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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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稚怔怔地睁开眼,裳姐却已经起身,她的脸上又化上了那怪异之妆,那件杂锦寿衣极端好笑地穿在了她的身上,小稚却再没有一丝好笑的感觉。

他似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人世上,所有的超俗之美与越轨的一切卓异,如果不想矢折而终,最好还是沉埋于一个最拙劣的面具里。

泥足巷里的孩子们也渐渐起身,商裳儿要操心的依旧是如何补足他们今日的吃食。

下面传来了杜阿大的声音,原来今天他又要带几个孩子去找办喜事的人家讨豆腐饭了。孩子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商裳儿也不恼,最后杜阿大不耐烦了,冷着脸喝了一声,一众小泥猴儿们才互看一眼,个个噤声,看来这阿大在他们中间还是很有威严的。

日子一天天就这么过去。从小稚来到这泥足巷,不知不觉,已过了半月有余了。一切似乎都重又归于平静,有时小稚独坐在巷口,怔怔地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由都有些怀疑,自己这一生是不是就要沉浸在汉口这布满了油烟与暗污的泥足巷里了?

那天晚上,他又睡不着,空空地睁着一双眼,想:怎么那个梦那么久都没有做了?

——在长安时,记得那时才五六岁,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隐秘之梦,梦中,有一个好标挺的年轻人来到他的梦里。

一连几天,他都会在梦里梦见那人,可他总是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记得他脸上的一双眉,那是——剑眉。

那人总会在梦里跟他说一些好奇怪的话:比如如何气走泥丸,如何精凝紫府,如何神聚三焦。

那人叫他不要把这个梦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娘亲。他做到了。

这几年以来,他几乎天天都要在空暇时间照那个人在梦中教他的去做。这样的梦每年他都会做一次,一做就是几天。那人每次都有新的东西教给他。

可如今,已又是五月了,又到做那个梦的时间,可那梦中的人还会来吗?

小稚睡不着,不由又照着那梦中之人教他做的再来了一次气走泥丸、精凝紫府,觉得自己的精神也健旺了很多。

他的两只眼大大地睁着,忽然想:那个梦是在长安城做的,自己现在已出了长安,那梦中人再到长安还找不找得到自己呢?

小时听父亲说书,说晋明帝小时别人老问他是日头近还是长安近,如今他可真是觉得——日近长安远了。举头见日,不见长安。忽然,他就开始好怀念好怀念那个他从小长大的长安,那个功德坊,那院墙的四角限定了他有些无聊又总是平安的童年,想念那个梦。这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不由轻轻起身。今夜是个月弦如钩的夜,他忽想再到那个荒园里走走,他近来有些爱上那个荒废的园子了。泥足巷里的小伙伴虽然多,他也好喜欢他们,但他,不知怎么,觉得自己毕竟和他们是不同的,也不全合得来的。那种感觉,叫做——孤独。

有时想想,如果自己也能那么投入地和他们一起玩进去,他一定会忘记很多很多,很多不快,很多苦涩。可那不快与苦涩是和他这短短十年多的日子里最亲密的人紧紧联系在一块儿的。

虽然好多时,他都想忘记,但,他又怕忘记了那些悲苦,就等于忘记了那曾和他同历过那些悲苦的最亲近的人。他在月光下静静地想起了娘,眼圈一红:娘,娘呀,你现在在哪里呢?是不是也在想念着你的小稚?在没有了父亲的日子里,如果再没有小稚,这样的夜晚,你将怎么挨过呢?

荒园里月光幽隐,很静很静中,小稚却听到有人说话。

他一愣,觉得那声音隐隐地有些诡秘的味道。他虽小,但经的事已多,不由就屏住了呼吸不敢动地。

只一刻,只见两三个身影已腾跃而去,一个半高的身影在园中远远地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就向园外挪来。及近了,小稚才看清他是谁,不由叫了一声:“阿大哥。”

那半高不高的身影却正是杜阿大,他见到小稚,猛地一愣,脸上的神情瞬息变了几变:

“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小稚怔怔道:“我睡不着,就出来了。刚才的人是……”

