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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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笑过来,笑过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两个至交好友在博古论今,谈天说地。 文清予慢慢抬起左手,另一支袖里剑也抛出手。 “叮——”

他咬牙回头,背后站了两个人,一个红衣似火,一个白衣似霞。

“唉,我还以为你半夜偷跑出来见什么天仙美人呢,原来是个姿色平常的男人。”柳非银吹吹指甲,漫不经心地说,“我说清予啊,这大街小巷都传我是清明的那个,你就将就着相信一下,也不能动兄弟我的人啊。”

白清明依旧在笑,笑得像朵牡丹花。

秦毓忍着反胃,手中抛出银白的丝线,丝线像长了眼似的往文清予的身上缠去,他大惊失色地跳开一丈远,牙齿快咬断了:“……三千烦恼丝!秦毓你是什么人?”

柳非银又扭出来:“笨,你死了你的三千烦恼丝会断在望乡台上呢,感情好,我们秦老板亲手帮你剃秃瓢儿。” 有多少游魂惊艳于望乡台上那抹红衣。

只是转世为人又有几个记得。 文清予将那痴傻的女鬼抓起来抛到席卷而来丝线上,回头一笑:“白清明,记得把命留给我。” 他也笑:“慢走,不送。”

「小兰大人别怕,是只整天犯贱欠揍的笨猫。」

关于那夜的事,绿意没有敢问,只知道自家公子看不见游魂,已经没有封魂师的灵力了。他在榻上躺了几日,伤口迟迟不愈合,反复流血开裂,惨不忍睹。

柳非银咬牙骂:“大半夜跑出去干什么,要不是我不放心去找秦毓,看你以后去哪里风骚去。” 这次换他赔笑:“非银,我下次不敢了。”

他心满意足地挑挑自家老板的下巴:“嗯,乖。”

城主家的公子兰汀,从都城回来听说白清明病了,忙提了两斤糖炒栗子来探病。刚到门口就听见“啪——”一声。他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绿意摆摆手幸灾乐祸:“小兰大人别怕,是只整天犯贱欠揍的笨猫。”

门口蹲着的猫哀怨地缩着,喵呜一声,说不尽的委屈。

五、月姬传说

  「两日了,还不见那镇上的灯火,莫非真是运气不好,找错了路不成」

  细小的雪花被北风裹着簌簌坠落,旅人喘着粗气举目四望,皆是茫然。这便是在夜色中静默而低泣的雪原,没有黑与白,是与非之分。

  旅人身上捂着件厚厚的孔雀毛斗篷,手持一根打狗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雪原昼短夜长,估摸着现在不过是酉时,可是天已经黑得辨不清方向。按照羊皮地图上的标示,进了雪原一直朝北走,若运气好,两天后可以在麒麟雪山脚下找到一座小镇。

  镇子上不过上千口人,北雪山之神庇佑,如同身置世外桃源。

  只是大多数人运气不好,不是被冻死便是被雪原里觅食的狼群遇见吃掉,或者在雪原迷失方向,进去后就葬身于此。

  旅人进雪原之前,牵着秏牛和狼狗的领路人不死心地问:“公子,您真要置身进雪原吗?不是我小的乌鸦嘴,就您这一副细皮嫩肉的模样,都不够一只狼塞肚皮的,进去八成就出不来了。”

  旅人摘掉挡风的帽子,抬起头来,莞尔一笑。

  他不是别人,正是那风临城锦馆坊的美人老板,白清明。

  “由着你带进去的人,金银细软都收进你自己的钱袋里,尸骨都埋在冰雪之下。如今地狱里一群冤鬼吵着不肯投胎,吵得那个无常及其阴郁。依在下看,你又吃就吃,有喝就喝,你作孽太多印堂发黑是要大限将至了。”

  那领路人瞪大了双眼,面上都是惊恐之色,边叫着:“你休得在这里胡说八道……你……你……”

  边说边轰着那些畜生往后躲,真是面如死灰。

  白清明嗤笑一声,戴上帽子,慢慢走近一望无际的雪原。

  两日了,还不见那镇上的灯火,莫非真是运气不好,找错了路不成?

