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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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两个月了,他们一路潜行避祸,隐蔽踪迹,走得极慢,好容易才走到了这里。亏得鲁狂喑于赣鄂两省地界极熟,否则他们无论如何逃不过东密那遍布的眼线与附骨的追击。

余老人看了裴红棂一眼:她是在跟这夜色比较,到底是夜色更深还是她眼底的那一份忧伤更黑更密吗?余老人的心头不由叹了一口气。

裴红棂的脸上却有一块新结的焦痕,那还是那日在胡大姑铁铺里为炭火所烫之后的余劫。余老人盯着那块伤口,轻叹道:“鲁狂喑已依你之言带了五剩儿先潜回他的万柳山庄,要遣人护送五剩儿暗地里先到诸暨——这对那孩子倒是安全些。至于小稚,我和鲁老头儿都已暗里遣人搜救,已动用了我和他几乎所有可以信托的人力,可至今……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他一垂头:“可现在,你是真的要我也赶去跟鲁老头儿会合搜寻小稚吗?我老头子这儿倒没有什么问题,可如果只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你,你真的有把握对付东密?”

裴红棂摇了摇头,对付东密还能讲什么把握不把握?她苦笑了下,低沉沉地想:我没有把握。——但她又怎么能放弃小稚?她现在不能想起这些。裴红棂咬了咬牙,停止了所有关于小稚的念想。一抬眼,只听她定定地说:“我没有,可是可能还有人会有……”

“我哥哥也许就有。”

“您老可能还不知道,我哥哥就是现在南昌城里的裴琚。”

余果老神色一怔,然后目光中才有了一份了然:原来如此!他倒忘了这个小稚之母、肖御使之妻,在未嫁前还是曾历任三朝而尊崇不倒的裴尚书之女。要说当今天下,唯一能免为东密势力所浸、暂得清宁的,只怕也就唯数江西一地了。不为别的,只为江西城中,执掌这一省权柄的原是裴尚书之子裴琚。那个出身清华、幼秉夙慧、早参权谋、位居要津的裴琚。有他在,难怪裴红棂可以那么肯定地说,她现在也许可以——起码两月之内,不再受那东密势力之逼。

但两月之后呢?“两个月后,我就必须要走了。我跟哥哥不是很合得来——其实,是愈铮他跟我哥哥不是很合得来。我是他的妻子,虽然在他亡后,却也不能久避娘家的。因为,他毕竟还有交托给我的未了的大事。”

余果老的目光中有一种了然的神情——裴琚出身鼎鼐之家,其家世门第,本为当今朝中权要富贵家族中的柱石。裴家号称“一门满床笏,父子三尚书”,裴琚外放执掌江西大权之前,也曾担任当今朝中的工部尚书,而其父裴老尚书曾手掌户部历经三朝,其祖更是以尚书之衔致仕归隐的,所以他所要维护操持的只怕就和肖愈铮大有不同了。至于他那份金紫当身的富贵习气,想来也与一向清简的肖愈铮不会很合得来。

余老人一直没有细问肖愈铮交托给裴红棂的到底是何事,他情知必然干涉到极大的隐秘。这时他却不免要问了。

裴红棂从颈下的衣领中掏出一卷东西,她轻轻地把它放在身边案上,用指那么轻那么柔地拂触着,低声道:“这就是东密想要的,也是愈铮他临死前交托给我的东西。”那是一卷细嫩羊皮,因为贴身久了,沾了汗气,泛出一种陈象牙的黄色来。她轻轻道:“想来它也就是我母子活活分离,永沉噩梦的原因吧。它叫——《肝胆录》。”她抬目一顾,虽值七月,那“肝胆录”三字一经吐口,却似在这七月飞火的天气里猛地升起一抹凛冽。世事一场冰雪——愈铮常说,世事一场冰雪。可这冰枯雪冷的世上,果真还有他说的那一场泼肝沥胆的激烈?

