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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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红棂的手指拂过花梨木椅的扶手,心却在跳。她表面还是很平静地道:“但我想,偌大长安,无论怎么说,总该还有一些有担当有道义的汉子吧?不至于都眼看着我们一对孤儿寡母困顿至此而无人援手。所以,我们就找到贵局来了。”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希望——毕竟小稚是愈铮唯余的骨血——她轻轻把钥匙推过去,推到郎先生面前。“这就是我所有的家资了,如果贵局也不接这单生意……”她看了看面色严肃的郎先生一眼,“那么我们母子,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郎先生低下头,陷入沉思。他不是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十一年前,只要长着耳朵的话,就该知道东都洛阳城中第一号闺秀的称呼该落在谁的身上——十一年前的裴尚书之女,十一年来的肖御使之妻,十一年后的肖门骨血肖稚之母。他夫妇虽以平淡处世,但二人之清名还是流传于坊内的。他不知他们是怎么样惹来的追杀,政局迷离,争斗难测,但他明白,这一定是一个危险的差事。而长安悦只是个但求盈利的镖局。
郎先生是个稳重的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所以他想了好久好久,然后才搓了搓手道:“肖夫人……”他似也觉得下面的话很难开口:“……你这趟镖,我们不能接。一来我们不能破了自己的规矩,二来……您这趟镖,也着实是凶险。”
郎先生眯起眼——怎么会不凶险?他人虽在江湖,却也知道铁骨御使肖愈铮生前在朝上得罪的是什么人。左仆射的权势是好惹的吗?江湖上的东密是好惹的吗?他的家人现在被追杀多半与此有关。
“所以,不是肖夫人你出的酬资不厚,实在是在下也身不由己。”他推推面前箱子:“夫人请收回。”然后坐在一边的史克就看到裴红棂的面色白了一白,她的手微微颤抖——连长安悦都不肯接这一趟镖,她倾尽家资也不能让长安悦略略动心,那他们母子、主仆当真命悬人手了?那一刻她只觉心里空了一空。但她是个骄傲的女人,她至死也不会忘记她是谁的妻子,又是谁的母亲,她要给小稚做出榜样。裴红棂努力克制住自己身子的轻抖,反把脖子一梗,扬了起来,冲二炳道:“收箱。”她不屑于求人,然后她携着小稚的手站了起来。这个她生活了二十九年的长安,这个让她失望的长安,这个她不得不逃离的长安,她不想再看他们一眼,她只知道:如果她的亡夫还在,碰到同样的情况,他绝不会、袖手不管!只听她柔声道:“小稚,咱们走。”她这次出家门本就没打算再回去了,车子里都装好了行李用品,无论长安悦接不接她这趟镖,她都要走。天色已晚,她走到车门旁边,对二炳道:“出城。”