  他摸了摸包裹,带的干粮已经吃完了,若再找不到那镇子,他怕是真的运道差,丧命于此了。半个月前,他留了张字条,便独自离开风临城。瞒了所有的人。他的那个脾气不大好的侍女绿意会跳着脚指天骂地,闹得他的几个损友都鸡飞狗跳。婆婆妈妈爱哭包兰汀必然会担心得三天两头往锦馆坊跑,秦毓怕是会咒他最好死在外面。那么柳非银必定是不动声色,照样城南暗香院吃花酒,等他回去便阴阳怪气地给他添堵。

  只是,他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去。

  白清明的脸被雪粒子刮得生疼,身体所有的温度都在慢慢流失,睡意一阵阵袭来。他不禁笑了,生死不过是轮回,他舍了这副躯壳,以他跟阎王的交情,下辈子也会是锦衣玉食前呼后拥吧。

  正想着突然听见风中传来阵阵的银铃声。

  他猛地抬起头,在黑夜中隐隐看见点点的灯火,铃声被风远远传来,在半空中打着旋。听说镇子上的木屋檐下,都挂着银铃和吉祥灯。是早先妻子为山上打猎的丈夫祈福引路备下的,后来渐渐衍变成了镇上的习俗。

  白清明暗暗舒了一口气,重新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朝镇里走去。

  刚到镇口,就听见狗吠声,家家户户在门前都拴着凶狠的狼狗,这镇子里偶尔会有饿急的狼流窜进来。那些狼找不到吃食,远不比这些吃肉长大的狼狗凶狠。狼狗只忠于一个主人,见陌生人靠近,便龇牙狂吠拽的链子哗啦哗啦的响。

  “吉祥,如意!”屋内急急叫着,一个捂着狗皮袄子的少年奔出来,手中持着一根洗衣用的粗木棒,“畜生,这些个该死的杂毛畜生!”

  少年骂骂咧咧走出来,没看见饿得眼睛发绿的狼,却看见披着个孔雀斗篷的俊美公子。他深紫灰的长发被风卷起,灯笼橘色的火光将他冻得苍白的眉眼,照得波光潋滟。

  “这位小哥,镇上可有客栈?”白清明盈盈一笑。

  少年搓了搓鼻子,粗声道:“没有,这等粗野镇子哪来的狗屁客栈?!”

  “那……能否借宿一晚?”

  少年上下打量他,那两头叫吉祥如意的狗冲着他龇牙,不甘心地后退两步。片刻少年吧洗衣棒扔在屋檐儿下说:“行,不过我要十两银子。”

  「白清明进了门,看见那个麻脸闺女,还有坐在火炉前一脸天真烂漫地啃着烤地瓜的柳非银。」

  次日白清明醒来,少年在锅边熬粥,小米里掺着香油还有屋檐上挂的熏肉,香味四溢。他这才觉得饿了,去屋后的暖泉便洗漱完,见桌上已经摆好了两碗粥,一碟小鱼干,一碟咸菜。

  “多谢。”白清明微微一笑。

  少年游搓了搓鼻子,一龇牙,露出秀气细小的牙齿:“不用谢,这可是你出过银子的。”说完少年又想起昨夜拿到的银子,在衣襟上蹭了蹭,有用牙齿咬了咬。风临城谁不知道白老板爱钱,可是他再爱,也没跟前这位显摆。

  不过也挺可爱,白清明端起肉粥慢慢喝。

  “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在下白清明,小哥贵姓?”

  “没啥贵姓,我爹娘早死了,镇上的大伯婶子们都叫我小麒。小麒将银子放进钱袋里,又转过头来问:“你来我们镇做什么?难道又是听了什么鬼什子传说,来这麒麟山上找麒麟的?”

  白清明听见小麒说起麒麟,不由得叹息一声:“在下确实是来找麒麟的。”

  小麒冷笑一声:“每隔一段时日就有人寻到镇子上找麒麟,可是从来没人上了雪山还能活着回来的,大多都做了狼的口粮了吧。我们这座镇子供奉的神兽就是麒麟,传说这山上是有麒麟的,可是没人见过。你若是真见了,能活着回来,别忘了跟我说说那麒麟到底长什么样,是不是跟年华上描的那般。”

  少年说完就穿上了袄子,戴上狗皮帽,招呼他出门。

  他只留宿白清明一夜,而且白清明也急着上山,便出门去小酒馆打了壶烈酒,备了些干粮,准备上山的行头。无论是在哪里,酒馆永远是八卦流窜的地方。

  “前天张老爹家的闺女往家里捡了个男人,就在镇外捡的,冻得半死,灌了几碗姜水才活过来。听说长了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美得要命呢。”

  “哈,怪不得张老爹那麻脸闺女一大早就去裁缝店做嫁衣去了。”

  “呦呦呦,以身相许呀!”

  白清明把酒和干粮拎上边出了门,雪已经停了,小麒正靠在两条狼狗身上剔牙。

  “听说昨天镇上张老爹的女儿捡了个人回来。”

  小麒不屑地啐了一口:“难道是你相好的?”

  “是个男人。”

  “哦哦,得嘞,我带大爷您过去找那小子一起去送死。”小麒哼着小曲走在前面,心情像是不错,过来半晌又回头问,“喂,我说白大爷,你要不要再给我十两银子,若是你死在上头,我每年的今天给你烧纸怎样?”

  “你常做这样的生意吗?”

