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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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孙布袋趄着身子,突然从被子里伸出了两只手。那手像鸡爪一样佝偻着,已经伸不开了,他晃着两只手说:" 你看,我放了三十年羊,你放了三十' 我' ,人也是畜生。"

呼天成略显惊讶地望着他,说:" 布袋,你长见识了。"

孙布袋说:" 人老了,糟践粮食多了…"

呼天成说:" 我也老了。"

孙布袋说:" 人一老,就成贼了。"

" 老贼?"

" 老贼。"

呼天成点了点头:" 有道理。"

孙布袋说:" 你闻出来了吧? 我身上有股味。孩子们都不大理我,我身上有股羊膻味。那时候,我就睡在羊圈里,一天一天,我觉得我都快变成狼了…" 说到这里,孙布袋沉默了一会儿,又喃喃地重复说," 我放了近三十年的羊,身上有味了。"

孙布袋说着,眼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灼人的亮点,那亮点像火星儿一样迸出了眼眶,直直地烧着呼天成:" 有一年,我掐死过一只羊羔,你不知道吧?" 接着,他笑了笑说:" 你要是知道,早把我斗死了。"

呼天成说:" 为啥?"

孙布袋喘着气说:" 我恨你。"

孙布袋又说:" 我给你娶了个女人…"

呼天成背过身去,一声不吭。

孙布袋恶狠狠地说:" 我把脸都卖了,结果是给你娶了个女人…"

呼天成默默地说:" 其实你不该娶她。"

孙布袋手一摔,一撑,硬是扬起了小半个身子,他呼呼哧哧地说:" 那是我用' 脸' 挣的!" 呼天成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终于说:" 我这一辈子,就办了这一件错事。"

孙布袋突然咳嗽起来,他咳嗽了一阵,说:" 你不光害了我,你也害了她。你不知道吧? 我老是掐她,我一夜一夜掐她,夜里,我只掐那一个地方,让它紫了黑,黑了紫! 可她一声不吭…"

呼天成的呼吸陡然变粗了。

孙布袋说:" 你们都不把我当人,我也就不当人了。当个人老难。"

孙布袋又说:" 那本书,是我撺掇八圈献给你的。你不知道吧?"

呼天成怔了一下,说:" 啥书?"

孙布袋说:" 就那本书,练的是' 童子功'…"

呼天成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片刻,只见他快步走到床前,弯下腰去,盯着那两只混浊的眼睛,低声说:" 布袋,我这就去叫车,立马派人把你送到省城的大医院去,让医院全力抢救你! 你得活着,你就好好活吧。"

孙布袋眨了眨眼,眼里竟然透出了一丝惊恐:" 我… 尿了。我一看见你,就想尿。"

接着,他喘了口气,说:" 你,是想折磨我吧?"

呼天成说:" 折磨你干啥? 我想让你好好活着。你给呼家堡放了三十年羊,你是呼家堡的功臣。"

孙布袋木木地说:" 我知道,你是想看我的笑话呢。"

呼天成说:" 还是活着好。"

孙布袋愣了一会儿,忽然间笑了。他脸上的皱纹一堆一堆的,那些干了的皱折一点点地红晕起来,整个脸显得红扑扑的。他顿时成了个顽皮的孩子,他拍了一下床板,乐呵呵地说:" 可我活不了了。县上的大夫说了,我是癌症,还是晚期,啥啥都扩散了。真的,我活不了了。"

呼天成默默地望着他,像是很失望地说:" 布袋,你还是不要走。"

孙布袋说:" 咋,你能挡住?"

呼天成皱了皱眉头:" 我是说,你一走,我就没有对手了。"

这时,孙布袋哭起来了。他像狼一样地呜呜地哭着说:" 我跟你斗了一辈子,头发都愁白了,从来没胜过…"

呼天成说:" 这一回,你胜了。"

说完,他扭头就走。

孙布袋追着他的屁股说:" 我胜了? 我也能胜一回?"