史克搓着手送她到了车门,这时搓着手道:“夫人,走好——不是我们不想尽力,只是……”他的话未完,就被裴红棂“嗤”的一声打断。裴红棂望向史克这朴实汉子的脸,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慨冷刺道:“只是什么?江湖汉子,刀头舔血,拼命斗勇,以搏金银,只要出来闯,就不要怕死。有谁像你们这样,看着满桌财物,孤儿寡母,却还不肯接这一单生意?那还称什么汉子,道什么英雄?你们这样,为武不足以称勇,为人不足以称仁,你们……又算什么男人!”她的目光冷冷地从史克的脸上划过,她不要再看见这些人,她的足已踏上车门,就在车子要出长安悦大门那一刻,只听身后传来郎先生一声呼唤:“且慢……”
一辆半旧的车就这么走在长安东去的古道上。还是二炳载着裴红棂母子,一辆轻车就这么地出了长安城的东门,只是出城门五里后,就有一个汉子追上来坐在了车的右辕上,那是化了妆的史克,不久,又有两匹马跑了来会面,居然一个是化了妆的郎先生,另一个是长安悦三大镖头里的“金钱豹”吴奔。三人碰面都没有说话,想是事先就商量好了的,然后吴奔打前,一人一马在前先跑了;然后是这辆裴红棂母子坐的车,由史克押着;最后是郎先生远远吊在两三里路的后面,慢慢地跟着。
这趟镖郎先生与裴红棂说好了的:他们不明接这一单镖,只暗接。裴红棂不得对外宣称这趟镖长安悦已经收保了。这镖如护送到地头,长安悦他们只收取六箱酬资中的四箱以为押金,但这一路都要听从他们安排,裴红棂当场点头。为他们母子,长安悦居然出动了三大镖头中的两位,甚至还拉上了郎先生自己,裴红棂欣慰之余,却已明白敌势之强,定然让郎先生辈都难以预测。想到这儿,裴红棂就觉一股寒气直针砭到骨头里,但,她、不、怕。她不怕,渐暗的车厢中,她似又看见了亡夫的脸:肖御使一脸倔强地握着她的手说:“红棂,如果咱们都不跟他们斗,还有谁来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禄取于民,当报于民。我知道密宗东支自从杜不禅接手后就别有野心,内连当朝宰辅左仆射韩用,外交雁门关守将张住年,献宠惑听,诛戮异己,一旦坐大,不可收拾,我还怎么能不管?我是要和他们斗到底的,哪怕他们自称东密的精擅刺杀的高手多如过江之鲫。我知道可能给家小惹来麻烦,但丈夫处世,天下为公,如果这等事前缩头自保,那咱们这一家老小苟活于这乱世,倒也没什么意思吧。”
裴红棂望着幻觉中亡夫的脸,默默地说:“我明白,我会完成你的遗愿的。”她想伸手抓住幻觉中丈夫瘦硬的手,可一握之下,什么都空了。
车子正遇到一个坑,一颠之下,裴红棂本不打算哭的眼中,一颗泪终于被颠了下来,泪虽少,但滚烫。裴红棂在夫君死后还从没有在人前哭过。她想起亡夫入殓的那一夜,是她遣走所有仆人,自己给他穿的衣。她先把衣服从他身上脱净,看着那么瘦那么硬的身体,眼泪不由就一滴滴滴下,她都觉出那时她泪的烫,泪滴在肖愈铮赤裸的胸口,滴在他平坦的小腹,轻轻滚下,可是,暖不了他,暖不了他,愈铮的手还是凉了。其实,从那夜后,裴红棂心里就开始怕这黑暗,怕这种一个人的面对,怕想起这种没有呼吸的相伴——那夜,她就是伴着一个熟悉的身体这么没有呼吸地走入黑暗……忽然裴红棂觉出小稚在轻轻拉着她的衣角,裴红棂连忙整容相待。
小稚稚气地说:“妈妈,你哭了?”
