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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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切人的目光全都望向了他们,包括充当监票员角色的王晓阳。

韩彪看一眼手表,连说:“差点儿晚了,差点儿晚了,真晚了就该有人背后议论我态度不佳了!”

工作组的人从各个角落走向他。人还没到他跟前,招呼先到了,都堆下满脸笑容。也不知他们的高兴为哪般。仿佛竟是他们各自的大喜之日,而韩彪却只不过是位应邀前来贺喜的嘉宾。

王晓阳嫌恶地将目光转移开了。

韩彪一一与工作组的人握手。那完全是不情愿的,不得已的,应付式的握手。显得在他是多此一举,怪麻烦因而心里怪腻歪的事。握时,眼都不看对方。几只手先后乃至同时伸向他,他握不过来了。

他紧皱着眉,一副烦乱不堪的表情,以令人同情的口吻说:“省里的一位领导来矿上视察,我不在场陪着不好。时间就要到了吧?一到马上开始吧!我是投完我这一票就得走的。唉,唉,我想要什么荣誉要不到哇?当村长我哪里会是情愿的呢?可各级领导们……可翟村全体群众……大家听了,下一届可千万别选我当村长了啊!下一届我无论如何得让贤了……”

于是围绕周围的人都体恤地摇头、叹气,说“理解,理解”,并且都做出一副又同情又爱莫能助的样子……

于是韩彪向翟村的农民们抱拳、作揖、鞠躬,也说:“理解万岁,理解万岁,请诸位多多理解……”

听来,仿佛“民选”已结束,仿佛他已全票当选,仿佛那对他是大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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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选(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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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村的农民们,斯时一个个紧闭双眉,表情矜持,莫测高深。

韩彪一眼发现了翟学礼——那复员兵,那惟一与他展开竞选的人,坐在中间一排的最边上。他似乎早已料到了注定的失败,也似乎早有心理准备,还没开始投票,却已超前流露出了失败英雄的悲壮神态。

韩彪两步跨到他跟前,主动伸出了一只手。翟学礼意外又犹豫地站起,不自然地笑笑,与之手手相握。

韩彪并没有马上放开复员兵的手,而是紧握复员兵的手不放,大声说:“学礼,修车行开得好吗?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缺资金了也找我。十万二十万的,拿去用就是!”

把个复员兵搞得别提多么尴尬,只有不自然地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抽回手不自然,任凭被握着手也不自然。

韩彪双肩一耸,抖落了大衣。早有韩小帅从后及时接住,搭在自己臂上。

于是韩彪竟拥抱翟学礼,一手轻拍复员兵后背,俯其耳样子很是机密地说:“我将投你一票!下一届我非让贤不可。别这么沮丧。在今后的几年里要多接触群众,争取让群众了解你,信任你嘛……”

俯耳又机密的话本是应该小声说的。他似乎也是那么说的,怕他的话被第三者听了去似的。然而他的声音却“小”得每一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二十八岁的复员兵,被搞得面红耳赤,备感羞辱。在大他二十来岁的人物韩彪面前,他一时显得那么的嫩,那么的不成熟,那么的没有自信,那么的……根本不配是韩彪的竞选对手……

工作组的人又讲了一番注意事项,投票终于开始……

韩彪果如其言,一投完票,便率众离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韩小帅们各自怀着有功之臣的轻松愉快,你东他西,或寻花折柳,或豪饮相庆去了。

他们是都心中明镜似的专等着韩彪日后对他们的论功行赏了。

当然没有什么省里的领导到矿上来视察。

韩彪自己也回他的一处行宫,享受按摩去了。女按摩医师漂亮可人,风情百种,是他从省城某大宾馆高薪“撬”来的。

自己控制着的人们占有着将近一半的选票,侄子韩小帅们责任包干,又使钱贿赂了些个人。他断定,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选票,那是早已铁定归属在他的名下了。他是亦喜亦恨。喜的是大功告成,而且易如反掌。“民选”后的村长,将证明着他毫无疑义的群众基础和威望。这么好的社会效果和政治效果,他韩彪岂能坐失不要?不久他又将是新闻焦点人物了!锦上添花,好上加好!恨的是翟学礼。不识时务的毛头小子,什么东西!杂种!和我竞选,也他妈配!什么时候得细细调教他一番,让那小子领教冒犯自己的下场!还要让他有苦说不出来,干往肚子里咽。什么他妈的“民选”不“民选”!在本县的地盘里,凡自己想要的,各方面就他妈的该给自己!给就叫“民主”。否则,不管什么方式,都他妈的不是“民主”!……

