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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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他们这样说了,我便放开了拖住他们自行车后座的手。

事情到此,也该了结了,我也该回家去了。不承想却又发展出了一个“欧?亨利”式的结尾。原来,那蹬平板车送汽水的乡下青年,并非一个外地的乡下青年,而是北京“塔院”公社的一个青年。这“塔院”公社是北京“都市里的乡村”,和我们这一区域近得不能再近。周围几家单位的几幢宿舍楼,便是在“塔院”公社的土地上盖起来的。他还是我们北影一位退了休的老职工的侄子。那老职工退了休以后,在北影后门摆摊卖东西,自然也卖汽水。他的侄子,是从汽水厂拉了汽水给他送的,早有人向他报信儿——他的侄子在挨打受欺负。

他赶来了。

于是局面又有了戏剧性的变化。

我曾在北影后门那儿见过他,矮,较胖,一张红润的气色很好的圆脸,稀疏的刚刚剃短的白头发楂,装饰着亮光光的半秃的头。

显然的,孰是孰非,他已经知道了。

他仔细地看了看他侄子的脸、脖子——那青年嘴角有血迹,脖子皮下瘀血,耳后青肿。

他倒也理智,起码显得比我刚才理智,镇定地说:“走吧,上医院吧。”

又多了这么一个老头,两个欺负人的家伙完全陷入了被动。一把年纪的人,你推人家一个跟头,或许就闹出人命官司。

我想,人家的直接法人和保护人来了,我该悄悄隐退了……

趁那青年冤屈骤发,宣泄地蹲在地上大哭时,我一句话没再说,转身回家了……

重新躺在床上,我再也睡不着了,头也愈加的昏晕。仿佛后脑已经岩化,已经没有了任何空隙似的,仿佛我思想一切事,只能在前半部分大脑中进行了。却依然的思绪纷乱,不由得不想,不能不想……

我默默地对自己说——停下来,停下来,什么也不要想!梁晓声你所看到的、碰到的一切人、一切事,并不值得去想,徒想也无益啊!也许生活原本就是那样的。皆因你选择的活法,是一种离群索居的活法。所以听到了、看到了、碰到了,便“友邦惊诧”。这无非是你少见多怪。今后见惯了,也就不会再怪了。也就不会再多管闲事了,更不会再抱打不平了……

思想却停止不下来。遇到有人格侵犯性质的一部分人虐待另一部分同胞的现象,不管前者们是警察,是公安人员,或是青皮、痞子、流氓,我都是难免要产生所谓“正义冲动”发出所谓“正义呼喊”的……就算是种疾病,而我已经得上了,而又是有些“先天性”的,且目前来讲,医学界又没研制出什么特效的药可以使我这样差不多不可救药的人得到救治。尽管长寿、减肥、壮阳、补肾和促进性欲亢奋之种种药物的广告满天飞,关于我这种病却至今仍无半点儿福音传播。那么让我可拿自己怎么办才好呢?我总不能因此就干脆一了百了,把自己弄死啊!何况,不少染上了梅毒的人还不想死哪,我也就死皮赖脸地姑且苟活着吧。

如今,足以诱发我这类“重病号”之人的病势反复发作日渐加重的直接的、间接的因素是越来越多了。所以我对“康复”成一个较“正常”的中国人,也就基本上不抱什么希望了。

既然想开了,不抱什么希望了,便不打算“正常”到什么程度了。再者说了,怎么样才是一个“正常”的中国人“正常”的程度,也没有一个心理学或病理学的界定啊!

2. 被驯化了的社会“仗义”

教训是有的,不止一次。深刻的那一次,发生在火车站。我可不想白纸黑字明确指出是发生在哪座城市的火车站。事已过去久矣,你说在那儿发生过,人家说没在那儿发生过。人家肯定有旁证,而你已无法找到一个旁证,人家若把你告了,告你诬蔑,告你诽谤,你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将自己白白地卖给了大小开的垫脚纸,也就是那些专以“花边新闻”充斥正版内容的媚俗报刊了吗?

所以,为了不给自己引起“官司”方面的麻烦,不至于被推到被告席上,我郑重声明——我所经历的,读者可以想象是发生在任何一个省任何一个市的火车站的事。只是切莫和北京火车站想象到一起去。

那是在冬季,那是在春节前夕。我为北方某刊的一位副主编排队买返回哈尔滨的火车票,不消说,人相当多,队排得老长,但秩序还好。至十一点多钟,我离售票窗口只十二三米远。忽然,我那一队的前头乱成了一团。排在我身前的人到前头看了看,回来嘟囔说——售票员吃饭去了,窗口关了。这么一来,长长的一队人,便不知所措了。后面的人一下子拥到前面来了,有秩序的一列队不再是队了。这时就出现了一名治安警,是个小伙子,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两队并一队!两队并一队……”

他吆喝着。

然而旁边一队的人们,是不情愿让许多溃散了队形的人并入其中的。他们一个紧挨一个,有的甚至搂抱着前者的腰,同仇敌忾,不许任何人“夹楔”的样子。

溃散了队形的人们,都是巴不得并入那一队中去的。若不并入进去,岂不白排了一上午队吗?即使并入进去,至少也得再多排半个小时,一些人不得不并入进去;一些高喊着:“不许夹楔!”——一时间互相吵吵嚷嚷,激头掰面,两队都乱了。

“吵什么!吵什么!不许吵!”