他一语未完,就看到杜阿大的脸色,已觉出不该问。杜阿大脸色微变了变,然后面上忽笑了起来,冲小稚道:“十七儿,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呀。”

小稚点点头,他一向很佩服阿大哥的。阿大的袖子中像笼了个什么宝贝,示意他去掏。他伸手去掏,才伸进阿大的袖子里,就觉得指尖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那一痛真是痛得钻心。他怔怔地看着杜阿大,可那痛已转眼不痛了,接下来的只是麻,一阵阵难过已极的酥麻直传入他心口里。然后,他最后的印象就是:杜阿大脸上笑着笑着,袖口里盘出了一条蛇,黑白相间的花纹斑驳的蛇。

第十一章 “秘”为不可言之密

小稚迷迷瞪瞪地醒来时,已是黄昏。他人中上很疼,似乎刚刚有人用力地掐过。然后他感到头上冷冰冰湿淋淋的,似乎给人浇过冷水。然后他听到杜阿大在门外的声音,那声音是惶急的,只听他道:“裳姐,不好了,小稚被毒蛇给咬了。”然后是商裳儿错乱的脚步声。她口里急道:“他在哪儿,怎么会给蛇咬了?没事吧?”

杜阿大慌乱中不失冷静地道:“我也不知道,今天上午我在荒园那儿发现的他,只见他手指上有块黑伤,现在整个身子都肿了,再不救,只怕就没救了,所以才叫人到贺楼找你。”

商裳儿急急地走上楼来,一见小稚,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滚烫,又细验了下他指上的伤痕,舒了一口气:“还好,不太晚,还有救。”说着,她在袖中就摸出了一块小石头,齿间轻咬,已咬破舌尖,滴出了一两滴血。她把那块小石头蘸了舌血塞进小稚的嘴里。小稚只觉口里一阵微苦——他舌头本已肿了,全没感觉,这一下虽苦,但让他有一丝兴奋的感觉。商裳儿叹道:“这孩子,命怎么就这么不好?他中毒时间长了,看来只好让他多含一会儿。”只听杜阿大道:“裳姐,你也好累了吧。喝杯水。”

不知怎么,小稚心里就隐觉不妥,可他出不了声。商裳儿心神松懈之下,全然不觉,接过了水就向口里饮去。小稚发觉那醉醒石当真奇效,一丝清苦清苦的感触在他全身游动,似乎整个身子慢慢就活泛开来。杜阿大却已走到他身边,背对着商裳儿,伸指硬从他口里掏出了那块醉醒石。

商裳儿一杯水饮下,先开始着急,还没感觉,忽然就有了丝软绵绵的味道。她本为秘宗中人,一惊之下,已觉不妥,惊道:“阿大,这水你从哪里弄来的?”

杜阿大怔怔道:“就在厨房里拿的呀,今天是小三儿挑的水。怎么,不对?”

商裳儿已疾跃至小稚身边,轻声对阿大道:“有人下毒!我对头来了,你快下去,带了他们走,走到人越多的地方越好。我如果不去找你,你们就一定不要回来。”

小稚只觉眼中一湿。他看着杜阿大的脸,发现杜阿大眼中也有湿意。然后,商裳儿轻轻掰开小稚的嘴,却惊讶地发现:他嘴中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

杜阿大也走了过来,惊道:“裳姐,他是不是把那块石头吞下了肚里?怎么,水里有毒?裳姐,你没事吧?”商裳儿只觉身上一阵阵软,这是东密的“陀罗蜜”,她岂会不知。这毒虽没有她前日中的多罗蜜那么烈,但更难解。没了醉醒石,她是再无法解去的。她心中只觉一阵悲凉,低声道:“阿大,你快抱了小十七儿走。记着,我不去找你们,你们一定不要回来。”说话间,她已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不由得向地上软去。

杜阿大急忙去扶她,柔声道:“裳姐,可你怎么办?他怎么会把那石头吞了下去!这石头你是从哪儿得来的?你告诉我,我背着你再去找!”

商裳儿一双眼重又变得空空茫茫的:“来不及了。找到也来不及了。就是来得及,那下毒的人又岂会容你我去找?”