他猛一翻身,将骑在他身上的女人翻在下边了,接着就凶狠地干起了那种事儿。仿佛身下是翟学礼的淑妻,怀着股大恨在进行强奸似的。那女人见他表情异常,动作野蛮恶劣,不知他是怎么了,特别害怕,竟不敢像以往那么浪那么淫……

突然韩小帅不敲门便闯入进来,明明看清了他正干着那种事儿也不赶紧退出,却反而跨到床边,慌慌张张结结巴巴地报告:“叔,坏,坏了!选举结果出来了!……”

他扯线毯将那女人一盖,便赤身裸体地站起来,一时不明白侄子何以慌张何以结巴……

“村长不……不……不是你……是翟学礼那小子!……”

“胡说!我不信!怎么会!”

“千真万确!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选票在那小子名下!……”

在“民选”中落选了的前任村长呆住了。

“叔,咋办?……”

他狠狠地扇了侄子一个大嘴巴子。韩小帅脸上顿时出现五道紫红的指印。接着他朝侄子踹了一脚。人高马大的韩小帅竟被踹得捂着肚子蹲下了。他双手举起一只大钧瓷花瓶要往侄子头上砸,幸而被那女人一拦,韩小帅才没头破血流。

花瓶碎在地上。

韩小帅也吓傻眼了,他从没见他的叔叔韩彪如此大发雷霆过。

韩彪几乎将屋里能摔碎的东西全摔碎了……

翟村的选民,以农民特有的,经常用愚怯巧妙“包装”了的城府(几乎只有某些农民才具备那一种城府,而且往往表现为较高级的一种),以及孩子般的狡黠,彻底将韩彪这位在翟村说一不二,跺一下脚,乃至会惊动整个县里四面八方的势力人物耍弄了。他们收他的钱。钱是多好的东西啊!对于他们,尤其是多多益善的东西。何况他们明知韩彪有的是钱。收下时丝毫也不感到有什么不妥,更不感到有什么不安。他们如是想,你要收买我的选票,你当然得出点儿血。现如今什么都讲价值,那么我的选票也是我的无形资产,一年一个行情的。他们自然不敢当面对韩小帅们这么说。但是他们嫌钱少时,可以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说而又显出顾虑重重的样子,韩小帅们就不得不加钱了。结果使韩小帅们替韩彪拉选票的“成本”大大超出预算。超出得太多,韩小帅们就都不便向韩彪如实汇报了,怕韩彪骂他们花他的钱不心痛,更怕韩彪怀疑他们有贪污行为。所以他们宁肯用自己的钱往“成本”里贴,指望日后韩彪被选上了村长一高兴,奖赏他们的钱比他们“无私”地贴入“成本”的钱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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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选(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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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村的农民选民们,收下韩小帅们的钱时,都是当面信誓旦旦地保证了他们那一票一定投在韩彪名下的。都曾虔诚之至地表示,不拥护韩村长继续当村长,那么还有另外的谁值得拥护呢?翟学礼?他有过什么权威?他有过什么德望?他怎么能与韩村长相提并论?……

但是,真在选票上画“√”、画“×”或者画“○”时,他们就都成了自己们的意愿的主人了。印制的选票、发的笔,选票统计出结果以后,直接封了,带回省里,由地方最高部门即“省‘民选’办”存档。这使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地耍弄韩彪一次。耍弄了他不是也白耍弄吗?无论他多么想知道都是谁耍弄了他,也是根本无法知道的。那为什么不耍弄他一次?从前两次可不是这样——第一次是由乡里的干部们来宣布他韩彪是惟一的候选人,然后举手表决,当众点数举起的手超过半数。谁敢不举手?第二次真“民主”些了,发统一的白纸条,自带笔,写被选人姓名。理由是“尊重人权”——候选人有姓有名,不拥护可以写别人的姓名,在候选人姓名后画“√”、画“×”,有辱候选人之人格。这是韩彪手下的人们振振有词地提出的,他们一起哄,方式便被采取了。那样的选票,选后都将落在他们手里,谁有胆量不写韩彪二字?只要一对笔迹,哪张选票是谁的,铁证如山啊!……

而此次“民选”,翟村的农民选民们想——韩彪你没辙了吧?老子收了你的钱,老子当面发誓选你了,可老子实际上选的是翟学礼,把你韩彪当猴耍一遭了吧!

