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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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仍睡着。

男人推开女人,将孩子抱了起来,率先往外便走。

女人跟在男人后。

老狗跟在女人后。

男人出了门,见老狗跟在女人后也想出门,一脚将它踢进了屋里。随即,用一把老式的虎头大锁锁上了门。

入冬的第一场新雪,从白天下到黑天,不知是哪会儿停了。新房子的房顶上,小院土坯围墙的墙头上,鸡窝上,一辆旧自行车的车坐儿上,积雪一尺来厚。

月亮挺大。挺圆。当当正正地悬在墨蓝的天穹上。没风。一丝风也没有。整个村子如同被雪盖住在一个沉梦里了。世界是静极了静极了。

然而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寒冷之极。有经验的北方人,其实是宁可冒着徐徐大雪赶夜路,并不在雪后出远门的。雪后不冷则罢,若冷,很凛冽。啐口唾沫落地丁当响,指的正是这一种寒冷。

男人将孩子交付女人,戴上棉手闷子,轻轻抚去了车坐儿和车后架上的雪,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地用鞋跟慢慢磕起了车蹬子,歪一下头,示意女人坐到车后架上去。

女人却不知男人是什么意思,反应迟钝地呆站着。男人就踢了女人一脚,同时将手在车后架上一拍。

女人这才明白过来男人的意思,却因双手抱着孩子,胳膊弯还NB053着一个大包袱,踮起双脚,干着急坐不到车后架上去。

锁在屋里的狗扑门,呜呜叫。那低吠有些恐惧,似乎预感到了今夜对它和它的主人潜伏着某种不祥,某种凶险。

“妈的!”

男人又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骂的是女人,还是狗。

他复支好车,从眼面前推开女人,一大步跨到门前,摘下一只手闷子叼在嘴上,掏出钥匙便开锁。

“你要干啥呀?”

女人懵懵地问。

“得把狗弄死。”

他低声然而坚决地回答。

“别,它肚里正怀着崽呀!”

女人心肠特软地说,带有哀求的意味。

“不弄死它,它叫得全村的狗都跟着叫,那麻子还能让我们离开村子吗?”

他说时,已开了锁,撇下女人在院子里,独自迈入屋去,反手将门插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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喋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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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进屋,老狗立刻不叫,嘘嘘地嗅着他,似乎减少了几分动物本能的恐惧,获得了几分安全感。

他想找根绳子勒死它,又不敢开灯找绳子。寻思了一阵,决定用斧子劈死它。看来只有用斧头劈死它了。往脑袋上劈。狠狠地一斧头,不怕不能把它的脑袋劈两半,省事而利落的法子。

这么想定了,他就走到灶前,摸索到了斧头,紧紧握在手中。

“巴虎,巴虎……”

他蹲下身,假意亲近那狗。

狗便往他身上扑,将两只前爪搭在他肩上,湿漉漉的,散发着腥味儿的舌头长长地吐出口,舔他脸。

“趴下,趴下……”

狗立刻听话地趴下了,卖乖地举起四只弯曲的爪子。狗尾巴沙沙地扫着土地。借着从灶间的窗子透进来的月光,他能看出老母狗的肚子有多么鼓胀。怀着几只崽呢?再过一个多月就该下了。养了七八年的一条狗哇!抱来时比头猪羔大不了多少。又能看家护院,又能跟他进山打猎。可是条好狗呢!影影绰绰的朦胧之中,惟狗那双眼睛明亮亮的。亲昵而信赖地瞧着他。

