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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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小椴
内容简介
世事一场冰雪,花间几度红棂。
一个妇人,一个稚童,一卷书。
一场残忍酷烈而又温情脉脉的江湖追亡。
一个人要经历怎样的磨难才能读懂这个江湖?要拥有怎样的爱才能依然对这个江湖抱有信心?
江湖险恶,世事冰雪。但总有那么一股风骨在——那肝胆相照的风骨。
纵使江湖上再也没有人可以承担“肝胆”两个字的重担,那——何妨裙钗与登坛!
作者简介
小椴,黑龙江生人,常居湖北随州。新武侠代表作者,《今古传奇·武侠版》最受欢迎的作者之一。自2001发表《杯雪》前三部以来,笔耕不辍,著有多篇武侠作品。擅诗词,古文功底深厚,文章于悠悠古韵间浑然天成。
代表作品:《杯雪》、《洛阳女儿行》、《长安古意》系列、《开唐》系列等。
第一章 序 别一江湖说小椴 木剑客
由太平洋上过来的湿润的东南风,与青藏蒙古一带下来的干冷的西北风,轮流吹拂着黄河与长江的平原。这样四季分明的季风性气候,与西高东低、江湖纵横的地理结构一道,构成了东亚基本的时空。先民们,是由东南亚一带步行进入关中等地,在本地蕃息,还是与本地的土著混合,养育出的新人种,这些还有赖于人类学家的基因分析。但无论如何,一种民族的心理积淀,早在百家争鸣的春秋战国之前,就已经形成,凝结成无意识,深潜在祖先们的身心里。
对身体的认知,对世界的把握,对情感的体会,出现在《易经》《山海经》《诗经》这样汇集起来的早期的文献里,这是一个漫长的表达的过程,与汉字从无到有到无限丰富的过程同步,与农耕部落整合成农业国家,形成家国结构的社会的过程也是同步的。最晚是在东汉白马驮经之前,汉人生命力的自觉与显现,汉字的形成与国家的建立,祖先们依据这三点,已建立起一个强盛的生气勃发的文明。
武侠就是由这个文明里,生长出来的一种情结。一方面,是先民们对自己在江湖与家国这样的时空里存在的身体与精神的认知,一方面,也是一些士人、游侠、刺客践行的生存方式,一方面,也是零星散落在诸子百家、史传经典之中的大诗。韩非子抱怨“侠以武犯禁”,给武侠作出了一个不错的定义:所谓武侠,就是独立的个体,通过武的修习,来提升自己的身体,实现身体的超越,又通过侠的践行,来顺应或挑战社会规训,实现精神的超越。所以,依据传承的典籍与经验进行身体与精神的修行,在江湖与家国的时空里进行人生的游历与实践,验证、激发、创造出个体的生命的力量,升华到自由的境界,是为侠。游侠的职业日薄西山之后,侠愈加成为文化的符号、人格的境界、情感的模式,发展成为一个依托于文本建立起来的复杂的结构。
我将以上描绘出来的武侠形态称之为上古武侠,或者“元武侠”。上古武侠经魏晋一变,而变化为“中古武侠”,或者是“古典武侠”,由唐宋到明清,佛教将以道家为核心的朴素的民间信仰激发成为道教,儒家进而为心学,儒道释三种观念相互渗透、合流,建构出更加完备的精神生活与政经文化的空间。而随着领土的拓展,人口的繁衍,郡县的治理,都市的出现,造纸印刷术的发明,一个更加复杂的家国社会涌现出来。武侠的文本,在唐传奇以来的笔记小说,在游侠边塞诗,在一些图画,民间艺人的说书与戏剧,更在一大批由变文到话本再到演义体的“侠义小说”,我觉得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就是唐传奇、《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七侠五义》这些文本。由民间涌现的、个人的生命力,被儒道释的观念所激发、所规训,与小说这样一种丰富的文本系统相结合,创造出一个亦真亦幻、优美深邃、铁骨柔情、充满了想象力与生命力的武侠世界,这个文本世界是与治乱更替的中古社会相对照的。