大多数翟村的农民选民们都那么想,也都是照他们的想法做的;大多数经由韩彪的安排才拥有了双重居民身份,也就是那些落户在翟村,已事实上成为翟村合法选民,而实际上仍只不过是韩彪矿上的外地雇佣工的人们,也都是那么想那么做的。他们不是傻瓜。他们受剥削心里是清楚的。在韩彪眼里,他们只不过是牛马,他们心里是明白的。小恩小惠能给予他们的只是一时的小高兴,却并不能整个儿收买了他们的心。现如今,要收买一个人的心,即使农民的心,价位也是相当高的。零售是一回子事,整卖是另一回子事。而且,普遍的人,只零售,不整卖。好比卖血,一二百毫升是惯常的卖法,三四百毫升也可以豁出去一次,但绝没有谁甘愿将自己的血液一总卖光……

妈的韩彪,对不起NB023!现如今,有些个当官的,还有收了人家的钱,向人家保证了,而并不替人家着实办事儿的呢!——选举人们内心里这么想着,在韩彪的姓名后狠狠画“×”,在翟学礼的姓名后认认真真地画“√”……

那时他们内心里别提有多痛快。

然而,选举结果也是大大出乎他们预料的。他们人人以为,那么想那么做的,只不过是自己,根本影响不了大局。于是几乎人人那么想,几乎人人那么做。而似乎难以动摇的大局,彻底地被翻局了……

选举结果公布以后,竟无人鼓掌。人们离去时,皆一脸的沉重。谁也不看谁,谁也不和谁说话,低垂了头各走各的。仿佛他们的心情不但沉重,还十分忧伤。仿佛那结果,并不代表他们的意愿,是什么鬼搞的鬼……

了解他们的王晓阳看出——他们都想哈哈大笑而又强自忍住,当时对他们是多不容易的事啊!

他料定他们许多人一回到家里就会高兴地甚而幸灾乐祸地喝酒。

他们许多人正如他所料……

只有翟学礼一人坐着发呆许久——结果也是他绝没想到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拥护者和无一人为选举结果鼓掌的冷场情形,使他陷入了生平空前的大糊涂……

乡里县里的几名干部,面面相觑。

王晓阳却哼起了歌:

种瓜的得瓜呀种豆的得豆,

谁种下仇恨他自己遭殃……

下午,王晓阳去往村外,用手机与省委书记通了一次电话。

省委书记听了选举结果,以欣慰的口吻说:“有时候,我们某些自以为顶善于分析,绝不会犯判断性错误的同志,却往往犯了判断性错误。为什么?这是很值得我们自省和反思的……”

王晓阳由衷地说:“我接受您的批评……”

省委书记在电话那端又说:“一般的经验是,相信人民大众,总比不相信人民大众好。他们有他们的民间原则,正如我们执政的共产党有我们的党内原则。倘我们的意识居然落后于他们的意识,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要用我们的原则去压制他们的原则,那么实际上不完全是他们的悲哀,更是我们的悲哀……”

在村外四野无人之地,王晓阳手机贴耳,聚精会神地听着省委书记的每一句话,竟有些听呆了。自己反倒不知讲什么好了。想说些“深刻”之类的话,很快又打消了念头。觉得那时那刻,倘那么对一位共产党的省委书记说,是俗不可耐的。

“某些表面看起来最微不足道的人,若决心对某些仿佛不可一世的人的气焰实行打击,只要他们时刻寻找机会,往往总是会达到一下目的的……这是哪本书里的话?……”

省委书记在电话那端考王晓阳了——王晓阳想了半天,回答了几次回答不对。

省委书记告诉他——是《教父》中的话;省委书记还告诉他,自己正在按他的建议重读那一本十几年前引起风波,而如今已无人谈起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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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选(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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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韩彪正在县医院里量血压,查心脏,生命垂危似的。仿佛一个刚刚遭到残酷的私刑折磨的人。是的,他觉得自己在精神上被施加了私刑。县里的头头脑脑怀着内疚去看他,被他一个个骂出了高级病房……

翟村的那一个晚上,异乎寻常地寂静。没有一个人去翟学礼家。似乎他不是被选为村长了,而是被宣布为“艾滋病”患者了;似乎谁都成心与他保持安全的距离……

这也是那一种农民们特有的城府和狡黠的表现。

至夜,小两口突闻院里黄犬狂吠。擂砸院门之声令他们心惊。

复员兵披衣跃起,疾出卧房,摸黑从堂屋墙上摘下了双筒猎枪,一边往枪膛上子弹一边喝问:“什么人?!”

