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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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名字。 师父姓白,他叫白清明,那小孩儿叫白寒露。
稻怕寒露一夜霜,麦怕清明连放雨。一个白露,一个清明,中间隔了万水千山,相见不相识,相识不相逢。师父说,你们现在还小,以后自然会明白给你们取名字的含义。
后来白清明才知道寒露不是普通的小孩,他是狼人。冬天深山里找不到吃的,他们便化成人形来到人群里。师父一路循着他的踪迹来到这里,若他作恶,便要斩杀。可是狼人竟然肯以血养人,便是没什么兽性了。
师父收他们为徒,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传说中渡魂降妖的封魂师。白氏是封魂师中血统最古老也是最单薄的一脉。到了师父这一代,拥有正统白氏血脉的只有他一人。
而到了白清明这一代,最终继承白氏血脉的,也只有他和白寒露。
「旧井边坐了个人,白梅香越来越浓,那女子回过头淡淡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柳非银怀里抱着一包糖炒栗子进了门,往榻上一坐便剥得满地碎壳。若是平时他家老板肯定会抛来几个白眼,嘴巴上也刻薄几句。今天碎壳掉在他压了金线的袍子上,他也当没看见,丢了半个魂儿似的。
“绿意,我们清明这是被哪门子的鬼附身了?”
“昨天门口停了只瑶仙岛飞来的夜猫子,是寒露公子来的信,说瑶仙岛前些日子不太平,莫名死了不少精怪。关于帮我们画师取消鬼仆契约的事儿,怕是要拖延些日子。”
他只知道白清明有个师兄,在瑶仙岛开了个店叫醉梦轩,专门与妖怪打交道。 白清明瞪了他一眼,伸手去拿那剥好的栗子:“疯完了?”
原来白老板的脑子还停在几天前的望乡楼。都是不拘小节的大男人,连兰汀那个怕羞的小家伙输了都不怕脱裤子,只有他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飞仙。柳非银彻底超脱了,他发疯时丢的不是他独孤山庄的脸,而是他家白老板的脸,丢一次恨他一次。
“好吧。”他赔笑,“清明,下次我一定赢。” 白清明又翻了个白眼:“你什么时候认识那个紫衫公子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哦,你说清予啊,城北丝绸商文家的公子,花灯节对诗认识的。诗对得比我好,性子也温和。”柳非银用扇柄指了指心口,笑得又贱又贼,“清明,你莫醋了,人家可是把你放在这里的呦!”
天外飞仙忍无可忍地踢了他一脚,花蝴蝶扭了腰,委屈又愤恨地把脸对着墙生闷气。 入夜锦棺坊挂上灯笼,绿意燃上引魂香。
隐隐听见夜色里有孤魂野鬼的哭声,还有夜叉和无常手中的镇魂锁和长鸣刀的笑声。仔细听又寻不见痕迹,只有五月里凉凉的夜风。
白清明披了件孔雀毛的披风,手里拎了灯笼,慢慢走出巷子。
鬼魅的哭声来自城南,肝肠寸断般,他提着灯笼沿着无人的街慢慢走。偶尔出没的小鬼都吓得没了踪影。白清明一直走到城南,花街柳巷灯火通明,暗香院门口掩着桃红色的纱帘,有艳鬼般的女子倚门而立,深夜也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哭声到这里便被风扯断了,空气里全是歌姬弹着琵琶,唱着云国缠绵幽怨的云调。 白清明愣怔着,突然闻到淡淡的白梅香。
一个琉璃白的影子鬼魅般拐进巷子,他如同被雷击,快速跟上去。巷子里有片老宅,没有落锁,怕是平时附近孩子捉迷藏的好去处。旧井边坐了个人,白梅香越来越浓,那女子回过头淡淡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白某敞开门做生意,姑娘何须这么费尽心机?”
“唉,你跟以前一样,还是那么无情。”女子半瞌下眼,“进了你的店子还有活路吗?你真舍得做我的生意吗?”
