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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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一塘静,田蛙几声呱。

那一页田字方格纸,也许是从她弟弟的作业本上扯下的吧?而五言绝句的格律练习,却是由于怎样的一种启迪又是怎样开始的呢?那一份儿闲适的恬淡是真实可信的吗?如果可信,又为什么逃亡呢?

朋友说:“这没什么,顺口溜而已。拆开了,倒是两条小对子。南方的乡下,尤其两湖,多有目不识丁,却能口出对联的老农。识几个字的,自然就更有了那么点儿意思。”

朋友说完,匆匆地就走了。面对那一页折了一两折的田字方格纸,我又陷入了对于人生非常之宿命的沉思……

安定是以安定本身为基础的,社会的安定以民众的安定为基础。

民众的安定以民众的心理安定和情绪安定为基础。

这类乎废话。

不算废话的话倒可能是下面的一句——废话是因为说多了而无效才成废话。

3. 初级阶段是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

广大民众的心理和情绪早已处在极不安定、极其浮躁、极易发作的崩散状态。从南方刮来的普遍软绵绵的吟情叹爱的流行歌曲,如同企图抚慰人们心灵的商女。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源源地卷裹着金钱。相反方向刮来的强劲的“西北风”和“东北风”似乎大有扫荡软绵绵的南方熏风不唱狂人们不罢休之势。这股风和那股风最终卷裹走的都是金钱。霓虹滚灯为一代代新潮歌星制造红光紫气。演唱会广告和有奖储蓄广告争夺宣传地盘。当我们今天回首龙年的时候,是不是给了我们一种“长歌当哭”的虚假之感?

大兴安岭失火了。

“那么大的火,怎么就被扑灭了呢?”

云南发生地震了。

“怎么不发生在北京呢?”

飞机失事了。

“怎么不是当官的们坐的呢?”

报载某省某市某局长贪污案发。

“嗤,不就是个局长嘛!”

在今天,追录这一切,似乎全没了意义。但是,它的的确确应成为一九八九年在狂飙嚣起的前期备忘录。物价上涨超过了人们的心理承受能力。贪官污吏层出不穷,层层结网超过了人们的容忍程度。腐败现象激起的似乎已不再是愤怒而是差不多麻木了的冷眼。赌博、卖淫、弃婴、少儿辍学、垃圾文化……一切的一切,官方的最终解释是“初级阶段”,民众的认同逻辑便只能是——“初级阶段是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

有两件事现记追录如下:

其一:有天中午,因来人误了做饭。眼看到了儿子上学的时间,只好领他去北影小食店。因没换米票,不卖给米饭,却又没有面食。央求许久,总算勉强卖给。六两米饭,收了七角二分钱票。六两米饭,七角二分!我那种愤怒,简直不能克制。以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竟敲我的竹杠!大吵一通,摔碗而去。六岁的儿子空腹上学了,独自个儿一个下午气得恨无宣泄处。发誓明天还要去吵个孰是孰非。憋着股窝心大火,待到妻子下班,咄咄地问大米究竟多少钱一斤?答曰农贸市场售价九角,还要一斤米票。又问:无米票呢?答曰一元二角。掐指一算,六两米饭,可不七角二分吗?想起卖饭的有话在先——粮店没米,这是从农贸市场买来的议价米!却原来吵得理亏的是我自己!悻悻地再问:“一斤米,怎么就会一元二角了呢?”妻子没好气地回答:“你问我,我问谁去!”唉,唉,不常采购的我,保留头脑中的仍是几年前的米价——最贵也不过三角七八分。仅仅几年,涨了三倍,不能昧着良心总指责中国老百姓心理承受能力差啊!于是第二天,早早地到小食堂去,向人家承认错误。正是:男儿本非吝啬女,把得铜钱先市米!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其二:龙年岁尾,我已调至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却仍家居北影院内十九号楼。一日贵客临门,洽谈儿童电影赞助事宜。平素不借钱,升官才乞讨。肯赞助的一视同仁,皆以贵客款待之,不代表儿童电影制片厂的原则,仅只是我个人意向。贵客提出参观童影,欣然奉陪前往。北影童影相距不远,出了北影后门便是。贵客的小车抵达后门,守卫的“经济警察”板起面孔不肯放行——从前门绕!绕便绕,那态度,可就使预备赞助的贵客不舒服。尴尬的当然更是我。小话一打,谦恭半扎,总算获得了“门爷”恩准的一摆手。回返时,叮嘱司机:“咱们还是前门绕行吧!”司机不以为然:“前门后门,这不都是回你的吗?难道你们厂有规定,回自己的家也不许打后门回了?”北影厂据我所知还没这么一条规定,托儿所、小卖部在后门,若不许住厂内的人从后门回家是荒唐的。说话间,车已拐上便道,接近后门。非本厂司机,自然不能硬逼着绕前门。结果不出我之所料——“门爷”横眉立目,泰山也似的挡于后门口,吆喝之声如促骡马——“出去!出去!”忙不迭地、赶紧地我就下了车。对方却哪肯再理会我说尽的谦恭的小话!没奈何只有对贵客讪讪地道:“对不起你们从前门绕吧,我从后门步行回家。”对方凛凛地朝我伸臂竖掌。臂若杵。掌若镗。厉曰:“你也得从前门绕!”