他有些不忍对狗下毒手了,弃了斧头。

但随即又想到了逼债人那张六亲不认的麻脸,冷酷无情,使他连想一想都觉得不寒而栗。他没少因那一大笔根本还不起的债对麻老五鞠躬作揖,低三下四。受尽了百般的羞辱和呵斥。亏他眼下还是这个村的党支部书记呵!他原本剩下不多的一点儿威望,经过麻老五当着全村人的面的多次扫荡,已然丧失尽净。他是再也没法儿在这个村里住下去的了。而且,欠着麻老五两万元的一笔巨债,麻老五也绝不会容他住得安生,定会三天两头带着些狐假虎威的人来逼债。电视机、录音机、缝纫机,一切一切值些钱的东西,用借麻老五的钱买的东西,早已被麻老五指挥人大白日地搬走了。眼睁睁看着被搬走,他连个响屁也没敢放。麻老五还限他十日内腾出秋末才盖起,住上没多少日子的新房子抵债。还勒令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到麻老五的矿上去白白做工。他心内清楚,如果他依了,他那细皮嫩肉,俊眉秀眼的儿媳妇,便等于是麻老五的口中之物,想要什么时候受用一番就什么时候受用了……

一想到这些,他的心又狠了起来,重新操起了斧头。

“巴虎,巴虎,别怪我心狠手毒,我是被人逼到了这份儿上呀!……”

他自言自语着,潸潸然泪下。

老狗以为他在跟它闹着玩呢,两只前爪抱住斧头不放。

他觉得它那张狗脸似乎是在傻笑。

他猝然从狗爪中抽出斧头,举过头顶,将浑身的力量都运到手臂上,猛地往下一劈。

老狗的两条后腿像被人扯着似的伸直了。而两条前腿一下子搂抱住了斧头。一只爪子搭在他的手背上,爪钩深深抠进他的肉里。他清楚地听到了一声类似斧头砍硬木的声响,感到了有什么黏乎乎的东西溅在他脸上。老狗却连哼也没哼出一声。

他一时蹲在那儿怔住了。

老狗搂抱住斧头的两条前腿经久不放松。

他想抽出斧头,抽了抽,没抽动。斧头分明被狗脑袋夹住了。分明劈入到地里了。他不由得用手摸了摸老狗那鼓胀的肚子,觉得有几团东西在不停地蠕动着。尤其因为那几团已然有了生命的东西,他心底里产生了一种罪过感。

他的手松开斧柄,用衣袖抹了一下脸,抹去了溅在脸上的血和狗脑浆,缓缓地站了起来。

老狗的两条后腿渐渐蜷缩了,搂抱住斧头的模样相当古怪。一双狗眼仍那么亮。甚至显得更亮了。似乎仍那么亲昵那么信赖地望着他。斧刃将狗的上腭劈歪了,看去更像在傻笑了。

他不禁有些害怕狗脸那种似乎在傻笑的样子。

一步步倒退着,用背撞开了门,他踉跄到了院子里。

“你,把狗咋样了?……”

女人怯怯地问。

他不说,有点恶狠狠地瞪着女人。

女人竟被他瞪得抖了一下……也许是冻的。

他第二次锁了门,第二次磕起了自行车镫子,将车身偏了些,好让女人容易坐到车后架上。

女人已笨拙地坐到了车后架上,他才发现自己只戴着一只手闷子,低头四周瞅瞅,小院里的雪地上没有。准是掉在屋里了。

他不愿再进屋去找。

他真害怕再瞅见老狗那种两条前腿搂抱住斧头的模样,真害怕再瞅见老狗那种似乎在傻笑的古怪的脸。

没戴棉手闷子的那只手,一攥住冰凉冰凉的车把,立刻被粘住了。

他不顾那只手会怎样,推起自行车就走。

出了小院,他又犹豫起来。眼面前的雪地上没有任何印迹,洁白如纸,如银铂。

儿子和儿媳妇,谎称出外借钱去了。其实这一个夜晚,他们正在五十多里路以外的一个小县城的火车站上等待他和老伴儿。

顺着村路出了村,有一条大道直通小县城。上了大道,他可以骑上自行车。但麻老五他们若循着雪地上的自行车印追踪上他们,也是不费什么事儿的。

他家小院所朝向的荒地,是一片“塔头甸子”。若穿过那片“塔头甸子”,就拐到山里去了。山里有载煤的卡车碾出的野路。翻过两座山,就可以斜插到另一条公路上去。从那条公路赶往火车站,要近十几里。也许,麻老五想不到他会拖妻携幼,深更寒夜选择一条极艰难的路外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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喋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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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意一定,他推着自行车往“塔头甸子”走去。

“怎么往‘塔头甸子’走哇?”

