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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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书记问:“那么,你究竟对韩彪有怎样一种与众不同的看法呢?”

省报记者反问:“您呢?”

省委书记微微一笑,从茶几上抓起了烟盒:“你吸吗?”

省报记者不客气地抓过了一支。

俩人都吸着烟以后,省委书记说:“还是先听你的看法吧。”

省报记者说:“他是某些贵党官员不遗余力大树特树起来的人物,您在召见我之前,当然已经听过他们的介绍了,所以我要先听听您对他有几分了解。”

省委书记说:“还不是报上电台电视台宣传的那些。”

省报记者说:“您信?”

“那些宣传要是虚假不实,责任也有你们记者一份。”

“另一部分责任应由某些官员来负。”

省委书记将这位言语近乎肆无忌惮的是民主党派省委委员的记者足足注视了有五秒钟,又是微微一笑,以调侃的口吻道:“你来者不善呢。”

省报记者也笑道:“善者不来。我虽然口无遮掩,但并无危险。”

最后,在省委书记的一再“敦促”之下,还是省报记者先谈了——他介绍说,韩彪非翟村人,也不是本省本县的人。究竟原籍是哪里人,连他也没了解清楚。只知道翟村曾有个叫翟传贵的农民,和儿子在外地当了几年小包工头,积攒下了一笔钱后,回到翟村承包了几座山。经高人指点,说山里也许有银矿脉,于是开起矿来。韩彪便是那父子经人介绍,高薪从外地聘来的找矿师傅。然而钱花了十几万,却一块银矿也没采出来。接着蹊跷之事发生。先是介绍人黑夜在公路上被车碾死,肇事车辆至今没有查到。接着父子俩双双死于矿井塌方之事,只撇下儿媳妇一个小寡妇。不幸的日子里,韩彪跑前跑后,帮着小寡妇处理丧事。翟村人都议论说,看不出那姓韩的外地人还挺仁义。再接着韩彪与小寡妇登记结婚。翟村人虽感出乎意外,却仍认为,对那小寡妇可算是不幸后的一幸了。更加奇怪的事总是发生在最后的——不久韩彪四处召来了几十号雇工,不到半个月就有一车车银矿石源源不断地运出了山,从此韩彪一年比一年发达……

省委书记说:“情节还怪曲折的,有意思。可是敢问大记者,能说明些什么呢?”

省报记者绵长地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尽之后,以从容不迫又颇自信的口吻说:“探案学方面,有一种分析方法,叫‘后逆推理”。我认为,也许是这样的——韩彪凭他的经验,早已找到了矿脉,一经掘近,便停止了,另行采掘。所以,几处矿脉,对他而言早已了如指掌。雇主父子却由于毫无经验,全然蒙在鼓里。否则,怎么可能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几处同时出矿?……”

“你的‘后逆推理’,有什么事实根据支持吗?”

“有。我的暗访记录。某些老雇工说,当年,在韩彪胸有成竹的指点之下,那几处地方一掘就现出矿层了……”

省委书记不禁“噢”了一声。

省报记者又说:“那么,矿主父子的死,介绍人的死,就不但蹊跷,而且,而且……”

他不再说下去,一味吸烟了。

省委书记站了起来,踱着,踱着,不停地踱……

他终于又落座了,问:“你还了解到些什么?”

“从几年前起,县公检法三部门,就不断收到匿名举报信,信中都指出了我刚才悟到的疑点……”

“立案侦查的结果呢?”

“从没立过案,所以也就从未有过什么侦查结果。”

“噢?”

“不太正常吧?一般情况,怎么也会派人去翟村了解了解吧?哪怕是象征性的。”

“那时韩村长已是人物了?”

“对。”

省委书记又起身踱步。他踱过来,踱过去,也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忽然地,他站住了,一转身,省报记者却已不坐在沙发上了,背朝他,正在他的书架那儿看一本书。

他说:“讲啊,你怎么不讲了?”

省报记者说:“还想听?我以为咱俩话不投机了呢!”

“当然!我爱听与我不投机的话。何况我也没觉得咱俩话不投机。”——省委书记走到省报记者身旁,将省报记者拿在手里那本书夺下,又说:“借你了。不,给你了!一会儿你看我这儿有什么你感兴趣的书,只管带走。”——说着,替省报记者将那本书塞入拎包,并将省报记者推至沙发前,按坐下去。

“中午我陪你吃饭。”——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才十点多,离吃午饭早着呢!我不能白留你吃一顿午饭,所以我现在对你的要求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你了解的情况全都讲出来,我保证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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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选(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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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王晓阳说,韩彪在连任两届翟村村长的年头里,招雇的采矿工不但越来越多,而且给他们中许多人落下了正式的翟村户籍,使他们成了些个有双重户籍的人,也成了些个有两份身份证的人……

“这当然是严重违反行政管理法规的,起码会干扰以后的人口普查。他替他们造假身份证吗?”