裴红棂在黑暗中苦笑了下,把小稚抱到膝上,想说她不是哭,只是在流泪。她抚了抚小稚细瘦的颈,那上面吊着一个小羊皮卷。孩子白,她把那羊皮卷挂在他瘦小的胸口时,他的皮肤与细嫩的羊皮似都要融成一色了,这让她这当妈的看了心里真疼。裴红棂说:“妈没哭,妈还要把你这点骨血和《肝胆录》一起带回萧门呢。”
车子在暗夜中行走,二炳赶起牲口来就有点磕磕绊绊了。看不出,身为镖头的史克倒是一个难得的好车把式,他接过鞭子,车行黑夜,居然走得平稳顺畅。一路无话,眼见夜已三更,小稚都睡去了,裴红棂也眼皮发重,忽然,车停了下来。车一停,小稚就醒了,他和母亲都就着车帘缝向外望去,只见打前站的“金钱豹”吴奔正站在一棵树下,他和史克在说着什么。一会儿,后面马蹄响,郎先生也赶上来了。小稚一路坐得乏了,难得停车,便把头伸出车外,想下车看看走走。裴红棂才说了一声“慢慢地”,就听见小稚已发出一声尖叫,在这么暗的夜,他的那一声童声格外尖厉,裴红棂的心几乎呼地一下跳了出来。她连忙也跳下车,就见小稚正呆在地面上,一只手指指着前面,浑身颤抖,嘴里吓得说不出话来。
裴红棂顺着孩子所指望去,然后身上寒毛就不由一竖:只见那惨淡的月华下,有一棵树——黑黝黝的,也不知是什么树。那树三丈高的一根枯树枝上,却挂了一匹白马!白马已死,它的左右两肋的肋骨血淋淋地被人张开,如伞状地向左右支了起来,白森森地岔在月光下。月光下更清晰可见那匹马的内脏。一阵风起,一股特别的血腥之味扑面而来,裴红棂第一个动作就是抱住小稚的头,不让他再看,只听她压抑住自己的恐惧对孩子说:“别怕,小稚,别怕,这是梦,这只是梦。”可她知道这不是梦!小稚被吓糊涂了,哭着哭着竟睡着了。裴红棂把他放到车上,然后一个人走到空地。她又望了那马一眼,信服自己断然不怕。路边正站着说话的郎先生三个,他们静了一下,都似有些佩服地看了这个女人一眼。裴红棂尽力平静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郎先生沉着脸:“意思是说,东密的五牲杀已经发动。这是‘马刹’罗虎给我们护镖的人第一个警告。”
裴红棂看向史克与吴奔的脸,他二人夜半后的脸上有一种木木的神色,但她看得出他们心里的动摇——他们,也没把握!史克望着那马,心里想:自己出道十七年,会过不少高手,但面对东密的五牲杀,他还能应付过去吗?除非悦字总局肯动员全部力量,否则,他一个镖头对那如附骨之蛆、不死不休的东密,实在毫无把握。但他没有说出来。他不想说出来吓唬一个女人,何况是个美丽的女人。只听郎先生轻轻咳了一声,对吴奔与史克道:“上路吧。”然后他们没有说话,但三个人却没有再分前后,而是吴奔只在车前半里许,郎先生则只辍在车后半里处结伴同走。压力大时,他们的拳头要握得紧些。郎先生在想什么?他是不是在后悔,不该叫“爬虎”翁平留守镖局的?这趟镖,长安悦本该全体出动!
五更。翻身五更,望不到头的五更。熬夜的人熬到四更几点时该是最难受的,长夜漫漫,似乎永远难明,难期震旦。好在裴红棂自亡夫去后,已快养成了彻夜不眠的习惯。
——黑黑的夜中,你睁着一双空空的眼,在看什么?在等什么?又能抓住什么?
裴红棂想——绝望的空虚汩汩绵绵地压来。这种来袭对它来讲是那么的从容,它知道在这夜中人们无从反抗,无从躲避。它玩弄他们,折磨他们。他们却拼尽最后一点精神,在绝望中砺砥着希望,希望黎明的重来。蹄声骤急,是从后面传来,所有人都一惊。史克的一惊是惊在手背上,他的手背在马鞭的把上暴出青筋;吴奔的一惊却让马儿吃苦,他那双练过“北腿”的粗壮双腿把马肚夹得好紧;郎先生却双眉一扬,他勒缰,他要看看,这黑夜中,是谁在追他们,螳螂门的郎千得可不是随便就能唬倒的孬汉。
谁?——来人来得好快,五十丈外,郎先生已听到牲口的喘气。他的一双手就袖入袖中。没有人知道郎先生袖中是什么,连史克与吴奔都不知道,但他每次杀人前,手就在袖中这么摸索着。四十丈,三十丈,二十丈……郎先生双手就要抽出,却听来人大叫道:“郎先生!”