小稚却已明白杜阿大此举的用意,他在问暗湍岩的所在!——他是在打探暗湍岩的所在!他看着杜阿大的脸,真的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人世的欺诈一至于此,连他也要来骗裳姐吗?连他也要骗裳姐!杜阿大却只疾声道:“裳姐,你快说呀,我背你去!”小稚情急之下,只觉一股气息自泥丸直冲紫府,口里似乎已能活动,开口急叫道:“是他下的毒!”他眼中悲愤:“那蛇,也是他用来咬我的!”他真的不忍心告诉裳姐这么一个残忍的事实,但他必须说,必须!

商裳儿的脸色一下沉静下来。阁楼中一时一片默然。半晌,她道:“阿大,是真的吗?”杜阿大已向后一跃,退到了屋角,脸上一片愧色,却仍镇定道:“裳姐,是真的。”商裳儿一双空空茫茫的眼那么茫然地望着他,口里木木然地道:“为什么?”

阿大的脸上却一阵激动:“那晚,荒园里的事我也看到了。裳姐,我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我找到了东密,我答应那个言长老,只要探听出‘暗湍岩’的所在,他们就会把我收入东密,还有小二小三包括小十七儿。裳姐,我们这些年被人欺负的有多苦!我不是要骗你,我只要这一个机会。你告诉我,我入了东密后,无论如何,就是爬也要爬上去。我以后,一定不会让你再受苦了——再也不用到贺楼去洗碗,再也不用面对那些青皮们的嘲笑与调戏。只要我学会了东密的武功,能利用他们的声势,哪怕有一人动了你一根头发尖,我也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我会照看好小二小三包括小十七儿的。裳姐,我们不能一辈子在这泥足巷里沉埋下去!”

商裳儿只觉得口里好苦好苦,她倦倦地道:“你要武功,你要有势力,可你要真的有了那些后,欺压别人以逞己欲,那时,你又和欺负我们的人有些什么不同?每个有权力要权力的人也都是在说要为他最亲爱的人博得一丝生机呀。”

杜阿大的眼里却爆出光彩:“那些我不管,总之,为了你,为了这些小弟,我也不能在这泥足巷里沉埋下去!”

商裳儿的脸色已白如冰玉。她叹了口气:“也许,我真的不该离开那里。也许,暗湍岩中的人说得不错,这不是一个我能存活的人世。阿大,你走吧,带了小十六儿们先走。东密的人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你该不会已告诉了那言长老小稚的身世吧?”

杜阿大脸上泛起一丝羞辱,怒道:“裳姐,你真把我当成了没心肝的人?”

商裳儿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知足的神情,叹了口气:“那就还好。只要我知道你还没……全忘彼此患难情谊,裳姐就不再责怪你了。”她神色一变:“快走,要不你也走不脱了。”她静静地把头转向窗外:“他们来了。”

窗外忽轻轻响起两声拊掌,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好耳力。”另一人道:“中了陀罗蜜还有如此听力,果然非凡,无怪阿白阿青都折在你的手里。”最后又有一人道:“你说得不错,我们是来了。”语声未落,阁楼里已多出了三个人。那三人长相特异,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好老好老,他们的身形都老得有如一根劈柴一般,人人俱都生有异相。只见头一个老者的眼睛高高凸起,另一个的耳朵很长很长,最后一人,说话时,他口里露出的舌头居然不是红色,而是青色的。

商裳儿叹了口气:“东密为了追查秘宗隐语,真算不惜工本了。百六十年来,从不间断。如今为了小女子,居然出动了‘六识’中的三位。三位就是‘六识’中的闻、言、目连三位长老吧?”

那三个老人看着她,仿佛看着久寻不获的至宝。其中一人道:“多少年了?”

另一人——那双目凸起的目连长老道:“四十七年了。”他轻轻一叹:“从我们加入探秘,已有四十七年了。”那舌色泛青的言长老叹道:“我们寻得辛苦,无奈秘宗暗湍岩一向不履尘世,又如之奈何?”

