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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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他,厅中还坐有两个人。一个身材微胖,相貌昏聩,却是这城里的执政、浔阳守张洵。另一个满面公文气,黑黑的肉脸不知是因为没有洗净还是整日被案牍熏的,直要流淌下墨汁般似的,他却是这城里的通判顾刚文,执掌刑律之事。
那浔阳守张洵趁陈去病抬脸大笑之际,偷看了他一眼:这小子,原为朝中炙手可热的兵部要员,如今谪居浔阳已历七年,不迁不调,困守不动,在他这个官场老狐狸看来,已甚是稀奇。更奇的是,他见过他治下之军,那份军容整肃,就算在他这个不解武备的文官看来,也是放眼两江少有的精兵了。可这时他看着陈去病面上那一副病恹恹、萎靡靡的神气,一时不由觉得,那浔阳城外,名为“匡辅”的兵营简直似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梦。那真是这个病恹恹的贬官陈去病的治下之军吗?
陈去病却在眯着眼看着那个尼装女戏。他也曾通览佛典,典中精义只怕是要消解从此岸到彼岸的无常。可这人世真妙,小民们用它消解着自己终极追溯的同时,也自有方法以自己的小小人欲就那么从容地消解了它所有的清规戒律——那一场执执的爱可望而不可期,那一世黄卷青灯的枯守,似乎又如此没有人味的无益,倒是那小尼姑可以凭着她的生命力自由地穿梭于彼岸与此岸之间,随手拈出生的意义了。
他脑中这么想着,却听张洵道:“想不到佛家弟子还可以如此济世……”
他说的自然是玩笑,陈去病知道不用接言,笑笑就可以了,却听他接着道:“说起来,东密也算是佛教一支吧,他们倒不如这个小尼姑来得洒脱,那可真叫一场‘执’。陈兄,你对近年来风头劲起的东密怎么看?”
陈去病一愕,他貌若无心地向浔阳守张洵看去,只见张洵也正貌若无心地看着他。两人对视一笑,却均在想着:对方这无心之下,是不是还包藏着一场深心呢?
狂风起于萍末,在座的三人只怕还无人能对“东密”两字置之不问的。东密之势初起于前朝,二十多年前,呼风唤雨,也曾极一时之盛。其后猛遭弹压,但不过三数年后,他们势力重起,干连朝政。加入的人,不只升斗小民、贩夫走卒,甚或包括朝中大佬、军中骠骑。
这一切当然没有谁提起,但在座的人无不知道:这世道就算不经历一场大变,只怕也少不了一场大乱了。
只见陈去病干涩一笑:“如若不执,何存何在?如若过执,或明或灭。张知守,您这次请我来不是听戏,竟是要由色悟空,坐而论道了。”
张洵哈哈一笑:“玩笑,玩笑。”
可他心中却百念陡起——仅仅一年之前,他还不用这么向陈去病探话,那时东密的势力还没有真正浸入江西一地。可如今,东密已派人三次找到他了,要求的只有一件事:合作。张洵久历迁黜,深识宦途风险。他不知道如果答应了东密,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却知道如果不答应东密的话,最坏的结果将会是什么。所以,他一定要问出陈去病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他隐隐觉得,这个让他猜不透的人,这个虽看似萎靡不振,却一到浔阳就让浔阳城中局势从此一靖的人,无论自己做何选择,都会对自己选择的结果产生极为严重的影响。
猛地却听有一人喝道:“你是谁?要往哪里去?”
厅中之人一惊,却见一个黑影猛地蹿了上来。那黑影奔得极快,提纵之间,分明有一身极佳的功夫蕴藏在内。只见他出手一晃,掌沿如锋,直向那浔阳守张洵劈去。
张洵大惊,可他这一招竟是虚招,真正要命的却是他那一双腿。陈去病所坐之处与张洵本近,那人身子腾起,一双腿竟以鸳鸯拐之术直向陈去病心口踹去,这才是他这一击真正的鹄的!