二十世纪初,随着清朝覆亡、民国兴起,西方文化洗劫了天朝梦与田园诗。民国刺客与国术强人固然是层出不穷,一时间,武侠小说也由平江不肖生等人,借由日本的西化经验,确立成为通俗小说的重要门类。职业的武侠小说作家,成为上海、天津、北平、中国香港、中华台北等都市万丈红尘中的一项谋生职业,民国武侠与港台武侠,事实上一脉相承,由平江不肖生到还珠楼主到梁羽生到金庸,武侠成为都市小报的连载、通俗小说的出版、大众电影的上演之中,最为重要的内容之一,成为向工业社会转型中的市民与农夫的最为普遍的白日梦。且牵强地将这一时期的武侠称之为“近代武侠”吧,与以前的武侠文本最大的不同,我觉得,一是小说家们认同了“科学的信念”,着手以“武术”来改变与推演出新的武术体系与修行的路径。一是“爱国”成为“侠客”们游历中最为重要的内容,表现在诸如霍元甲打外国大力士、郭靖守襄阳城、民间帮会反清复明等。一是小说的技巧,由传统的话本小说拓展开来,变得更加繁复而精致。即便侠客们如此的“爱国”、“政治化”,武侠小说自由精神的传统,依旧在很长一段时间,与主流的观念格格不入,因此在中国台湾和大陆禁绝一时。
以上向读者饶舌这么长时间,是想努力勾勒出一个大概的武侠小说的轮廓,在这条武侠之河中,小椴与他的《杯雪》,有着明显的坐标的意义。请允许我再发挥出几点,以便读者对椴兄的作品,有另外的一些理解。
小椴与他的中国大陆新武侠的同道们,正是在上古武侠、古典武侠、近代武侠的流变之中,开始创作的,虽然有古龙、温瑞安、黄易等人在中国港台的变声,有沧浪客、周郎、杨明刚等人在中国大陆的摹习,但自觉地开始“现代武侠”的写作,赋予作品以“现代性”,却是由这一批作者开始的。2000年之后,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加快,“江湖”与“家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几十上百座大都市兴起,高雅文化与通俗文化的藩篱被大众文化的洪流冲破,以细密而深入的类型划分出来的都市文化,成为日新月异的城市的精神血脉。互联网在十年左右兴起并成为传媒的核心,在此基础上整合出报刊、图书、影视、网络、会展等繁复的全媒体平台,在这个平台上,图像超过了文字,成为文化的核心形式。
在这个背景下,如何赋予“千古文人侠客梦”以“现代性”,也就是说,赋予当代中国以全新的江湖镜像,就像《山海经》《西游记》《射雕英雄传》等经典作品曾经完成过的使命,让当代的读者对这样的新的武侠文本有深切的代入感,我觉得,这就是小椴“西来一剑”的开始,2000年他一时兴起,写《夜雨打金荷》的时候,未必会如我这般神神道道,去心怀这样他自己都会不屑的改朝换代的使命感,冥冥之中,也许他感风气之先,就是这样开始的,而且一直在沿着这样的一条路往前走吧。
所以他的作品,读起来,好像可以看到金庸、古龙、温瑞安等人影影绰绰的影子,但仔细去想,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小椴的想法,是解构掉这样一个江湖,我倒是觉得,他的超越,还是用一种耐人寻味的还原的办法来实现的。