最先一人——那闻长老忽对商裳儿一躬腰,竟行了个大礼,口里喃喃道:“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老哥儿几个在久寻一生后,终于有可能找到那句隐语的暗秘。我不会难为你们,只要你告诉我——暗湍岩在哪里,还有《不空罗索陀罗尼经》七部的下落,我一定言出必诺,让这阿大入东密门墙,我们东密六识会将毕生绝艺传之于他,不负你相告之德。”

商裳儿却闭上了一双眼,半晌才睁开。她的眼虽盲,不知怎么,这一睁之下,却有一种明明净净,就是明眼人也没有的清荡之色。她轻轻对阿大道:“阿大,你过来。”杜阿大攥紧了拳头,犹疑了下,走到商裳儿身边。只听商裳儿叹了口气:“我为誓言所限,不能告诉别人暗湍岩的下落,因为此语一旦流传,以东密作风,暗湍岩今后必然烦恼无限。”她的盲眼温温凉凉地看着阿大:“但我还是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除了暗湍岩之外的秘密。你知道这个秘密,已足以让你身入东密了。”她轻轻抚了下阿大的头,唇边笑了笑:“裳姐懂你,懂你一个男人不甘沉埋的心。”她忽把嘴凑在了阿大耳边,极低极低地轻轻说了一长篇的话。说完后,她拍拍阿大的头:“记住了?”杜阿大点点头。

商裳忽微微一笑:“那我就放心了。阿大,只望你不要忘了对小二小三到小十七的承诺。”说着,她脸上漾开了一种平静已极的笑,似是明知对这些泥足巷里的孩子今后的托付并不算好,但在这个人世,也只能如此了。小稚躺在地上,已惊愕地发现,商裳儿一手抚着阿大的肩,另一手中居然有刀。那是一把剪刀,剪刀的锋口正对着她自己。他正想大叫,已见那剪刀已经刺下。杜阿大的脸上却一笑,忽一伸手,缠丝解腕,虽不算高明,但商裳儿此时全身绵软无力,那剪刀已被他一把夺下。只听杜阿大道:“裳姐,我还不明白你?你可不能去。阿大此后要偿报你的恩德还没还呢,你怎么能去?”

商裳儿怔怔地用一双盲眼望着杜阿大,跟他相处这么久,她久知他是个有担当也有心机的孩子,可也没想到……小稚忽然一跃而起,一口就咬在了杜阿大的手上,杜阿大一痛,小稚已夺下了那枚醉醒石——小稚这一口咬得凶,杜阿大手上已然见血,那血正浸在醉醒石上,小稚疾跃而起,一把就将那石头塞进了商裳儿嘴里。商裳儿一愕,一丝微苦在她舌尖泛开,那陀罗蜜之毒已在醉醒石奇效的化解里。奇的是那三个老者居然都没有出手。他们静静地等着商裳儿恢复力气。直到商裳儿重又站起,他们才道:“‘秘’为不可言之密,你即为此隐语不惜身死,我们也无法迫你。”

“但如今,你毒力已解,可不可以答应我们三个老朽,任挑一人与你一战。你如果败,就告诉我们暗湍岩到底在哪里?”商裳儿怔怔地望着他们,忽然不作一声,一手提起小稚,就向窗外跃去。

第十二章 离骚

这一追一逃,商裳儿与那三个老者都奔走得极快,小稚只听到风声在耳边飞呀飞。快有个半时辰时,商裳儿已气喘吁吁。她忽站了下来,他们竟又已来到了舵落口。舵落口边,夕阳如醉。商裳儿茫茫地立在那里。闻、言、目连三位长老转瞬已至,他们却不似商裳儿的筋浮气喘,分明还未尽全力。他们三人成个品字形把商裳儿和小稚围在中间,彼此都久久无语。半晌,那耳朵极长的闻长老忽叹了口气:“姑娘,我们也不想这样。但如你一定不说,我们只好动用‘天听’之术了。”

小稚不解“天听”之术是何诡异,只见裳姐的脸色一变。那三位老者的面色似乎也颇为无奈。不远的就是舵落渡口,人间熙攘的人流正在重复着那一场场此岸与彼岸间的“渡”,江风余日,日日如此,代代如此。忽然那言长老面色一肃,轻启唇齿,口里已低声诵道:

毗卢遮那本地常心,即是花台具体,四佛四菩萨,醍醐果德,如众实俱成。十世界微尘金刚密慧,差别智印,犹如鬓蕊。十世界微尘数大悲,万行波罗蜜门,犹如花藏。三乘六道,无量应身,犹如根茎条叶,发晖相间……

他的声音悠悠慢慢,语意平缓。商裳儿轻轻叹了口气,是《大日经疏》。她忽把小稚轻轻置地,往小稚手里塞了一只木钗,低声嘱道:“小稚,裳姐求你一事。”

小稚疑问地看着她。

商裳儿轻叹道:“他们东密六识的天听之术,折人心智,蔽人灵窍,惯迫人吐露此生心底最隐秘之秘事。裳姐不知扛不扛得住。如果裳姐实在扛它不住,那裳姐求你,你一旦发现我眼珠疾动之时,就把这只钗子刺进裳姐的眼睛里,要刺得深,裳姐才能安然而去。否则,此秘一吐,裳姐以后无论天上地下,此生魂灵,将永远愧疚,永不安生。”

小稚还在愕然,耳中已听那言长老继续絮絮地念道:

……从金刚密印现第一重金刚手等诸内眷属,从大悲万行现第二重摩诃萨寅诸大眷属,从普门方便现第三重一切众生喜见随类之身。若以轮王灌顶方之一则第三重如万国君长……

那声音摇摇荡荡,如莲台密语,散落如花瓣,聚合如星斗。另外两个老者虽不说不动,那目连长老却把他的一双眼悲悲凉凉地朝商裳儿脸上罩去,而那个闻长老,双耳微动,似是在听着商裳儿身体中每一下心的跳动与血流的声音。小稚望向商裳儿,只见她面上神色已不再凝定,似极力抗拒着那三个老人的天听之术。接着,言长老口中的经文似越来越慢,但慢到极处又仿佛越来越快,所有的语言在风中飘忽,如散如聚,如显如秘,不可以一言方拟。

商裳儿的衣角发丝都在风中飘舞。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她脸上的脂粉腮红一点点都在簌簌而落,她唯一抗拒的方法就是——解衣。只见她轻轻地放松了头发,发上的钗环佩饰一样样跌落,然后,她轻轻脱衣,那一件古怪的杂锦寿衣已从她身上卸落,里面,是一件轻软罗裳——欲减罗衣!看她的身形,似一度度都想破风而去,可那三个老者口中之言,耳中之听,目中之色,却仿佛一张天罗地网一般,罩着她无法脱扼而去。她的眼珠已转动得越来越快。小稚在心中喊道:不要——裳姐,不要。

可商裳儿分明已扛不住那天听之力,她忽垂下一双眼,眼中无睹无见,却那么悲凉而乞求地看着小稚。小稚吓得缩回了左手,他把手紧紧藏在身后,那手中就是商裳儿刚才交给他的钗子。钗锋尖利,她是在要他以这尖锋直刺入她盲眼深处里。

小稚想一步步后退,可商裳儿的眼神让他后退无路。他又想起商裳姐刚才的话:“你一旦发现我眼珠疾动之时,就把这只钗子刺进裳姐的眼睛,要刺得深,裳姐才能安然而去——否则,此秘一吐,裳姐以后无论天上地下,此生魂灵,将永远愧疚,永不安生。”

——如果不刺,他能让裳姐此后的灵魂陷入永不安宁的绝地?

他不能。但这一刺,叫他如何刺下?

商裳儿的眼里分明有焦急,她的唇角已在管不住地抖动着,似乎,似乎就要说出那个她绝不能吐出于口的秘密了。这一场秘密吐出的结果是什么,小稚忽然心头一惊!他是见识过东密那不死不休的追杀的,是不是如商裳姐所言,从此,暗湍岩也会陷入跟他一样永无宁日的催迫?他理解那种催迫,也就理解商裳姐为何宁死也不想说出那个秘密。这是一种担负一种承诺,可商裳儿似乎已要开口了。小稚大叫道:“裳姐,不要!”他伸手去掩商裳儿的口,可也觉出,他掩不住,遮不住。他抖抖的手拿着那只钗子轻轻向商裳儿眼中靠近。他的手一直在抖,商裳儿的眼却像在鼓励着他。小稚闭上眼,狠下心,他明白裳姐,如果作为一个人,一个想有所担负的人,此生必须要担上最亲爱的人的血,那他情愿由自己来担负,他不要——不要商裳姐的灵魂沉入那永生永世的自责与悔恨。