二十五六岁的小治安警,竭力重新维持好秩序。

“别搂着抱着的!放开,放开!”

他用警棍敲打着搂抱住前者后腰的人们的手,并将溃散了队形的人们,往那一队里推搡——那情形,真的,人不大是被当成人对待了,而像是一群羊,一群骡马,一群牲口。

我和我身前的一个人,也就那么被推搡到了队里。我身前的人,是沈阳某大学的一位中年教师。按说,被推推搡搡,应是我们中国人很习以为常的事。尤其,被治安警之类的人推搡,更应表现得习以为常。我自己当时就表现得极其习以为常,并和他低声聊着什么,没有丝毫逆反心理。真的没有,不是假装。公平论之,那小治安警,也确实是在尽职尽责啊。你总不能要求二十五六岁的人家,一边尽职尽责,还言语温良,举动得体吧?

那沈阳某大学的中年教师对我嘟囔:“把秩序搞乱了,都是因为他们自己做得不好……”

坏就坏在他的这句话上。

那小治安警,本已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了,却猛地转过身,倏地扬起手臂,手中警棒指着他:“你说什么?”

也不知那小治安警的耳朵怎么那么好!

中年教师一怔,害怕了,忙道:“我没说什么,没说什么呀!”

如果事情至此,那小治安警肯放他一马,接下来也就没我什么事了。可那小治安警,不知心里憋了一股什么邪火,竟在他已经分明地感到害怕的情况之下,仍不肯放他一马。

小治安警手中的警棒依然直指着他:“没说什么?没说什么难道是我耳朵出毛病了!”

其言呕呕,声色俱厉。

他更加害怕了,脸上堆下难堪的笑,只好承认:“我刚才是说了一句,其实也没什么恶劣的用意,只不过是认为,本来原先秩序好好儿的,是你们售票的人做法稍欠考虑,才……”

“你刚才还说,是我们自己把秩序搞乱了,对不对?”

“我……我并没有直接地那么说……”

“按你刚才的话说,也是那么个意思!我在这儿维持着秩序,你散布那样的言论,是什么居心?”

口中出一句话,警棒朝那大学教师胸前捣一下。

“我……没什么居心……”

“我看你居心不良!你还狡辩你没什么恶劣的用意!我看你用意很恶劣,是煽动!”

我从旁看不下眼去了。

请读者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刚才我还和那大学教师聊着,聊得还挺投合的,这会儿他只因嘟囔了一句多余的话,而且又不是自言自语嘟囔的,是对我嘟囔的,眼见得有被揪扯进治安值班室去的可能(读者诸君比我清楚,一个人一旦被揪扯到那种地方去,将会发生多么令人屈辱的结果),你们说我可能将脸转向一旁,目光望向别处充聋作哑吗?那样子我自己也会感到很尴尬啊!

我不得不开口劝解:“朋友,别这样,别这样对待人家,人家好歹是一位大学教师,又没犯什么法,你这样对待人家不好!”

“没你什么事儿,你就少插嘴!”

警棍又倏地指向了我的脸。我也一怔,立即缄默了。

小治安警继续训那大学教师:“你下次记着点儿,公共场所,少胡言乱语!知识分子更要少胡言乱语!还嫌这社会治安你们搅得不够乱啊!”

如果我当时能再忍一忍,人家小治安警也就会转身离开了,那么后来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

但我竟没能忍住。须知那大学教师身上所有的那么一种毛病,我自己身上也是一向有着的啊,而且比他只有过之,毫无不及。

我欲忍而终究没能忍住地说:“同志,你这话的打击面就太宽了。你是人民警察,这样子对待公民,影响就不太恶劣了?我完全同意他的看法,秩序本来就是由于你们售票人的做法不当才搞乱的嘛!要去吃饭,也应先有你们的人出来帮着把两个队并好,再关上售票窗。如果那样,何至于……”

“你他妈是干什么的?”警棒狠狠捣在我胸口……

我又识相地缄默了。

那大学教师见势不妙,也很够意思,立即赔下笑脸,替我“认罪”:“同志,算啦算啦,我的看法,我现在已经认识到是完全错误的了,所以他说他同意我的看法,其实是同意了一种错误的看法嘛!我代他,我们两个,都向您承认错误行不行?”

小治安警,打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悻悻地转身走了。我和那大学教师对望着,都不禁摇头苦笑。

我尽量压低声音说:“这跟解放前的旧警察作风还有多少区别啊!”

那小治安警刚走出几步——鬼知道他的耳朵怎么那么的灵!他第二次猛地转过身,气势汹汹地就朝我奔回来了,还没等我有任何反应,他已来到了我跟前,一把揪住了我衣领。

“你他妈给我出来!”

他用力一抡,将我从队列中揪了出来。

“走!”

他将我的一条胳膊拧到了身后。

那大学教师脸色都变了,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了。再也不敢替我说什么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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