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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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看来真是不可托的了,愈铮所思果然没错。她在心底说:愈铮,你放心,纵然举世无托,但你还有触到底线时总还会为你而坚守的妻子。哪怕这坚守带来的是东密的追杀,是你一手创建的清流社的伏击。也哪怕,这坚守带来的是我必须与自己的亲生兄长斗智斗力。

裴红棂唇角闪过一丝微笑,除了她自己和裴琚,怕没人会看出那微笑下面藏着的真意是如此寒冷的冰镌雪锲。只听她含笑道:“好呀,烧了它吧,有些东西本来就不该在这世上存在的,烧了又有什么可惜?”

“三哥,你从小比我多智,何况力大,如果硬要夺,我一定护不住它的。不过,这是愈铮给我留在世上的唯一的念想,也是我活下去唯一的牵系。你如果一定要抢它去烧了,我正好就没别的牵挂了。”

她一垂头:“从此以后,慈严面前,小妹不孝,就请三哥独力照拂吧。”

好久好久,裴红棂身边再没有半点声息。因为,裴琚已经走了。

——裴红棂那句话出口后,裴琚就已经色变。她在以父母双亲威胁他。他没有开口,起身就走。走到园门时,才回身笑道:“也罢,小妹,你既已意决如此,我既然是你哥哥,只好与你同担那灭门之祸了。”

他知道小妹一旦坚决起来,就是刀刃临胸也只会当成一场快意。他只有这么催迫她,用一把裹挟着温柔的锉锯。

裴红棂含笑看向他,心里面却惨然一笑:三哥呀三哥,你可也是,连老父老母都利用上了。

她眼底的主意却坚利如刀:“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天下为一大巢,天下倾覆,难道你真的以为你我可以恰好是那覆巢之后剩下的两枚完卵吗?”

裴琚淡淡笑道:“我只希望高堂父母可以平安地度过余生而已。”

裴红棂的脸色一变,心底突突地打了个颤。只见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也许,你是对的。既然那月旦主人我是想见也见不着了,这《肝胆录》,还是烧了的在理。你让我再想想,也许,真的该把这东西交给你烧了它去。”

裴琚微笑道:“你是不是怕我口不应心,口里说着烧了它,私下里却破解它的秘密?”

裴红棂含笑道:“这我却不怕,因为,那《肝胆录》却是用这世上最少见的‘女书’来书写的。当今天下,能认得的人不多。何况,就算认得,里面还尽多隐语。除了你这小妹,除非有人用生死威逼,套不出那如何破解的秘诀,得到手里也不过是无用之物而已。”

园门一声吱呀,裴琚闭口不答,已推门而去。

裴红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看着天上晚来之云——朝飞暮卷,朝飞暮卷。而人世的事,人的心事,就注定没有这天上之云般那一份舒卷自由的道理?

眼角忽又有红影一闪,那是什么?裴红棂猛地一回头,秋千,居然是秋千。当年她闺中遇闷,最爱玩耍的秋千。

那是生于深宅内户的女子们唯一的游戏了。

只见那一抹红影又一次飘起,那一架秋千又在隔院高高地荡起。

裴红棂仰首而看。

秋千之上,是一个女子——绿杨楼外出秋千,好久远好美丽好绮绻的一句诗了。

只见那个女子一身红衫,那红飘飞出一院墙头满满的碧绿的树冠之间,似飘飞于绿海之上的一点梦影。而那秋千上的女子,衣飞袂卷,翩然而起,一荡出墙如欲凭风而飘,一晃沉下又如嫣然坠落。裴红棂愕然之下,心头浮起的却是两个字。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嫣落。

——绿杨楼外出秋千。

纤手执索,绻起嫣落。

那是,她的表妹,沈嫣落。

第五章 罢、歌舞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滕王阁上,与王勃《滕王阁序》对挂的却是唐李太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滕王阁年久失修,裴琚前年专门拨款,请能工巧匠将之重新修缮。今日是修缮已竟的好日子,滕王阁上下,张灯结彩:明红照壁,檐牙高耸,琉璃璀璨,果然不愧“壮观”二字。而滕王阁的阁内阁外,更是士绅云集。近畿远郊,妇孺俱至。看光景,当真要“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了。这样的场合,裴琚当然不能不亲至。

