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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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个我们北京市的男人,正揪住一个乡下的蹬平板车送汽水的青年。他们——那两个我们北京市的男人,都特壮实,年龄都在三十五六岁。其中一个,还戴眼镜,半斯文不斯文的。而那蹬平板车的乡下青年,却精瘦,年龄绝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无疑刚才正是他呼喊救命。我以为他准是因为卖假汽水被识破,而那个揪住他的半斯文不斯文的北京汉子,要么是卫生检疫部门或市场管理或税收方面的工作人员,要么是受坑了的买过他汽水儿的人,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进行教育。

“我一没碰着你们人,二没撞着你们自行车,我为什么跟你们走?我知道你们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呀?”

“你他妈逆行啦!你他妈违犯交通规则啦!明天‘七运会’,就开幕了你知道不知道?”

“甭跟他啰唆!跟我们走!不走老子揍扁了你!”

“你们还骑自行车带人了呐……”

“敢还嘴!”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连我在三楼的窗口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我不跟你们走,打死我也不跟你们走!你们狠!把我弄死在哪儿,我家里人还不清楚我怎么死的呢!”

那精瘦的,蹬平板车送汽水儿的,软弱可欺的乡下青年哭了……

啪——他又挨了一记更响的耳光。

世上有那么一种人,是见不得以强欺弱之事的,非常遗憾,我正是那么一种人中的一个。我尤其见不得城里人欺负乡下人,更见不得北京的城里人欺负乡下人。

遇到这类事,总该有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平息了之才对。既然偏偏让我开窗看到了,我想,我该出去说上几句公道话,顾不得换鞋,穿着拖鞋,匆匆下楼。我怕迟了一步,那乡下青年再挨一耳光……

来到外面,却见我们童影宿舍的楼前,路这一侧,已聚集了些人,隔街观望……

一位妇女已对周围的人小声说:“在街口就挨一顿打了。跟到这儿又打,我亲眼看见的,的确没撞到他们,在街口那儿,他们逼人家给他们二百元钱才肯了事。人家拿不出,他们就用汽水瓶子打人家头。幸亏两下都躲过去了,要不然还不头破血流呀!”

原来是两个企图找借口敲诈的家伙!

我听了不禁七窍生烟。

我们这条小街,是一条南北马路上岔出来的小街。马路是由北向南的单行线。而由南向北要拐入我们这条小街的骑车人,将车蹬上一段三十来米长的人行道再蹬下来,亦算不得违犯什么交通规则。交通规则,不可能是对一切小街、一切胡同都照搬有效的……

这时,那两个家伙中的一个,因不能将蹬平板车的青年拖走,众目睽睽之下,也不便公然将手伸入青年的衣袋抢钱,而且,为了达到敲诈之目的,已耗时过久,于是显得愈加暴戾凶恶起来。

他用一条胳膊夹住青年脖子,并用膝盖猛撞青年腹部。那青年由于窒息,脸涨得紫红,大张着嘴,却喊不出声……

我觉胸中一股怒火直燎头顶!

“住手!”

厉喝一声,大步跨过路去。两个家伙闻声同时望向了我……

“三个数以内,你不放开他,老子管叫你脑袋瓢开花!一、二……”

我想我当时的样子,大概确实使他们意识到——碰上了一个不要命的。颈椎病,令我的脖子不能完全伸直,即使正视别人的时候,脖子也是显得硬挺地梗着,头也是侧着,尽量将目光向上挑起而已。打个比方,斗牛场上的斗牛,一般就是那么地瞪着斗牛士的。戏剧舞台上的牛二,也是那么地向杨志进行挑衅的。

不待我数到三,确切地说,我刚开始数一,那个用胳膊夹住青年脖子的家伙,就心虚地将那青年放开了。

“你!……你是干什么的?”

另一个低声嘟囔:“碰上了打抱不平的……”

我大声说:“对,老子今天就是要打这场抱不平,活该你们两个王八蛋碰上了!”

