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六大杀手之明若秋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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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松六大杀手传之明若秋湖(上)
文/水阡墨

  题记:臣只求在盖棺之日,这一生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中无愧于君,便能拥着一席黄土安然长眠。百世流芳如何,遗臭万年又如何?世人如何看我,与我何干?


楔子
除夕夜,流苍国,霜天都城。
年年岁岁花相似,都城百姓用过年夜饭便涌到城外的江边,放炮竹,燃烟火。一年到头,也只有仲秋夜和除夕夜两日不设宵禁,炮竹声在深夜尤为喧闹喜庆。
宫里照例是皇族的家宴,茜纱宫灯将殿顶的绿琉璃瓦映得美轮美奂。入冬后宫女们裁了新衣,清一色的桃红襦裙,捧着珍馐佳肴笑盈盈地鱼贯而入,众皇族人放下宫廷繁复礼数,推杯换盏间,一派和睦祥乐。
年仅三岁的皇嫡长子吩咐内侍在庭前折了一根竹枝,为太后献上刚学会的剑舞,招式之间颇为娇憨稚嫩,逗得众人笑得合不拢嘴。
而此时一个年约十二三的小内侍面露喜色地随布菜的宫人们走进宴厅,悄悄地走到绿衣白发的内侍总管徐塘身边,踮脚附耳过去:“师傅,那位大人找到了……”
那位大人已经被驱逐出流苍十二年,其间搜罗了无数人脉去寻那人,甚至还动用了杀手行里专门探听消息的黑刃,只说寻不到,无功而返。这些年,任谁都在猜想,所谓的“寻不到”或许是“不在了”。
不过,既是御座上高高在上的那位记挂了十几年的人,即使他的心腹想仗义执言说“不在”这两个字,怕是满族的身家性命也要受到牵连。
那位大人,是埋在陛下心头肉里的一根刺。
家宴正是热闹时,徐塘回了秋湖殿。
冯太医刚为陛下请过了脉,在殿门口打了个照面,互道了声万喜,便低首匆匆离开,一副不敢多言的模样。
徐塘进了殿门,见陛下正披着雪狐皮的裘衣执笔批示奏折,冰雪含翠的圣颜,淡淡的病态像拢了一抹烟。
“陛下。”
“家宴散了?”
“回陛下!”徐塘苍老的颤音在深夜尤为真切,“那位大人找到了!找到了……”
凤帝终于停下笔,漆黑无波的眸子闪了闪,面上无比平静,只是御笔从手中掉落,滚过折子,留下噪杂的一团污黑。
他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秋湖苑还叫秋水轩的时候。
那是花朝节后,仁德皇后嫡长子的满月宴,邀请皇族重臣女眷们来宫里的秋水轩赏花看戏。秋水轩因轩内的秋水湖而得名,湖水澄澈幽深,散着柔和宁静的波光。几个皇子从太学下学后,便由宫人引着穿过繁花累累的游廊,远远就望见秋水轩的金丝楠木水榭里一派衣香鬓影。
那年他九岁,祖宗规矩,立嫡不立长。嫡皇子不过呱呱落地一个月,朝中异口同声拥护皇长子的臣子便迅速分为两派,皇后外戚一族迅速崛起,一荣俱荣。
那金枝玉叶的娇儿,被十几个宫人簇拥在纱帘后。女眷们在廊前赏那盛放的白梨花。他掀开纱帘,见那小小的楠木床上前伏着个淡金色的稚嫩身影,一袭如云般柔软的墨发散到脚边。听到纱帘掀开的琉璃碰撞声,那孩子回头,与他年龄相仿。长得极好的一张脸,唇角犹存着甜蜜的笑意,眸子好比那秋阳下泛着碧玉粼光的秋水,乍看下,倒是个偷下凡间的仙童。