陈去病“啊”了一声,双手往他腿上一夹,刚刚及得把他双腿夹住。那开始在厅下呼喝之人就已追至——他却是这浔阳城里一等一的好手捕头樊快。只见他腰刀一闪,一道银光划过,直向那来袭之人头顶抹去。
那人低头一避——就是练过好久,配合默契的一对师门兄弟也没有这等熟练,那捕快樊快口里一声惊叫,眼看着他手里的刀锋险险划过那人头顶,控制不住地就向陈去病喉头抹去。这一刀突如其来,难封难避,赶在那陈去病双手俱占之际。偏偏这时,陈去病似乎胳膊扭不过大腿,身子如承受不住那人鸳鸯拐之力,椅子一歪,已向左一倒,险险就把那一刀避开。樊快一愕,却听厅口已有人叫道:“陈参军,军中有要务呈禀!”
樊快眉毛一皱:来了!
他听得堂外脚步声声沉稳,已猜知来人是谁,心知今日所谋难成,脑中念头转得也快,只见他手里刀锋一偏,那刀控制不住似的就要划向陈去病夹住那来敌双腿的手腕,口里叫道:“陈参军,小心!”
陈去病手一松,那来敌已得空而起,直向厅后扑去。他身影才渺,却见已有一个精壮的军装汉子走到厅上,他一扫厅中局势,开口道:“陈参军……”
陈去病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浮尘,淡淡道:“又有什么事?”
说着,他转首望向张、顾两个,“也好,这小戏也听完了,连附加的一出也唱过了。张兄,顾兄,小弟公务未了,只有先回去了。”
那张顾两人惊魂未定,犹自开口咿呀。陈去病却已点了下头,笑着和他的副手九江团练副使古铭起身而去,回首犹向樊快笑道:“刺客居然都刺到府衙来了?——樊兄,以后但有什么需要帮手的地方,只管开口就是。”
樊快脸上一红,手里空执着他那一把雪亮的腰刀,眼睁睁地看着陈去病和古铭微笑着并排远去了。
浔阳府的城墙本已年久失修,颇多败毁。但这两三年,在陈去病一意坚持之下,得那浔阳守张洵之助,竟将这城墙重修了一道,所有破损处均已补住,墙外的护城河也已疏浚,这时在城墙外的夜色中一流如带。
离城不远就是在黑魆魆的暗夜中也隐约可辨的匡辅兵营。那兵营占地不大,可在这夜色中远远望去,气势极为整肃。而这边城墙内的墙脚下,不过百丈之内,清晰可见的有一个破败院落,那也就是陈去病贬官后谪居的九江团练署了。
樊快立在城头,注目向那兵营的方向,背对着九江团练署,感受那掎角之势,隐隐都觉出有一种兵马俱备、枕戈待旦、引而不发的杀气,心中不由暗道:那陈去病虽看似病恹恹的,难测深浅,但也确实允称干才了。
他侧耳细听了下城墙下的报更之声:酉时三刻已过了,他是在等人。心里却在想着今日下午厅中张洵与陈去病的对话,脸上一时不由一阵冷笑:那张洵与顾刚文都不足为虑,这浔阳城中,让他唯一担扰的却是……
才一念及此,他身子猛一激灵,习武之人的本能让他于一瞬间警醒,身子不由自主地就是一避。
只见樊快一躲,一个身影已挟着一股风声直欺近他身侧。那来人也怪,一出手,居然并不攻人,反掌沿如锋,直向那樊快身边的城墙劈去。
樊快心头不由一愕,正不知那人行动古怪是何道理。就在这一愕之际,只见那人竟以鸳鸯拐之术向自己心口踹来。他脑中疾如电闪,不自觉地就以本门功夫铁门栓一封。可双手才触及来敌脚腕之际,只觉腰下一凉,所佩腰刀居然已被那人解去。
那人出手好快,只用一只手,单按那刀鞘上的哑簧,那刀就已无声而出,以臂使刀,居然并不直击,一只手臂竟似可以反拧一般,向后一掠,掠过他自己的头顶,然后才向樊快喉间抹去!