余老人咦声道:“《肝胆录》?”然后他吭了一声:“东密想要的就是这个?”他久经世事,情知此事必关联极大,但那不是他所关心的。只见他顿了下道:“也好,反正时间拖得越久,可能对咱们反而越有利。”

裴红棂疑惑地抬起眼:“为什么?”——照理说时间拖得越久,东密筹划就会越精细,自己也就更无可能面对他们那不死不休的追杀,怎么反而会对自己越有利?她知道,无论鲁狂喑如何地老当益壮,也无论余果老又如何地弥久弥坚,可就凭他两人帮衬自己,就算倾命而为,只怕也是挡不住东密那无休无止的追杀与泼天的权势。

只听余果老道:“你有没有觉得出了潼关以后,虽屡遇追杀,也遭逢了一两拨捣乱的小匪,这一路上还是出奇地平静?好像东密不想明火执仗地闹得天下耸动,他们并没有真正大张旗鼓地阻截,这可不合他们一贯行事的作风。他们本来一向杀一儆百,肆行无忌的。你有没有想出到底什么是他们这么隐忍的真正原因?”

裴红棂微微一笑道:“那还不是靠的您老当年大关刀闯下的声名。”

余老人微微苦笑:“你高估了我了,也低估了东密。他们不会惧我这么一个半截身子已入土的人。我想,他们怕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人。”

裴红棂面上神情一怔:另外一人?

余老人用一根竹签通了通他积满了油的旱烟管,又在脚底磕了一下,才悠悠道:“你有没有想过,东密既忌肖御使如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为什么他活着时却不曾下手,一直要等到他死后?”

裴红棂愣了下,这个她倒没有想过。她不是江湖中人,所以也不懂江湖上的常情。只听她喃喃道:“也许,他们是忌着亡夫毕竟是朝廷命官吧。”

余老人不由笑了,咳了两声:“呵呵,这个,倒不会。他们在朝中根底也硬,何况肖御使毕竟还不是朝中显宦。虽说他手创清流社,清誉久著,但毕竟在朝廷中不像你哥哥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他根底不深,朝中除了清议,怕也并无强援。你嫁给愈铮这么些年,就没见过他遇到过什么刺杀?”他视裴红棂如子女辈,所以唤她亡夫之名也直称为“愈铮”了,也算是一种爱屋及乌。裴红棂想了下:“这个,我却还没有想过。”然后,她忽然脸上一红,面上多了一分羞色,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提及什么。见余老人静静地还在等她说话,裴红棂迟疑了下才道:“我只知道,五年前,也不是没有人想过下手的。据说那几个人在长安附近的临潼还算薄有声名,好像叫什么‘临潼五鼠’。但后来,好像他们为一个……女子所阻,那女子似是在江湖上也大有声名的,她对……愈铮似是一向颇为……关心,是愈铮在临潼任上结识的一个……知己。她曾经留刀示警,后来似乎就是她出手把这件事摆平了。愈铮没有瞒我,但……我也没有细问。”她与肖愈铮一向相敬如宾,两人俱觉彼此是自己一生挚爱,但碰上情感上的尴尬事却一向心知即止。余老人世事洞达,当然闻言就猜得出大致内情,便也不提这段尴尬旧事,淡淡道:“你说的可能是那‘窈娘’程非吧?她虽不错,但以她的功夫声名,却也不至于让东密忌惮如此。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亡夫过世前,曾让你带着孩子回他老家诸暨,还曾跟你提及‘萧门’二字——说只要到了那里,只要找到了一个人,就是天大的事,也自有他一剑承担?”

裴红棂点了点头,愈铮当时说时她也没曾太留意,及至后来见到了江湖上的风狂雨暴,才猛然想起愈铮的这句话——什么叫做“就算有天大的事,也有他一剑承担”?——如果这一剑果然承担得了,那又会是怎样一个人?怎样惊天动地的一把长剑?和愈铮又是怎样一段生死以赴的交情?她愕了愕,迟疑道:“不错。余伯,你知道他说的是谁?”

余老人面上忽有一种若羡若敬的神情,只见他忽抬起眼,向这农舍的屋顶看着,口里道:“我也是猜的,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人应该是他。”

“谁?”余老人忽然立起,掷地有声地道:“萧骁!”裴红棂一愣:“萧骁?”

余老人忽弹了弹手中旱烟管里的残叶,振声道:“长青一剑已在手,天涯谁此更萧骚?——嘿嘿,我余孟此生不惯夸人。但如果你亡夫说的果然是他,那么他不能还有谁能?天大的事他也会为你承担了!”

