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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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里静了很久,尔后,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很清晰地传了过来:" 是我。"

呼国庆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他对着话筒急切地说:" 小谢,是你么? 真是你,你在哪里?!"

谢丽娟在电话里说:" 你别管我在哪里。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过去说过的话,还算数么?" 呼国庆连想都没想,就立即回答说:" 算数。"

停了片刻,谢丽娟说:" 那好。我… 遇到了一些困难。还记得你的许诺么? 我急需一笔款子。如果你能兑现许诺的话,你给我借一百万,三年后归还。"

呼国庆手拿着话筒,脑子里仍是乱哄哄的。他心里说,一百万?! 我说过这样的话么? 他拍了拍头,沉吟了一会儿,说:" 让我考虑一下。"

电话里很久没有声音…"

呼国庆说:" 小谢,你,好么?"

电话里仍然没有声音…"

这时,呼国庆突然觉得很渴,喉咙里干干的,像卡着什么似的。他终于说:" 小谢,我看,你还是来一趟吧?…"

电话里又是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谢丽娟也终于说:" 好。我马上飞过去。"

放下电话,呼国庆的脑子顿时清醒了。一方面,事隔两年多,他终于又听到了小谢的声音,那声音仍然使他激动,可以说是感慨万端哪! 而且,他仿佛又看见了谢丽娟在他眼前走来走去的情景,那美妙的身段,那些美好的(!) 像水一样,从记忆的闸门里喷涌而出… 一下子就把他淹没了! 然而,在另一方面,小谢提出要借一百万,这毕竟不是个小数目,上哪儿凑呢? 说起来,他是县委一把手,张张嘴,给银行打个招呼,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可关键是他得有一个" 名义" ,得有一个适当的借口。他心里说,总得找一个恰当的" 说法儿" 吧? 他知道,在这块土地上,形式就是内容。只要你找到了一个正当的形式,那你无论干什么,那都是正当的;假如你没有找到这个形式,那就是犯罪!

一时,呼国庆颇感棘手。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试图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他知道这件事他是必须得办的,他说过的话,他不能不办。况且,不管怎么说,是他对不起人家小谢… 可怎么办呢? 他先是想到了注册公司,以县里的名义在深圳注册一家公司,让小谢来主持? 后又觉得不妥,如果以县里名义注册公司,那起码得给政府那边打个招呼,还要开常委会研究,这么一来事情就复杂化了。后来,他又想到了呼伯,让呼伯帮帮忙? 这个数对呼家堡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他又很快地摇了摇头。他不能再去麻烦呼伯了,到了呼伯那里,他怎么说呢? 看来,银行也不行。给行长一个人说虽不要紧,可要从银行贷,手续太麻烦,办来办去,万一泄漏出去,传出点什么,那就不好了。这件事,还是范围越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哇。就在这时,呼国庆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刚出现时,他还犹豫了片刻,心里颤了一下,可这个念头却十分地顽固,它一下子就钉在了他的脑海里。人是不是该留一条后路呢? 于是,在夜半时分,呼国庆破例打了一个电话…"

人往往就是一念之差呀!

第二天上午,范骡子气冲冲地来到了呼国庆的办公室,一进门就说:" 呼书记,那姓黄的又变卦了!"

呼国庆在办公桌前端坐着,他手里拿着一份《人民日报》,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待翻了两页后,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嗯" 了一声,说:" 老范,坐,坐下说。怎么了?"

范骡子说:" 那王八蛋又变卦了。原来说好的,三千六百万。这会儿,他又说只带了三千四百五十万?! 操,这不是诈咱么?"

呼国庆坐在那里,诧异地说:" 噢,还有这样的事?"

范骡子说:" 叫我看,那姓黄的也不是个正经货! 红口白牙说的好好的,睡〓*5 一夜,他又变了!"

呼国庆一拍桌子,很严肃地说:" 你马上给我查一查,是不是有人把风透出去了?"

范骡子怔了一下,说:" 不会吧? 这事儿,范围很小哇。我看哪,这王八蛋是看咱急着卖,想拿咱一手!"

这时,呼国庆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手里捧着个茶杯,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他的步子先是轻绵绵的,走动时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所有的神思全用到大脑上去了。片刻,当他往回走的时候,那神情又像是慎重到了极点,眉头紧紧皱着,一步比一步重,就像是踩进了雷区一样! 走着,走着,他突然站住了,沉吟片刻,摆了摆手说:" 老范,说起来,是亏。要不… 另找一家?"