女人怯怯地问。

“少废话!”

他没好气地呵斥了一句。

将自行车推到“塔头甸子”里,他对女人吼:“下车!”

女人心里一片糊涂地往下一蹦,双膝跪地,跌倒了。

他扯着女人的后衣领将女人扯起,也不向女人解释一句什么,大步往回便走。

身为党支部书记,曾经是村中权力最至高无上,声名最显赫的一个人物,如今却被从前最普普通通,最其貌不扬,见了他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个村民麻老五逼迫得贼一样外逃躲债,他感到简直是千年垂恨,万代垂伤的事。认为从此以后,他的家族便是打上了奇耻大辱的烙印了。他心情沉重、凄惶、悲哀、压抑到了极点。他已没法儿好言好语好态度地对待自己一向尊重的老伴了。

走回到家门前,他操起扫帚,将小院里的车轮印和脚印细心地扫平。接着扫出院外,顺原路退回,边退边扫。因为扫得那样细心,月光下,猛眼倒也一时难以看得出来。一直扫到女人跟前,他才将扫帚远远掷出。

“塔头”被雪覆盖,看似平坦,却一步一阻。没奈何,他只好又命女人下了车。

他扛起自行车,慌不择路地撩开大步走在前。女人紧抱着孩子,NB053着个大包袱,踉踉跄跄,跟头把式地随在其后。

走着走着,他情不自禁地站住了,扛着自行车转过身,眷恋地望着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庄。

当年,他爹他娘,也是因为逃债,才颠颠沛沛流落到这个村子里来的。它庇护过他的家族。若无它的庇护,他的家族可能已然灭了香火,断了血脉。它有恩于他。有大恩于他。在他的观念之中,它是他的村,他是它的人。尤其在他当了这个村的党支部书记之后,它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沙一石、一牲一畜、一房一舍,似乎都是属于他的。似乎?难道不曾确确实实地属于过他吗?难道他不曾确确实实地在这个村里说一不二、一呼百诺过吗?难道他说地里今年种麦子,别人敢种谷子吗?难道他说谁家的房子不许拆或不许盖,谁家敢拆敢盖吗?难道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梦中的事儿?他妈的明明的都不是梦啊!才几年的工夫啊,党支部书记在这个村子里便什么人物都他妈的不是了!而过去,他的儿子仅仅因为是党支部书记的儿子,不是“三好学生”也是“三好学生”了!不够资格也在小学戴上“三道杠”了!不必申请也在中学入团了!过去那真真是党的天下啊!不管什么事儿,只要和党扯挂到一块儿,没理也有理了。不管什么人,只要是党所信任的人,具体说,只要是他这位党支部书记所信任的人,不是好人也是好人了!他是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似乎天经地义的判人判事判世的一套了!

而今,在这一个夜晚,他憎恨这个村子!他内心里诅咒这个村子!他真想放把大火烧了这个村子!他真想造成地震引来滔滔洪水毁灭掉这个村子!如果他耿福全能够的话!因为这个村子分明地已不再是他耿福全的村子了。而是麻老五们的村子了!麻老五第一个发现山里有煤。麻老五第一个成了个体户矿主。于是麻老五第一个富了起来。才几年工夫啊,麻老五富得像孙悟空似的,仿佛从身上拔下根毫毛,吹口气儿就能变成整捆整捆的钱!于是村人们都崇拜起麻老五来。于是村人们惟麻脸是瞻了!都纷纷挂名在麻老五的“矿业联合公司”招牌之下了!于是麻老五唱歌不好听也好听了。于是麻老五尽管一张麻脸让人瞧着心里起腻也是美男子了!于是村里的男人们争相向麻老五表忠村里的女人们争相向麻老五献媚献殷勤了!而过去可都是争相向党表忠诚向他耿福全献媚献殷勤的!妈的一个个见钱眼开的男人一个个轻佻风骚的女人们!而过去决定他们该不该结扎她们该不该戴环或者决定男的女的一对对该在哪一年生孩子的,难道不是他耿福全而是麻老五吗?……