主席的首位,坐的当然就是裴琚。

滕王阁并不太高,主席就安排在这最顶的一层上。裴琚有意无意地并未坐向东首。这样,他所需面对的字就只是“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所背对的却是让所有曾有过雄怀壮志的人都不得不惊心的两句——“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堕青云之志。”

好在,他坐在哪里,哪里就是主位了。

裴琚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他身边的护卫早已或劲装,或便衣,伏满了所有的出入要地。但——这并不安全,虽然胡玉旨就坐在相距他不远不过丈许之处,可是苍华不在,那个手执一柄阔沉刀、短小粗悍的苍华不在。

裴琚的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所有的称颂之词在他耳边如浮云般掠过——今日铺排,果然还算奢华。

裴琚并不是一个以清廉自许的大员。他并不介意什么奢华,只要不是奢靡。相比清廉,他更看重的是“势”。而奢华本身就是一种势,压于那万民头上的一种“势”。

政治本就是一团含混不清的东西,它本身就是脏的,因为它要调和的不是别的,而是欲望。而可以压于欲望头顶、让众人仰望的,也只有奢华了。成功的政治不过就是筑就一条可以成功地让上自天子、下至百姓的人都可持续驰骋、上下媾和的欲望之路。人之一生本无皈依,只有在那条通坦的欲望大道上,人们才可以小小安然,获得一点平实的快乐与生之皈依吧。

裴琚唇角微撇地想着——只可惜,一个人的欲望往往必定会干涉侵犯到其他人的欲望,于是会有纷争,于是才有政治。所以,裴琚一向是很看不起那些所谓“清梗自恃”的官吏的。他们梦想在现有之条件下开一场大同之治,却从没想到,人的欲望永不会止步。在众多的私欲挤在一条小路上,千军万马过一条独木桥时,政治是唯一可以调和彼此利益诉求的一样东西。

东密宣称什么“求真、独善、潜忍”以为互处之道,肖愈铮想要在这尘世建构真正的上下交安的纲常,这就是他们所谓之“道”。可裴琚,他是做实事的人,他要的不是道,而是利,一场可以尽量彼此调和,不相争竞的“利”。那才是可以长久求存于世、也是民间万众们唯一愿倾心皈依的信仰。所以裴督府的建构极尽壮丽之至,所以他会不惜巨资重缮滕王阁。因为在裴琚看来,那些小民,是情愿穷已之力构筑这么一个督府或滕王阁什么的压迫于他们的头上的。

适当的压迫会产生一定牢固的安稳感。像一个孩子不可缺乏的反正是父母适量的斥骂与责打——在裴琚的眼里,“视民如子”四个字的解释就是这样的。

可恨的是这世上总会有许多人跟他争夺视民如子的权利。

裴琚心中思虑着,但在座的人只能看到他脸上清华尊贵而又称得上谦虚的笑。有眼尖的人心里在想:怎么,今日的裴都督看起来像很是无力?

一张名刺突然在这众口赞誉的酒筵间飘来升起。

那张名刺来得好突兀——京中汇墨堂精制的笺纸一张,突然就那么凭空地从窗外投入飞至。

滕王阁最高一层原较下面一层结构小一些,游目槛外就可以见到下面一层的阁檐与檐内的空地,那张名刺想来就是从那里飞起。

那一笺轻纸凭虚而度也许还不足以称奇,奇的是它拿捏的是时候。不只满座座客,就连裴府明护暗隐的侍卫们都没有看到那一纸名刺的飞入。

它就那么停停当当地落在了裴琚的酒杯前面。胡玉旨猛一抬头,注目看向裴琚。

裴琚却正向楼下看去。却见有一个身穿素锦长衫的人抬头冲他一笑,然后,那人的身影就已重又隐入人流当中。

名刺上只有几句话:

裴兄清欢雅集,江西一地,斯文之风从此盛矣。闻有清流社诸君子,见猎心喜,欲与兄同乐,兄可否开怀笑延之?

白衣牟奔腾顿首

裴琚双目一抬,来了——牟奔腾,原来那身穿素锦长衫的人就是牟奔腾。看他的一笑,似乎正得意于他亲手安排的一场好戏。他要干什么?就是要扰乱自己这看似安定的南昌政局?难道,他们已经有了发动之意?