那人行为好是怪异!出手繁繁复复,居然怎么别扭怎么来,使的却像是一套合击之术。樊快眼见那刀子来路无可躲避,心底一寒,不由眼睛一闭,暗里大叫了一声:“我命休矣!”
——那一刀却正是攻入他铁门栓施出后全身唯一的空隙!
然后只觉那刀影在他喉前一停,只听那人喝了一声:“不对,再来!”
樊快一睁眼,已看清来人是谁。只见那人一语方罢,并不落身于地,竟只以那腰刀向樊快肩头一拍,身子竟重又腾空而起,然后出掌如锋,又是向樊快身边的城墙劈去。
樊快脑子一转,已明白他的用意。只见那人手掌所击出的招数却是虚招,身影一横,一招鸳鸯拐竟重又直向自己胸口踏至——他这模仿的分明就是今日下午浔阳府衙小花厅中自己两人对陈去病图谋已久的一击。让人可惊的是:那人居然能以一身化身为二,同施樊快与同伙两人苦练数日才就的杀局,而且身法步眼,力道声势,一毫不差。
樊快心头感喟:温役果然就是温役!只见他双掌一伸,就如陈去病下午出手时一样,一下就夹住了那来袭的两腿。他情知毫无凶险,身子半蹲,竟模仿那陈去病的坐姿。
这时,只见刀光一闪,自己所佩的腰刀竟重又难遮难避地从那人头顶掠过,直向自己喉间削至。樊快手稍一松,如承受不住那人鸳鸯拐之力,借他腿上势道就是一倒。这一倒,果然将那突来一刀就此化去。
只见那人脸上神色微微变了变,手里刀子一挥,已轻轻一掷,竟直奔向他适才甩落于地的那把刀鞘。
那刀分毫不差地被他这一掷就掷入了鞘里。这还不奇,奇的是那刀上分明还蕴含有回旋之力,只见得它才一入鞘,鞘上哑簧低鸣一声,刀把手与鞘口一合之际,那把入鞘之刀就已重又飞起,轻轻一跳,竟重向樊快腰间飞去。
樊快伸手一接,将之重又佩入腰间,心里这下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见他一躬腰,恭声道:“属下樊快——浔阳老九,参见温老大!”
那人早已停身立定,只见他身量颇高,但腰身佝偻,微微低咳,如患暗疾。樊快不敢直视,只低着头,飞快地抬眼扫了一下那人脸上的神气——他暗隐江西六扇门之内已久,且于七年前就已暗暗投入东密,是名驰长江一线的瘟家班温老大在江西的得力班底——但他也没有亲眼面见过这温老大几次。
在这夜幕之下,只见那温老大的脸色说不清是青是绿。那颜色看着似病容又像不是,不知怎么就给人感觉到一种瘟疫般的气息。樊快心中一紧:看来温老大的功力最近又深了。据传温老大修行的本是东密秘传、教外人多半无从得知的“疫气”大法,可上次见到他时,他脸上的“疫气”分明还没有如此的青绿。樊快想起今天下午的失手,心底不由就涌起一阵寒意。
“那陈去病就是这么躲过我交代给你的这联手一击的?”
那温老大低咳着问道。
樊快点点头:“当家的功力果然深湛,竟能以一人之力,分身二人,仿就属下与那华家之人的联手之击。”
他这话虽是恭维,却也出自真心。却见那温老大面上却全无愉色,轻轻咳了一声道:“你该夸的不是我,只怕倒该是那个陈去病!”
“这一式名为‘捕兔式’,你别小看它,它虽貌似简单,但在如此突袭的情况下,就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仓促迎战,也难免会带出一两丝本门的功力。”
他一仰首,注目向那城外名为匡辅的兵营:“可那陈去病下午如真是如此应接的话,那么,就是连我,也断不定他到底是侥幸还是深藏不露了。如果是深藏不露的话,身上练的又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家底?”