“不,不是假的。是真的。完全合乎法律手续的。”

“此话怎讲?”

“因为盖有县公安局的大印。”

“对他有什么好处?”

“翟村人口的成分被他改变了。有许多人,包括来历不明之人,摇身一变成了合法的翟村人口。他们的人数,已比翟村原来的人数少不到哪儿去。加上还有些翟村农民,甚至一家子父子兄弟几个,也都成了韩彪矿上的雇佣工。这两种人,由于切身利益的牵制,凡事不可能不惟韩彪的马首是瞻。可想而知,翟村的大事小事,都可以假绝对民主的方式,亦即少数服从多数的方式,随韩彪之心所欲。这就是为什么,他已连任了两届村长,此次‘民选’在即,仍要连任下去的根本原因。”

“如果,翟村此次没列入‘民选’的样板村……比如,像从前,由县里宣布一份任命状了事,那会怎样?”

“村长是他。”

“这么肯定?”

“对。因为县里的官员们,据我想来,十之八九怕是都已经被他喂熟了。”

“有何事实根据?”

“某些事实根据是需要某些刚正不阿的人去调查和收集的,我又没有此种特权。”

“照你这么说,只有下令市里成立专案组NB023!”

“那又怎样?我很熟悉他们,亲耳听他们谈起韩彪,像谈起他们最赏识的人。”

“那样的干部是少数。”

“少到多少?”

“总之你得承认是少数。”

“我也没说是多数啊。我用了‘某些’这个词,对吧?看,我们开始话不投机了吧?我还是明智点儿,趁你没翻脸之前走的好……”

王晓阳站了起来。

“坐下,坐下。别那么目中无人。我不同意,你说走就走未免太耍大牌了吧?我毕竟是位省委书记吧。”

省委书记抓住省报记者一只手腕不放,省报记者只得又乖乖坐下了。

“来,吸支烟……”

于是二人都获得了各自沉默一会儿的机会。

“如果还按解放以后一贯的方式呢?”

“也就是由贵党乡里县里的干部提几位候选人名单,群众认可一下,那当然肯定是韩彪了!在贵党某些官员心目中,韩彪优秀得不得了。在翟村,只要他再收买几个人,他就成了大多数群众举双手拥护的人。”

“那么你对‘民选’的结果有何预见?”

“韩彪。”

“照你说来,没治了?”

“贵党……”

“大记者!”

省委书记表情极为严肃起来。

于是,轮到省报记者张口结舌了一下,愣住了。

“我们共产党有什么非常对不起你个人的地方吗?”

“这倒没有。”

省报记者脸红了。

“你亲人中有人曾被打成过右派?”

省报记者摇头。

“有人曾在‘文革’中受迫害?”

省报记者摇头。

“有人失业?”

“我的亲人们,生活过得还都可以。”

“我想也是。省报鼎鼎大名的王记者嘛!除了我这位外来的和尚,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的某些亲人是因为沾了你的光,生活才过得还可以吧?为了他们和你自己生活过得还可以,你与敝党的某些科长啦、处长啦,甚至局长啦什么的,不是也一向的关系密切,甚至称兄道弟,经常地搞点礼尚往来吗?”

“人难以与现实为敌。”

省报记者答对得倒也坦荡。

“咱们不谈你了,让咱们先来谈谈中国。对于中国的现实,无非有三种人持三种观点——糟得很,越改革越糟,简直一无是处。你持的不会是这一种观点吧?”

省报记者开诚布公地说:“我曾经持这一种观点。”

省委书记步步为营地问:“那么现在呢?”

“成就不小,有目共睹;问题不少,按倒葫芦起了瓢。”

“这也差不多就是第二种人的第二种观点。这还接近些客观。至于浮夸的第三种观点,咱们暂不谈它。而我们执政的中国共产党,心里是很着急的。对那些严峻的问题是重视的。既不是掉以轻心更不是包庇怂恿的,这也该是一个事实吧?”