相距滕王阁不过十余丈的地方,另有一座配阁。

那配阁较滕王阁要低上许多。只见那配阁阁顶,这时正蜷伏着一个黑衣人。他的身材极为短小,而在他一意蜷伏之际,几乎都看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来,包括那些侍卫,也包括裴琚。他的身子本隐于阁檐张翼的阴影中,阁下人语笑喧哗,注目的不过是身前三尺之地,倒也没有谁会望见他了。他就是苍华,裴督府里的侍卫统领、总护院苍华。他一双警醒的眼睛一直在游目四顾,只有很少很少地,会偶尔一扫裴琚。可他那一扫之下,眼里总会含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深情。他见裴琚于满座觥筹交错间,自然尊华的风姿,心里总是不由浮起一丝钦敬。他是钦羡着裴琚那尊华洒然的仪表的——就算一个男子,其实也会钦羡于同性的仪表,因为,那是他梦想拥有而不曾拥有的。在苍华的心目中,所谓男人,就应该是那样的。

苍华忽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心里闪过了苍九爷的影子。苍九爷枯瘦苍劲,那是苍华心眼里另一副男人的模板。苍华虽看似粗悍狂荡,放野不羁,可在他每当仰望苍九爷和裴琚时,心头不由都会升起一种孩子般弱小无依的钦羡与无力——在他们面前,他总觉得,自己还像一个孩子。那种心境,有如五岁时刚刚丧父。他幼失怙恃的心里总是无端地渴望着可以有一个强悍到可以作为自己人生模板的男人影子。

苍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可能他自己都意识不到,无论这双手如何有力,他一意苦练终于熬出头的人生却并不是健全的。他要有那么一个他可以钦敬的人存在。只要遇到,无论如何,他就是泼出这一条性命,也会护持住他的。

而裴督爷,今日看起来,怎么会这么地无力?他是厌了吗?厌了这些朝争暗斗,厌倦疲乏了这个尘世?那里面的原因,是不是也有一小部分是因为自己的离去?

苍华一抬眼,今日,他潜伏于此,暗护裴琚,可以说,已违背了华苍二姓的族规与苍九爷的严命。可,苍九爷纵是他钦服的偶像,但他是很多很多人的,很多苍家子弟共同的苍九爷。而裴琚,才是他自己的——他自己独自暗暗仰慕,独自拥有,独识其风采的裴琚。

猛地,一抹杀机从他的额头升起。他额下那对一字的眉一拧,他双目的瞳孔忽然缩紧。

戈阳苍家本出身鹰爪门,这一手鹰眼之术苍华可以说是自幼修炼起的。他盯的是满芳楼一个送菜的伙计。

——这个人不是平常的伙计!

——杀手,清流社的杀手。

——这人,他已找了好久了。既找到了一个,就不难发现其余的暗伏同党。

这批人一共八个,苍华再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再重又确定。没错,一共是八个,有一个隐身于平常士绅之中,还有两个化身为他的仆佣,坐于滕王阁倒数第二层中。而那个端着一尾鱼正要送上楼顶的,想来就是他们这一场杀局的前奏。

苍华游目四顾,还有四个,或扮为平常百姓,或乔装成老迈村妪,或打扮成做小生意的小贩,或负手如酸腐文士,或前或后,封住的是裴琚一朝遇刺后仓皇急退时所有可能的退路。

苍华的手一紧,狠狠地抓住身子下面的一块琉璃瓦,几乎要把它抓裂——出不出手?到底要不要出手?他的眼前浮现出苍九爷那一张严厉的脸。如果出手,以苍姓一族的族规来说,他几乎就是反出苍家了!对于苍姓一族,他本没有什么依恋,从小他们对他可未见得好来。可是仇恨压迫有时反而会把一个人和一个家族拴得更深更密。就算他可以冲破这一层牵系,可严厉的苍九爷却是横在他心头冲不破的一层屏障。他从来不怪苍九爷对自己的严厉,他是一族之长,是他以六十龄之身,怆然挺立,给苍氏一族上上下下的热血子弟、衰颓父老以一个完整的家族与完整的皈依。

——自己就算不出手,以裴琚手下自己苦心调教的护卫之能,加上胡玉旨胡先生在侧,应该也可以应付得了这一场危局吧?