这是一个被前尘往事所累的地缚灵,喝了半碗孟婆汤,又不肯甘心放下,变得混混沌沌疯疯癫癫,这样的痴男怨女又岂止一个。 “忘了也没关系,我叫落英。” “嗯,好名字。”
“你以前也这么说。”落英露出痴迷的表情,“你说山里落英缤纷,是最美的时节。”
白清明突然想起师父住的山谷,三月三枝头将绿未绿,却已经开遍了如霞似锦的桃花。过几日一场春雨过后,风过枝头,花瓣便纷纷飘落,染满了头发。那落英缤纷的确美得惊心动魄。
“想起我了吗?” 白清明抬起头碰见她甜蜜的笑容。 “寒露公子。”
「漆黑的街道上有两盏灯笼,和两抹白衣,吟唱着婉转的渡魂歌。」
白清明记得刚入师父占的那座荒山头上只有他们那一座大院,奴仆都是抓的山里的小精怪,用云雾隐去,就是世外桃源。几位师兄比他们年长,性子也傲,根本不拿正眼看这两只瘦得跟柴火似的小兔崽子。
所以,得闲时,也只有他们俩拉着手往后山的山谷里跑,自己寻乐子。山谷里春天的繁花,夏天满山跑的兔子,秋天里随处可见的坚果,冬天冰层下肥嫩的鱼。少年时也确实过了段逍遥愉快的日子。
直到他们长到十五岁。在山里吃得饱,还有满山活蹦乱跳的活物打牙祭,身体便像雨后的笋子一样节节拔高,转眼便成了两个俊秀挺拔的少年。
也就是那年云国被赤松国攻陷都城,百姓流离失所,尸横遍野。炽日都城怨气冲天,百鬼夜行,入夜连狗都不吠,俨然成了一座阴森森的鬼城。守城门的赤松士兵在城楼上只见漆黑的街道上有两盏灯笼,和两抹白衣,吟唱着婉转的渡魂歌。城门关得死死的,他们却穿门而过,有个懂点门道的守城兵,抓了一把白米撒到城楼下,赫然看见那二人身后跟着大群的死相凄惨的鬼众。
于是白氏封魂师现身炽日城的消息不胫而走。
他们晚上渡魂,白天便在客栈休息。而且渡魂是件非常耗心神的事,脑袋一沾到枕头便睡到天黑。这天白清明醒来身边的铺是冷的,他以为白寒露是耐不住饿,便没在意。直到二更天,他觉得身体刺痛难忍,血液好似都涌到胸口,真气乱窜,“噗”地一口吐出鲜血来。
身体里沸腾的血液不是他的,而是白寒露的狼血。他的气息已经如风中残烛,若隐若现。
白清明赶到炽日城外的芦苇荡,见湖面上泊着一艘渔船,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灯。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在湖上,白寒露的白衣已经被血染透,好像是红衣上斑驳着点点光影。
白寒露的脸更白了,像漂过水的豆腐,攥着白清明的袖子大口喘气:“清明,我杀了人,你不要告诉师父好不好?”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酸了,恶狠狠的声音已经带了哭意:“不许死,你若死了,我就跟师父说你杀了人!死了也要你的尸体去面壁!我马上带你回去!”
白寒露摊开右手心,赫然是只编了一半的蝴蝶,另一只翅膀还是残缺的。那人琥珀色的眼睛带了点儿恳求:“小飞……送你……不要告诉师父……好不好?”
那是白清明第一次接触真正的死亡。
他从八岁起就形影不离的人在他怀里慢慢变冷,狼人没有魂魄,死后身体埋进土里便化成青灰。他心如死灰,用狐皮裹着白寒露的尸身回山上。刚到院门口,就闻到阵阵血腥气,血迹从门口漫延到师父的卧房。一路看见两个师兄的尸体,还有小精怪死后现出的原身,好比身处炼狱。
原来他们离开半个月,山中已经好似过了几千年。
「许了的承诺就像那天边的云,湖上的雾,地上的一抔黄土。摸不着,看不清,也不值钱。」
再想起来,好似已是上辈子的事。
两袭白衣,青春年少,出门成双,形影不离。
白清明摸了摸额角,又想起昨夜在城南遇见的地缚灵。叫落英。是山谷里的一株桃树。哪个妖精不怀春,遇见白寒露那样山明水秀的俊雅男子痴迷也不奇怪。只是——
她并不是妖,上辈子是有血有肉实实在在的人。
柳非银在门口就看见他家老板歪在榻上,紧蹙着两道斜飞入鬓的眉,不知道愁什么。昨夜他睡着后不知道老板什么时候出的门,回来带着满身的凉,还有若隐若现的白梅香。是女人的脂粉味。
“这城南花街上多了个什么天仙绝色,竟把白老板迷成这样?” “柳大公子的花酒喝了几缸,倒是什么天仙绝色都能遇见,下次也带我去见识见识罢。”
“白老板开窍得也晚了些,今天城南花街死了人,暗香院接不了生意。”柳非银叹了口气,“死得真惨啊,全身只剩下一层血皮儿覆着白骨,我娘那好事的都来了,她破的案比我闯的祸都多,说是地上连个脚印都没看见。我看风临城八成又闹妖怪了,咱这生意该好起来了。”