六生命在于运动

就在埋葬了孙布袋的那天晚上,呼天成把秀丫叫出来了。

那是个月黑头的日子,天墨得像锅底,四周鸣着春虫的叫声,那叫声一咬一咬地呼应着,聒出了很多的春意。呼天成说:走走。秀丫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

春天了,风里已没有寒气,风开始扯丝了,风一丝丝地扯动着,竟能从指缝里漏走。却又觉得那无边的黑鬼魅魅的,像是长了很多小手。所以,秀丫不时地要回头看一看,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可是,走着,走着,秀丫忽然" 噫" 了一声,这一声很轻,但也引起了呼天成的注意。呼天成说:" 你怕了?" 接着,呼天成又说:" 跟着我你还怕什么。"

秀丫不吭了。可她心里却起了疑惑。她想,怎么走着走着,走到岗上来了? 她看见了" 鬼火" ,远远的,她看见了那绿莹莹的、一忽儿一忽儿的" 鬼火" 。再走,眼前出现了一片黑乎乎的东西,秀丫明白了,这是" 地下新村" 。呼天成竟把她带到这里来了。白天里,她就在这里葬了她的男人…"

秀丫顿时站住了。她不走了。

这时,呼天成扭头看了她一眼,说:" 我这人从来不迷信。你没听人说,生命在于运动。"

这话说的很含糊。他的话总是很含糊,秀丫一点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可她不能不走了,这个人的声音就像磁铁一样,一下子就把她吸住了。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听。在她眼里,他从来就没有错过。于是,她心里虽然有些害怕,却仍旧跟着往前走。她心里说,她是疯了,疯得没有边了。这么多年来,只要一看见他,死她都愿。

再走,就是" 地下新村" 了。眼前是一道黑花花的墙,在墙的后边,是一个个埋着死人的坟头,秀丫不敢往前看,看了让她头皮发炸。可呼天成却一直在她头前走着,他真胆大呀! 这个地方是他命名的,他说叫什么,就是什么。这时,她听见呼天成说:" 这里多静。等我们老的时候,也会睡在这里。所以你什么也不用怕。你要怕,就是自己吓自己。"

人在夜里浸得久了,就慢慢地跟夜融在了一起,这时候,四周好像亮了许多,那黑也显得不那么厚了,夜已成了一缕缕的黑气,在你四周来来回回地游走。于是,那些墓碑仿佛一个个地直起身来,汪着一片青墨色的凉意。春天了,那黑也温和了许多。带着沁人的暖意。天墨墨的,星星离得很近,却又很模糊,到处都是一眨一眨的针样的亮光。突然之间,那密织的黑气四下奔逃,像纱一样的卷走了,天空一下子明亮起来,星星越来越远,一轮黄灿灿的新月陡然出现在夜空里,墓地里亮亮地映出了两个人的身影。这突然出现的亮光把秀丫吓坏了,她一下子扑在了呼天成的怀里,一动也不动… 等秀丫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她就站在她那死鬼男人的坟前!

新土,眼前是一丘新土。月光照在水泥制成的墓碑上,那上边有新刻的碑号:313 。

秀丫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就在这时,她听见呼天成说:" 我这人从不迷信!" 秀丫勾下头去,喃喃地说:" 你… 这是干啥?"

然而,呼天成看了她一眼,却突兀地说:" 脱。"

秀丫身上陡然出现了一丝寒意,她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喃喃地说:" 这… 这是干啥呢?"

呼天成说:" 这多年了,我从来没勉强过你。你要不愿就算了。"

秀丫哭了,秀丫哭着说:"… 这是干啥呢?"

呼天成忽然改了语气,他和缓地说:" 秀,你不用怕,有我呢。"

秀丫的身子不再抖了,她低声说:" 就在这儿么?"

呼天成说:" 就这儿。"

秀丫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 还是换个地方吧,这里阴气… 重。我怕你落下… 毛病。" 呼天成说:" 我这人阳气旺,我不怕这这那那。"

秀丫站在那里,仍然迟疑着。一瞬间,天又暗下来,有阵阵阴风朝她袭来,恍惚间,她觉得男人正慢慢地从棺材里坐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呼天成看着她说:" 他死了你还怕他?"

她说:" 我不是怕。我一点也不怕。我只是有点疙意…" 说着,不知怎的,秀丫身上就有了一股力量。她望着呼天成,先是慢慢脱去了脚上穿的两只鞋,那是一双带有孝布的黑鞋,她把鞋褪在地上,就仿佛脱去了一种束缚。尔后,她很快地脱去了上身的衣裳,这时她用力猛了一点,一不小心竟绷掉了一个扣子,那粒红扣子像流星一样向远处飞去。往下,她一咬牙,把裤子也脱了,她就那么光条条地迎风站着…"

她心里说:" 布袋,死鬼,你要是心里有气,就朝我来吧。"

这时,呼天成说:" 秀丫,你躺下吧。"

于是,她就顺从地躺下了,躺在了坟前的一片草地上…"

到此为止,呼天成仍在那里坐着,他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慢慢悠悠地吸着… 尔后,他说:" 秀丫,你是我的女人,一直都是。这没错吧?"