可,苍华的手指忽然狠狠抠进了自己的掌心里:裴琚他现在要的不是保命,而是安定!在目前已暗湍急急的江西,给万生众姓以一个安宁,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是送予东密与他朝中政敌的可乘之机。他的江西,目下不能乱,他是一向平大祸于未发之前的,这是他立身当朝最让上下交赞的一样政绩。如有骚乱,纵可压服,已失颜面。以后裴琚所渴望的升迁也就会变得很难很无望的。而苍华,他是一直想凭己之力,护住裴琚,托起他,让他一朝可以纵翮而飞。

苍华心里冰炭交催,然后他一注目,却见裴琚在看罢那名刺时忽一抬头,目光难得地一现悠远。

——他的心头在想起自己——苍华心中热血一冲,裴督爷此时的心头想起的是自己。

妈的!不管了,不管了!什么家累族规,什么苍九爷的严命!他要帮他,帮那个只属于他一个人景仰的裴琚,因为他正想到自己!

阁内外的人根本来不及看到什么,只听到半空里忽然响起一声鹰鸣。那一声突然传来,底气苍华,声音嘹厉。

众人心头一惊之际,只觉得被那一声叫得茫茫一失。然后有反应快的人一抬头,只见半空中似乎正有一头大鹰划过。那只鹰张翅扑袭,一身上下全是黑的。

不会有人认得那是苍华在弋阳苍家中独得的“附物役形”的鹰隼大法。那苍鹰般的影子直扑向滕王阁最高处倒数第二层,中间只在一棵老槐树上微微借了一下力,然后它凭空下袭,只听得有人“啊”了一声,全没看清楚前,那个满芳楼端鱼的伙计已被它一抓而起,直向阁外的湖边飞掠而去。众人却根本来不及想到什么,只见到地上一个摔碎的盘子与那条热气腾腾的鱼。

滕王阁下本伺伏的四个乔装杀手的面色却变了,阁上的那个乡绅和他的两个随从面色也变了。他们悄不出声,于众人抬头仰望之际,悄悄退出人群,向湖边疾追而去。

好半晌,才有一个嘶哑而兴奋的童音尖叫道:“那是什么?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听一个中年人喃喃应道:“鹰!好大的鹰,好大的一头鹰抓了满芳楼的一个伙计去!”

鹰?裴琚心头灵光一闪,然后脸上就难测其深心地笑了起来。他一摆手,那底下一层的阁内,一班裴府的青衣班子就已抱笙按竽,清吹小唱起来。

不一时,滕王阁内外就已恢复了平静。在江西,他就是一尊神,护住千家万户衣食安稳的一尊神。在下民面前,他不会表现出一丝犹疑。虽然他今天还是有意地表现出一点软弱无力。

——这个世界,你处于其中,其实绝不可能真正安如磐石的,但你起码要看起来似乎是安如磐石。所有的争斗且让它暗隐于地下,练达如他,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理清人世间所有的是非对错。所以,他一定要借助一点这样的日子,一点虚华的热闹,给平时在欲望途中争竞惯了的小民牲灵们一点普天同庆的假象与休憩。

——政治,政治对于他来说,不只是那些险恶的朝争廷斗,还包括一定要适时给这苍凉天下、危乱时局涂抹上一层金粉的。粉饰后的太平会一定程度上熄灭人心里那一份思乱之欲,给人们一个虚幻的假象,他们才会听话地跟着你走。不要试图给人看到什么真的真相,没有人当得住的,他们要求的快乐,不就是当政者可以让他们安安心心地一生一世活在一个虚假的梦里吗?

裴府的小戏在江西一地可谓名贯一时,平常人等闲也听闻不到,所以这时,不管懂得的不懂得的,一时不由人人噤口,竖着耳朵,听那半空里飘来的清音细韵。

裴府的小戏果然非凡,只听这时,笙箫俱住,裴府戏班的当家正末正在唱起一出《赵氏孤儿》:

【正末唱】这孩儿未生时绝了亲戚,怀着时灭了祖宗,便长成人也则是少吉多凶。他父亲斩首在云阳,他娘囚死在冷宫,也不是有血性的白衣相,则是个无恩念的黑头虫。

【程婴云】赵氏一家全靠着这小舍人,要他报仇哩。

【正末唱】你道他是个报父母的真男子;我道来则是个妨爷娘的小业种!

