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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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历程
其实,即便有人愿意听,李泽厚的“课”也未必还能讲得下去。
一般都把李译厚这近十年来的销声匿迹少有人知,归结于他
1990年后去了
国外。实际上,他走也好,不走也罢,情况都差不太多。在我看来,他的败迹,
早在
1988年
7月由新加坡东亚哲学研究所出版、同年
11月由香港三联书店出
版、12月由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出版、1989年
2月又由北京中外文化出版公
司出版的《华夏美学》中便已有征兆,已见端倪。李泽厚很看重这本书,认为比
《美的历程》更重要,而且,认为谁喜欢《华夏美学》,谁就是“独具慧眼”。但
恕我眼拙,实在看不出它好在哪里。印刷质量极差不说,文字表述也是低水平的。
比如开头这一段,就简直让人怀疑那是不是李泽厚写的:
美,这在汉语词汇里,总是那么动听,那么惹人喜欢。姑娘愿意人们说她美;
中国的艺术家们、作家们一般也欣然接受对作品的这种赞赏,更不用说美的自然
环境和住所、服饰之类了。
这是什么话!随便找个中学生,也不会写得这么差!王朔有云:一盘菜,不
必都吃完才知道好坏吧!《华夏美学》的开头如此,后面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尽管我从头到尾都读完了。而且,由于当时买不到书,还做了笔记。
不可否认《华夏美学》中仍有不少让人拍案叫好的东西,也不难看出李泽厚
在撰写《华夏关学》时,对中国文化的认识和研究已比撰写《美的历程》时系统
深刻。如果要研究中国文化思想,《华夏美学》倒是不妨一读的(但我以为读他
那三部“思想史论”更好)。问题是李泽厚之所以是李泽厚,就因为他比一般研
究者多了份才气和灵气。然而《华夏美学》一书却灵气全无,就连书名也显得呆
板俗气。开头不好,结尾也不好。结语那句“是所望焉”在《美学文丛序》中已
经用过一回了,现在又用,岂非才尽技穷?有人说,人生三大悲哀:美人迟暮、
英雄末路、江郎才尽。1989年的李泽厚,即便没到那个份上,也已是日薄西山。
《华夏美学》出版后,几乎悄无声息,初版也只有区区五千册,和《美的历程》
的轰动效应截然相反,便是明证。随便翻翻
199年的《世纪新梦》就能感觉到
李泽厚的老态。洋洋四十万字的集子,实在是老调重弹,新意无多,就连李泽厚
自己也承认“内容和词句上都有大量雷同之处,因为翻来覆去也就是讲这么点意
思”;其实,事情并不完全在于是否定要有新内容。一些观点,尤其是一些基本
观点,确实需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反复讲。问题是即便重复地讲,也可
以讲得不重复。即便再三地讲,也可以讲得有新意。至少,你总可以讲得有趣点,
好听一点吧?然而你看他和刘再复的那篇对谈,简直就是老太婆拉家常,絮絮叨
叨,乏味之极。只有那篇痛快淋漓的《后记》,才让人觉得李泽厚宝刀不老。
还是回到《华夏美学》。
我一直闹不明白,为什么李泽厚对这部相对而言并不多么出色的著作情有独
钟?他自己的解释是,“这可能是由于自己偏爱哲学的原故”,而“《华夏美学》
涉及的哲学问题,比《美的历程》要多”(《华夏美学》日文本序)。也就是说,
李泽厚的内心深处,其实有一种“哲学情结”或“哲学家情结”。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对李泽厚的历程就多了一份理解。
李泽厚其实是想当哲学家的。在他放弃了中学时代成绩一直很好的数理化,
以第一志愿考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时,可能就有了这个念头。否则,家境贫寒的他,
何不去选择一个既轻松又能挣钱的专业?他难道不知道“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
都不怕”?