他小说的主题,已经由“爱国”与“救亡”这样的后殖民话语里解脱出来,侠客们的修行与游历,是为了超越自我的精神困境。在没有更好的出路之前,“守护”成为最好的选择之一,骆寒为一只鸡雏而出剑,对弱小生命的敬爱,袁老大的维稳,易敛守淮南维护国家的格局,萧如这些世家子弟,对世家的荣誉的维护,耿苍怀这些绿林豪客对纯正的绿林血脉的维护,奇异地构成一个椴氏的江湖。守护是以生命为代价的,而生命力的迸发,又是以“生命之舞”——椴式技击来实现的。这一主题,一直沿续到他的近作《开唐》与《玺》里,李浅墨“没有选择,只有底线”,就是这个意思。常常有人将《杯雪》与金庸的《书剑恩仇录》比较,我发现,有意思的一点是:骆寒作为小椴创造出来的第一个名侠,颇有原始道家的气味,而《书剑恩仇录》里的陈家洛,也是因“逍遥游”而悟出武功的至道的,之后金庸由庄子到全真七子,到后来的神仙韦小宝,入世越来越近,而小椴的人物,却是好像由魏晋入手,一直在向秦汉商周的苍茫荒凉里走。
小椴小说的观念,也发生了变化。新文学以来,小说的观念实际上是植入西方的传统,小说的核心是“冲突”,人物的性格不同,引发的冲突,在不同的场景里,得到了解决,命运之神的面容显现出来,升华出崇高之感。金庸的小说,被称作金氏白话,事实上,就是在传统白话章回的体例之下,引入了西方小说的叙事技巧,以典型情节,典型的环境,刻写出典型的人物,故事成为他的小说最核心的东西。仔细读过小椴的中短篇作品的读者,会发现小椴不乏“故事天才”,但小椴显然有意在克制编故事的才华,他重新回到中国传统小说“诗言志”的传统,故事的奇变,只不过是一种手段,所以,如果小椴也愿意得瑟一下的话,他可能会讲:我只是一个写诗的家伙。
与金庸等人对小说的文化、政治、人性的隐喻不一样,小椴谈得最多的是“美感”。这可能与他向“诗言志”的中国式小说的回归有关。读者们常引小椴的一句话是,“请从绝处读侠气”,这个绝处,是离开了“后殖民语境”的江湖,也是离开了中古“朝野与庙堂”的儒道释的文化江湖,是魏晋之前,诸子百家存亡断续的绝处,这股侠气,也是回荡在《周易》《山海经》与《史记》中的“质朴真气”。《杯雪》之中,小椴常引陶潜的诗,他自己,也喜欢渊明,出现在“上古”转向“中古”的节点上的渊明,他的诗,岂非也是这样的一段“请从绝处读侠气”!
德不孤,必有邻。小椴之外,还有沧月、凤歌、步非烟等作者,他们一起,打破了“反清复明”、“攘外安内”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江湖密咒,让侠客们重回海阔天空的中国江湖,他们的重返,有借鉴、有摹仿,也有超越,就像所有的“文艺复兴”一样,它的目的,是要确立起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以自我为主体的“现代性”。我觉得,这也是广义上的,在全媒体的平台上展开的大陆新武侠的题中之义,用不了多久,一个丰富而充满了想像力的“武侠世界”就可以建立起来,成为中国心灵的诸多镜像中的一种,就像日漫与美国的好莱坞所完成的或正在做的工作一样。
十年之前,小椴的《杯雪》,就是这一场“武侠革命”的起点。沧月曾提到,小椴有诗曰:“偶尔兴起,剑挑金庸。”《杯雪》兴起而作,兴尽而返,关武侠底事?金庸乃近代武侠集大者,恐怕只有“剑挑”,才是予老先生真正的致意,而天下能出剑者,舍小椴,又能有几人!