生意人当然关心的是生意,死了再转世就是了,所以白清明那面无表情的脸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有时他真的不明白这个人,你说他不贪财吧,见了金子脸上的笑容让母猫都发春。你若说他贪财吧,都说白老板的黑店进去能脱层皮,却从没人埋怨他。
有不少女鬼听见他的名字就脸红心跳,嘴上肉麻麻地称:“唉,那个冤家眼中的阴郁,瞧着就叫奴家好生心疼。”柳非银嘴角又抽了抽,好一个冤家,真是能麻得全城的人都不用吃晚饭。
入夜又是静得发怵,白清明又披了衣服,拎着盏灯笼出门。还是城南的花街,晚上又是夜夜笙歌。他绕进旁边的巷子,破院的废井上,落英听见脚步声回头莞尔一笑。
“寒露,你来啦。” “落英姑娘,我说了,你可以叫我清明。” 落英脚尖一点飘起来,稳稳地坐在墙头上。白清明也纵身坐在她身边,身后便是灯火通明的暗香院。
“哼,少骗我,我知道白清明是你最讨厌的那个师弟。你忘了我也没关系,我只想这样跟你说说话就好了。”落英指着身后的巷子说,“你不知道吧,昨天你走后,这里死了一个男人,好像刚考上秀才来的,被挖净了血肉,啧啧,真惨。”
白清明点了点头,笑着说:“那可真是惨。”
“可惜你昨天没看见呢,用指甲划开皮肉,挑开一条缝儿整个儿把肉挖出来。”落英兴高采烈,“寒露,你可是狼人,你应该喜欢人的血肉的吧?嗯?”
白清明皱了眉,不知道这地缚灵为何在此,为何会把他错当成白寒露。毕竟两个人长相完全不同。既然她是死在这口废井里,那么她根本不可能认识白寒露。因为那个人从来没有来过风临城。
这个落英就好像是一个提线木偶,在暗处控制机关的,到底是谁?
白清明正想着,见有个男子走进花街,一袭紫衫风雅至极。他没进暗香院,只是一直走进来,到了没有灯影的暗处。是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文清予。
落英像个调皮的孩子,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跳下墙头,白纱飘飘黑发如瀑,一个地缚灵竟然也能宛若天人。 “文公子,奴家在这里。”
“落英姑娘。”文清予走过来施了个礼,根本没抬头往墙头看,笑得温存,“让姑娘久等了,是趁家里人都睡了才跑出来的。”
原来是深夜与情人私会来了,白清明翻了个白眼。不知道这落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心里猜得也八九不离十。果然落英斜眼看了他一眼,舔了舔嘴唇,露出嗜血的模样来。
“文公子,你当真喜欢奴家吗?” “嗯。” “有多喜欢?愿意为我死吗?”
“为了落英你,死有何惧。”文清予说完情难自禁一把拥住眼前的人,“落英,你就跟了我吧,我会好生待你的。”
许了金银还能富贵一生,许了的承诺就像那天边的云,湖上的雾,地上的一抔黄土。摸不着,看不清,也不值钱。
落英也拥住他,用谈论天气般的淡淡口气说:“那就为我死了吧。”
「一个白露,一个清明,中间隔了万水千山,相见不相识,相识不相逢。」
十五岁那年,师父问他:“你愿意为他死吗?”
那年白清明带回师兄的尸身,回山发觉他的师兄们死的死,逃的逃,师父受了很重的伤。后来才知道师兄们听说,师父要将白氏封魂师的血脉传给白寒露。于是他们先是追到炽日城痛下杀手,又回到山上准备杀了师父继承珍贵的封魂师之血。
他抱着师兄的尸体跪在师父面前,心一点点地寒下去,咬着牙却没流一滴泪。师父问:“清明,你愿意用你的命换回寒露的命吗?你愿意为他死吗?”
白清明点了点头:“只要师兄能活过来,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个从来都是走路轻飘飘不拘言笑的师父,竟然弯起嘴角,笑得一脸欣慰和得意。现在三界安定,封魂师越来越少,白氏已经几代单传,没想到在他这代却能开出双生花。因为白清明被白寒露喂食过狼血,竟阴差阳错地救了他一命。师父将无名指的血渡给白清明,又将白清明一半的血渡给白寒露。
他惊喜地看着手下的皮肤渐渐温热起来,呼吸慢慢平缓,他睁开眼。琥珀色的眼闪着光,散发着兽类的森森凉意。白清明惊喜地用力攥紧他的前襟:“寒……寒露!”