想到这些,他甚至开始怨恨起他一向依恃着的党来。党,党,他心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我耿福全习惯了彻底习惯了那一套之后,心血来潮地改弦易辙!预先几年也不跟我耿福全打声招呼!我鞍前马后地可是忠心耿耿追随了几十年啊!就算我是个老家奴吧,也不该撇闪我个如此悲悲惨惨的下场啊!坑苦了我啦!

村子,他的村子,不,麻老五们的村子——盖着松软的洁白的雪被在沉睡。许多人家的烟囱还冒着袅袅青烟,笔直笔直地往上升,升得很高很高,如同一束束灵光照射向天穹,证明许多人家炕洞里的柴火还在燃烧着。证明许多人家的炕面像他半个小时前还躺在其上的炕面一样,必定是热乎乎的。白天采了一天煤的男人们,这时这刻必定是搂着自己的女人睡得正酣吧?是呵是呵,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夜晚搂着自己的女人打着高枕无忧的鼻鼾睡在热乎乎的被窝里更畅美的事呢?钱啊,钱真是好东西,世界上顶好顶好的东西!现如今似乎只有它才会使男人们高枕无忧了。似乎只有它才会使女人们变得越活越滋润了!……

抱在女人怀中的孩子,睡得比村子还沉实,仿佛是个死孩子。可怜的娃!可怜的小孙孙啊!由于受到麻老五几番带领人到家里来逼债来掠夺值钱东西时的惊吓,好端端的个孩子变成了个“哭夜郎”。今天孩子临睡前,他强迫女人给孩子灌下了两片安眠药。紧接着他亲自又给孩子灌下了一片。他怕两片不顶什么事儿——几十里路呢,他希望今夜静悄悄地外逃成功,他可不愿一路之上孩子哭老婆叫的!现如今虽然叫“初级阶段”了,可毕竟还是社会主义。是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不是资本主义的“初级阶段”!一个大村的党支部书记逃债别搞得像解放前似的。孩子哭老婆叫的,那成什么体统!可是麻老五他妈的真跟解放前的地主差不多!一点儿同村人的情面都不讲。更不看在他好歹还是个党支部书记的份上!麻老五每次带领来闯入他家的那些个人,也都比解放前地主的狗腿子差不了多少。所不同的是,他们往外搬他家的东西时,一个个脸面上笑呵呵的,并不吹胡子瞪眼。有的还对他说:“支书哇,我们是不在党的人,所以嘛,只听我们老板的。各事其主嘛。自古以来这么个理儿,您多担当!”之类的屁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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喋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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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格划一的砖瓦房舍,取代了村里过去全部的破屋寒窑。它们如同一律地戴着洁白的孝帽子,在这个夜晚为谁默默地守灵似的。它们对他的仓皇出逃视而不见。保持着事不关己的超然。

它们是麻老五带给村人们的恩德。也是麻老五为这个村子立下的一大功劳。

笔直一条村路,玉带也似的,将那些砖瓦房舍从中间分开来。栽种于两旁的杨树,已长得二人多高了。村路是水泥的。两旁还砌了排水沟。下雨天再也不会翻浆捣泞的了。

这一条村路是现如今已成为全县首富的麻老五慷慨捐款修筑的。全村人没动一锨一镐。它每天供村人们行走,如同行走在麻老五千古流芳的德行上。

村头的二层楼,是俱乐部,是村人们欢聚玩乐的地方。是经麻老五提议,各家各户摊派捐款盖起来的。楼顶上的大钟,是在天津一家钟厂定制的。报点时,就响音乐。村人们说,是一首歌的音乐。还说歌词是“中国,中国,鲜红的太阳永不落……”可在他听来,那段音乐却仿佛可以套上这样的歌词:“牢记,牢记,麻老五的恩德永不忘……”