厨房里还有刚才裴红棂下厨炒就的那股新韭煎蛋的香气,这是一股平常的农家味道。余老人闻到这股香气,心中就不免一阵感动:裴红棂当此夫亡子渺之际,却还能关心自己一个老头子的胃口。他没有说什么,思绪停了下,然后念头就不再为这香气困住,反飘向那个击铗长歌的江湖。“其实,我虽避居临潼,衰朽终老,但人在江湖,这些年的事情我也多有留心一二的——包括朝廷上的传闻,江湖中的争斗。我虽不敏,但一等一的大事,也少有我没记住的了。你可知我当时为什么要接你的镖?——本来这一年该做的一笔生意我已做完了。”裴红棂默然。

只听余老人道:“因为——起码有一半的原因是——你是他肖某人的遗孀。肖愈铮铁骨立世,我虽身在江湖,却也一向钦敬的。但钦敬之余,我也一向颇为惶惑,时常在想:以他之傲,以他之全无避忌,以他之数触强权,何况还是一意跟江湖上最凶悍最隐秘的东密作对,他凭什么还能活得好好的未遭暗算?”

余孟深深地吸了口旱烟,“后来,我听到一些传闻,才大致猜到这个中隐秘。愈铮他似与诸暨萧门中一人大有关联。你久处深宅,可能不知,以你亡夫所行,可不是一向全无危险的。东密之人打算除他只怕非只一次。但据江湖传言,有一个萧门的人出了手。他一出手没有针对别人,直接挑上了东密中的‘武痴’毕何耽。那一战的结果没有人知道。但据说他与东密约定,只要有他在,那肖御使有生一日,东密就要答应他一天安稳。他不犯东密之事,东密也不可动你亡夫一根寒毛。东密此后屡遭肖御使直言弹压,却一直隐忍不发,其中原由,就是为此。”

裴红棂心中一愣,没想到原来还有这段隐情。只听她迟疑道:“那个人能有这么大的能为?”

只听余老人嘿声道:“你以为东密会情愿如此?九年前,肖御使上书说关右马匪横行无忌,请令善兵之人精兵讨之,此后骠骑将军魏霍率参军陈去病同赴征讨,其后果然关右一靖。可你知道不,他这么做,却大大得罪了一干关右豪雄。别人不提,号称‘祁连铁骑,纵横无忌’的祁连‘马上剑’一派就已发誓要取你家相公人头。可是,嘿嘿,嘿嘿……”他一扬眉:“当时我也听到风声,虽然自己身上余债未了,不好出头,但也忍不住想代这朝中难得的一个清廉御使出手抵挡一把的。为此,我还特约了好友鲁长喑。但对付那驰名塞北的马上剑一派,我可全无自信,也就是螳臂挡车,略尽绵薄罢了。他们号称‘来时三十六,去时十八双’,纵横边塞,从不失手,我余果老虽不敢妄自菲薄,却也知不是好相与的——只怕这一条老命泼了出去也于事无益。没成想没等我动,鲁长喑却已打听回消息来,说是祁连派的三十六铁骑,居然在一夜之间,被人尽诛于祁连山木须洞的深沟大寨之内——你可以试想那一剑的纵横剑气!”

“来时三十六,却时十八双。长青一剑过,关塞冰雪霜!”

“此事一过,就有这四句口号流传江湖。嘿嘿,有此一事,你说,东密就算屡有不满,如何还敢轻易而发?”他这一席话堂堂皇皇言来,虽寥寥数语,但激越尽现,连裴红棂听得也不由血脉一张。只听余老人继续道:“所以,我料东密这些日子虽然稍为安静,也是在做准备。他们这次估计绝不会再让《肝胆录》轻易转入他人之手了,所以计划一定极为周密详细。目前,拖下去对我们反对比对他们有利。他们还没想好安抚萧门那人的办法,但好在,他们当初的承诺只是针对你亡夫一人的安危。但想来,他们一定还不想让萧骁得知此事。否则,以萧骁虽远避世外但不改骁勇的一剑,一旦出手,也必为东密极大的麻烦。但东密只要再一出手,只怕就不像上几次那么好对付了,他们是一定要赶在萧骁风闻之前结果此事的。所以,这两天我费力甩掉他们的眼线,你可以避入南昌裴府,我也答应你回身去寻找小稚。可你就算有你亲哥哥的翼护,也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因为,东密这一次倾力追杀你们母子,想来你们手握的东西已干涉到他们的生死。”他咳了一声:“而且……”这个一向果决的老人的话里忽也现出一抹迟疑:“红棂,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夫亡子失——但就算小稚真的有了什么事,你也切不可……切不可起那轻生之意。”他叮嘱完这句,才像心安了些,双眼汲汲地望向裴红棂,等着她的一句诺语。