这便奇了。

当然要问为什么?

从前门绕,车行十分钟。从后门入,十个数内车便到我楼下了,还指令我也从前门绕!

“因为你刚才说了,你是童影的!”

“可我家住北影院内!”

“那你也明明是外厂的,前门登记去!”

“难道要我每天回家,都得在前门登记?”

“那我不管!”

“可我还有一半的关系没调到童影!”

“那我不管!”

明摆着,今天这一位小小年纪的“门爷”心里不痛快!

难道我好话一打谦恭半扎地忍到了这份儿上就很顺气吗?

我大吼一声:“你浑蛋!”

“你骂谁?”

“老子骂你!”

对方跨将上前,便待动武。

我的贵客连同他的司机,慌慌地钻出小汽车劝架。

我怒不可遏,准备接招。

对方见我并不示弱,退入岗亭,抓起电话,急急求援:“后门有个歹徒捣乱,都赶快来!”

贵客连同他的司机劝我:“你上车你上车。咱们兜风去!咱们惹不起!”

我当然不能临阵脱逃。长这么大我就没在什么关头临阵脱逃过。

转眼间已围了许多人。转眼间一队经过专门训练善于擒拿格斗的“准士兵”,或跑步或猛蹬着自行车,气势汹汹地一往无前地就奔将到了!一个个攥着武装带握着黑漆警棒。

要么束手就擒,要么见个高低。

我从地上抄起铁棍一抡,高叫:“谁先上,谁先死!”

他们还真不怕死。

我也到了既不怕被打死也不怕打死别人的份儿上!

那一条铁棍沉甸甸的足有三十斤。

那时刻我头脑中一片空白。

眼见一场以寡敌众的恶斗即将发生——而我只图拼个天昏地黑、拼个头破血流、拼个你死我活。那时刻我真的暴怒了真到了一丁点儿都不惜命的地步了。我的对手们竟至于不敢贸然上前。他们来到北影以后第一遭碰到一个我这样的。

人们劝着、挡着。

幸亏来了几位导演,他们穿的很是体面。他们怕的是我吃亏,不遗余力进行调解。

“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嘿嘿,拍电影的……”

可爱的几位导演朋友!知识分子的本能的谦虚作祟,似乎都有点不好意思自称是导演。若说是导演,也许给他们点儿面子,拍电影的可就杂了——这又不是拍电影!

“闪开,今天我们非教训教训这小子不可!”

“谁教训谁不一定!”

我横着铁棍单等有机会像孙悟空那么抡……

混乱中也不知什么人硬是从我手中夺去了铁棍,抛掷于地,喊:“冷静!冷静!双方都克制着点儿,他是儿童电影制片厂的副厂长!”

这一句话倒起了效果——对方们一个个那副愕然的样子就甭提。

“他是作家梁晓声!”

替我担心的人赶紧在见了效果的“副厂长”后又续上一句。

对方们面面相觑,不但愕然而且怔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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