说着,他轻声一叹:“当今天下,除了那屠刀门外,能让我们东密顾忌的人也并不多。但屠刀门久已远隐于白山黑水,跟咱们也一向不轻生嫌隙。此外,天下虽大,我们东密在这世间并没有什么真正大的顾忌。”
他声音一顿:“可浩浩江湖,藏龙卧虎,一直却还有两个人,让我们在江湖中、朝廷上,不得不深有顾忌。他们虽一直名噪江湖,却如神龙踪迹,一现即隐,潜藏暗里,连‘灭寂王’老人家也说不清他们真正的出身来历。他跟我交代过这件事,我这些年也一直屡屡暗中查访,但这两个人踪迹一向杳如黄鹤,到现在我们也还不知道他们在这世间平时显露的真正身份是什么。但我早有怀疑,这两人都是朝廷中人,而且,都正在江西。”
“这两人,一个就是当年游走江湖,风流雅慨,举世无及的‘富贵闲人’富平候,这想来是个化名。还有一个,却是当年曾以空空双手破了我东密前辈名为‘伏尸九姓,溅血五步’的十四高手,几令其无一人生还的‘勿忘伊’——这想来也是一个化名,那名字在江湖上只出现了很少的几次,可就是那几次之中的一战,九姓、五步中人几乎全数遇难,令我东密的发动推迟了数年。五步中只生还一人,伤愈后还成了呆子。他到现在口里还只能不时喃喃地吐出一句……”
温役一抬头:“嘿嘿……是什么‘陈言务去’、‘陈言务去’!”
樊快心头一寒:难道温老大怀疑,陈去病就是那当年仅数现江湖,却已名噪天下的“勿忘伊”?
他想起今天下午自己的贸然出手,身上不由针扎似的出了一身冷汗。他偷看温老大神情——心知东密赏罚极重,而浔阳一地乃江西西北门户,东密之势虽几欲倾覆天下,但这么多年下来,却一直没能真正地侵入江西。这一直是东密心头的一块旧病。今日温役布置给他的任务可以说相当重要,他们对谪居浔阳的陈去病一直相当怀疑,隐觉他很可能是一只潜伏病虎,到真正紧要时,会影响东密真正的局变江西。自己得温老大指点,苦心谋就今日下午之局,居然依旧全无所获,他怕温老大会为此降罪。
却听温役道:“好了,你今日所行之事就此打住吧,不必再管了,我另外有任务交代给你。”
樊快面上又是一愕:多年平静已久的江西一地在前月陈去病捉拿了鹰潭华家的一个人后,终于露出了一隙可乘之机,怎么温老大忽然要自己放开这事不理?
那温役本不必要给他解释什么,但此时他心中似乎对此也郁悒难释,只听他冷冷道:“我叫你不用再理,是因为——万车乘的人已来了。”
“这件事,咱们已得他知会,不必再理。”
他语句虽短,可口中那份恨恨之意跃然已现。樊快心头一惊:万车乘?就是东密之中位高权重,三大巨头中号称“千驹纵横万车腾”的万车乘?——他一向坐镇天下兵柄,怎么会突然染指江西?
樊快小心地看了温役一眼,犹疑了下问道:“属下可不可以动问……那万车乘派来的是什么人?那人又怎么如此托大?”
他与温老大俱是东密主管暗杀的灭寂王法相属下,与万车乘的人马一向颇有睚眦。只见温役猛地一抬眼,他面上瘟瘟的神色在夜色里猛地一滞,只听他口里干干地道:“牟奔腾!”说到这三个字时,他心情似恶劣已极,猛地用手一拍那城墙。这一下他出手虽轻,飘如一羽,可樊快的脸色却变了。他只见温老大的手掌间隐有异气,黑夜之中,那城堞别无异状,点尘未惊,可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浊的灰色已在他掌沿落处沿着那城堞一触浸开,弥漫散去。这是温老大的“瘟绝天下,疫动四方”大法!樊快身子不由得就向后一跃,他可不想沾染上“瘟疫之气”!