范骡子说:" 亏死了。我虽然不懂,可那机器好好的,据说价值七八千万都不止呢!" 呼国庆望着他说:" 你能不能再找一家?"

范骡子有点为难地说:" 当时接头的有好几家,都是南方来的。你不是说要找一家最靠得住的么? 其余的都推掉了,到了这会儿…"

呼国庆一直沉默不语,他久久地望着范骡子,像是在等他拿出主意来。最后,呼国庆终于说:" 要是没有别的办法,那就这样吧。亏是亏一点,算了。"

范骡子抬起头,诧异地望着他:" 那就按三千四百五十万卖给他?"

呼国庆说:" 既然没有新的买主,三千四百五就三千四百五吧。让他马上把钱划过来!"

范骡子说:" 行啊,你是大老板,你说了算。"

接着,他又多了一嘴,说:" 嗨,谈来谈去,三千六退到了三千四百五,不白谈了么?"

呼国庆一锤定音:" 县里财政紧张,等不及了,就这样吧。你再盯盯。"

范骡子说:" 那好,我再盯盯。"

然而,出了门,范骡子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想,昨天谈得好好的,三千六百万,怎么一觉醒来,就成了三千四百五十万了?! 这里边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这也是一闪念。在这个闪念之后,范骡子多了个心眼,于是,他作了一个小小的手脚。在办理了转卖的手续之后,范骡子在招待南方客人的送别宴上,又专门叫了一个" 酒篓" 来陪酒,而且叮嘱" 酒篓" 一定要把这姓黄的" 放倒"! 于是,在送别的酒宴上," 酒篓" ,果然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儿,先是讲了十二个" 荤段子" ,尔后又玩了" 十八相送" ,就这么" 送" 来" 送" 去的,一下子就把那姓黄的撂翻了! 结果,那个惊人的" 秘密" 终于被范骡子从他那酒气冲天的嘴里掏出来了…"

当范骡子得知这个" 秘密" 之后,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二屋外的" 屋"

开始的时候,他和她面对面坐着。

两人都有一点拘谨,那目光探探的,带着久别后的陌生。

谢丽娟明显地瘦了,虽然她化了妆,衣着也很华丽,但仍掩饰不住她身心的憔悴。人一憔悴,那双大眼就显得更大了,看上去水汪汪的。她默默地坐在那里,神色里竟然显出了几分风尘,看去更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

在很长时间里,两人都不说一句话,就那么默默地相望着。

窗外是花坛,在花坛前边横着一行老柳树,再往前就是水库了,水库里有一碧好水,水里荡着几只鸭子,鸭头在水里一勾一勾地嬉戏…"

这个地方是呼国庆特意安排的。当他接了那个突然打来的电话之后,他就决定把她安排在这里了。这是一幢别墅式的小招待所,别墅有两座,号称" 姊妹楼" ,是回乡省亲的香港人捐造的,就座落在县城的水库边上。这幢别墅平时归县里管,一座是香港客人回来省亲时住的;另一座是上边来了重要客人或是常委们商量重大问题的时候,才偶尔用一用。呼国庆把她安排在这里,是经过认真考虑的。一是这里环境好,条件也不错。再一点是,这里秘密,不受干扰。因为这个小所是直接归县委管的,这样就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呼国庆终于说:" 这里还行吧?"

谢丽娟点了点头,说:" 还行。"

呼国庆又说:" 你呢?"

谢丽娟又点点头,说:" 还行。"

呼国庆说:" 在那边…?"

谢丽娟再次点头,说:" 还行。"

呼国庆有点尴尬,他笑了笑,说:" 我看你老练多了。"

谢丽娟默默地说:" 是么?"

往下,呼国庆无话可说了。他坐在那里,总想转弯抹角地表示一下歉意,可又觉得现在再说这话,就显得太做作、太虚伪了。可是,说什么好呢? 事隔多年,连那熟悉也成了陌生了。于是,呼国庆说:" 你累了吧?"