郎先生一愣,然后史克与吴奔都相对一笑,他们听出了是谁!——他们搭档多年的“爬虎”翁平。长安悦“一师爷、三镖头”这下重聚了,二人心里信心不由饱满起来。只见翁平已满头是汗地赶近,到了就翻身下马。他是个矮壮汉子,吴奔笑道:“老翁,赶那么急做嘛?”
翁平急道:“我都看见前面树上的五牲杀了,又怎么会不急?”他口拙,知道事大,自己怕说不清,就从怀里直接掏出个纸条交给郎先生:“这是、这是你走了个时辰总局传来的消息。”
郎先生就月色打开,那不是消息,是指令。指令只有一句话,他看了裴红棂一眼,不知怎么,沉稳如他,似也觉得不忍将之念出来。他沉默了一刻,看着路边正自欢喜的三个镖头一眼:“总局主令:叫咱们不可管东密之事,更不可结五牲之怨。”
史克与吴奔二人当场都愣住了,翁平则一脸是汗。吴奔讷讷道:“可,这镖咱们已经接了。”
郎先生不说话,他生平也没有做过这等半途而废的事。可盯了西角天空半晌,他还是干着喉咙说:“撤。”
史克讷讷道:“可长安悦的声誉……”
一个女人已冷冷接道:“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们不是明接的镖,而是暗接的。”那是裴红棂不知什么时候已走下车来。她喉咙里一笑,她平时温厚娴淑,可这一笑再压不住心中的蔑视:“何况,你们不是还没拿酬金吗?”这话正是镖局中几人心里在为自己辩解的话,没想她先说了出来。史克的脸不由一阵红一阵白。郎先生不理裴红棂的话,冷冷道:“局主有令,不可不从,撤。”见史克三人犹在犹豫,他一拨马头,当先折返。
史克三人只有上马。他和吴奔两人根本不敢看裴红棂。史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说了声“保重”,便纵马而去。漆黑的夜中,再也没有人伴护。裴红棂深深吸了口气,她这一生,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孤独与无助过。
刚才路边有头死牛——裴红棂脑子里冷冷地想。夜无限长,路似乎也无限长。刚才路边是有一头死牛,那牛的肚子被它自己的角剖开,血流了一地。地上就满是牛肺、牛心、牛肝——如果逃过这一难,裴红棂保证,不会再对牛肉看上一眼。她明白,那又是五牲杀,是东密的人对长安悦镖师的又一次威胁,只是他们不知道,长安悦已经撤了。现在车里只有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还有一个赶车的车夫。二炳见到那惨象时,忽然口吐白沫,从车辕上栽了下来,他有羊癫疯的毛病,裴红棂一向知道,只是没想到他会这时发作起来。她把二炳好容易塞进车,指望他赶车是不可能的了,她吸了一口气,只有自己坐上车辕。黑暗中,她就听小稚颤声叫了声:“妈。”她知道小稚在等着看她的反应——他怕,他要看了她的反应后再决定哭还是不哭。裴红棂也想哭呀,可现在,现在还不是抱头痛哭的时候。裴红棂对自己说:小稚,你是没有了父亲的孩子,但,你还有母亲,她不会被困难吓倒的。她咬了下嘴唇,让痛刺激了下自己后终于可以镇定地说:“小稚,你是不是男人?”小稚一愣。
裴红棂转都没有转身:“你是不是你父亲的儿子?”她感到小稚在身后轻轻点头。
裴红棂硬着声音说:“那好,你要像个男子汉一样,照顾好二炳,咱们——走。”
这是裴红棂第一次驾车。她——裴尚书之女,肖御使之妻,一辈子也没想到,会有一天由她自己驾车。夜无限长,路似乎也无限长。就让这恐惧赶快过去吧,给我一个终点,或者一个结果。忽然有一匹马从后面奔了过来,是五牲杀吗?小稚在车中惊恐地睁大眼。裴红棂不管,她只要跑,快跑。那马却还是追了上来,那人奔到辕边,伸手就交给裴红棂一个药丸,极轻地低声道:“你们快走,如果半个时辰内能赶到临潼你们就还有希望。记着,东门小巷最深处。”说话的是史克,他说完拨马就走。可这车怎么走得快?那史克遥遥回身道:“放血。”
裴红棂也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一咬牙,停车把那药喂给拉车的马,然后叫道:“小稚,坐好。”拔出头上簪子,就向那马臀上扎去。然后,一切就如裴红棂所料的,那马惊奔而起!路在飞逝——夜短了,夜短了,裴红棂想:给我和小稚一个明天!
