喊:啊呵呵,顺山倒了!记者们围了过去,七嘴八舌的数年轮。一位女士故作天真道:哇,一百多年了也!

陆陀马上换了台,胃里堵得慌,直想呕吐。仅仅只是想知道这棵树长多少年了,就不由分说把树锯倒!”幸好我们人没有长年轮!”陆陀暗自想道,便感觉腰间麻了一阵。

维娜从里面出来,见着异样,问:”老陆,你……怎么了?”

”没,没有哩。”陆陀掩饰着。

”我听着你叹息,以为你……”

陆陀笑笑,说:”我真的没什么。”

维娜就问道:”我们吃饭好吗?”

陆陀随她去了餐厅。两个人吃饭,餐厅就显得太大了。好在维娜将灯光调得很柔和,感觉倒也温馨。”喝点葡萄酒好吗?”维娜问。陆陀只是点头,像个没见世面的乡下少年。他不想多说话,莫名的哀伤总让他眼眶发酸。红红的轩尼诗酒,浓血一般,那是哀艳而绝望的颜色。维娜的厨艺非同一般,菜都做得精致。可他总记不得吃菜,只是慢慢地喝酒,老望着她。维娜也老望着陆陀,目光忽而明亮,忽而迷离。他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很重。他想吃完饭,马上离开。不然,今晚他会拥抱她,会亲吻她。

”你总不吃菜。我的手艺很糟糕是吗?”

陆陀说:”哪里,很好。”

维娜便盛了碗饭,递过来,说:”你先吃碗饭吧,不然,你什么东西都不吃。”

陆陀吃着饭,才仔细品尝了她的厨艺。真是不错。维娜说:”菜凉了,我去热一下。”

陆陀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维娜仍坐下了。陆陀吃完饭,她便收拾碗筷。她只将碗筷送进厨房,洗了手,就出来了。

”你洗把脸吧。”维娜说。

陆陀去了洗漱间,水早放好了。一条浅蓝色毛巾,泡在水里,看着就觉得清凉。擦在脸上,有着淡淡的清香。他想着这是维娜用着的毛巾,心里就有些说不出的味道,很熨贴的。

两人洗漱完了,仍去客厅里坐。陆陀的情绪平静些了。

”喝茶还是接着喝酒?我想喝酒。”维娜问。

陆陀说:”那就喝酒吧。”

维娜端了酒杯过来,说:”弄不清哪是谁的杯子了。”

陆陀说:”都一样。”

维娜脸便泛红,微微咬着嘴唇,递过一杯酒。两人坐在同一张沙发里,阿咪伏在他们中间。它也用过了可口的晚餐,这会儿正打着瞌睡,就像很会保养的美人。关了电视,只有音乐。

今天午睡,陆陀梦见维娜侧身而卧,望着他,目光幽幽的。他记不清自己是坐在她的床边,还是同她躺在一块儿,只是很真切地感觉着她的安静和清凉。他伸手触摸她的脸,却是暖暖的。现在,维娜就同他并坐沙发里,慢慢喝着酒。他内心有些尴尬,却又说不出的快意。

陆陀抿着酒,忍不住又叹息起来。维娜便问:”你心里一定有事。”

陆陀自己的情绪确实不太正常,却又不好明说,就信口胡诌:”我总想,人一辈子太玄妙了。就说我吧,十年前,我怎么也不会知道自己会成为一个自由写作者。今后会怎么样?我不知道。”

维娜点头说:”是啊。我同你说过,我是越来越宿命了。人一辈子,好像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你只管照着上天编好的脚本演出就行了。你们作家写小说,匠心独运,事先布设伏笔。而真实的人生,伏笔早在上辈子就埋下了。我事先没有想到,自己十六七岁碰上的那些人,不光郑秋轮,还有郭浩然、戴倩、李龙、吴伟,等等,都会同我终生的命运有关。有时候他们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可突然有一天,他们就像从一条岔路上窜了出来,拽住了我的肩膀。同所有人的故事,事先都不会知道要到哪一天了结。后来,社会环境变了,我的生活也变了,生意上很成功,我试图把握和改变自己的命运。主动设计和实施自己的生活,却屡不如意。因为早年生活机缘的奇特,加上后来我有条件很自信地体验新的生活,我的经历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更加坎坷。有时候也想,也许是自己把生活弄糟了,可回头一看,原来都是命该如此。这都是后话,慢慢再说吧。”

维娜说着说着就长叹起来了。陆陀有些醉意了,他眼中的维娜面如桃花。阿咪像在做梦,闭着眼睛轻声叫唤,声音有些娇。陆陀心里怦怦儿跳,说:”维娜,我们出去走走吧。”