我与椴兄,因《杯雪》结识,至今也有十年。武侠版得到他作品的支持,才能发展至今,我自己的工作、求学与写作,受惠于椴兄,不可计数。重印《杯雪》与《长安古意》这两部椴兄的发硎之作,编者命我作序,愧不敢当。尤其是前面一堆半通不通的论说,不伦不类。读者朋友们大可不必理会此番教条,径直往后,去领略或重温“别是一江湖”的浑沌、清奇、古拙,而又新锐、动感、流丽的大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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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剑客,湖北人,又有笔名舒飞廉。职业出版人、主编、作家。曾任《今古传奇发·武侠版》主编,开创大陆新武佚格局,2008年被评为“中国报刊业十大新锐主编”之一。出版有《飞廉的村庄》《绿林记》等个人作品图书单行本。
第一章 长安悦 长安古意1 余果老
许多年以前的阳光是酥松的,因为它那么旧,因为它照在长安城的大街上。长安的大街也许和别处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它的特点就是直,横是横竖是竖的,四平八稳,好像要让你走在上面一步步都安下心来。这是中国人的建筑,虽然可能四处都杀机暗伏,但那建筑还都是堂堂皇皇、正正方方、稳稳当当,似乎也平平安安。
就像长安人脸上的笑,凝固而自然的,像是情意融融的,但这些笑容以前从没有叫赶车的二炳如此心惊过,可能是因为习而相忘了吧。二炳是个脑子单纯的乡下人,虽然老家在咸阳,可在长安城随着他们老爷也住了近十年了。
长安人那种木黄色的脸和他们那淡淡的、很标准也很含蓄的笑他见惯了,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凶意。可就在大前天,他亲眼看见给后房买菜的四婶转过后街时,刚刚离开家门口十几步,就被一个看着也这么平和地笑着的长安人杀死了。
——他的尖刀很快地从阿婶右手篮子边上的肋条中拉出,那是一片青楞楞的刀身,连颜色都是哑的,也没有光。篮里的菜洒了一地,一地全都是绿的,只有滴在石板路上的血是红的。
二炳揉了一下自己的眼,似是又看到了当时那一刻的惨状。阿婶也是主人家的老佣人,来得比他还早,都十二年了——让他害怕的是,这还仅仅是开始。
车子转过平安里,就到了朱雀坊。
二炳望着朱雀坊的牌楼,心底就紧紧地抽搐起来。就在前天的早上,他的主人居住的功德坊的牌楼上,就被人一清早悬挂上了一只死猫。那甚至不能说是猫,那只是一团肉。
那只猫是刚死不久的,但皮已整个被剥下。那皮剥得很有技术,一滴血都没流,只留下薄薄的一层网状的薄膜还箍着那只猫的肉体。但那时大家还不知道它是什么,更没想到它就是自己家昨天晚上刚刚丢失的阿菲。
直到中午,李记毛皮店给小少爷做的过冬的皮帽子送来了。
小少爷打开盒子就一声尖叫。盒里的帽子已不见,留下了一张整整齐齐的猫皮,黄色的缎子上是一块黑灰相间的猫皮,所有人都认得,那是阿菲。
夫人捧着盒子的手指禁不住发颤,一下一下磕打在那粗硬的纸盒上。那是一只好看的手指,一只给二炳发过工钱的手指,一只在仆人们病倒时亲自给他们煨过汤的手指,也是一只戴着一枚金戒、曾那么轻柔地抚摸过一只灰黑色小猫的手指。
一想到这只手指有一天竟会为恐惧而颤抖,二炳心中的恐惧就会一扫而光,而是愤——怒——起——来!他只能紧紧地握住自己手执的鞭柄,似乎想从那硬木中榨出水来。他——恨!但他也说不出他恨什么,他恨这个长安城,恨这些横是横直是直的街,只有在这样的街上,才会生长出那些幽曲萎暗的心理和那些卑鄙无耻的计算,他还恨那些人脸上施施然与木渣渣的笑,他知道,他的主人就是在这个长安城中被这些人、这些事累死的。但他又爱这个长安,在冬日的向晚,主人在的时候,有时会叫他套上车,直奔城西的乐游原,那时的乐游原上是没有人的,只有落日,大得占满了整个天边的落日,其次就是衰草,无边的衰草,连天的衰草。