第三章 孤翁接镖
那是个破败的小巷,小巷内只有一户人家。可那家人家只有一扇门,另一扇已倾颓在地。院内草高三尺,裴红棂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
马倒在院内,这一路疾奔下来,是靠放血的效力。这是一个很残忍的办法,但裴红棂也是无奈下才为之。二炳还倒在车内,小稚乖乖地坐在车辕上,这一刻像是睡着了。院内好静好静。
裴红棂以前也到过临潼,那是和愈铮在一起。临潼地近长安,也算个小小的、但热闹的城市,她没想到临潼最繁华的东门内还有这么荒僻的一个巷子。史克为什么让她到这儿来?这是处荒宅,没有人呀!
裴红棂此时自己坐在院门口的石阶上。她怔怔地望着院内的正厅。正厅的门也半掩着,里面家具大半破烂,厅前的廊柱上刻了一副对联。那字迹不像是熟手工匠刻的,倒像被什么人用刀子硬镌出来的。裴红棂只觉那字迹硬胳膊硬腿,看着硌人。字迹书写的却是这样两句话:
毕生寒窘千钟醉
廿门孤寡半肩挑
末尾的落款是“鲁狂喑”三个字。裴红棂愕了下,对这三个字似有印象,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只觉脑中越来越昏,越来越沉,最后忍不住靠着那一扇残破的木门睡去了。
裴红棂重醒时,首先入耳的是刷刷的扫地声。睁开眼,阳光一炸,然后她看到了那把扫帚,那把扫帚拿在一个弯着腰的老人手里,老人须发斑白,有一肩——左肩是塌的,似是受过什么伤残。这时他只用右手胳肢窝夹着扫帚,根本算不上认真地在扫院中那条小径。裴红棂没想在这荒凉的院落中还会有人,看来是个看门的院公。日影已近中午,小稚早醒了,一双眼睛正眨巴眨巴地看着那个老人。
二炳也醒了,和小稚手里拿着些干粮在吃。那个老人一会儿扫完地,走进灶屋内,拎了一大壶开水出来,他指了指院中的一张石桌和仅剩的三个石凳,示意裴红棂去坐。裴红棂全身酸软,却仍不失礼数,谢了后才去凳上坐了。那老人拿了三个大碗,一人给他们冲了一碗菊花茶,他自己木着脸和裴红棂与小稚在石桌边坐了。
裴红棂看着那干了的野菊花在水中慢慢开放起来,坐在这个院中,心里觉得真是恍非人世。如果可能,只要让她和小稚活下去,只要上天给他们一线之机,她情愿和小稚在哪怕这么荒凉的一个院落里永远住下去——她开口时才觉出自己喉咙又肿又痛,她就哑着声音问:“老伯,这儿的主人呢?”