谢丽娟抬头看了看他,却站起身来,有点突兀地说:" 我想洗个澡。"

说着,她站起身,径直进了里边的卧室。

后来,就有哭泣声从洗浴间里传出来。那哭声呜呜咽咽的,若隐若现,裹在哗哗的水声里… 呼国庆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想去推浴室的门,可他迟疑了一下,却又站住了。

过了一会儿,浴室的门开了。在热腾腾的雾气中,谢丽娟披着一条白色的浴巾从里边走出来。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脸上带着新浴后的红润,身上沾着晶莹的水珠,光着两只脚丫,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房间的中央。这时,她站下来,两眼望着呼国庆,默默地说:" 今天,站在你的面前,我已经是一个妓女了。我是以一百万的身价卖给你的。来吧。"

说着,她的眼泪掉下来了。

呼国庆一下子木了。他站在那里,像被钉住了似的。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这话太打人,太伤他的自尊心了。

然而,谢丽娟却默默地走到了他的面前,牵住了他的一只手,拉着他往房间里走去。这时候,呼国庆就像是一个木偶一样… 一直到进了卧室后,谢丽娟才松开了他的手,尔后她毅然地甩掉了披在身上的浴巾,把那雪白的胴体放倒在那张大床上,还故意地躺出了一个" 大" 字来。尔后,她说:" 在深圳,我有很多沦落的机会… 我没有沦落。我把这个机会留给了你。来吧,呼书记。"

呼国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十分吃惊地望着她,嘴里喃喃地说:" 你,变了。"

谢丽娟闭上眼睛,默默地说:" 我变了么? 我很不要脸是不是? 一个人,一旦没有了尊严,还有脸么? 你还等什么?"

呼国庆站在那儿,说实话,他心里是很想的,可他又撕不开这个脸皮。一时,那场面就显得十分尴尬。终于,他挠了挠头,跨前一步,默默地坐在了床边上。片刻,他试探着伸出手来,一点点地向前探去,终于握住了谢丽娟的一只手… 当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时候,一只手很热,一只手却很冷。手与手之间很陌生,没有语言,那只是肉与肉的接触,带着些许簌然和惊怵。尔后,呼国庆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小谢的那只手,他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抚摸着,慢慢地,那手上就有话了。手上的话是通过指头肚儿上的纹路表示出来的。那纹路在摩挲中在慢慢贴近,在一次次的贴近中,那光滑,那圆润,那渐升的温热,一步步转换成了一种语言,那语言是在相互的体味中显现的,一只手说,我恨你。另一只手说,我知道。一只手说,你知道什么? 另一只手说,我什么都知道。是我对不住你。一只手说,现在你是嫖客了。另一只手说,你骂吧。有时候,我也觉得我活得不像个人… 尔后,两只手都沉默了,手与手在沉默中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活泛,一点一点地响应。接着,呼国庆抓起谢丽娟的那只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在这一刻,呼国庆竟然掉泪了,有两行咸咸的泪水从他眼里流了下来,滴在了谢丽娟的手上,一滴,两滴,终于,泪水化开了心上的坚冰… 谢丽娟慢慢地睁开眼睛,望着他,久久之后,她说:" 想我么?" 呼国庆垂下泪眼,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谢丽娟又说:" 想我的身体?" 呼国庆迟疑了一下,就老老实实地说:" 也想。"

后来,谢丽娟慢慢地坐起身来,猛地抱住了呼国庆,喃喃地说:" 想死你了…"

此后的三天,是金屋藏娇的三天,也是如胶似漆的三天。在这三天里,呼国庆是一阵清楚一阵糊涂,清楚的时候,他觉得他像是一个" 偷儿" ,他是在" 火中取栗" ,惶惶不安的程度像是到了世界的末日! 于是,与小谢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珍贵的,都成了他的最后一刻。他摸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吻遍了她的每一丝乌发,他与她紧紧地粘合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地冲击那隐在草丛中的湖泊。他的手,他的眼,他的心都在贪婪地咀嚼这难得的爱情之果。他每一次深入都像是在走向深渊,就像是在万丈深渊里探险一样,他是在颤栗中欢乐,在欢乐中颤栗,那精神上的颤栗使他更加倍地疯狂和野蛮! 那就像是他自己在破坏自己,在玩一种走向堕落的游戏。可他心里始终藏着一种不安,他说不清这不安到底是什么,可他就是不安! 当他糊涂的时候,他又清醒地说着一些傻话。他说,你真白呀,你怎么这么白哪? 他说,你的嘴,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嘴,你的嘴就像是水蜜桃,就像是花芯做成的肉肉,就像是那个那个那个… 鲜艳欲滴鲜嫩可口的那个,吃了还想吃。他说,我睡了,我就这样睡了,我就睡在你的身体里边,我真睡了… 谢丽娟却始终都是清醒的。包括两人在最疯狂的那一刻,她也是清醒的。她心里自始至终都存着这样的一个念头,她要征服这个男人。在经过深圳那长达两年半的漂泊之后,她成熟了。她觉得她应该紧紧地抓住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她最终的依靠,是她的码头,是她的栖息地。她的最大的变化是她的内心,女人的狡猾是藏在心底的。女人一旦拿定了主意,是最能做到义无反顾的。可女人又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女人所有的主意都是由爱和恨做衬底的。她是爱呼国庆的,她爱得如痴如醉,爱得发疯。然而爱情一旦进入工程的时候,她的爱里就注入了更多的冷静,更多的算计。她是在失败之后,又重新鼓足勇气,前来参加战斗的。在她眼里,这次重新见面,将是一场战争! 她是高举着爱的旗帜来战斗来了。于是,她的战斗姿态是分层次的。她是一边拒绝一边接纳,一边辣辣地反抗一边柔柔地吸引,一边如火如荼一边冰雪交加。她一时说,我得走了,我必须得走。一时又说,我真想死在你的怀里,你让我死吧! 有时候,她会给他扣上一个个扣子,把他从怀里推开;有时候,她又主动地去给他解开一个个扣子,像蛇一样缠在他的怀里。用爱做铺垫的表演是一种最真实的表演。在一次次的表演过程中,她从深圳带来的一瓶法国香水起了很大的作用… 那是没明没夜的三天哪!