手里的钗尖一颤,他知道那钗尖已接触到商裳儿的眼皮了。小稚忽然大叫一声,他再也承负不住,只觉一股激流在泥丸宫涌起。他不要!他一把丢掉了那只钗子,脑中忽如醍醐灌顶似的想起那个梦中人说的一句话:“如果,有一天,你到了再无所承负之日,记得,你左臂后的近肩头处还有一把剑,我画的剑。有一天,你可能什么都已失去,但你还有‘离骚’,记得,我教给你的‘离骚’一剑!”

小稚忽然开始脱衣,五月的风中,他脱掉了那累赘之衣。他在风中露出了他那个细瘦的身子。然后扭头,他要寻找他肩上是不是真有一把画就的剑。心里这么想时,苦练多年的那梦中之人传授的驭气之术,似乎就在他泥丸宫中蓬勃欲起。记得那人曾在梦中对他叹道:“想不到你进境这么快,十二岁时,你十二岁时,可能就可以拔出那把剑了。此前一定不要轻用,否则难免身毁命殒!”他不知那人说的是什么,又是不是真的,但此时,他是真的再也承负不起。他回顾肩头,如一只雏鸟欲侧颈叼翎。阳光细细碎碎地照在他细瘦的身子上,开始他全无所见,然后,他似乎真在自己肩头看到了一柄画就的剑。小稚大喜,伸出右手,轻轻靠向肩头,他要拔出它,他要拔出它。

一股轻颤的寒流顺着手少阳经直贯他的指尖,他觉得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可以拔出它了。但,他还不到十二岁呀。他心中忧急,他拔它不出。然后,他就看到了商裳儿那空空茫茫越转越快的眼,小稚只觉一股热血上冲,脑中轰的一声,然后,他的手里虽没有什么,却真的觉得椎骨一挺——那一挺是一股傲气,手真似在自己瘦小的肩头抽出了一柄傲骨之剑一般。

那边三个老者全力施为,这时见他举动,忽然变色,心神俱震。小稚再也不顾,掣出那“剑”,就向那口里越念越快的老者刺去。那老者面露一丝恐惧之色,犹想在那“剑”意及身前迫出商裳儿的秘密。小稚忽然开声一喝,那一股剑意脱手而飞,直击向那个言长老!

言长老再也无暇念那《大日经疏》,他不顾此时收功伤身,人已飞跃而起。因为骤变袭来,三人聚力苦凝的天听之术不及伤敌,反袭向己。闻长老已惊恐地叫道:“离骚!是萧骁的离骚!”

目连的一双凸眼几乎凸落于地,口里惊道:“长青门——你是长青门的什么人?”

最先翻身而起的言长老在空中已一口血喷洒而出,惨声高笑道:“哈哈,哈哈!长青一剑已在手,天下谁此更萧骚!好个长青门,好你个萧骁!”他们联手施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闻老者与目连老者口里也一口鲜血喷出,相视一眼,一人惨然道:“怎么他的剑意会在这孩子身上?”然后他们忽同时出手,这次不再指向商裳儿,而是袭向小稚。小稚瘦嫩的臂一挺,原来这剑它真的存在,它叫离骚,可什么又是长青门?什么叫做“长青一剑已在手,天涯谁此更萧骚”?他不管了,他只知他要护住裳姐,如护住这人世他最后的一场珍爱。一股寒气从他手少阳经流入手小阴经,然后,他震颤而出。以他的年纪,就是再勤苦的修为,如何当得六识中三个老者联手进袭?可这长青一剑惯破密宗杂术,他适才出手又在对方不意之间。这一剑,似乎掣出了他骨里的所有骨气。天地间,那是一个孩子第一次昂然击刺的源于他生命的一种绚烂。六识中三个老者不意之下又是动用自己的“六识煞”出手,如果他们用平常武功,本可擒小稚于反掌之间。但以意迫人之术,三个老者也未必及得一个孩童的清傲坚执。