  “也不是常做,不过每次都能做成。”言下之意,那些人都死在上头了。白清明便不再搭话,跟在少年后头。镇子不大,几步就到头了,张老爹家的屋子建在风口上,檐下都结着长长的冰柱。檐下的银铃下吊的不是求平安的符纸,而是一串鲜艳的红豆。

  小麒见他的目光黏在那串红豆上便解释说:“挂红豆是这家人七日内要办喜事的意思。”

  白清明皱了皱眉,小麒已经敲开门,温热的气息涌出来。张老爹看见陌生人有点儿发怔,直到白清明进了门,看见那个麻脸闺女,还有坐在火炉前一脸天真烂漫地啃着烤地瓜的柳非银。

  他见了白清明只是抬了抬凤眼,眯眼笑了一下,接着又继续啃地瓜。

  白清明只当又阴阳怪气地使性子,又听说他差点儿被冻死,一时间五味杂陈,走过去微微俯身:“非银……好吃吗?”

  柳非银抬头望了他一眼,有些诧异似的,用黏糊糊的手扯住他的袖子,眨巴眨巴眼:

  “你认识我?你是谁?”

  白清明顿时五雷轰顶,瞧着柳非银那像低龄儿童般白痴的大眼,又瞧瞧吓得快尿崩的张老爹和麻脸闺女。小麒从火炉里拿出一块地瓜,蹲在地上幸灾乐祸地看戏。

  麻脸闺女结结巴巴地问:“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吧……”

  认错人?这柳蝴蝶化成灰他都认得。

  “我家夫君……”

  我家?还夫君?

  原来这父女俩是趁火打劫。白清明不怒反笑,扬起要命的凤眼,抬手用指腹擦了擦柳非银嘴角的地瓜渣子,在父女二人惊恐的眼神中放到嘴里吮了吮:“从来不知道断袖也能治好的,不过走散两日,我这相好的就变成你家夫君了?”

  小麒顿时被地瓜噎住,满屋子找水。

  哇,一下子玩得这么高,别把这父女俩玩挂了!

  「白寒露是那样,柳非银也是,若真能那么潇洒,倒也好了。」

  柳非银的手脚都生了冻疮,本想把他丢在小麒家里,又不忍心。若他真的回不来,他如今又是这般窝囊模样,又能怎么办,于是便决定在山下的镇子里多待两日。

  最高兴的是小麒,每日二十两银子,真是天大的好生意。午饭过后,他去请了镇上唯一的郎中来,是个姑娘家,约摸双十的年纪。她诊了脉象,写了几幅药方子递给小麒去抓药,柔声道:“这位公子脉象平稳,大概只是不适应这种极寒之地,先吃两幅药瞧瞧吧。”

  白清明谢过女郎中,送她出门,风卷着雪花飘入内室。

  不经意远远一望,看见目光所及之处是高山之巅上笼罩的灰蒙蒙的雾气。檐下的银铃响个不停,破败的灯笼也被风吹得摇曳着。好像很久以前,他年纪还小,师傅还活着,师兄白寒露也还记得他。

  每年冬日落了雪以后,师父便哪里都不去,甚至连门都不出,屋里燃着佛手香,偶尔能听见他在梦中叫一个名字,总不太真切。直到他去世的前一年冬天,刚落了第一场初雪,山上来了个女子。

  那女子用面纱遮了脸,一双顾盼流转的美目,师父唤她月姬。她叫师父白莲。那时白清明第一次听见有人叫师父的名字,也是第一次看见师父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有了犹豫。月姬戴的耳坠是里昂串小金铃,那整个冬日,他和寒露都能听见那叮叮当当欢快的铃声。

  就好似这屋檐下的银铃,听起来欢快,可是细想又觉得悲伤。

  “喂,冻死人了!”

  白清明回头看见柳非银盘膝坐在火炉前,门内已经落了一层雪,冷风不停地卷进来。

  他忙关了门,走进来在柳非银身边盘膝坐在毛皮褥子上。窗外的风声呼啸着。柳非银瞧着他,翻了个白眼:“刚才你说我是跟着你来这鬼地方的,哼,要我看啊,是你把我诳来的吧?”

  白清明轻叹一声:“就算是我诳你来的吧。”

  “我听刚才那孩子说,这座山叫麒麟雪山,每个来这里的外地人都是去山上找麒麟的。你怕是听了那些个说书的胡言乱语,也来跟着凑热闹吧?”你若是想送死自己去就好了,本大爷就不奉陪了。”

  为何别人不愿想起的事,就能忘得那么干净?

  白寒露是那样,柳非银也是,若真能那么潇洒,倒也好了。

  见他不说话,柳非银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又笑了:“你莫不高兴,如今我这身子也不大好,上山也只会拖累你,若你真回不来了,也要有人回家给你报丧不是?”

  无论他是不是忘了,可是这模样这性子倒是和从前那个柳非银一般无二。在他眼里,若是不在意的人,那人的生死他也不在意,没心没肺,他早已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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