这一段,裴琚听着,不知怎么总觉得有些触心。赵氏孤儿,复仇伐命,他忽对着满座缙绅呵呵笑道:“呵呵,赵氏孤儿,赵氏孤儿,没想却唱起了程婴的故事。当今天下,不知有几人还有胸怀——抱揽天下如揽孤儿。”他口里说着,眼睛似看着在座的诸位,可目光却似聚焦在不知有多空茫的远处。他的脑中,这时想起的,居然是那个他自己也没见过几面的妹夫。

肖愈铮,那么瘦而挺拔的身躯,那种真正的怀抱天下如揽孤儿的神态。他倒也真当得上是一个真男子。难怪棂妹,会对他倾心如许。耳中只听程婴唱道:

向这傀儡棚中,鼓笛搬弄,只当做场短梦。猛回头早老尽英雄。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言而无信言何用!也不索把咱来厮陪奉,大丈夫何愁一命终,况兼我白发蓬松。

——愈铮死前似乎真的曾想把他的那个《肝胆录》托付给自己,托寄天下有如托寄孤儿。可自己,能接下吗?

当今之局,东密与清流社俱都虎视于侧,已经够乱的了。他必须要示之以弱一些吧?只听他喃喃道:“可是,纵有此心怀抱天下如揽孤儿,斯人已去,这孤儿之托,却有几个有肝胆者可以担负得起?”

满座缙绅像都没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裴琚扫了他们一眼,却知道,就在座中,这些南昌城中的世阀旧族,只怕就有不少人与东密、清流社有着种种说不清的干系。他忽从怀里一掏,掏出了一个羊皮小卷——棂妹昨晚最后还是遣人来把这东西交付给了他。

“我这些日子得了一本新的戏文,倒真是一出绝好的戏文了。文中尽有肝胆,可这天下,配唱的人只怕不多了吧?”

众人望向那有些发黄的羊皮小卷,只见卷头有三个字清拔孤挺,力透纸背,似乎只在那笔意中就可看出题字人的风骨。那三个字却是:肝胆录。

旁边有一人承颜笑道:“听说裴大人有着一副好嗓子。加上裴大人的风骨卓见,这天下,再好再有肝胆的戏文,别人纵不配唱,裴大人也绝对配得唱上一曲了。”说完,他一拊掌,就准备哄动众意,让裴琚当筵歌上一曲。

却见裴琚一摆手,闷声道:“可惜我的嗓子早已倒了,这样高亮雄壮之音是再也唱它不出了。”说着他轻声一叹:“所以,这戏文只怕早已不适合存在于世。”然后他一伸手,竟把那羊皮小卷径自伸到桌上的那煨着一品锅的木炭之上。座间只闻一阵焦臭发出,在座之人人人瞠目结舌,却也无人敢劝,眼见着他把那一卷羊皮小卷烧成了灰烬。

耳中只听裴琚轻声一叹:“肝胆一录空垂世,又怎奈,世事冰雪而已?”然后,他看起来真的很无力。

苍华这一爪抓得极为用力。他双手十指洞穿了那个装扮成伙计的人的双肩琵琶骨,那伙计肩头的血登时急如泉涌。

可那伙计也当真凶悍,一路上在苍华飞掠疾扑,全力要避开滕王阁内外耳目之际,一拧腰身,身子竟倒钩而上,一双腿向苍华的鼻侧和会阴或踢或踹,或以膝撞,或以踵击,一下下全反攻向苍华全身要害之地。

苍华双手俱占,一时无法反攻,只有全力扭身闪避他那一下下撞向自己会阴小腹的搏命反击。他出身鹰爪门,提纵之术本为拿手,可这样的半空搏杀对于他而言也还是第一次。他不只要顾及那伙计的全力攻袭,眼睛还向下望去,只见前三后四,已有七个人影疾追而至。看他们的身手,果然都足以当得上一流好手。苍华心头暗呼一声“侥幸”,若放任这几人出手,今日滕王阁上,裴都督纵保无虞,那也是一场足以耸动江西的大乱了。他这一下疾扑几已耗尽已力,好容易才扑至湖畔一个杂树丛中,四周无人,他双手猛地用力一抓,只听那伙计惨叫一声——苍华这一抓之下,已把他一双琵琶骨生生抓断,连同好大两块血肉。那伙计身子已经失控,从丈许高处直向下跌落而去。可他跌落前的一刹那,还是身子一翻,集聚全力,倒踢紫金冠!他发出了终于得隙的全力一击。

苍华在空中闪躲不便,只觉一阵剧痛从小腹处传来,这一痛真痛得痛彻心扉。他扑出之势已尽,落地之际,一个肘锤,正硌在那伙计喉间软骨。那伙计双目一翻,登时身登鬼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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