裴红棂垂下眼,半晌无语。死?死该是天下最简单的事了吧。最后她用指轻抚着那羊皮小卷,轻声道:“我不会。”

“我还有它。”她轻轻拂着那卷羊皮小卷,“虽然我一个女子未见得能于世事有所助益,但这是愈铮生前的嘱托,只要这事未了,我不会效那愚夫愚妇所为,毫无责任地以死逃避。”

第三章 骑驴妇人

那顶斗笠的下面垂着一幅轻纱,笠檐压得很低,以至让人望不到戴笠人笠底的眼。

笠檐下面的纱飘垂过颈——这样的装扮本还是十余年前妇人女子的常服,可放到如今,却很少见了。

那女子骑了一头青驴,驴身矮小,她的鞍本是侧鞍,所以人也偏乘着。她的一双足反常地在那驴儿身子右侧吊着——她是面朝右向地在骑驴。

左撇子——裴红棂不由有些诧异地想。她是因为那妇人的装扮才注意到她的。只见那妇人身姿颇为婀娜,随着那驴儿的脚步在鞍上微微地一巅一巅,倒巅出一种别样的风韵来。

这时天色已近未时,七月火热的天,涂毒满地的太阳在燃烧了一整中午后才些许显露出点疲态。裴红棂正坐在南昌城外城墙脚的一个茶棚里。

她在这里已坐了好久。今日中午,她就是在这里与余老人作别的。南昌城的局势果然宁静,只从这城墙外、茶棚里歇脚的普通百姓面上的神色就可以看出来。当今天下,可以说举世滔滔,而这南昌一境,倒是少有的一块福地了。

余老人那时坐在茶棚里迟延了很久——他要确定没有什么风险才好走,只听他喃喃地用只有裴红棂一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裴琚果然是个人才。”

然后他迟疑道:“红棂,你有没有觉得,自从咱们一进入江西之地,这一路就可以说少有地平静?”

余老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还在游目四望:“而且还是真的平静,一直追蹑着咱们的人似乎都不见了。难怪鲁老头一直说只要一进江西,只怕就可小安——灭寂王法相的势力还伸展不到这里。我一直以为他是空言,没想令兄果真还有如此能力,居然让那东密也为之束手。”

裴红棂微微一笑,她在心里一时不由想起她那个三哥——在叔伯排行里,裴琚行三,所以裴尚书虽只此一儿一女,裴红棂却一直叫他三哥。

只听余老人道:“红棂,有些事我一直没有跟你细说,但现在只剩你一个人,不能不让你知道一些江湖常情了,以便你日后碰到危难时,好用来做些起码的判断。”

“那东密显露在外的势力一向分为三股,除了他们教中主持教义的毕何耽外,这三股势力都可以说得上惊天动地。其中一股你肯定知道,就是干涉朝政,令当朝大佬也不能不深为忌惮的杜不禅。他一向少插手江湖中事,势力所及也仅限朝中政局,他也就是你丈夫愈铮生前的死敌。他们为天下大事,在朝中斗了怕已不只十年。”

余果老茫然了下,语声一顿,想来那些朝争细情,他也不能深悉。

“但这些日子追杀你的并不是他,这一路行来,你迭遇凶险,但无论是开始的五牲杀和龚海,还是后来的雌雄杀手背对飞与张落歌,以及咱们在舵落口遇到的瘟家班班底,那都是东密中主管江湖是非、以诛杀异类为己任的灭寂王法相的手下。咱们现在已进入江西,那法相座下好像一向有个规矩,那就是不在江西境内生事,所以咱们这一路倒算是暂得苟安。”