省报记者低声回答:“这我承认。”

“所以需要对中国有责任感使命感的一切人,比如你这位民盟省委委员先生……”

“你再叫我先生,我立刻就走。”

王晓阳皱起了双眉。

“那么你刚才贵党长贵党短的,我们就更能坦诚相见地谈下去了?……”

省委书记第三次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办公桌后,从桌上翻找到几份文件,一手拿着,一手指着,眼望着王晓阳继续说:“‘民选’的事,是我来之前,在前任省委书记主持之下,开了多次常委会议定的事。而且早就将文件逐级发下去了。我不可以轻易改变它,也没有什么理由将翟村从文件中划掉,取消它已被逐级批准的‘民选’资格。虽然,你使我了解了一些韩彪和翟村的有价值的情况,但在我们的谈话中,你还一直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韩彪其人为富不仁、坑害乡里、违法犯科吧?你举出的那些事,别人们还有替韩彪的别种振振有辞的解释,专等着堵你的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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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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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是堵我的嘴?”

王晓阳问得语气冰冷。显然,他对俩人之间的交谈大为失望。

“我希望由我将问题提出来时,那些也想转弯抹角堵住我嘴的人,心里虽想而不敢那样了。所以,民盟省委王委员先生,我要求您的帮助。”

王晓阳沉吟着,不知该不该将省委书记的话当成戏言。因为对方的表情是更加的严肃了。最后一句话尽管言词调侃,但是郑郑重重的,听来毫无玩笑的意味。

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期待省委书记还说什么。

他期待到了这样一句话:“我聘请你为省委特派记者。不过你的公开身份应该是翟村‘民选’工作宣传组普通成员之一。你对你所了解到的情况,只要你认为有价值的,直接向我汇报,直接对我负责。”

……

吃过午饭,临分手时,王晓阳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您喜欢看书吗?”

省委书记回答:“共产党官员,也并非全是靠书架装点知识化门面的人。”

王晓阳又问:“我指小说。”

省委书记回答:“我在大学是学中文的。”

“有一本从美国翻译过来的小说《教父》,您读过吗?”

“读过。一九八二年前后翻译过来的。当时我任省委宣传部长,有责任判断它该不该被封杀。”

“结果呢?”

“我暗示如果加上一篇导读性前言,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希望您这位执政党的省委书记,再读一遍《教父》,对美国教父维托·考利昂这一人物,做二十年后的今天的再分析和再思考。”

王晓阳的话语说得很凝重。

省委书记回答:“我们谈话时,我已联想到了《教父》,我再读一遍后会告诉你感受。”

王晓阳说:“那倒不必。我已经再读过一遍了。我认为,中国目前已很有了一些维托·考利昂。起码很有了一些一心想成为中国式的维托·考利昂的人。”

省委书记对他的话不动声色,只说:“我再读,我一定再读。咱们会有机会交流读后感的……”

“民选”在翟村按期举行。离预定日子预定时间还有一个多钟头,翟村的农民们,皆已入场,安安静静地坐着了。气氛是十年来少有的肃穆。农民们脸上的表情,一个个也都那么肃穆。仿佛是学生一次毕业考试,关系重大得与每一个人以后的人生轨迹紧密相连。他们互相不交谈,甚至谁也不看谁。即使平日嘻嘻哈哈胡闹惯了的两个人坐在一起,彼此也没话说,形同陌路人。

翟村人,无论原本的翟村人,抑或后来落户于翟村的人,抑或两种人之间,在那一天,在那一时刻,心理上都变得拒人千里方觉安全了似的。仿佛虽然长期生活在一个村子里,却不曾有过任何往来,以后也打算老死不相往来似的。

他们的脸,都一律地朝向正前方,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的投票箱。那是专为此番“民选”做的一只投票箱。相对于一个村的投票,它未免显得太大了。油成了抢眼的红色。不消说,它是韩彪命他矿上的人做的。农民们望着它的目光,都有那么几分怪异。怪异之中充满着祈祷。好像它是一只彩票箱,将会产生一种大奖。选举场地自然也是韩彪矿上提供的,是矿上的娱乐室,以往雇佣的掘采工们打麻将聚赌的地方。赌是他们一向的娱乐方式。再不就是嫖。赌嫖自由,他们就都是惟命是从的好雇佣工了。他们以惟命是从感激韩彪给予他们的两种自由。县里的官员还因而向韩彪颁过奖状,表彰他对他的雇工调教有方,管理得法。奖状正是在这同一个地方颁发给韩彪的……

离投票还有十几分钟时,韩彪来了。披件貂领大衣,来得行色匆匆、风风火火。身后跟随着秘书及韩小帅一干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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