秀丫默默地说:" 是。"

呼天成又说:" 我没有勉强过你吧?"

秀丫说:" 没有。"

呼天成说:" 我这一辈子就做错了一件事,我对不起你呀。"

秀丫说:" 我不怪你,我从来都没埋怨过你。"

呼天成咬着牙说:" 他掐过你,他一夜一夜地掐你,是吧?"

秀丫哭了,她哭着说:" 别说了…"

呼天成叹了口气,说:" 我欠你的太多了,怕是还不上了。"

秀丫流着泪说:" 你别说了。别再说了。"

接下去,呼天成就坐在那里默默地吸烟,小火苗在他眼前一明一灭地烧着,一直到那支烟吸完的时候,呼天成才" 哼" 了一声,恨恨地说:" 他以为他胜了。可他从来就没有胜过。"

接着,他扭过头来,对着墓碑说:" 布袋,你以为我怕你? 我什么时候也没有怕过你。你要是有种,就从棺材里滚出来吧!" 说着,他站起身来,把那烟头在墓碑上按灭,这才回身对秀丫说:" 你起来吧。算了,地上太凉。"

秀丫突然直起身子,她的两只乳房在身前一悠一悠地扑动着。她突然说:" 他死了你还恨他。"

呼天成说:" 人死如灯灭,我恨他干啥? 再说,他也不值得我恨。"

接着,她又补充说," 你也恨我。"

呼天成说:" 我怎么会恨你呢?"

秀丫大声说:" 那,你' 写' 我呀,你来' 写' 我呀! 我不怕这死鬼,我也不怕丢人,来吧,就让他看着,你' 写' 呀?!"

呼天成一下子呆住了。

羊的门

○李佩甫

第十一章

一谈判

那个电话来得很突然。

接电话的时候,呼国庆正在兴头上。上午,他刚刚代表县委、县政府去给教师们补发了拖欠已久的工资,尔后又与流着泪表示感谢的教师代表们一一握手,合影留念。在那个特殊的时刻,他也是很激动的。不管怎么说,在全县教师面前,他终于实现了他许下的诺言。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有些教师竟感动地称他为" 呼青天"! 一个县级干部,当被人叫做" 青天大老爷" 的时候,那心里的滋味还用说么? 下午,他又主持了一个具有半秘密性质的商务谈判,把那些从" 造假村" 抄来的机器设备以三千六百万元的价格卖给了南方的一个买主。这件事在某种意义上说,是非法的( 这对国家而言) ;在某种意义上说,却又是合法的( 这对颍平县而言) 。所以,谈判是在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县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开初的时候,谈判进行得很艰难,双方一直僵持着。作为一个县的县委书记,他当然不会直接去跟人谈判。但谈判的进程却是由他来操纵的。去跟人谈判的范骡子每隔一个半小时" 尿" 一次,每" 尿" 一次就跟他通一次电话… 后来,谈判终于成功。说实在话,这三千六百万等于是白捡的。有了这三千六百万作机动,颍平的日子就好过多了。他这个县委书记,能不高兴么?!

人一高兴,在招待买方客人的酒宴上,酒自然就喝得多了些。所以,当晚,呼国庆没有回去,就在县委招待所的那个( 专门由他支配的) 套间里住下了。进了套间之后,他把身子往席梦思床上一扔,却仍然没有一点睡意,脑海里乱哄哄的,异常兴奋。不知怎的,冥冥之中像是有感应似的,他突然想起了小谢… 他暗暗地叹了口气,心里说,泡个澡吧。

然而,就在服务员给他放好了洗澡水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呼国庆刚脱了衣服,他没打算接这个电话,可他看电话铃一直响着,一遍一遍响,很好玩。于是,当铃声响到第六遍时,他才走过去,拿起电话," 喂" 了一声,说:" 哪里?"

电话嗡嗡响着,很远,里边只传来了一个字:"… 我。"

呼国庆的酒劲还没下,头喝得蒙生生的他没有听出是谁,就没好气地说:" 你哪里呀?!"

这时,电话里传出了很细微的声音,听上去就像蚊子哼一样,含含糊糊地:"… 我。"

呼国庆气了,说:" 操,' 我' 是谁呀? 说清楚!" 就在他刚要搁电话时,只听电话里默默地说,"… 一个你早已忘记的人。"

顿时,他心里" 咔嚓" 一下,像闪电一样亮了! 接着,他心口一紧,赶忙" 噢噢" 了两声,用试探的语气说:" 小谢? 你是… 小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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