双目相遇,那孩子徐徐拜下:“殿下玉安。”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回:“小人姓玉,玉今颜。”
谁知道日后,他会成为他的伴读,会成为他谋夺储君之位的工具,会染上弑主的罪名发配千里。
从此,君不君,臣不臣。
曾惊才绝艳,明若秋湖的玉家小公子,彻底消失在乱世之中,万丈红尘,不过是那无根的浮萍,只剩下那街市陋巷里的说书人似真似假的传说。


【小老板我经营个巴掌大的首饰铺子,养着几个伙计,勉强能糊口,怎能进这一餐饭千两银的鸳鸯楼?你一个月几钱银子,拿什么请我?你当你是船厂安家没过门的少夫人么?】

  新年伊始,向来刀枪不入的赤松国葬月都城颇为热闹。
先是元宵节那夜,太子寻迦带着护卫在街市上看花灯,姑娘们乘着花车在街上投掷红枣蜜饯,掉在地上的是不能吃的,要吃接到手里的,一年的日子都过得甜美红火。太子接到手里的是插了一根牛毛西针的枣子,只露出细小的针尖浅浅的刺进掌心,那霸道的毒便趁机而入,太子寻迦面色发青昏迷不醒。
虽说太子生死未卜,可是安家船厂的公子安素欢的婚礼,也没有丝毫逾期之意,订在四月,春花盛放时。朝里的文臣直骂安家不懂得轻重缓急,安家老爷不在朝廷为官,却也是为皇族效力。于是这天早朝,赤松王宣了安家老爷进殿,一堆人等着看笑话,却听那御座上的人赏了一堆金银玉器,和颜悦色地对安家老爷说,安家的婚事不仅要办,而且要大办,让那些个想趁虚而入的鼠辈们看看,我们赤松的根基稳固,都城内太平和乐,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群臣动荡。
在宫里当差的小内侍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群臣惶恐地跪成一片直称陛下英明。
有人的地方就有嘴,不几天口口相传,朝上发生事便传遍了都城的大街小巷。百姓们也交口称赞陛下的英明体恤,自发涌到城中祭坛为生死未卜的太子上香祈福。
于是安家公子的婚礼便有条不紊的开始筹备,执事们各司其职乘船去各国采办,油水肥了一层又一层,更不要提葬月都城内承接了婚礼宴席的鸳鸯楼。承接下宴席的第二日,鸳鸯楼重金聘厨子的金榜便沾满了九国的大街小巷。年轻的老板人称云雀公子,走到哪里都抱着个金算盘,身形单薄细皮嫩肉,眉宇间藏着浅而易见的病态与阴沉,对客人也不热切,惜言如命。
总之,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怪人。
可鸳鸯楼却云集了各国手艺精湛的厨子,即使经商求学在外的游子也能吃到地道的家乡菜。所以鸳鸯楼一桌的宴席顶寻常人家半年的开销,也是供不应求。
城北首饰铺子的玉老板带着伙计紫离经过鸳鸯楼,抬眼一看,好一个只羡慕鸳鸯不羡仙的鸳鸯楼,遂摇头长叹:“……吃不起啊!”
紫离连忙说:“反正我不用存棺材本,你若想吃,我请你便是。”
玉老板吧嗒吧嗒烟袋,眯起细长的眼睛,笑道:“小老板我经营个巴掌大的首饰铺子,养着几个伙计,勉强能糊口,怎能进这一餐饭千两银的鸳鸯楼?你一个月几钱银子,拿什么请我?你当你是船厂安家没过门的少夫人么?”
紫离心中微微一惊,在鸳鸯楼二楼的竹窗帘后,刻意敛起的气息,若有似无。他们在被人窥视,而像她这样的高手竟然没有分毫察觉。原来这葬月都城里还有这样的高手,她心里雀跃不已,也笑起来:“嘻嘻,我要能嫁进安家,就把这鸳鸯楼买下来送给你。”
“你这丫头就是长了一张好嘴,好啦,买肉包子去吧。”
眼看着那邋里邋遢的老板带着伙计走远,年迈的白发老者掀开竹帘,皱起了眉。
“虽然这人也姓玉,可跟那位大人相差太远,你确定没弄错?”