白天里,两人也紧紧地偎在一起,几乎没有下过床。说的都是一些车轱辘话。小谢拧着身子说:" 我饿,我饿了。"

呼国庆说:" 你想吃什么? 我让他们做。"

小谢说:" 我想吃你,就吃你。"

他说:" 你不是爱吃西餐么?? 她说:" 你流氓。"

他说:" 我怎么知道我流氓?"

她说:" 你坏。"

他说:" 还是吃中餐吧。在平原上,有一道菜,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她说:" 你这里还有什么好菜?"

他说:" 这道菜的名字叫' 小鸟窝窝儿' 。"

她擂着他说:" 你坏死了。你坏死了。"

他说:" 哈,你吃过? 你一定吃过…"

尔后,两人就又滚在一起了…"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人也偶尔到水库边上坐一坐。当两人来到水库边上的时候,谢丽娟终于说了她心里隐藏已久的话。她绵绵地说:" 国庆,你告诉我,你想不想有一个小屋?" 呼国庆怔了一下,说:" 屋?"

她望着他:" 一个屋外的' 屋' 。"

呼国庆心里一烫。他从来没敢想过,他的屋外还可以有一个小" 屋"? 他拥有一个屋外的" 屋"? 那是一个秘密,一个人可以长久地拥有一个秘密,那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而且,这是一种暗示,一种默许,一种让人心领神会的" 解放" 。也可以说是谢丽娟对他的宽大和特赦,那就是说… 他呼国庆可以有两个" 家" 了。那不是太那个了么?!

她说:" 我要你说实话,想,还是不想?"

呼国庆却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

临别的那天晚上,谢丽娟显得特别妖艳。她上身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女式弹力紧身无袖衫,下身是一袭飘飘的白丝裙,月光下,水边上,她时而前时而后地漫步走着,看去就像一泓夜的梦,一束弹动着的黑色火焰。那黑衫,那白裙,那肉焰焰的臂膀,那紧绷着的乳峰曲线,都显得格外的娇媚性感。在呼国庆看来,她就像是一只黑色的银狐,一条游来游去的美人鱼。在皎洁的月色下,呼吸着心爱女人肉体的芳香,一依一依地走在水边上,简直就像是在梦中仙境一般,呼国庆醉了,他真是醉了! 这时,他突然觉得古人真是太厉害了,古人创造了那样的四个字,那四个字若是没有体验是绝写不出来的,什么叫" 醉生梦死"? 这就是" 醉生梦死" 呀! 人,能有如此的良辰美景,死也值啦。后来,当两人坐下来的时候,谢丽娟偎着他喃喃地说:" 国庆,我用这一百万做底金,去做些生意。尔后用赚来的钱,给你造一个小屋。一个金碧辉煌的小窠。你累了,就来歇一歇。你乏了,就来坐一坐。你想我了,就来躺一躺。当你不想做这个官的时候,或者当你不能做官的时候,你就来找我。这样,不好么?" 呼国庆的嘴动了一下,可他什么也没有说…"

这时候,谢丽娟伸出舌尖来,用舌头堵住了他的嘴。于是,两个舌头无声地搅在了一起。那舌头就像是两扇小小的肉磨。一会儿是你磨我,一会儿是我磨你,那津液就成了流淌的语言… 两人站在水边上,紧紧地胶在一起,谢丽娟突然喊道:" 天哪,给我一张床吧!"