老头儿摇了摇头,原来他是哑的,他用手里的一个竹棍在地上写道:“死了——请喝茶。”
裴红棂领情地笑笑。这院,这茶,这老人,在如此狼狈的逃亡中,几乎给了她一种荒唐顿悟的感觉。是生活要告诉她什么吗?为什么不明说?她怔怔地坐在那里,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把这些天经历的一桩一桩想起。愈铮死后那铁青的下腭,是她一点一点地给他修了最后一次胡子……白帏间小稚半懂不懂地哭晕过去……伏在锦缎上的猫皮曾是那么喵喵叫着的阿菲……阿婶的血与青菜,刺眼的颜色啊……遣散家人时他们悲苦的脸……还有,铁箱……长安悦……她的泪滴了下来。这阳光……不,这旧事,真的真的让她承受不来。
在长安悦那么精壮的镖头面前,在二炳那样的孤忠面前,在沿途的惊涛骇浪面前,裴红棂都没有软弱。但,这院落,这阳光,这石桌旁的一老一小,却禁不住让她悲从中来。好倥偬好无涯的一场生啊,她忽然有一种什么都抓不住、摸不着的感觉——我们是被追杀的一对母子——以前可以为我们遮风挡雨的那个人走了。当一切不再,我,如何能坚持下来?
老人这时在地上划了两个字:“说吧。”
裴红棂愣愣地望着那老人岁月沧桑的脸,她从没有对人倾述的习惯,除了愈铮。但这时她仿佛被催眠了一样,忽然开始想说,然后木木地就开始诉说自己的经历,仿佛在讲着一场别人的事,别人的噩梦:丈夫的死,灭门的报复,孤存的香火,长安悦的背弃,连《肝胆录》这样隐秘的关键她都忍不住透露出一点来。她越说越激动,故事中的人和叙述的人慢慢重合在一起,一丝灵气与不甘复活了过来——不!我——不——甘——心!裴红棂想:我不甘心!凭什么我就注定与小稚在这场逃亡中陈尸荒野!苍天有眼呀!苍天有眼!
一抹激动的红色重抹在她的颊上,她忽然站起身,道:“老伯,多谢。”然后她牵起小稚的手:“稚儿,咱们该走了。”
那匹马多少也算歇过点劲儿来。二炳把它重新套起,裴红棂与小稚重到了车边,车子就要吱吱呀呀地重新驶出院门,忽听那院中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别走。”
“这趟镖——”
“我接了。”
裴红棂一愕,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头,阳光院落内,只有那么一个须发萧白的老人。她苦笑了下,自己是太渴望有人帮忙了,所以才会幻听,这么想着她便要转头。
那个老人忽以竹杖敲了敲地,裴红棂一愕,只见他用竹杖向厅前草深处指去,那里似斜陈着一块什么东西,像是牌匾,在草丛中斜斜地露出一角来。裴红棂狐疑地走过去,轻轻分开杂草,要看看那是什么,然后就见到一个黑黝黝好旧好旧的牌匾。上面漆裂了,几个金字更是脱落了许多,但认真看去,还是可以认出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威正镖局!
“威正镖局?”
——裴红棂一愕,恍恍惚惚似有印象。努力回忆,恍惚就似回到了四岁的时候:那时候她已记事了,是裴尚书家中的小千金,那年她生日,远在襄阳的姥姥给她送来了礼物,当时那押送礼物的似乎就是威正镖局的趟子手,他们的镖旗黑里飞金,字很好看,裴尚书工于书法,当时还夸了,所以裴红棂都还记得。她记得这是个二十六年前长安城中最有名的镖局,局里的师傅的武功在城中都是传说。
可这块匾,和匾上的字,却怎么会让她二十六年后在长安外之百来里处的临潼、一个荒僻的小院中发现?
——威正镖局?
那个老人这时开口说话了:“我就是镖局的局主兼总镖头余孟——余果老。”
“你这趟镖,我接了。”
裴红棂愕倒——什么叫英雄?是否你统辖九卫,名振一方就是英雄?是否你杀人百万,伏尸九姓就算英雄?是否你欺压良善,把自己的骄傲高压在别人的人格上就是英雄?
不是,英雄是一种冷静的承诺,是在这个荒沉的世界中拼尽全力后的一点大智大勇与一场救赎,英雄、是来自——被侮辱与被损害!