院门却已被撞开,一群人影闯入了院子,各个手持刀斧或其他利器。又听黄犬哀号一声,想必已遭砍杀……

翟学礼刚欲推桌子堵住家门,家门也被撞开,来者们闯入了堂屋。他们手中利器,在月光下其刃森森。

复员兵慌忙持枪退回卧房——因为他是复员兵,被县林业局选为义务护林员,那双筒猎枪是发给他用以护林时自卫的。本县的盗伐者们猖獗又凶恶,除了这复员兵,没第二个人肯当什么义务护林员……

闯入者们以韩小帅为首,其中竟有才入伙的翟老栓的儿子!他们一个个喝醉了,皆失去了起码的理智,同仇敌忾地要来取翟学礼小两口的性命。不就是醉后杀两个人吗?韩彪有的是钱,会出面替他们私了抹平的。韩小帅也保证了这一点。来者们都企图通过杀死翟学礼小两口,向韩彪证明无限的忠诚……

他们猛撞卧房的薄门,疯狂地用利斧劈它……

复员兵的妻子吓得缩在床角呜呜哭;复员兵决心誓死保卫他的妻子,一再高声警告。

但韩小帅们哪里会把他的警告当回事儿呢?

门倒了……

枪响了……

一条黑影高伸胳膊,双手在空中抓挠了一下,扑于床上……

“他先开枪了,砍死他!砍死他!也砍死他老婆!……”

是韩小帅歇斯底里的声音。

他举刀扑向复员兵——复员兵不得已,第二次勾动了扳机……

韩小帅也扑于床上……

复员兵被激怒了,扔了猎枪,抓起两名死者的刀斧,大吼大叫,左右挥舞,将暴徒们逼出卧房,逼出堂屋,逼出了院子……

恰巧王晓阳和一些村里的男人们听到枪声,各操家伙奔跑而来……

另一名死者是翟老栓的儿子……

一小时后县公安局的警车呼啸而来,还有一卡车荷枪实弹头戴钢盔的武警——他们当众用铐子将翟学礼小两口铐上了。

复员兵那时说:“不关我妻子的事儿……”

率队的副局长扇了复员兵一耳光,恶狠狠地吼:“你他妈吃了熊心豹胆了!……”

那少妇被往警车上押时绊了一脚,跌倒于地,于是竟被两人各拖着一条腿往警车那儿拖……

王晓阳上前制止:“她还不是罪犯,你们不可以这样对待她!……”

连他也挨了一警棍,黑暗混乱之中,也没看清打自己的是哪一个……

他大声抗议道:“我是省报记者!……”

“滚,别妨碍公务!……”

那位副局长一掌将他推得朝后趔趄数步……

“我还是‘民选’工作的省委特派员!”

“那你在这儿乱搀和什么?!”

又被推了一掌,又朝后趔趄数步……

当那副局长坐入他的小车,王晓阳抢前几步,奔过去拦住车,拉开车门大声质问:“那些人为什么不带走?!他们……”

他指的是韩小帅的帮凶们,他们已被村人们一一制服,捆住了,静等着移交县公安局发落。见县公安局的人在那位副局长率领之下全要走,村人们一时皆茫然不知所措……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发现韩彪也坐在车内,目光阴冷地朝外观望。

那位副局长狠狠瞪他一眼,“嘭”地将车门关上。

车呼地从他身旁开走了……

帮凶们一个个领会了什么,皆喊叫:“放开我们!放开我们!……”

村人们的目光全都落在王晓阳身上,而他也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在帮凶们喊叫过后的一阵肃寂中,翟老栓开口了。

他说:“大家都在等着谁来带个头是吧?那么,我带这个头吧……虽然,我只一个儿子……学礼他是咱们选的,对不?他开枪是被逼的,对不?咱们第一遭由自己们替自己做主选了一个村长,对不?……那咱们去保他吧,现在就去。谁愿意,跟上我……”

斯时天已拂晓。

微明的天光下,翟老栓脸上旧泪未干,新泪继淌……

他一说完,独自转身向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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