他一抬眼:“可他们还有第三股势力——除了杜不禅与灭寂王之外的第三股势力。这股势力只怕当今天下少有人闻,知道的只怕也都是一方巨擘、朝中大佬与江湖耆旧了。但也正是因为他,让天下中人——凡知道他的,一旦想起都不免心胆俱颤,翻然色变。”

说着,余果老脸上的神色一肃:“而真正让你亡夫嫉东密如仇,觉得如养痈遗患,来日必成不可收拾之局的,想来也正是这股势力。他们如今已浸入军中,参与操持天下兵柄——不少兵部要员、军镇将士已入其彀中。那人统领东密遍布天下的军中势力,其凶狠强悍,狂暴愤世,并世少见,一身功力之强不仅远超于我。”

“只怕放眼天下,也少有人及。他就是——”

“万车乘。”

余老人一抬眼:“人称‘千驹纵横万车腾’的万车乘!”

以他的衰龄豪气,在提起这人时还是不免微现气沮:“目前,也正是他,据鲁老儿说,也正在觊觎江西。”

余果老叹了口气:“他只怕现在也正是你哥哥头疼已极的大敌。你目下如去裴府,第一个遭遇的只怕就是这个难题。所以我必须说与你知道——如果你真的被迫与他朝相的话,红棂,你切切不可大意。”

——裴红棂脑子里还在回想着余老人适才叙述天下大事的话语,眼中却见那骑驴的女子似乎走累了脚,左手一拉辔头,驱着那驴子直奔这茶棚而来。

她身段轻灵,一人一驴才到茶棚门口,左手一掀,身子轻轻一溜,已下得鞍来。只见她双目向棚内一扫,自拣了个靠门首的座坐了,开口道:“小二,解渴的凉茶送一大碗来。”

她这里一经落座,旁人正好得空将她仔细端详。只见她全身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只左手。那手适才控着缰辔,润滑柔细。这时见小二已送上了茶,她伸手一解,已解了她笠檐下挂着遮尘面纱的钩扣。

纱一垂,就露出她那很平常的面容来。她的长相虽还素净,但和她的身段比起来,却是远逊。

在座的老少男子本有不少人盯着她的,这时看了一眼,面上忍不住流露出失望之色,收回目光,各干各的去了。

裴红棂此时正坐在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余老人为免她引人注意,已把她脸上稍稍异容,所以看着颇有些面目焦黄,眉眼凌乱,已失了她平日的八成容态。

余老人此时已去,只剩下了裴红棂一人。

棚中有一人这时却收回了看那妇人的眼光,续上刚才的话,低声窃窃道:“咱们说到哪里了?对了,各位可曾听说,那鹰潭华家的二公子华溶这次可真的被逮起来了。”

他的声音照说也不低,满棚里的人细心的话都可听得见,但他那语声中偏偏有一种窃窃私语的味道,那是小老百姓讲起那些强权政要们的闲话时忍不住的一种又恭又畏的疏远之态,让旁边听闻的裴红棂不由微起对于“小民”一词的感慨之意。

他那桌上很坐了几个人,都像普通挑脚的。旁边一人问道:“真的逮起来了?”

另有一人一拍大腿:“这下可好了,他仗着娘老子的威风,从长大成人开始,这些年在咱们这江西地界也不知做过多少坏事!奸淫之事犯了多少!咱们江西之民只要哪个碰到了他,不小心就要受他多少鸟气!他这次却是为了什么?——又是什么人这么横,全不顾他鹰潭华家的势力体面,一出手就把他拿了下来?”

那几人想来是刚赶了个远程才返回南昌的脚夫。先说话的一人见他们还不知个中详情,不由有些得意起来,微微压着他那平时说话时本一向粗大的声音道:“他这回犯的事可就大了!那小子生性风流,又仗着有钱有势,平日糟蹋的姑娘姐儿可不多了去?全仗着他家里的体面,在外面虽有些风声传,靠那钱势摆平,一直没留下什么实据。可他这次却闹腾得大了。你们说他可不是饭饱弄箸——全是死(屎)催的?什么人不好侵犯,只要是平常小民,谁敢跟他家对着干?可他这次犯着了军眷!就在上月,他行过浔阳之地时,见到一个三十出头的大嫂,也不过略有姿色,那小子不知怎么就动了兴,霸王硬上弓,竟来了个硬逼。那女人也真烈性,被他强上了,事罢之后,羞颜难遮,一根绳子就吊死了。她丈夫为此一事,羞愤欲绝,也要一根绳子吊死跟去。要说,他这事儿要犯在别处也就罢了,可他偏偏去什么浔阳干!你们且想想那浔阳城里住着个谁?”