主人站在衰草中,枯草色的脸沐浴着太阳的余泽,他的身体显得瘦而硬,像乐游原上残碑上的书法。
二炳知道,那一刻,主人是在休憩着,把心融入苍苍落日、莽莽荒原中休憩着。他这个身材瘦硬的主人姓肖,是长安城中的铁骨御史,也是二炳一生中真正敬佩如神明的人——尽管长安城中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个名字。
给二炳拉车的马是匹老马,它靠着车辕上的毛皮已有些脱落了。力气也开始衰败,十年前二炳刚开始给肖家赶车时就已有些嫌它土相,两年后他和主人熟了些,就提出过要换一匹枣红牡马,枣红的马在长安城才是最流行的,身高体壮,肚圆腰肥,但肖御使只是摇头,他说这匹马是他进京赶考时就骑来的,那时它还是匹小马,他给二炳念了一首诗,说是杜诗:
乘尔亦已久,雪寒关塞深。
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
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
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
这还是二炳第一次听一个读书人认认真真地给他念一首诗,也认认真真地给他讲解,当他像是真能听懂一样。他觉得自己当时其实什么都没听懂,他只从主人的脸上读到了两个字:诚恳。
他事后求师爷把主人念的那首诗给写在了纸上,还专门找人教他背会。他不太识字,可这四十个字他认了八年,无论如何也熟了。别的懂不懂他不敢说,但看着那匹马,他却第一次感到,只要主人还在一天,他这个差事该就是稳的了。这也是他第一次从一个人的平和中读出一个人的威仪。他觉得,肖御使是有这种威仪的,虽然他似乎手无缚鸡之力,但只要他随便往里一站,在二炳眼中,那里的世界就安稳了。他觉得,只有他的主人配住在功德坊,虽然功德坊在长安城中只是个中下等人家才去居住的地方,那里既没有均阳坊连云起地宅的气派,也没有乌衣坊金紫当街的富贵。但二炳觉得,坊以人名,功德坊在长安城的坊里间是顶顶重要的。他主人姓肖,名愈铮,官居御使——他的官声很好,但没有人知道;他以耿介处世,但没有人知道;他不求闻达,所以更没有人知道。他这个御使是无名的。
长安城中有名的是朱雀坊里的“悦字分局”。
悦字分局是个镖局,它的总局在洛阳。它在长安的分局人称“长安悦”,长安悦虽只是一家分局,只有一个账房、三个押车的镖头和十六个趟子手,但它比设在长安的所有镖局的总局都出名。
它的生意不多,因为它从不做普通客户生意,它做生意的对象只是长安城中的各个镖局。换言之——它不为客户保镖,它只为镖局保镖。
这话说来好笑,不解的人要问:那它哪来的生意?
这不是屋下架屋,床上叠床吗?要知道长安虽在朝廷迁都洛阳之后,颇有衰落,但豪门富户、大家巨室仍是数不胜数,自然,镖行这桩生意也就竞争激烈。在这城中吃镖行这碗饭的都不是等闲之辈,人家自己接镖自己走,为什么要养一个给镖局保镖的镖局?
但凭这十六年的经验,长安人已发现,只要是接受悦字镖局保镖的镖局,十六年来就没再失过一单镖,已失了镖的求到悦字镖局门下,那镖也总能找回来,再不用倾家荡产来赔付以至赔付不起悬梁上吊了。当然,同行之中也有不信邪的。三十余年来,在长安城中鼎盛一时的“三环镖局”就不服这个软,坚决拒绝长安悦为他们镖局保镖,也曾经一连平静了十三年没有出过事。知情人都说,那是“三环镖局”局主根子硬。三环镖局局主谭厚行出身终南派,终南山就在长安之侧,不过百里,局中有事,一天之内,强援立至,在这甘陕一带,又有谁敢动三环谭老爷子的镖?但谁也没想到:十三年的平静之后,三环居然还是出了事!
那趟镖押的是上供的翡翠双玉塔,高可及人,碧光莹澈,是和阗出土的罕世美玉雕琢而成。
见到的人都说:这样的良玉,这样的匠心,百年之内,不可再得。镖是三环接的,由谭厚行最得意的侄子,也是终南一派下一代的擎天之柱谭梦飞亲自押送,跟着的还有他从终南派请来的三个师兄。
人言谭梦飞的一手“终南阴岭秀”剑法,终南一派上下三代中,恐怕已无人能出其右。纵然是派中俗家第一高手,也即谭老爷子亲自出马,实力也不过如此,但让人大出所料的是,这趟镖丢了!
