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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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她恨我?……”
“不。您想哪儿去了?她怎么会恨您呢?您若这么想,对她可更加的不公道了!”
“那究竟为什么……”
“她说——她不愿拖累您。说当年她就没存过非你不嫁的想法。现在更不会这么想了。说她当年暗恋了您,她命运多舛,并不是您的什么责任。还说……”
“还说什么?还说什么?”
“还说,您也是受了十年苦的人了,已这般年纪了,找个更适合做您妻子的女人,过几十年安安泰泰的好日子吧!说就是按八十岁推算,你也只有一万来个属于自己的日子了!她绝不忍心再拖累你一个日子……我觉得,她的话,句句都是真话,都是内心里话。我看出,她可绝不是一个善于作伪的女人……”
“……”
“我们以前也没太注意到那个穷村里有她这么一个女人。全县二百来个村,我们很难对每一个村每一个妇女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听她自己讲,她丈夫当年并不像现在这样儿。当年还能干些活儿。当年就痴傻到这种程度,她也不会怀孕生下双胞胎呀!那男人是近十来年才一年比一年变得痴傻的……”
“……”
“戴老师,我们妇联认为,您还是先回省城去吧!我们以后会对她家予以关照的。这也是我们妇联的责任嘛……至于您和她之间的关系,我们觉得,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当然了,我们也会经常去那个村看她。去一次保证代您劝她一次……”
戴文祺在县里住了一个多星期,希望能够等到更好点儿的结果。他渐感人们对他的态度由最初的同情变得冷淡了。但是他不在乎,决定继续等下去。其实人们并没开始嫌弃他。人们都有各自分内的工作,谁也没精力和时间奉陪他将全部心思都放在某一个村的某一个女人身上。尽管都被他和芊子之间的往事今情所深深感动过……
有一天省政协来了两名机关工作人员,是县里通知的,怕他因心理抑郁病倒在县里而承担什么责任。
他被接回省城去了……
以后他每月都按时往那县的妇联汇款。妇联以“慈善救济金”的说法,派人转送给芊子。
但芊子仿佛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拒收。她一再强调——自己靠自己的劳动,是能养得了她的四口之家的。
她给县妇联写过一封信,是用毛笔写的。蝇头小楷,工整娟秀,措辞也很“文”。信曰: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遭命运抛掷,受悲苦摧挫者,何我芊子一人?慈可他善,救当济急。舍我一草芥女流,庇二痴子,侍一废夫,实天意耳!芊子甘顺定数,不以为劫。望勿复以慈相扰,以济相羞……
妇联的女人们,传阅此信,无不肃然,无不扼腕而叹。都道是这么漂亮的字,这么有文化的一封信,全县也找不出几个能写得出来的女人啊!
她们没将这封信转给戴文祺,不愿再伤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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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靴(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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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戴文祺也收到了芊子的一封信,也是用毛笔写的。信曰:花开花谢寻常事,缘生缘灭岂奈何?君意之诚,芊子已知。君心之真,芊子已信。以少小之痴情,而获君之诚意,以当初之暗恋,而获现在之真心,芊子无悔矣。无憾矣!芊子花容已衰,芳华已逝,非忍心拒见,实惭对君耳!相与为妻,强所难也。况二子虽痴,尤赖母爱。弃之我悲,随之君累。君意可诚不可坚。君心可真不可迁。还望三思而后,还芊子往昔清宁……
他的心念,又哪里是芊子的信所动摇得了的呢?日日反复阅读,月月照常汇款。县妇联那一边,就只得替芊子先存着……
半年后,芊子的丈夫死了。戴文祺无悔无怨自甘等下去的心念,越发坚定了。他仿佛于渺渺无望之中,看到了一大片希望的光明……
忽一日深夜,县里来电话,告知芊子病重……
“她的情况怎么样?……”
“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儿?……”
“……”
“快说呀!”
“很不好!你及时赶来,兴许还能和她说上句话。”
凌晨,他的画家朋友,和那位中学女教师,陪他登上了火车。
……
他随身拎着留作纪念的戏服箱子,内有全套扮演许仙的戏装和化妆盒……
他们赶到芊子家时,芊子已奄奄于垂危之际了。她并没什么特别的病,只是心力衰竭而已。殡丧了丈夫,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倒下了……
二人的手终于握在一起。
芊子气息微弱地吐出五个字是——“谢谢你来了……”
戴文祺泪水刷刷地往下流!
他说:“芊子,芊子,与我有爱无缘的芊子啊,我要为你一个人演一次许仙!”