旁边人想来都不及他这包打听熟悉那浔阳一地形势,被他说动了兴致,不由齐齐问道:“住的是谁?”

另有一人道:“我表妹就是嫁到浔阳的,听说那里的执守名叫张洵,是一个老官痞,听说人也昏聩得可以,没听说有什么厉害呀?”

那开口的那人却一拍桌子:“没见识了吧你!——九江团练使陈去病!你们众位可能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这人一向沉得很,但据我在南昌督府衙门口胡三那儿听来的消息,那个主儿却是——”

他手指头一指顶头的天:“咱们裴大人在这两江地界唯一有些敬服的一个官吏。你说让咱们裴大人都敬服的人那还了得?听说那陈团练使平时看着病恹恹的,小老百姓看着只怕都还以为好欺,他平时待人也叫一个和气,连卖菜的都敢跟他家短斤少两的,却有谁知道他才真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病老虎!”

“你别看他现在官儿小,他贬谪之前,可是当朝兵部的头等要员,官居侍郎!那年关右马匪闹得那叫个风势,也是他随大将军魏霍延同讨,迭出妙计,连同祁连山马上剑一派,大大小小的马匪,给他招的招,讨的讨,不都平灭了下去?也是,这样的好人平时不跟咱们小老百姓为难,又当了个这么冷僻的官儿,谁又会知道他呢?那华溶小子犯了事儿,还全不介意,带了他华家的十几个高手照样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那陈去病派了手下几十个兵士和他副手古铭,一出手就给逮了起来!华家也不是没有高手,可那古铭一出手,竟硬从他们手里逮走了人!这古铭可不是别人,他就是咱江西人,你们还记不记得那一年的武举,咱们江西排名第一,如果不是为了闹肚子差点在朝廷大比中夺了探花的那个?就是他!那陈去病也当真厉害,全不顾人情,‘鹰潭华,弋阳苍’,二姓之人一出事后就托人朝他求情,可他竟一条锁子,上月底把那华溶直锁到南昌来了,交给裴大人发落,听说现在还在提刑衙门里关着呢。那华家据说也动用了好多情面出头,要逼咱们裴大人放人。裴大人一直顶着没有应,就为这事,提刑衙门里现在戒备森严,胡三儿他们一个个绷得弓弦也似,连裴府都派出了高手监狱。听说目前鹰谭姓华的他们与裴大人闹得正僵着呢,还不知这事最后怎么料理。”

旁边人听他说了这段是非,不由人人击掌,想来那华溶在江西一地闹得也实在不像话,是个人人痛恨的主儿。

裴红棂在旁边无意听得,略一筹思,却不由神色微变,她这时想起的却是余果老刚才略略给她描述过的江西局势:

“那东密一直未能势浸江西,只怕还不只为你哥哥的政治清明,他们在江湖中惧的还有人在。那就是鹰潭华家。华家门中原有两姓,一为华,一为苍,那苍姓之人却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鹰爪一门的嫡系。他们世居弋阳,曾遇大难,是华家人出手化解,才免了灭门之灾,为感华家的大恩,所以投入华家中永为世仆。华家财雄势厚,生意所及,远超江西地界,就是海南塞北也有他们的分号,在江湖中也颇得人缘,他们两家在江湖中也就被人称为‘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他们与你哥哥想来暗里有约,有他们与令兄一在朝,一在野,互为掎角之势,江西一地可以说水泼不进。所以这么些年下来,东密势头虽风生水起,却一直也没敢擅入江西之地。”

裴红棂想起这段话,心头不由微微闷烦:如果是这样,鹰潭华家为华溶之事与兄长已生嫌隙,那一直虎窥于侧无孔不入的东密,这下不就有机可乘了?