所以二十六年后,那个当年的老镖头会说:“这趟镖,我接了。”
御使埋骨,
红棂流落。
小稚命悬,
衰翁接镖。
——就在裴红棂想着这些时,那个余老人忽端起一个粗瓷大碗来。他喝了口该已凉了的水,目光中却冒着热气:“余果老矣?余果老矣?——是不是我余果老果然老了?劫镖的人都敢跟到我局子里来了!”他一语落地,裴红棂就一惊,然后听到院门一忽闪,身边草丛中就有了人潜行的声音,房上房瓦在响,灶间厨下几只老鼠叫了起来,一只蝙蝠居然大白天从屋梁上冲出,余老人已笑道:“对付肖御使一人的孤寡,东密居然出动‘五牲五杀’五个截杀高手,不觉得太小题大做了吗?”
已有一个尖声先在草中,后在墙上,倏忽又转到院门外,闪烁不定地道:“不是小题,嘿嘿,怎么是小题?那肖愈铮临死前留有一册书,痛陈奸党,死也要搅乱朝廷和江湖。他把他手里把握的他那一派的朝廷重臣与江湖侠道的交流密件《肝胆录》传了下来。他这婆娘胆子也大,我们吓了她三次了还没把东西诈过来,她还有本事搬出长安悦出手,怎么能算小题大做?”
另有一人尖声道:“余老儿,你既知是东密的事,识相的话就别插手,我们买你面子,等她出了你这门再动手,如何?”
裴红棂望向余果老,只见他脸上阴晴不定,半晌只见他一挥手:“对不起,肖夫人,你们走出这门吧。”
裴红棂只觉心中响起一种绝望的破碎声,但她不甘心求人,反仰起头,牵着小稚,叫二炳套起车,一起走出院门。她才一出院门,就听到门在后面关上的声音,她心里一声冷笑,然后就先听到一声茶碗响。她一惊,小稚的手也在她的手里一抖,然后种种声音从院内发作出来。锅声、碗声、石凳滚地声、牌匾落地声、老鼠声、猪哼声、惨笑声,种种声音中,一个人声道:“余老儿,你好不要脸。”
余老人却朗笑道:“我叫肖夫人出去,可没说,你们也可以出去。”
裴红棂握着小稚的手一紧,心中第一次有了股暖意。她觉得小稚的手也一抖,这孩子,这些天见多了恐怖与冷漠,都在裴红棂的镇定下没有哭过。这时,一滴泪从他好看的小脸上滑过,他的脸上,满是对那余老人的仰慕。
裴红棂没有管他,小稚这一次虽也是流泪,但这泪,不是软弱,而是一种温暖的信念复活的声音。
院内乒乒乓乓,风声霍霍,只听先前那尖声道:“余老儿,你偷袭!”说话人似是已吃了些亏。
余老人却笑道:“你们两个人合起来要杀一个比你们两人年纪加起来都大的老人,还跟我讲道义,我不偷袭又如何?”然后,只听“嚯”的一声,裴红棂抬头,眼见院内一棵起码有二十年树龄的榆树倒了,轰然声中,有惨叫响起。裴红棂心头一紧,已分不清是谁的声音。其实时间不长,但她觉得已过了好久好久。她终于忍不住推开院门,就见院中,余老人无比高大地拿着一把三尺大刀站着,她的眼前却黑影一晃,是两个人影翻墙而去。老人面前地上,留下了一条白生生的人的手臂。
裴红棂望着那老人,老人也望着裴红棂,都要看看当此景况对方是什么反应,然后,忽然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他们虽然白发红颜,年龄阅历都相去甚远,但心中,却觉得彼此骨中都有同样的一丝果敢和一种侠慨。
小稚推开另一扇门从裴红棂裙侧钻了出来,他看了现场一眼,就欢呼道:“呀!”