呼国庆默认了。

三黄花闺女

王华欣终于当上副市长了。

在王华欣当上许田市副市长的第三天,就给范骡子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 骡子么?" 范骡子有点不高兴,说:" 谁呀?" 王华欣大腔大口地说:" 我,王华欣。"

一听是王华欣的电话,范骡子心里很不是味,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停了好一会儿,才说:" 是王书记呀。有事么?" 王华欣在电话里笑着说:" 骡子,还记恨我呢?" 范骡子语无伦次地说:" 王书记,不不,王市长,看你说哪儿去了? 没有,没有。"

王华欣就直截了当地说:" 骡子,来吧。咱哥俩聚聚,喝两杯。"

范骡子心里一躁,忙说:" 王市长,要请也是我请。咋能让你破费哪…" 王华欣说:" 哪儿那么多废话。咋,请不动啊?" 范骡子慌了,说:" 那、那、那…" 王华欣说:" 你也别' 那' 了,过来吧。我派车去接你。"

自此,范骡子不敢怠慢,就坐着车到市里去了。

车进了市,已是傍晚了。司机直接把范骡子送到了本市最有名的桃园大酒店。下了车,只见桃园大酒店门前霓红灯闪闪烁烁,五光十色,有一个红红绿绿的" 酒吧女郎" 在空中的电网上跑来跑去,一时东一时西,一时绿了一时又红,映人的眼。上了台阶,又见两位穿着旗袍的小姐( 真人) 先是深施一礼,雀儿似地叫道:先生晚上好! 进了大厅,就见一片金碧辉煌,巨大的吊灯像开了花的树一样,一盏一盏在头顶上灿烂,到处都是灯的影,光的影,脚下绵软软的,就像是走进了一片虚幻的世界。范骡子在乡一级的干部里也算是个人物,可他却是第一次进这么好的地方,走着走着头上的汗就下来了。待他坐电梯上了二楼,又看到了一处一处的景致,音乐像水一样在过道里流淌着,雅间的门全都是皮子包的,每个门前都立着一个小姐,走过去时,他觉得就像是皇上一样,小姐们一一鞠躬,又是一迭声地说:" 先生晚上好! 晚上好! 晚上好!" 再走,范骡子头就懵了,他觉得他就像个傻子一样,一脚高一脚低的,像是在满地找眼珠子。

最后,范骡子总算被司机拽进了那个叫做" 贵妃厅" 的雅间。这是一个巨大的豪华套间,雅间分里外两进,中间隔着一袭古色古香的博物架,里间放着一张仿古的、用大理石当桌面的豪华圆桌和高靠背的座椅;外边摆着一排橘黄色的皮制沙发、仿古茶几,周围摆放的是彩电、录像机、衣架等设备。地上铺的是厚厚的纯毛地毯。小姐竟有四个,像画一样,背墙而立。进门之后,范骡子怔了片刻,正不知该往那里下脚,只见王华欣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走到他的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说:" 骡子,来来,坐,快坐。"

待范骡子在沙发上坐下,王华欣说:" 骡子,咋? 还不想见我?" 范骡子有点拘谨地说:" 王书记,哪儿的话呢,我…" 说着,他四下里看了看,问," 客人还没到呢?" 王华欣大咧咧地说:" 什么客人? 我今天就请你一个人。"

范骡子嘴张了张,不安地说:" 这、这,实在是… 太破费了吧?" 王华欣拍拍他说:" 我谁也不请,就咱哥俩。"

接着,王华欣又说," 你也别以为这是吃我。我给你明说,我一个表弟,做生意挣了钱,他个人的钱,有几百万呢,今儿个吃他,他签单。"

范骡子忙说:" 咋不让他上来,一块吃?" 王华欣摆了摆手说:" 咱哥俩好好聊聊。他来干什么? 今晚上就咱俩。"

说着,王华欣把范骡子拽上餐桌,尔后拿起菜谱,翻了翻,对小姐说:" 菜不要多,要精。我们就两个人,你给挑最好的上,要四凉四热。不过,有一道菜是必须上的,让我这位老弟尝尝鲜。"

站在一旁的小姐说:" 先生,你指的是?" 王华欣示意了一下,说:" 就那个,菜单上没有的。"