于是众人将芊子扶起,使她靠着枕被而坐。她左臂搂着一个痴傻儿子,右臂搂着另一个痴傻儿子……
于是戴文祺急急换上戏装,粗略敷粉着朱,描眉勾目一番,戴正戏冠,忍泪噙悲而唱。
他唱道:
被法海囚押文殊院
咫尺天涯见无缘
西子湖依旧当时一样
却见她花憔柳悴断桥旁
赴灵山盗仙草舍生入死
才知道娘子心一片善良
似这等救命恩感天动地
我许仙怎么能不以情偿
……
他唱着唱着,全然忘了自己究竟是谁。许仙乎?“戴小生”乎?连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古代还是身在现代了。仿佛既是许仙又是当年的“戴小生”。也全然忘了面对的究竟是谁?“白娘子”乎?芊子乎?仿佛既是“白娘子”,又是当年的芊子。他目中已无在场的别人,只有一个奄奄垂危着的芊子存在了。他只望着她唱。泗泪滂沱,在脸上涤粉荡朱。捶胸顿足,使在场的别人耳不忍听,眼不忍看……
芊子的双眸忽然烁亮起来。
人们听到她清清楚楚地说出三个字乃是——“我、爱、过……”
这是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完此话,头向旁一歪,随即垂于胸前……
画家急按她手腕,已是命脉停搏,魂魄弃身而去了……
画家低声对戴文祺说:“你别唱了,她咽气了……”戴文祺却像听不明白画家的话,仍唱:
你纵是蛇类我也爱
爱定情坚续残缘
许仙今世若反悔
青锋剑下尸不全
……
人们想将芊子的两个儿子从她身边拉开。她的双臂,却将他们搂得那么紧那么紧,一时难以与两个痴傻儿子分开。仿佛全身最后的命力,在咽气之前,全集中于自己双臂了似的。他们也不容人们将他们与母亲分开。他们一左一右偎俯在母亲胸上,谁拉他们,他们就激怒起来,张口咬谁……
戴文祺直唱得喷出了一口鲜血,瘫倒在地……
画家和中学女教师相帮着人们,将戴文祺的绣像和芊子一起殡葬了……
他身披重孝,在她坟前盘腿痴坐了几乎一整日……
那一天是一九九六年夏末秋初的一天。那一天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大群鹊雀,遍村栖落,久不逸去。却一只也不叫……
芊子卒年四十六岁。
……
戴文祺回到省城,一病不起,数月后故世了。五十七岁不到。
弥留之际,他的画家朋友问他:“戴兄,我想,你一定愿葬在芊子坟旁吧?”
他摇头道:“不必。我二人之事,仅她为我,我为她而已。超常料理,难免又惹世人绯议纷纷,使我俩地下不得安宁。她有我的绣像随葬,我有她的画像同焚,也就算冥间为伴了……”
他的遗嘱只一条——家具皆卖,钱款集中,三分之一,赡养芊子的嫂子,由女教师代为执行。另三分之二,尽作安置芊子两个痴傻儿的费用,由画家朋友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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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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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在炕洞里哔剥。趴在炕洞前的老狗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发出一声人语般的呜。似乎醉卧的酒鬼嘟哝了句什么。男人的身子被炕面烘软了。他觉得他的身子已不属于他了。头也不属于他了。因为头里没了思想。只有夹烟的那只手,嘬烟的那两片嘴唇,还受着他的机械的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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喋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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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像半张锡纸裱在炕上。
烟头一红,又一红,从朦胧中逼出男人的瘦脸。
呆愣的眼睛瞪着屋顶——那男人的眼睛,死不瞑目的样子。
屋顶白。墙壁白。分明还没被主人的生活污染过。上下左右的白衬托着,男人的脸显得黧黑。烟头一红,跟着便红。
外面的世界静极了。
炕上的孩子睡实了。
柴火在炕洞里哔剥。趴在炕洞前的老狗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发出一声人语般的呜。似乎醉卧的酒鬼嘟哝了句什么。男人的身子被炕面烘软了。他觉得他的身子已不属于他了。头也不属于他了。因为头里没了思想。只有夹烟的那只手,嘬烟的那两片嘴唇,还受着他的机械的支配。
老狗又打了个哈欠,又呜了一声。
终于,男人吸了最后一口烟,夹烟那只手果断地往炕上一捶,将烟狠狠捻灭在炕面上。
“哎……”
男人隔着孩子捅了女人一下。
搂着孩子的女人不动。不应声。
“你死啦?!……”
男人咒道,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女人还不动。还不应声。
“你……妈的……!”
男人的手伸向女人的头,想薅女人的头发,却摸在女人脸上,摸了一把湿。
他知道女人是在无声地哭了。他那只摸在女人脸上的手,犹豫了一下,就捂女人的眼睛。女人眼中于是淌出更多的泪,捂也捂不住。就像用手捂不住石缝渗出的水。
男人火了,那只手握成了拳,一拳擂在女人肩上:“哭啥?哭啥!天无绝人之路,快给老子起!……”
女人悄没声儿地爬起来,在炕上委了几委,移身至炕沿边坐着,一手揉肩,两脚在地下探索。接着又扑向墙,仍坐着,张扬着胳膊,双手乱抓乱捉。
“你那干什么?!”
男人低吼。
“开灯,找鞋……”
女人嗫嚅着。
“不许开灯!摸黑找!”
朦胧的幽暗里,女人停止抓捉灯绳,怔怔地望着男人。
“瞅我干什么!你想开灯招人来呀?!”
女人明白了男人不许她开灯是有道理的,两脚往下一沉,踏在了地上。蹲下摸鞋。
女人摸到了鞋,穿好,站起来悄问:“这就走?”
男人说:“不走还等几时?!”
女人不再问什么,复上炕,轻轻掀开一只炕柜的盖,取出一个早已打好的包袱,NB053在手臂上,静等着男人发话。
男人这才下了炕,先解开腰带,重新将棉裤腰刹得紧紧的。然后穿上了棉袄,戴上了皮帽子。刚戴上,又摘下,扔给女人。
“你戴着!”
“我不戴,你戴着吧。路远,冻坏了你……”
女人说着又想哭。
“叫你戴你就戴!NB023唆啥?!……”
女人戴帽子时,男人从墙上摘下了双筒猎枪,枪筒朝上斜背身后。
女人用一床小被包好了孩子,因为NB053着个大包袱,竟不能将孩子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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