陈去病——接下来她想到的是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那还是多少年以前了?在她还是个梳双丫髻的小女孩儿时,那个玩伴儿小男孩儿不就是叫阿病吗?她可曾亲眼见过他怎么垂着双髫,一脸病恹恹的样子,每到秋冬之交,他身体不好,动不动就要拖下两条青鼻涕。

一念及此,裴红棂心头隐动温柔之意——时间过得真快呀,这个陈去病是不是就是自己小时认得的那个阿病呢?他出身行伍世家,父祖累功官至千户之职。自己小时还曾嘲笑他父亲枉是军人,却有他这么个动不动就流青鼻涕的儿子。

难道——他现在却也正任职江西?又有如此的风骨傲意?

裴红棂眉头一蹙,可他为什么会捉华溶?得此之隙,如果那鹰潭华家果然有余老人说的那般家底势力,他们一旦与哥哥构畔,那东密岂会坐失良机?而东密一旦出手,合谋华家,势浸江西,这难得的一块人间福地只怕从此就也要摇摇在乱世风雨里。

她心头正自念头电转,却听那边几个人一拍案,其中一个老者叫道:“神州无日月,南昌有青天呀!”

裴红棂因他这一声叫,心中忽然忍不住就升起了一丝感忧杂乱——这些生民,这些生民是如此地渴盼着一个青天。可她自己——幼生巨族、长嫁愈铮的她,却知道,这个世界,其实是最实际的。在那一份表面的政治清明之下,却不知正有着多少执政者的苦恼烦恨,又有着多少与种种势力间不得不尔的妥协交换。这些百姓们,他们只怕不会想到,这难得的清明之局背后所一向惯有的错综复杂与阴森晦暗。他们又知不知道,可能就为了他们所赞许的那一个生灵的正义,一个可昭告天下的斩华溶以平民愤的决定,换来的却可能是整个江西的一朝局变,风荡雨激?

可此人又如何能不杀?

因为,那关乎曾被欺凌的亡者的正义。

裴红棂一侧头,却见那骑驴而来的妇人这时也正把目光投向那说话的几个脚夫。她目光中的意味,不知怎么,让裴红棂感到,似乎脑中所想恰恰就与自己所见略同般。

那妇人的目光看似温温凉凉的,可那一份温凉的背后,却隐有一种深深的忧虑,和裴红棂一样,似同是一种忧世伤生的苦涩,也同是这杂乱人世中她们自己本人宁可没有的、对这一份世道内情的洞见根底。

第四章 苍、华

裴红棂还在低头沉思,猛发觉刚才还说得兴高采烈的几个脚夫忽然就缩了口。她一抬头,只见他们中一人伸腿暗踢了踢那个正讲得起劲的同伴。被踢的一愕,还想回头问同伴为什么踢他,却听他同伴已低声道:“有人来了,说的可是鹰谭口音。”

那人面色一变,忙忙低头喝茶。

满棚子里一时都静了,裴红棂一抬头,只见棚子外面果然正走进四个人来。那四人面上颇有风尘之色。

其中一个老者似是为首的,发鬓苍华,面纹苦涩,有五十出头,赤着脚,穿了一双抱耳芒鞋,裤脚挽得老高,露出一双小腿,腿上青筋道道,纠结虬劲,让旁边人一望之下,已可在他的无语默然中读出点闯荡江湖的英风豪气。

老人身边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儿,面上神色,犹带青愣之气。只见他蹦蹦跳跳,行走间带着一个少年人才有的兴致劲儿。

而那老者他右侧还有两个人,却都是三十出头的汉子。那两个人身材穿扮却大不相同,其中一个行在最靠外边的地界,该是身份略逊,身材风貌与那老者所现风味略同,一见就有些粗朴的硬气。另一个却大大不同,衣着虽不华贵,但颇有大家风度,脸上神情也隐隐露出一个商人般的精细。

这两个汉子一个一双大手有如蒲扇,让人望之心惊;另一个衣着得体,全身虽不见得有什么霸气,但腰间微鼓,隐有突起,似是带了一件什么短兵器。那四人龙行虎步,步履生风,正走进这个小小茶棚里。

裴红棂一见之下,心里首先浮起的就是三个字:江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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