“你!……你敢骂……”

我一手攥着一只汽水瓶向他们逼近:“对!老子就是敢骂你们两个王八蛋!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公然敲诈勒索,大打出手,难道还不该骂吗?”

他们一步步向后退去……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其中一个,先自软了下来。

我瞧瞧那被欺负的青年,见他脖子,已被勒得皮下瘀血。仍胆胆颤颤,一副怕得要死的样子。我又指着他的脖子怒斥两个王八蛋:“你们他妈的欺人太甚!”

“算啦算啦,我们饶了他……”

另一个推起自行车欲走……

我怒喝:“站住!”

他朝我一瞪双眼:“你还想怎么样?”

我说:“道歉!认错!还我们社会一个公道!”

他说:“老子没向别人低过头认过错!”

我说:“那你是在今天碰上我以前……”

我放下汽水瓶子,手疾眼快,将他的自行车锁了,钥匙攥在我手里,转身往家便走……

这时我反倒完全冷静了下来。我已经对他们有了一种判断。这判断便是——他们还不算真正的流氓,更非亡命徒,充其量是两个“准流氓”,也就是那种在心理方面遭到流氓意识污染的人。这种人在我们的生活中相当不少,并且正在逐渐增多。平时他们混迹在正常的人群中,一个个人模人样的,绝不至于被认为是流氓。但是在某些特殊的、哪怕稍微特殊一点儿的情况之下,他们那被流氓意识所污染的心灵,受到自己的某些卑劣念头的诱发,便会产生出某些丑恶和邪恶,凶狠残暴起来。比如雪上加霜、落井下石、幸灾乐祸、以强欺弱,等等。遇有可以坑人一次、骗人一次、害人一次、巧取豪夺一次、敲诈勒索一次、暴虐同胞以消遣取乐一次的机会,他们是绝不会错过的。区别在于,仅仅在于——真的流氓中的相当一部分,大抵同时是亡命之徒,而他们却缺少亡命的胆量。他们纵然装出亡命徒的架势,其实并不敢真的和谁玩儿命。尤其在对方凛然不惧的情况下,他们骨子里的“孱头相”就呈现出来了。刚才我闻到他们中施暴施虐的那一个,口中喷出些微酒气,我想,他们肯定的中午在什么地方吃饭时喝了酒,见那蹬平板车送汽水的乡下青年是个软弱可欺的,打算趁机敲诈勒索一百二百的,“埋单”的钱不是就又回到他们衣袋里了吗,偏偏那青年身上并未带着钱。如果带着,早已被他们抢夺了去无疑。于是他们企图将那青年的平板车连同车上的几箱汽水儿,扣在什么僻静地方,逼迫那青年只得取了钱或借了钱去“赎”。而那青年又不肯,似乎横下了一条心,命在车在。他们呐,原本不是打算要他命的,只不过想要钱。心思在钱,又要不成,难免的恼羞成怒,大打出手。即使他们与真正的流氓歹徒、亡命小子倘有区别,即使“事件”的全部“起承转合”不过尔尔,他们的行为也够可憎可恨的了,更令人可恨可憎的是像他们这一类人,日渐地多起来了。打个不太可能的比方——中国一旦又沦为殖民地,汉奸便会多起来。充当鹰犬欺压自己同胞的中国人,便会多起来。何况,现在于我们的生活中到处流行的逻辑是——不怎样……白不怎样。比如不贪污白不贪污、不受贿白不受贿、不坑人白不坑人、不骗白不骗、不敲诈白不敲诈、不勒索白不勒索……

我想,他们如果要自行车,那么必得跟随着我,到我家里要他们的自行车钥匙。我不担心他们会在我家里把我弄死。谅他们也没那个狗胆,在我家里弄死我也不那么容易。起码我比他们更清楚——菜刀放在哪儿……