云雀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珠,头也没抬:“徐塘,你跟以前一样,还是只会用皮相来看人,所以终究只能是个伺候人的没用的老内侍。恐怕玉今颜早就发觉这边有人,故意说出那席话来,你也能信?”
徐塘像个宽厚的长者般微微一笑:“云雀,你也跟以前一样爱逞口舌之快。若是以前你懂得‘物过刚则易折’的道理,也不至于吃那么大的苦头。我这个只会伺候人的老内侍,蒙受两代凤帝的皇恩,不懂得你们这些个年轻人的尊严与抱负,穷其一生也只愿为那御座上的人分忧解愁,只要博圣颜一笑,也就足矣”
云雀冷哼一声:“真是个好奴才。”
“承蒙夸奖,荣幸之至。”
“陛下还找他做什么?若是真心放他一条生路,也是让他离得远远的,终生不要踏进流苍半步吧?”云雀停下拨算珠的手,“难道那千里流放之行,根本不足以解陛下心头之恨?”
徐塘朝北方一拱手:“御座上那位的心思,哪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能猜透的。陛下要我来,老奴便来了,没有召回的口谕,老奴自然是留在这里。”
片刻,噼里啪啦的算珠又响起来:“……我已不是流苍的臣民,也不会为流苍效力,这是我最后一次为陛下做事,就当他当年为丹素殿下流过眼泪的谢礼。”
“老奴替陛下谢过公子了。”
徐塘丢下一包金叶子做茶资,起身出了鸳鸯楼。
几天后,城北首饰铺对面招租了几个月的店面租了出去,开了家糕饼铺子。看铺子的是个活泼伶俐的小伙计,叫阿福,约摸十三四岁,闲了就跑来跟坐在门口晒暖的玉老板唠嗑磨牙。
“玉老板,听您口音是北方人呐?阿福小时候跟大伯在流苍国倒卖过茶叶呢!”
“玉老板,您不喜欢吃甜食吗?我们店里的桃酥可是宫廷御制秘方哟。阿福小时候有个姐姐在流苍的皇宫里做宫女,吃过一次,一模一样的哟。”
“玉老板,您从生下来洗过澡吗?您为什么不剃胡子不梳头呢?呃……其实男人长得丑点也没关系啦。阿福小时候就有个叔叔长得很丑,后来还是娶到漂亮的婶婶了呀。”
“玉老板……玉老板……你怎么不理阿福呀?”
——
屋里,紫离阴郁地磨着匕首:“好想杀人。”
映蓝雀跃地附和:“我也是!”
繁茵扫过来一个无比温柔完全没杀伤力的眼风:“老板说了,若你们若敢乱来就家法处置。”
“玉氏家法?”两个凑在一起就惹是生非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对望一眼,同时打了个寒战。
呃,还是算了。除了那个吵闹的小鬼,日子过得还算安生。
是啊,屈指可数的安生日子,还是惜福吧。


【明若,你知道父皇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意思吗?你要记住,父皇的江山是那人用自己的名节和性命换来的,父皇只希望你像那人一样有勇有谋,在这重重宫闱里,好好活下去。】

  已经三月了,秋湖苑的梨树上长满了圆圆的珍珠般的花苞。
一湖春水如璃如玉,好比美人的眼波。
秋湖殿里涌进一阵化成水的春风,将御案上的纸吹落在子母石的地板上。批示了整夜奏折的凤帝支着下巴打盹,这风就直直地吹进他的梦里。
梦里他还是个天真温和的少年人,还是十几年前,在太学第二次碰见玉今颜。他面上看不出悲喜,先生叫他拜他便拜。再次在宫里看见玉今颜,他是有些意外的,先生说:“这是翰林院大学士玉大人家的小公子玉今颜,是来给殿下做伴读的,殿下若是不满意就再另择人选。”