小姐点了点头,马上说:" 明白了。"

菜上来之后,王华欣把包间里的小姐全都赶了出去,他笑着说:" 骡子,这会儿就不要' 颜色' 了吧? 咱哥俩单练,好好聊聊。"

说着,他把一瓶五粮液一分两半,咕咕咚咚倒进两个高脚杯里,说:" 骡子,今儿个,可就咱哥俩。酒要喝个痛快,话要说个痛快,成不成?" 范骡子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心里毛毛的。可人家是市长,话已说到了这份儿上,就赶忙说:" 成,成。"

王华欣接着说:" 好。既然这样,咱得行个令。规矩是:在这个酒桌上,咱哥俩都不许说一句假话。咱今天脱光他,连裤衩子都不要,来个赤裸裸,有啥说啥。谁要是说一句假话,罚酒三杯! 骡子,我把这个权力交给你,今晚你就是酒司令,我要有一句不实,你吐我一脸,我擦都不擦! ( 不过,可有一条,出了门不算,出了这个门,该咋还咋。) 活了大半辈子了,也该说几句真话了,交交心吧。你说是不是?"

一听王华欣这样说,范骡子心里热乎乎的,同时也有点怵,话已滑到了嘴边上,又赶忙咽回去,口不照心地说:" 行,我听市长的。"

王华欣乜斜着眼看了看他,二话不说,就把酒杯端起来,接着,他脸一沉,说:" 骡子,你把这杯酒喝了! 你说的是真心话么? 操,就咱哥俩,咋还这么贫气?!" 范骡子一看这阵势,再没说什么,他接过那杯酒,咕咕咚咚地喝下去了,尔后他亮了亮杯子底,说:" 哥,我喝了!" 王华欣重重地拍了拍他,说:" 行,兄弟。还是当年的骡子。吃点菜,吃点菜。"

接着,王华欣也把自己面前的那杯酒啁下去了。喝了酒之后,王华欣十二分恳切地说:" 兄弟,多少年了,我一直想找个人聊聊,吐吐这心里的窝囊。唉,咋说呢? 跟谁说呢? 不是家的,不能说,离得近的,不能说。老在心里憋着。这些话,我跟你嫂子都没说过,她是城里生城里长的,说了也不理解。在咱这平原上,活人老难哪。说起来,你跟我这么多年了,我的经历,你还不知道吧? 我打小没了爹,是跟着娘再嫁到王家拐的,小时,人家都喊我" 带肚儿" ,整整喊了五年… 你说我恨不恨? 十七岁时,我跟公社书记当通讯员。你知道那会儿我干啥? 天天晚上给书记提夜壶。晚上提进去,早上提出来。书记尿泡大,天天晚上尿得满当当的,我这破指头天天就在人家的尿里蘸着。那还不是一个人的尿,有时候,是两个人的尿,书记跟公社的女广播员尿一个壶里,弄不好就洒一身! 我就忍哪忍哪,咬着牙忍,不忍又有啥办法? 有时,提着尿壶我浑身的血乱蹦,你说我恨不恨? 后来我又在县法院干过一段,县法院的院长有个傻儿子,傻得不透气。院长不知从那弄了个偏方,说是吃活人脑子治这种病。你想想,活人脑子上哪儿弄呢? 那会儿,我为了巴结他,就到枪毙人的刑场上去给他挖活人的脑子! 那边枪一响,我就跑过去了,拿着一个碗,跑到头打烂的犯人那里去给他挖活人的脑浆… 这样的事我都干过,你说恶心不恶心?! 后来我总算熬出来了,当了八年的公社书记。从麦岭到坟台,从坡张到西赵,没有我治不住的地方。可人家就是不提我,没有办法,我就去给人家送礼,你猜我送的啥? 送的是' 婴儿胎盘' 。我老婆在医院妇产科,有这点特权,就把' 婴儿胎盘" 焙干了给人家送去,那东西大补… 我这个人没别的,就是一个胆,我胆大。在咱这个地界上,人是活胆的。没有胆量你啥也干不成。胆这东西,你知道是靠什么来滋养的? 靠恨。乡下娃子,能一步步地走出来,靠的都是恨。恨积得越多,胆就越大。在平原上,不是说人活一口气么。气是怎么来的? 气是生出来的。生气,生气,不就是这个意思么。人是靠恨来聚气的,仇恨就是气的源泉。老弟,今天我可是脱光了。我说这些,你品品,有一句假话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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