只听温役口里控制着怒意冷冷地道:“就是那个号称‘千里明见,一目奔腾’的牟奔腾。”
好一刻,温役才重转过神色来:“咱们得灭寂王之令,最近要追杀一个人。这是一个女人,也就是久居长安,刚刚死了的肖愈铮之妻。”
“她的名字叫裴红棂。她是一个不解武功的女子,长得据说颇为明丽。她身边现下有两个老者相护,一个是号称大关刀的老威正镖局的局主余孟余果老,另一个则是千劫万度鲁狂喑。你下去后,先不要再管这城里之事,找个由头出下门,调动江西一地你所能调动的所有六扇门之力,一定要在十天之内给我查清她的下落——看她到底是躲在何处,或已经走到了哪里。”他目光一凝:“为了捉她,我们已经失手三次。这一次,是绝对不能再失手了!”
“她在舵落口渡头,我们老三的手底,鬼使神差地又成功地逃脱了一次。而在此之前,居然以大手印龚海与襄樊永归堂之力也没有留下她。如果再失手……”
温役面上突现杀气:“就不只是我在灭寂王面前交代不过去了。这女子干联极重,我们要在她身上落实一样东西,肖愈铮那家伙留下的东西。这是杜护法交托我们灭寂座下的一件大事,这事必须秘密进行。现在,不只我们在找她,江西一地最少有好几拨人在找她。据教中密报,就是清流社的杀手也已风闻此事,他们也正要杀裴红棂以绝后患。这次他们的杀手来了三个人,那三个人分别名叫吴署、张路和刘七,都是清流社多年豢养的一等一的好手,据我们掌握的案底,这三人可说是清流社最强的杀手班底。据说还有清流社一个极隐蔽的神秘杀手目前也到了江西之地,连我们的暗线也探查不出那个人的名字。这一次,如果再让那裴红棂给溜了出去……”他语意一顿:“我们只怕就不只是在灭寂王座前无法交代了。杜不禅与万车乘随便哪个人的一句话都足以剥了咱们的皮!”
樊快脸上一轰:清流社?清流社岂不正是肖愈铮所创,也正是东密在朝廷政局之中的生死大敌?
九江团练署的衙门在城南角一个极不显眼的角落里。那里是个荒凉小巷,坐落于城墙之下,九江团练使陈去病的住处也就在那里。
陈去病今年年纪三十有二,一直未曾婚娶。有关他的一切,一向都近乎一个谜。他的卧房外长着高高的乱草,看来是门乏宾客,车马绝迹。
天已近夜,陈去病长身站在窗前,身后是他的副手古铭——他依陈去病之嘱去城外营中安排了不少杂务才重又返来,只听他道:“陈参军,今天下午……”
陈去病贬为九江团练使之前,曾任西北参军之职。古铭跟他日久,对他极为敬重,所以在他谪居之后对他还是这个称呼。
陈去病一摆手:“那是樊快做的一场好戏。”
“他是东密的人——想来你该知道,那刺客的功夫却像是鹰潭华家的。嘿嘿,华发苍颜、华发苍颜,我料得果然不错:肖御使不过才撒手一去,东密果就迫不及待了,要联合鹰谭、弋阳华、苍两家之力,势浸江西。他们今天之事还没有恶意,只怕就是想试试我的实力,要看看……”他一抬头——
“我到底是谁?我这个已谪居多年的人对他们的大事还有没有妨碍?我的自身修为是否果如他们所猜测的那么高?是不是会阻碍他们来一场局变江西?”他的脸望向夜空,夜的阑寂也没洗去他脸上那迷蒙蒙的一层不知是什么神色笼就的隔障,却有一丝忧思正从他的眉角泛开。
只听陈去病道:“你最近有没有长安的消息?肖愈铮兄去后,他的遗托到底交给了谁?那东西现在又到了谁的手里?这可才是当今一等一的大事。《肝胆录》,《肝胆录》,肖御使留下的肝胆一录,可绝不能落在不合适的人手里。据我得到的消息,东密的万车乘这次都坐不住了,他要亲自插手,派来了得力手下牟奔腾,就是那个号称‘千里明见,一目奔腾’的牟奔腾。”
“可惜我现在还完全不能动……”说到这儿,他的眼前似乎猛地一花,一蓬莫名的红意就在他的眼前泛了开来——十余年了,已经十余年了,难道自己还这么难以忘怀那一个女子?他喉头耸动了下,没有再接下去。
却听古铭道:“我收到的最近的消息也在一月之前了。据说肖御使临终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他的夫人裴红棂。此外,朝野之人,都被东密所屏蔽,一个也未曾为他所见。肖夫人目前已逃过了东密的三次追杀,得余孟余果老之助正在赶向诸暨。他们为躲东密,估计会走得很慢,现在可能正路过江西。”然后他顿了顿,似乎在想底下这句话到底该不该问,只听他犹疑道:“东密一意要追杀他们孤儿寡母两个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怀揣了什么重宝以致遭东密如此之忌?而那个《肝胆录》,到底又藏着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陈去病默然不答。他双眼盯着窗外——就算东密的事他还尽得上力,可清流社呢?他心中一寒,据他所闻:清流社已有异动。
嘿嘿,照理,清流社还算是那肖愈铮一手所建的!
