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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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华彩乐章了。实际上,《美的历程》是可以当做艺术品来看待的。它充分地
表现着李泽厚的艺术魅力。
但更重要的还是胆与识。
我在《闲话中国人》等多部著作中说过,中国文化的思想内核是群体意识,
而要求“大家一样,人人有份”则几乎是中国人的“集体文化尤意识”。在这样
一种文化氛围中,标新立异,与众不同,乃是做人的大忌。只有历史上数得着的
那几个顶尖级的大英雄大人物才敢如此。但即便英雄如毛泽东,一开始也是受排
挤的。受排挤的原因,除路线之争外,我猜想他的“出格”也是其中之一。直到
后来,毛泽东成了众望所归公认的领袖,与众不同才不再成为问题。毛泽东可以
与众不同,不等于别人也可以。恰恰相反,到了“文革”期间,六亿人民就连衣
服都穿得一模一样了,何况写文章?那更是必须一个模式一个腔调,否则就是大
逆不道。他李泽厚是什么人,也敢与众不同?显然,这就必须有足够的人格精神
和人格力量来支持不少人指责他的许多结论过于武断,但武断的背后又何尝不是
自信,以及敢作敢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武断”也不容易呢!就是借给你
一个胆子,只怕也不敢。正是在这里,在“武断”和“狂妄”的背后,我们感受
到了李泽厚的人格魅力。但仅仅如此显然不够。时间毕竟已进人八十年代,敢于
标新立异的人多起来了。社会上的那些“问题青年”,就胆敢身著“奇装异服”,
穿喇叭裤,戴蛤蟆镜,提收录机招摇过市,能说他们也有“魅力”?真正具有人
格魅力的人,背后必定有理想和信念来支持。对于一个思想家来说就更是如此。
事实上李泽厚之所以会把他的文章著作写得与众不同,从根本上讲就因为他的思
想是与众不同的。就在
1981年,李泽厚在回忆起自已的读书生涯时,便夫子自
道云:“我不喜欢人云亦云的东西,不喜欢空洞、繁琐的东西,比较注意书籍、
文章中的新看法、新发现,比较注意科学上的争辨讨论。
”(《走我自己的路》)这
其实也就是李泽厚文章著作的特点:决无陈词滥调,决不人云亦云,新意时见,
新说迭出,充满新鲜气息,唯其如此,他才在表现出人格魅力的同时,也表现出
思想的魅力。
这实在是很不容易的,甚至要冒很大的风险。果不其然,他那篇《走我自己
的路》刊出后,“一位标榜人道主义的善良领导”便紧张兮兮地跑到李泽厚家里
对他妻子说:“怎么能用这种标题?这还了得?"
是。不得,因为年轻人听进去了。五年以后,这句马克思喜欢的格言也成了
年轻人最喜欢的格言,到处出现,谁不说谁不够“品位”。就连小品节目中蔡明
扮演的那个歌星都会说,只不过被她说成了“走别人的路,让自己说去吧”!是啊,
人生其实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要么走别人的路,那就
只能让自己去说了。李泽厚不愿意让自己去说,他选择了走自己的路。
李泽厚是一个先行者,他走在了前面。
跟在后面的,是崛起的新一代。
四意义
李泽厚的确具有一种先驱者的意义,在
1979到
1989这十年间,李泽厚在学
术界几乎一直处于领先地位。他总是在出版新著作,发表新见解,提出新问题,
阐述新观点,甚至不断引进和创造新名词、新概念、新提法。异质同构、儒道互
补、有意味的形式、文化一心理结构、主体性、积淀,等等,等等。其中有的虽
非李泽厚所发明,却也多为李泽厚所倡导、传布。应该说,改革开放以后,积极
引进西方现代学术新观念、新方法的倒也不乏其人,但能够“活学活用”、“立竿
见影”,做到“融会贯通”、“用人如己”的,还首推李泽厚。李泽厚有着过人的
聪明,别人手中的兵器,到了他手里,都能玩出新花样来,而且玩得出神人化、
得心应手、举重若轻。比如他用“有意味的形式”来讲彩陶纹饰、就让人叹服,
尽管他那个“有意味形式”和贝尔的“有意味形式”并不一回事。
李泽厚又是极为敏感的。他总是能把握住思想文化的历史脉搏,不失时机地
把学术界的关注目光引向一个又一个新领域。八十年代后的“美学热”、“文化热”,
便都与李泽厚有关。几乎可以说,李泽厚的目光扫向哪里,哪里就会热起来。于
是,他就在这十年间中国思想文化的进程中留下了自己明显的足迹,甚至不少学
说都打上了他的烙印。现在再来讨论前面那些提法和论争的是非对错已经没有太
大的意义了。事实上李泽厚的许多观点和提法从来就没有得到过普遍的认同。争
议一直存在,而人们的认识则在前进。但对于一个思想家来说,这并不重要。或
者说,这很正常。马克思说过,哲学并不要求人们信仰它的结论,而只要求检验
疑团。同样,我们也可以说,真正的思想家并不一定非得别人同意他的观点,而
只希望能够启迪智慧。
李泽厚的意义正在于此。
李泽厚是一个在学术界大多数人还一片茫然时筚路蓝缕的人。那时,学术界
刚刚从“文革”的重创下醒过神来;一些人心有余悸,许多人严重失语。不要说
做学问,连话都不会说了。甚至在批判“四人帮”的时候,使用的也仍是“四人