那钟原本是朝东安装的。那几天麻老五不在村里,村人们七言八语地自作主张了。麻老五一回来,见钟朝东,大为恼火。村人们对他说:“朝东好啊,朝着升日头的方向有啥不好呢?”麻老五更生气了,吼:“朝东不好!朝西才好!我就看着朝西才顺眼,这钟非朝着落日头的方向不可!……”

村人们不敢违背他的意愿,也似乎都有些不愿违背他的意愿,于是将安装好了的钟拆卸下来,此后它那巨大的时针和秒针,便朝着日头坠落的方向移动了。并且朝着日头坠落的方向报时——牢记,牢记,麻老五的恩德永不忘……

由于白天下雪,那挺美观的楼钟的两根针并未吸收到多少阳光,所以这会儿也就不怎么绿。但依稀能望得清——快十一点了。

俱乐部对面是“快乐斋”——麻老五开的私营饭店。麻老五的老婆当女老板。往日那里一直热闹到后半夜。男人们常到那里喝酒。耐不得家中寂寞的女人常到那里凑男人们的趣,卖些便宜的风情。有时还放录像,《鹰拳刁手》或者《红粉兵团》什么的。不是武打,就是凶杀,再不就是恐怖。却从来也没放过“黄的”。肯定麻老五是有“黄的”,但绝不公开放。任多少人死乞白赖地求过他,他也不放。麻老五在这方面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他是不会公开给自己找麻烦,使谁抓住把柄的。可能因为下雪,今天那里早早地黑了窗。但高挑在门前的幌子灯,却亮着。像一只巨大的血红的独眼,眈眈地瞪着离家逃债之人。

是啊是啊,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这个逃债的党支部书记无比惆怅地想:怎么不是麻老五的村子了呢?满村尽是麻老五的恩德的明证啦!当了二十多年党支部书记的自己,他的恩德又体现在哪儿呢?细想想,扪心自问,是没有啊!即或曾有过点儿,也早被人们遗忘光啦!也被麻老五的财力带给这村子的非常实际的好处给覆盖了!如同一床漂亮的绸面儿大花被覆盖住了千疮百孔的破炕席。共同富裕——从打解放后,他就带领全村人天天念这个经,哼这个调,从互助组时期到初级社时期到高级社时期到人民公社时期到几年前包产到户,他自己没能够富、别人也没能够富。富?一直受穷着哪!倒是麻老五发现了山里有煤,于是不但麻老五咣当一下富得抖抖的,全村人也都跟着富了起来。可不是他这个党支部书记发现山里有煤的,能怨得着他吗?这不过是种运气啊!麻老五的运气好,麻老五就该夺了他这个党支部书记在村中的地位和权力吗?而公社的党,县委的党,他的一切上级党,竟干瞧着麻老五骑在他脖梗上屙屎撒尿不管不问!居然还奖给麻老五一面锦旗,上面绣的是——“致富能人”!

唉唉,我的党哇党哇,我的亲娘老子哇,难道说你像大姑娘撇一个私生子似的,一甩手就把我耿福全撇掉不要了吗?……

他内心里涌起一股大悲大哀,眼眶便有些湿。

村里那些被“结扎”了的男人和被带上了环儿不许怀孕不许生育的女人,包括麻老五在内,恨的可不是共产党,而是他耿福全!

村子里传来了一声鸡啼。

女人似乎并不急于赶快逃,呆呆地望着村子,望着家院,惴惴地问:“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是鸡打鸣儿。”

“嗯。”

“是母鸡打鸣儿。”

“嗯。”

“像是咱家的母鸡在院子里打鸣儿。”

“闭上你那臭嘴!”

他从内心里往外一悚。

半夜鸡叫,分明已属不祥之兆!还是母鸡,还是自己家的母鸡……

钟响了。

“牢记,牢记……”

“走!”

他猛地转过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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