“……你是谁?”白寒露早已经摸到身上藏的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看了看满屋的血污,还有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气的师父,刀锋直接逼入肌肤,“你!……你杀了我师父?!”
他生平第一次这么痛,真是痛得死去活来。 死了一次,血脉相连,什么都记得,唯独忘记了与他的前尘往事。
师父临终前没有解释,他便明白了,师父不让他解释,相见不相识,早已经注定。于是白清明微微一笑,对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说:“那些人要杀师父,我救了他,所以他收了我为徒。白露师兄,我是你的师弟,我叫白清明。”
他冷冷清清地看着,嘲讽地掀起嘴角:“真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竟然分了师父一半的血脉,真是走运。” 白清明只是笑,笑得心甘情愿,喜上眉梢。
他们在山谷里一处幽静处葬了师父。
而后一个渡海去了四季如春的瑶仙岛,一个北上去了万里雪飘的东离国。平时偶尔有信件来往,如果师兄养的夜猫子不怎么迷路的话,半年能通个一封。只字片语,见那个与自己相依为命过的人过得好,就够了,还能图什么呢?!
一个白露,一个清明,中间隔了万水千山,相见不相识,相识不相逢。
「封魂师不近女色,尤其是女人为情人流下的眼泪流进你们的血液里,那就是穿肠毒药。」
白清明也没看清楚,自己是怎么被袖里剑刺穿肩胛骨的。
落英要划破文清予的皮肤时,他只能念咒困住她。毕竟白氏封魂师见死不救,他那个严肃得连皱纹都没有的师父,说不定会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掐死他。只是还没等他结好印,那个为情所迷的文清予已经甩袖抛出一把剑。
剑身很短,是狼骨做成,剑锋上涂了女子的有情泪。
自从来到风临城,他就开始穿花团锦绣的外衣,富贵的牡丹,素雅的绿萼,比宫里的娘娘们还俏。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血液涌在白衣上,是多么的惊心动魄,倒不如给白牡丹染个红色,还显得富贵喜庆。
“你,你是什么人,你伤了寒露公子!”落英发狂似的,眼睛流出血泪来,无比狰狞,“你到底是什么人!”
文清予抬起眼,夜里赫然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与那人一般无二。他笑了,还是那么雅致至极:“落英姑娘,对不住,在下借了你的记忆一用,如今借完了,便完璧归赵了。”他指间一点莹白的光,在呆滞的女鬼天灵盖处一点。落英怔怔地看着他,像是傻了,须臾看看靠在墙上的白清明,又看看那笑容款款的文清予。
之间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她不过是失足掉进井中淹死的地缚灵,不久前一个紫衫公子对她说:“来,我给你瞧个东西。”那是一个桃树妖的记忆,在山谷里与寒露公子初相识,后来不远万里去了瑶仙国,为了与那个人有交集,进了他的店子,做了回生意。
“我不是落英……那我是谁……我到底是谁……”落英坐在地上,悲号起来,“那我为什么会爱他……我为什么会……爱上寒露呢……而且为什么你会跟寒露公子有相同的气味呢……”
做鬼做久了,就只能用气味来分辨人,她哪知道这世上会有气味相同的两个人呢。她就像做了一场梦,连梦里都是一场空。
白清明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力量在渐渐流失,被吞噬。不过他终于明白了,面前的这位文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你是狼族的人?”
“白老板好眼力,若要攀亲戚,你的寒露师兄要叫我一声大表哥呢。” “你要杀白寒露?可是杀不了他,只好来杀我?因为比他心软,比他好对付,是吧?”
“你们血脉相通,互相牵制,若是死了一个,另一个封魂师的灵力便会减半。”文清予抖开扇子,“不过能抓到你真不容易啊,竟然找不到破绽。若不是柳大公子偶尔说起,你这人心肠软又是个好奇宝宝,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呢?!”
白清明笑了,一点也不显狼狈:“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吗?”
文清予也笑了起来:“你们封魂师不近女色,尤其是女人为情人流下的眼泪流进你们的血液里,那就是穿肠毒药,你恐怕做不成封魂师了吧。”
这个狼人与白寒露哪来的那么多深仇大恨,竟算计到如此地步。 他叹了口气:“做不成了,以后只能卖棺材糊口了。” “恐怕白老板连卖棺材的机会都没了,真是对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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