然而当哲学家并不容易。在当代中国要当一个哲学家,就更不容易。你得选
好自己的路。冯友兰先生就想过这个问题。他说搞哲学通常有两条路。一条是“照
着说”,这是哲学史家的做法;另一条是“接着说”,这就是哲学家了。但冯先生
的“野心”更大,他要当“哲学王”(也就是孔子那样的“素王”),使自己的学
说成为钦定的官方哲学,让全社会、全民族都“跟着说”。为此,他决定先“顺
着说”,即以退为进,欲为“王者之师”,先以“王者为师”(对此,夏中义的《九
谒先哲书》里有很好的分析)。结果,七顺八顺,并没有人跟着他说,他自己反
倒“顺”到“梁效”里面去了。
李泽厚要“走自己的路”,就既不甘心“照着说”,也不愿意“顺着说”。然
而一时半会的,也还不能“接着说”,便只好“挑着说”、“绕着说”。所谓“挑着
说”,也就是光拣那些相对而言可以“由着说”的话题说将起来,最后绕到最想
说的领域里去。
李泽厚选择的是美学。
选择美学是对的。李泽厚原本就有艺术气质,内向、孤寂、忧郁而易感,又
从小喜欢文艺,兼具哲学家清醒的思辨能力和艺术家敏锐的感受能力,搞美学是
再合适不过了。更重要的是,较之哲学的其他分支(哲学原理、伦理学、认识论
等),美学离政治最远,受政治的干预和影响最小,自由空间也就最大。何况美
学又毕竟是哲学的一个分支。七绕八绕,还是能绕回哲学来。所以,先讲美学,
再讲哲学,通过美学来讲哲学,应该说是行得通的。
李泽厚的“策略”大抵如此:曲线救国。事实上他的历程也正是这样:先以
美学研究成名,同时进行思想史和哲学史的某些专题研究,最后则“直捣黄龙”。
从五十年代初到七十年代末这廿十年间,李泽厚一定阅读了大量的图书,积累了
大量的知识,进行了反复的思考(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下过笨功夫”)。唯其如
此,他才能在七八十年代之交时大放异彩。我们看他那时的著述和言论,真可谓
四路出击八面威风:评康德,论孔子,谈文化,说思想,臧否历史人物,指点当
代文坛,梳理古今脉络,畅议中西学说,直到最后建立和提出他的“主体性哲学”。
其范围之广阔,气势之恢弘,见解之精辟,文笔之华美,让许多号称“美学家”
乃至“哲学家”的人相形见绌黯然失色。
然而,就在李泽厚风头正健时,批评也同时群起。
批评来自两个方面,即通常所谓“左派”和“右派”。两派意见正好相反,
一派斥其“离经叛道”,一派怒其“僵化保守”,但不喜欢他,则是一致的。李泽
厚夹在当中,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正所谓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这种状况
一直延续到今天,以至于李泽厚提起,也只能说“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
而谓之马”,这其实是一种无奈。
无可奈何花落去。曾经处于颠峰状态的李泽厚.终于走向了自己的末路。
六末路
李泽厚这种进退失据左右两难,也许为他始料所不及。因为他的初衷,原本
是想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
早在五六十年代的美学论争中,李泽厚便表现出他试图通过折衷调和另辟蹊
径的想法和思路。当时论争的诸方,主要是以蔡仪为代表的“客观论”,以吕荧、
高尔太为代表的“主观论”和以朱光潜为代表的“主客观统一论”。但“主观论
”
有唯心主义之嫌,“客观论”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上,都问题多多,而朱先生
又是唯心主义美学旧阵营中过来的人,李泽厚显然不愿意把自己归入他的旗下。
既要坚持“美是客观的”(这在当时即意味着坚持“唯物主义”),又不能把美归
结为事物的自然属性(其实彻底的客观论就得这么说),还要自成一家独树一帜,
于是李泽厚便提出了个“客观性与社会性统一”的说法。这在逻辑上是不通的。
要么是“客观性与主观性的统一”,要么是“社会性与个体性的统一”,哪有了什
么“客观性与社会性统一”?客观性和社会性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上的概念,你
叫它们如何统一?然而这条原本走不通的路,却让李泽厚走通了。一时间疑者甚
少而应者甚多。这其实是当时学术界逻辑水平太低所致,而李泽厚却认为他找到
了条好路子。他以为只要找到一个看起来合格或说得过去的框架,就能随便把东
西往里装。于是他就沿着这条路越走越远,直至走向末路。本来,如果李泽厚只
是在美学范围内玩这一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美学毕竟是一种“虚玄之学”,
随你怎么讲,基本上都不与社会政治相干,也不会成为敏感问题。然而李泽厚是
不甘心只当美学家的,也是不甘寂寞的。他确实并不怎么愿意给搞政治的人当“笔
杆子”,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不愿意当那种并不直接出谋划策、却给予理论指导或
哲学思考的“山中宰相”。至少,他极愿意发表他对历史进程和未来走向的看法。
这是他站在哲学家的高度,居高临下俯瞰历史得出的结论,不吐不快。这就实际
上是在参与政治干预现实了。然而一旦进人这个领域,他的内在矛盾便暴露无遗。
就说“西体中用”。
“西休中用”是李泽厚的得意之笔。从学理上讲,也没什么问题。因为中西
体用之争的结果,也无非是四种选择:一成不变、全盘西化、中体西用、西体中
用。一成不变守不住,全盘西化行不通,中体西用早就声名狼藉,剩下的选择,
也就只有“西体中用”。
问题没有,麻烦却多。
麻烦就在于究竟于什么是“体”,“西”又是什么意思。对于这个关键问题,
李泽厚自以为说得很清楚,其实吞吞吐吐,闪烁其辞,甚至前言不搭后语。比如
他说“体”只能是“社会存在的本体”,即人民大众的衣食住行、日常生活,因
为这才是任何社会生存、延续、发展的根本所在。至于“西”,则主要是现代化
的意思。现代化虽然不等于“西化”,但现代化之种种(思想、观念、方式、载体)
却又都从西方学习、引进得来,因此无妨谓之“西体”(《世纪新梦》)。这倒是不
错的,只不过这些都用不着李老师来讲来教。因为我们早就穿牛仔裤、吃麦当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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