”好吧……”维娜懒懒地起了身,望着陆陀,目光里闪过不经意的哀婉。

屋外是小区的花园,稍稍起伏的缓坡是人工垒成的,种着厚厚的草,散布着一些桃树和梅树。两人在草地里盘桓着,谁也不说话。头顶是清凉的月轮。

第九章 维娜与郑秋轮

离过年还有三天,终于放假了。维娜去找郑秋轮,约他一块儿回荆都。郭浩然老家在荆西农村,太远了,回不去。他还得在农场值班,得时刻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郑秋轮正好一个人在宿舍,正歪在床上看书,见了维娜,就下了床。宿舍里冷得很,郑秋轮从被窝里出来,冻得直哆索。维娜刚从外面进来,倒不太冷。

”秋轮,你还是坐到被窝里去吧。”维娜说。

郑秋轮摇头说:”不冷。”

维娜说:”坐上去吧。我陪你一起坐上去。”

两人坐进被窝里,脚抵着脚,半天不说话。

他们回荆都,得赶到五十公里以外的湖阳站乘火车,又只有一趟凌晨五点多的火车,很不方便。横竖得在湖阳呆一晚。知青们口袋里都没有几个钱,舍不得住旅社。大家都是大白天往湖阳赶,再在火车站坐个通宵。平时有汽车到湖阳,现在大雪封路,得走着去。

郑秋轮说:”何必在车站苦熬一个晚上呢?打瞌睡是最难受的,又冷,弄不好就会感冒。我们不如今天晚上走,慢慢赶到湖阳,正好上车。”

”好吧。”维娜想着自己要同郑秋轮冒雪走个通宵,有些兴奋。

她又怕郭浩然盯梢,又说:”你等黄昏了,去蔡婆婆家接我吧。”

郑秋轮就沉默了。维娜低着头,回到自己宿舍。她捱到下午,早早的就去了蔡婆婆家。蔡婆婆家没有升火,老人睡在床上猫冬。

”小郑没有来?”蔡婆婆问。

维娜说:”他等会儿就来。”

”维娜你上床坐吧。”蔡婆婆也坐了起来,突然说,”女人哪,心里只有一个男人的。”

维娜坐到被窝里去了。她不明白蔡婆婆的意思,就问:”蔡婆婆,您总想起死去的爷爷吗?”

”你听,他又在叫哩。”蔡婆婆说。

老人说的是亡魂鸟。维娜侧耳听听,只听见风声。”他对你好吗?”维娜问。

”人去了,就只记得他的好了。”蔡婆婆说。

维娜说:”他本来很爱你的吧?”

蔡婆婆叹道:”我们老辈人,哪说什么爱不爱的。是他的人了,心里就只有他。”

维娜说:”蔡婆婆,你真好。”

”好人没好报啊。”蔡婆婆说。

黄昏时,郑秋轮来了。”蔡婆婆,我从荆都回来,给您老拜年啊。”郑秋轮说。

”受不得啊,受不得啊。”蔡婆婆说,”小郑啊,你们两人好就要好到底啊。是病都有药,只有后悔病没有药。”

郑秋轮支吾着。维娜缄默不语。屋里黑咕隆咚,谁也看不见谁的脸色。

出了门,弥天大雪正纷纷扬扬。这会儿没什么风,雪花曼舞着,好像还有些羞羞答答。维娜和郑秋轮都穿着军大衣,很时髦的。他们一件行李也没有,真正的无产阶级。不必沿着路走,他们只感觉着大致方向,穿行在茫茫雪原。不一会儿,天完全黑下来了,脚下的雪白里泛青。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了好一会儿,手才牵到一起去。维娜却嫌不够,整个儿吊在他臂膀上。郑秋轮浩叹一声,便一手牵她,一手搂她。两个人就这么缠在一起,在雪地里慢慢的走。走着走着,维娜不走了。她拉住他,扑进他的怀里,头使劲地磨蹭。他的胸膛宽而厚实,体温带着他特有的气味。她很喜欢闻他的体味,那是一种不名味道,有时让她胸口砰然而动,有时让她安然入静。维娜多么依恋他的胸膛啊,这胸膛让她知道什么叫男人。

郑秋轮突然一把抱着维娜,把她扛了起来。他扛着她走,说:”娜儿,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哩!”

他叫她娜儿,维娜听着只想哭。他俩平时都叫名字,多数时候什么都不叫,只说哎!

维娜便挣脱着下来,伏在他怀里,使劲亲他的胸膛。亲着亲着,维娜呜呜哭了起来。郑秋轮一边揩着她的泪水,一边亲吻她,什么也不说。

两人默默地往前走,紧紧搂在一起。天地之间,只有维娜和郑秋轮。有很长一段路是沿湖走的,湖面黑黑的,同天空浑然一体,似乎只要从雪野上往前跨一步,就能飘飘然遁入太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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