余老人也纵声大笑:“肖夫人,老夫说接你的镖,你多半还以为是‘寿星公上吊——找死’吧,现在看看我余果老果然老矣?”笑罢,他又仰天一声哈哈,如一声晴空霹雳般:“余果老矣?余果老矣?!”
第四章 惨日
那日的余果老头笑完了就是大咳。他果然老了——裴红棂一叹,但他也还好小,有一种人,心里有一处地方,几乎是永永远远长不大的。
就像余果老现在的大咳一样,他正坐在车辕上,人显得瘦瘦小小,一头白发在风中萧然散乱。他蜷着一条腿,因为风湿;他的眼也混浊了,这时头正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还是二炳赶车,车行在临潼以东十五里的地方,再往前就是潼关了,那是个险要所在。
车上还插着一把旧旧的镖旗,旗上写了四个字:威正镖局。和那字体的飞扬虬劲相反,护镖的老人未免显得荒凉可笑。
这是一个人的镖局。
局主,总镖头,镖师,趟子手,都是他一个人。可威正镖局二十六年前还号称“天下第一镖”。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只剩下一个衰年老者独撑着这面旧旗?
裴红棂看着车两旁的山势,越来越险,可能是为了逃避五牲杀,余老人未过潼关,而是岔上了一条荒僻小路。车每一刻都在左摇右晃,和裴红棂此刻的心绪一样。
记得昨天,她还问过:“五牲杀是什么人?”
余果老收起他那把大关刀,轻咳道:“他们是东密的人。”
“东密也就是密宗东支,自汉代传入,这近二十年他们发展极快,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真正的内幕,如果说还有人知情,那尊夫可能算是唯一的一个了。我听说肖御使这十年来一直在追查东密的事,至于详情如何,外人就不得而知了。似乎他们和朝廷上一股势力暗相勾结已久,其中大有阴谋。也听说东密早已恨肖御使入骨,为什么一直没有暗杀他,倒也颇令我奇怪。据说,东密是顾忌一个人的存在。但肖御使一走,他们与那个人的约定自然解除。可能最让他们放心不下的就是肖御使掌据的内幕和你昨日所提的《肝胆录》,所以,他们必要逼你交出而后快的。五牲杀就是东密负责执行截杀任务的五个杀手,分别为‘马刹’罗虎、‘犬刹’费严、‘羊刹’张天翅、‘猪刹’朱正、‘牛刹’高罗。他们都是艺出西密,后来才投入东密的。西密原属藏传佛教,他们有一套秘密的仪式,名为‘天葬’,据说他们的功夫就由此习来。这门功夫和佛法、风俗有关,专以消解万物尸体为事,但中原人见了不免惊骇。适才来袭的,如果我看得不错,就是‘马刹’罗虎与‘牛刹’高罗两人。我诱敌成功,留下了高罗一臂,但他们绝对不会甘心。所以我估计,这镖他们今日劫定了。”
正说着,忽听有个人在左侧哑着嗓子唱起来:
“……只见他手持刀器将咱觑,唬得我战扑速魂归地府。登时间满地血模糊,碎分张骨肉皮肤。尖刀儿割下薄刀儿切,官秤称来私秤上估。应捕人在旁边觑,张弹压先抬了膊项,李弓兵强要了胸脯……”
这本是一套北曲,名唤《牛诉冤》,写耕牛被宰的惨况。猛地里在空旷旷的山谷里嚷了起来,听得人不由牙根发酸。
余果老面色一变,喝道:“快走!”说着已从二炳手里夺过缰,鞭梢一扬,山谷里就“啪”地传出一声脆响,拉车的牲口闪电般朝前窜去——余果老出临潼前已换了牲口。那牲口跑得好快,但就是这么快,也逃不过车两边的声音直钻进车厢。只听牛叫、马叫、羊叫、狗叫、猪叫,都似被屠宰的声音,声声传来,其间还有利刃过骨、斧头猛剁的杂声,小稚一听都吓得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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