丢镖后,终南派倾尽派中上下三代百余高手之力,加上谭老爷子的亲朋故旧,搜遍三省,也没查出个子丑寅卯,只知道可能是黑道中一流高手组织,江湖上人称“莫出其右”的莫家劫的,但这个莫家在江湖上一直是个谜,来无影,去无踪,无凭无据,谭老爷子对他也毫无能为。失镖后的三个月,也是镖主要求镖局追镖的最后期限,正好赶上谭老爷子的生日——六十大寿。谭老爷子本想好好庆祝一下的,这下一场寿筵也无心开了,终南一派的人相对愁颜。可是那天,长安悦却派了一个趟子手送来一份大礼。
这份大礼就是那趟失镖。附来的帖上还说为追回这趟镖,长安悦共丧了三个总局派来的镖头和一个趟子手,其余什么话也没说,恭祝谭老爷子千寿。
谭老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终南派和他的亲蓬故旧都哑了。
第二天,谭老爷子第一次走进长安悦的门,恭恭敬敬亲自回拜。回家以后就叫人拆了三环镖局的招牌,自己在门首的石鼓上一掌把左手中、食、无名指上的“夺命三环”拍得寸裂,说:“从此江湖中没有谭家的人。”终南派也由此封派三年。
这些江湖中的惊天风雨过后,众人吃惊地发现,长安悦中主持全局的仍只是一个账房师爷,手下三个镖头十六个趟子手,连分局主也依旧空悬其位。但那个账房的名号郎先生三个字却已在长安城传了开来,连村童野老、僧尼妇孺,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长安悦的门脸不大,门首的进退处却很宽,容得下十余辆大车。在长安悦,一年之中,只有三节期间,难得热闹,这里才排得满,平时门口永远是两个趟子手守着。长安悦的趟子手很少更新,今天难得是两个年轻些的小伙子,门口当班的镖头是出身“五虎彭门”的九条松史克。
随着声名的壮大,长安悦中的镖头们倒没见增添出什么傲气,九条松史克尤其是三个镖头中最谦虚的。他出身的门派不高,但一手“松根九爪”稳扎稳打,自出机杼,是长安城镖行中人人钦服的年轻师傅。这时他正有些无聊地看着门外那轮落日,那轮日头只要一落在对面房子的墙沿,他就会跳起来叫伙计歇下了——晚上自有看门的郭老头招呼。他已闻得出后面院子处隐隐传来的米饭香。史克是个本分人,多年刀头舔血的生活,让他已觉得这世界最香甜的就是妻子煨的米饭了,他的笑意已经挂在了唇角,人也已经打算从木凳上站起来,这时,门口有一辆车停了下来。
拉车的是匹老马,但毛骨纯正,赶车的像是个乡下人,却是一条纯朴汉子。那车则旧而清洁,两个木轮上的漆有些脱落了,车帘也是旧的川锦,但不知怎么,这车让人感到一种堂堂正正的气度,像是哪个深门大户中驶出来的。史克愣了一愣,站起身。
看门的两个年轻趟子手不明所以,不知史镖头为什么今天这么客气。却听那个赶车的汉子说:“对不起,车内是我家大奶奶,一个女眷,请把大门开开,进了门大奶奶才好下车的。”
这在长安悦可是从没先例的事。长安悦一向低调处世,待人平易,这些年下来,进出的都是些堂堂七尺、须眉轩昂的汉子,这还是头一次有女人登门。
两个趟子手还在愣着,史克沉凝了下,一挥手,两个趟子手终于把那扇平日很少打开的大门拉开了。吱呀一声,卸掉门槛,那车才晃晃悠悠地闪进门来。
第二章 古道
二炳吭哧吭哧地把一个个小铁箱子搬到长安悦分局正厅的花梨木桌子上。花梨木是硬木,花纹繁复典雅,倒很合长安悦镖局的气度。这时只见桌边正坐了两个人。客席上是一个素淡打扮的孀居女子,她的头上甚至没有任何装饰,但整个人叫人看来,不知怎么就觉得颇有贵气。她的年纪看来有二十八九,自称夫家姓肖,娘家姓裴——当然没有人会问一个少妇的闺中小字。坐在主席位置上的就是长安悦的郎先生了。他的气度平和,虽然美艳当前,也没觉他神态有何不妥。
二炳搬上桌的箱子一共有六箱,都是一般大小,铁篾红羊皮的,光看箱子,就让人觉得那箱子虽旧,但箱内的东西只怕非同一般。