帮”的腔调。这是一种连“党八股”都称不上的话语模式,色厉内荏,外强中干,
了无生气,乏味透顶。这种人人憎恶的文章套路之所以还能延续一段时间,除习
惯使然和一些人胆小怕事〔怕别人说自己不够马列不够革命)外,也还因为大家
不知道不这样说话,又能怎样说。
开始时李泽厚也一样。他也写了诸如《实用主义的破烂货》(1979年)一类
的文章。但很快他就改弦易辙了。李泽厚
1980年的文章便已让人耳目一新。甚
至
1979年出版的《批判哲学的批判》便己是纯正的学术著作,全无八股腔调。
同年出版的《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亦然。不过两书均嫌太过“专门”和“学术”,
其影响便不如《美的历程》。《美的历程》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读的。在当时的情
况下,它和朦胧诗一起,起到了一种“启蒙”的作用。
如果说朦胧诗让我们知道原来诗还可以这样写(甚至就该这么写),李泽厚
则让我们明白原来学问还可以这样做(甚至就该这么做)。比方说,讲哲学,可
以并不一定要套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之争;讲文艺,也不一定要套上现实主义
和浪漫主义之别。然而在此之前,这种套路是被视为金科玉律的。结果就闹出很
多哭笑不得的事情来。比如李贺,照理说只能算是“浪漫主义”的。又因为李贺
的诗“‘鬼气”太重,便只好算做“消极浪漫主义”(李白则是“积极浪漫主义”)。
后来毛泽东的意见发表了,他老人家喜欢李贺。这下子文学史家们就狼狈了。伟
大领袖怎么会喜欢“消极”的东西呢?只好另找证据,证明李贺其实是“现实主
义”诗人:那么李贺究竟是什么“主义”?什么都不是。中国文学史,根本就不
能那么讲。李泽厚不这样讲,也就无此尴尬。这在当时,却不能不看做一个“重
大突破”。
但李泽厚的意义还不仅于此。
就我个人而言,《美的历程》以及李泽厚的同期其他著作让我明白了一个大
道理,那就是:人,为什么要有学术研究,为什么要做学问?不是为了功名利禄
(如果那样,就该“趋时合流”),而是为了人生。也就是说,为人生而学术。因
此,一个人文学者,就应该把学术研究和人生体验结合起来,把历史的遗产当做
鲜活的对象,把做学问、写文章、出版著作变成自己生命的流程。《美的历程》
就是这样做的。比如“苏轼的意义”一节,讲到苏东坡写完“小舟从此逝,江海
寄余生”,虽“挂冠服江边”,却不过回家睡觉,并没有“拿舟长啸去矣”时,李
泽厚说:"本来,又何必那样呢,因为根本逃不脱人世这个大罗网。”如果没有人
生的体验,这样精辟的话岂是说得出来的?历史的遗产一旦被看做鲜活的对象并
与自己的人生体验相结合,就成了活生生的东西,也就不会有少尸臭了。过去(也
包括现在)一些学者专家教授流的文章之所以那么僵硬呆板枯燥无趣,味同嚼蜡
不堪卒读,并不完全是一个文字表述能力问题。归根结底,还是没有把自己的研
究对象看做活物。他们在研究木乃伊的同时把自己也变成了木乃伊。哀莫大于心
死。心已死,文字还能活起来?
学术著作变成木乃伊的另一个原因,还在于这些学者们总在说别人的话,至
少是总在用别人说话的方式说话。因为他们并不是为人生而学术,而是为某种现
实的利益而学术。这就不能不格外注意是否符合公认的“学术规范”和“量化标
准”,小心翼翼地不要触犯了学术界的“规矩”。这时,人云亦云,别人怎么说我
也怎么说,别人用什么方式说我也用什么方式说,无疑是最保险的。而当所谓“学
术规范”其实不过“八股套路”,所谓“量化标准”也仅仅只是论量不论质时,
大量炮制八股文章甚至学术泡沫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见文体决不仅仅只是一个表述问题。为人生而学术,就要讲自己的话,走
自己的路,用自己的头脑想问题,而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总之,你完全
可以不必顾忌任何成规陋见,不必死守某种模式套路,信马由僵,另辟蹊径,走
出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道路来,这就看你有没有足够的才气和知识准备了。
李泽厚有。于是李泽厚便用自己成功的实践为我们做了一个很好的示范。
一通百通。从此,我们的思想解放了,视野开阔了,目光锐利了,思路敏捷
了,就连文笔也变得流畅了,这都得感谢李泽厚。没有他,我们当真可能仍在黑
暗中摸索。
这是一种智慧的启迪。许多人甚至从李泽厚那里开始了自己道路的找寻。
但同时,李泽厚的历史也就终结了。
得鱼忘荃,得兔忘蹄,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我们现在已经过了河,李泽厚
老师可以下课了。我们会记住他这座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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