只要他们跟随我迈进了我的家门,我决定以另一种态度对待他们。我会请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我会请他们吸烟,请他们喝茶,不想喝茶,想喝咖啡,家里也有——朋友送的,我不喝咖啡,妻子也不喝,儿子更不喝。他们如表示愿“笑纳”,我也可以拱手相赠。不过我真的希望,在我的家里,在另一种情况之下,在另一种气氛之下,我能和他们好好谈一谈。我要坦率地向他们指出,他们那一种趁机敲诈勒索的心理,他们那一种光天化日之下对同胞施暴施虐的行径,的的确确是卑劣的、邪恶的、丑恶的。人,尤其是男人,惧悍畏强而又同时欺虐弱小,的确是可以归入到王八蛋一块堆儿去的。或说我是想教育他们一番,也未尝不可。我并不好为人师。但我以为,于我们中国人而言,今天提倡互相教育教育,很是时候,正是时候,丝毫也不书生气,丝毫也不显得是一个矫情的愿望。我们中国人的有些愿望,分明的是很矫情造作的。或者说那愿望本身并不坏,甚至是良好的、美好的,但我们表示的方式,以及某些很矫情很造作的口号,有时候却是令人感到害臊的。中国人不在最起码的人性、人道、人心方面互相教育,自己教育自己,难道还要等着外国的传教士捧着《圣经》在中国大盖教堂来对我们进行起码的道德和灵魂教育吗?难道还要等到十二亿中国人中,已经有九亿在心理素质变成了“准流氓”、痞子、见死不救的心灵麻痹者,和有虐待症(这一点主要表现在虐待同胞方面)前兆的人的时候吗?怕就太晚了点儿……

跨过小街,不过十几步路。朝家走时,我心里想了很多事,很多类我们中国人,很多种社会现象。不,当然不是想,那是不可能的。我的意思是,那一时刻我头脑中思绪纷呈,如鹅毛大雪,飘飘扬扬……

“大哥,大哥,您别这样,有话好说……”

他们中的一个追了上来……

竟开始叫我“大哥”了,“准流氓”们的嘴脸和招数正是这样子的。

我站住了。

“大哥,我们还有急事儿,真的,还有正经事儿要办。您把车钥匙无论如何先得还给我们……”

并且——“您”起来了……我说:“要车钥匙?给……”他一接过就想走。我说:“先别走。”他站住了,回头困惑地望我。

我又说:“你得向被你们欺负的那青年低头认错。就当着这些围观的人的面。否则,你还是休想走成。除非你的车从我身上压过去……”

他望向那些围观的人们。

围观者中,有人流露出极为索然的神情,走了。我想,他们一定很讨厌我——因为由于我的出现,一场原本可以“白相白相”、可以预料准会有些刺激场面的街头戏,眼见得大概是“白相”不成了。“看白相”——这一种极其典型的三十年代上海小市民的丑陋心态,像前两年上海曾经爆发过的乙肝病毒一样,已重新传染向全国人。在北京,受到这种过去年代遗传下来的,我们可以称为“上海小市民白相病毒霉菌”传染的人,日渐地多了起来。这是一种跨地域、跨世纪的传染。个中原因细分析起来,是较复杂的,此不赘言……

由于那些一心“看白相”的围观者的离去,由于他们离去时脸上流露出的遗憾而又索然的神情,竟使那两个家伙又气势汹汹起来。即使傻瓜也能从这一“动态”中得出结论——原来在某些人的心里,他们并不可憎。

何况他们又不是傻瓜。

我内心里倏忽间涌起一股悲哀……

“不认错,你又能把我们怎么样?”

离去的人,有几个又驻足了。大概他们认为——还是值得看到最后的,说不定“高潮”在后吧?

这时,我们童影的一位同志,拍过电视剧《好爸爸坏爸爸》和电影《我的九月》的导演尹力,也跨过马路来了。

他指斥他们:“少废话,打了人,而且把人打成这样,就得低头认错!”

他们见多了一个打抱不平的,又软了下来。

他们中戴眼镜的那个,出于无奈,很识时务地,向那个被打的青年抱了抱拳,连说:“好好好,我没打你。他打你了。我替他向你认错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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