那女子轻轻道:“开箱。”
二炳就接过钥匙把六个小箱依次打开。郎先生注目望去,只见那六箱中色泽不同,却同是稀世奇珍。一箱是寸许长的唐代内府秘制纯色金条,条上还打了当年大内的字号;一箱是暹罗国供奉的犀牛角,都有寸许粗的样子;一箱是水象牙,清白皙透;还有一箱是密闭得很好的、供上用都绰绰有余的绝品沉檀,一开箱就闻到一股凉气。另外两箱一个装了一顶凤冠,工艺精巧,凤嘴里一溜衔了十九颗珠子,珠光洁净盈润,一望而知是稀世绝品;再一箱东西最少,只装了三样翠——镯、戒、佩,但在郎先生那双锐眼里,知道这三样翠的价值只怕反居六箱之冠。
郎先生是个面目白皙的精瘦男人。他静静看着桌上的物事,虽说价值不菲,但反应并不强烈。长安悦有长安悦的规矩,他微微一笑:“这就是夫人要托的镖?”然后他轻轻一叹:“对不起,我们长安悦从不直接接受客户托镖,我们只为镖局保镖,夫人还是收好另寻镖局吧。”
那女子——裴红棂无话,她望了桌上的六箱珍宝一眼——多少年了?已整整十一年了,她已整整十一年没有打开过这六口箱子。十一年前,她还只有十八岁,出嫁前一天,母亲实在舍不得女儿嫁给一个穷翰林受苦——那时肖愈铮还是刚入翰林院的翰林——就倾了几乎一小半的家资办了这六小箱东西给她压箱。十一年了,她都没有再打开过它。因为进门三天,她就换下了身上所着的供上用的川锦,而只穿普通的府绸。放下自己尚书小姐的身份,亲任杵臼。她钦敬自己那以孤傲处世的夫君,所以这六箱珍宝她多年动都没动——甚至肖御使都不知道它们的存在。但今天,她要用上它们了。只见裴红棂抬起头,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郎先生道:“这不是我要托的镖。”
“这只是我打算用来付我所托的镖的镖资。”
“只要你们把这趟镖护好,这些,就都是酬劳了。”
“这镖,你们还不接吗?”
这些东西,怎么也值上十万了吧。镖行的规矩是逢十抽一,长安悦为镖局保镖,在镖局佣金中也只抽十分之一。桌上这些东西虽只六箱,但价值巨十万,长安悦一年的生意怕也赚不了这么多,厅内长安悦的人都是一愣。几年以来,他们还从没接过这么大的生意呢。这只是镖资,那她要保的是什么镖?这该又是多大的一个买卖?
郎先生也愣了下,咳了一声道:“不知夫人要保的是什么?”
裴红棂轻轻扯了一把小稚——小稚是她的儿子,一副清稚可喜的样子,“我们要求的只是:贵局保我们母子、主仆三人的平安,平平安安地回到先夫故里诸暨。”
诸暨远在浙江,这真是千里托镖了。这也不算稀奇,可他们到底得罪了谁?竟值得出这么大的代价托长安城最有名的镖局保他们三人的安全?郎先生盯着裴红棂印在地上的影子,心里涌起疑云一片。
只听裴红棂道:“其实我们也知道贵局的规矩。只是长安城中镖局虽多,我们也一家家去找过,却没有哪一家肯接我们这一趟镖。”她抬起眼,那是一双美丽的眼。二十九岁的她两眉之间已隐隐有了一条皱纹了,那丝皱纹给了她面相一种庄严之感——今年是不是她的苦年?三月愈铮去世,留下她孤儿寡母两人,那种苦,那种艰难,她在人前也从没落过泪。可人死才过一月余,阿婶就莫名其妙地被人杀了,虽已报知长安府,但府尹的能力有多大裴红棂不是不知道。前天早上,那只猫阿菲死时,她就已明白——这不是意外。亡夫以耿介处世,生前得罪的豪门巨族怕是不少,这只怕是——报复,灭门的报复。她想了一整夜,第二天当即遣散了所有的仆人,只留下了一个无处可去的二炳,她知道,自己现在在长安城已无亲无故,她要想活下去,唯一的出路就是回愈铮的老家诸暨。但这两天,她叫二炳一一拜遍镖行,酬金一再提升,可偌大长安,居然没一个镖局肯接这一单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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