只见舵落口的渡头蓬起一片血雨,那三个老者挫敌不成,再次为自己幻术所伤,他们不敢多停,内腑为己身天听之术所伤极重,飞跃而退。小稚面上惊愕,实在没想到梦中之人刻在自己肩上的“剑”会如此厉害。然后,却觉五脏六腑一阵剧痛,似整个要翻转过来。身中骨中,俱已倦极,似乎那一剑已抽出了他一身的筋骨。他喉中咯了两声,费好大劲咯出一口淤血,人已昏迷倒地。

尾 声 想飞

小稚在江流的声音里苏醒过来,他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商裳儿。胸腑之间,却说不出地难受。他轻轻咳了下,又咳出一口血,低声道:“他叫我十二岁前不可冒用的,看来是真的。裳姐,我是不是要死了?”商裳儿的盲眼中流下了泪。

小稚却轻笑道:“那也好,不管怎么,我不用再刺你的眼睛了,你也没有说出暗湍岩的所在。”身边江水急流如湍,那么奔腾咆啸不管人世间所有悲凉地流泻着。暗湍岩、暗湍岩,暗湍岩也有这样暗流的急湍吗?而什么,什么才是这急急而去的湍流中可以不动的一岩?商裳儿看着小稚,知道不管自己如何虚言安慰,只怕都留不住这个小小的生命了。她轻轻抚着小稚的头,“告诉姐姐,最后你还想要什么?”

小稚张了张眼,看着江边那渐暗的天空,真的,他想要什么?商裳儿的面色坚定起来,一咬牙——就是要面对暗湍岩的九责九罚,此生此世永不见天日,她也要救活他,她也要。但这里却要一个机缘,她紧张地盯着他的嘴,问:“你想要什么?”

如果,人生的急流就在你身边那么湍流而过,如果,所有人世的风暴已卷去你生命中所能拥守的一切,在最后的最后,你想要什么?

小稚最后一眼望了望天空,接着要来的是一个无遮无尽的夜了。夜里,是不是一切最终的梦想终会有实现的一刻呢?他知道,这该是自己最后的一愿了。他的眼皮越来越沉,他在终于闭上那一双如此纯净童稚的眼眸时,口里低低呢喃了一句,商裳儿把耳朵附在他唇边才勉强听到——

小稚的嘴里只有依依稀稀的三个字:“我想……飞……”

岸下江语,湍飞而去,裹挟而去的是一个童稚小儿无多的生命与他无他的纯净。那个孩子在最后的江流里说出了他人生最后最大的奢望:我——想——飞——

人生如枷,而飞翔是梦。江流中一个孩子最后的愿望原来还是想扑闪着他细瘦的臂膀在这疲重的人世里振翼而飞……

第一章 谪居 长安古意4 肝胆

“……准、准、准,准尔还俗嫁夫君。脱袈裟、着罗裙,出空门、入凡尘,免得僧敲月下门……”

七月的浔阳,郁闷而燠热。在老街口的一个四四方方略显破败的小院花厅里,歌声方落,一个面色微黄、身材干瘦的男子便抢先鼓掌笑了起来。他脸上的神色倒还欢愉。厅堂上演的是一出小戏《思凡》。那戏子的长相平常,难得的是她神态间那一份娇媚之态——毕竟如她这样肯真的剃个光头来演尼姑的倒也少见。据说她本来就是姑苏城外苦念庵的尼僧,因不耐清规,先被一个朝中大佬包养,后来流落出来,就当真改行唱起戏来。她这个光头倒也剃得别致,所以前月一到浔阳,便受追捧。今日她也就在这浔阳城的府衙后园里,为几位浔阳城里的执守演出这么段她最拿手的半黄不黄的小戏来消愁逗闷。

那三十出头的男子脸上一副疲倦之色,不知是天太热还是院中那半开不败的花气在他脸上氤氲出一层隔障,让人对他的面目有一种看不清楚的感觉。他名叫陈去病,现任九江团练使。说起这浔阳之地,在前朝治下,倒也是一个兵家重镇。可是到了今日,却已经武备松弛,九江团练所属之部也只剩下了不到一千的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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