陈去病忽心生悲慨:可却是他们,倒先要务求根绝《肝胆录》所隐藏的秘密!他沉吟了有一刻才道:“我们现在还不能动,肖夫人要去诸暨,那一定是肖御使临终前的安排。他的安排看来虽事起仓促,也不可谓不周密。我虽不好动,但东密在江西一地的追杀我也许还帮得上忙。可清流社,清流社的追杀却真的要她自己面对了。以我所猜,她到江西以后,一定会去南昌,去找裴琚。”他回头看了古铭一眼,“你想知道肖御使留下的《肝胆录》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古铭点了点头。
陈去病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以前不方便告诉你,因为那事关天下兵权——你知道为什么东密久已想变乱朝纲,万车乘也号称参与操纵了兵中权柄,但他们却一直还不敢发动,还在周密布置?只是为了朝中那群只会清谈的清流吗?”
“嘿嘿,你别看肖御使一介书生,以为他只是凭着一身意气在朝中与杜不禅相抗衡,有没有想过他又是凭什么令东密如此顾忌?”
天下兵权?古铭的眼中一亮,这么说,事情还远非东密已操控天下兵柄那么简单?他终于接近知道那个令当今天下几股势力间殊死相争的核心所在了。
陈去病却在看着身前的黑夜,似看见仅仅窗外不远,在那个茫茫的乱世中,一个可称为末路红颜的女子,正拖着她亡夫唯余的骨血,那么艰难地挣扎在这风波险恶的路途里。
——算路程,他们该已经到了江西。
可,东密之势,已经风起云涌,现在也正浸透江西!
第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裴红棂静静地坐在黑夜里。
与小稚失散已经一月有余,除了那日在舵落口船头被余老人掩之在口的一声哭叫,此后她就再也没哭一声。
痛像一只凌厉的爪撕扯在她的胸口里,她的人却是静的。她不要一声哭泣,不要哪怕一滴眼泪来松泄她那一份透彻心底的痛。
——小稚,妈妈对不起你!她猛地仰了一下头,那动作极快,似乎要摇断她的颈骨一般。
——所以只有凝固起这份痛楚来代替那本该对你的慈爱怜惜。
这些日子,裴红棂只要一闭上眼,一只瘦嫩的小手就似要向她心口寻求抚慰地伸来,微屈着,蜷伸着,渴望着,似要从她心底抓出些什么东西。可是——可是总是快到了那近可一握之距,一场江水就凭空汗漫地不期而至。那水突然涨来,淹没了那只手,淹没了那孩子所有的哭叫,她看到那孩子在混浊的水里无助的脸,他的脸上是笑的。可正因为那笑,却反有一种哭也不及的悲意。
这伸出水面的一只手几乎是她这一个多月以来盘桓不去的梦魇。她一次次听到,小稚在那水里低微地呼喊着:妈妈,这水是深的。这江水是深的……
于是每到夜来,她就这么苦苦地坐着,静静地望着他们歇身躲避之处窗外那黑漆漆静悄悄的夜,不发一语。
余老人默然地看着她,这里是南昌城外,一处农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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