凤丹青忙说:“满意满意,我与今颜相识,再好不过。”
玉今颜又恭恭敬敬地拜谢,这才抱着他的小包袱,住进他的寝宫里。虽然玉今颜嘴上什么都不说,可凤丹青总觉得他是不愿意做他的伴读的。因为从住进他的寝宫那天起,无论是喝拉撒或读书写字,他都没见过玉今颜再露出第一次遇见时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总是一副意兴阑珊,进退适宜的圆滑做派,叫人挑不出错,却也喜欢不起来。
凤丹青虽说性子好,却也是被人前呼后拥惯了的,竟也能耐着性子去讨好他,今颜长今颜短。本来太学院的先生只觉得宫里与大殿下同龄的少,有了玩伴,他觉得新鲜。可一晃两年过去了,他倒连半分主子的架子都没摆过。那年太学院的梨花开得特别早,午休时,玉今颜喜欢在回廊的梨树下铺个竹席子,把书盖在脸上,睡觉。凤丹青就坐在一旁画画,没什么天分,好在勤勉也能补拙。春日暖阳,他被晒得乏了,也靠着墙打盹。
一阵春风梨花落,有片花瓣落在凤丹青的鼻翼间,他打了个喷嚏,醒了。
那竹席上除了玉今颜,还有个挂着长命锁和玉麒麟的小仙童,正往他怀里拱。
“丹素,谁带你来这里的?”丹青把小仙童抱过来,擦掉他嘴角的口水,柔声说,“你又乱跑了吧?奶娘和宫女又要急得哭着到处找你了,上回是跑进花园里去了,还没芍药花丛高呢,你这个顽皮的家伙……”
还不到三岁的凤丹素往他怀里拱:“大皇兄,带我出宫看花。”
“宫里也有花,大皇兄带你去花园里看花。”
小皇子嘟嘴撒娇:“大皇兄,阿香说最南边的紫国的花最好看,丹素要去看花。”
丹青笑着点他的鼻尖:“以后等你继承皇位,把这流苍的天下治理好,这大好的江山还不够你看么?紫国的花再好看,也没有我们流苍的山水富饶壮丽啊。”
小皇子似懂非懂地点头,一会儿又去扑那飞来的蝴蝶。凤丹青一抬头见今颜不知何时醒了,正撑着脑袋,嘴角挂着闲散的笑意,却像是心底透出来的愉悦。
他奇怪:“笑什么?”
今颜笑得更为绚烂,片刻后,他起身撩起衣摆,郑重地拜下去。
凤丹青一愣,被跪得措手不及,仿佛看见玉今颜的眼睛里仿佛有波光荡漾起来,澄澈如水,他伸出右手朝天起誓:“我玉今颜对天起誓,有生之年,愿倾尽所有为殿下分忧,绝不背叛殿下,若有违背此誓,定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那些誓言还言犹在耳,那时他们都只有十二岁,都太过天真。
——
“陛下,陛下……”
凤帝掀开眼,看见案上的画纸被吹落满地。
小内侍边捡边手忙脚乱地禀奏:“陛下,小殿下来给您请安,在殿外候着呢。”
“叫他进来。”
刚满三岁的孩子,粉团子捏成的骨肉,由乳娘领着进来磕了个头,奶声奶气地叫了声父皇,爬上了膝,抱着脖子不撒手:“父皇,你画的什么?这是个什么人?”
犹记得那年在盛夏在秋水轩,他与几个皇弟们摘熟透的梨子尝鲜。今颜坐在湖边偷懒,双眸映着一池秋水,毫不逊色,他笑嘻嘻地说:今颜,你还没字吧,本殿下倒是想了一个,就叫秋湖吧,玉秋湖。
“这人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不过,他已经死了。”
孩子再小,也懂得“死”是不好的,连忙说:“儿臣不会死,儿臣永远陪着父皇。”
凤帝瞧着儿子天真的笑颜,心下一涩:“明若,这世上谁都不能伴谁一辈子的。父皇终究还是会离开你的,谁都会离开你的,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父皇离开孩儿要去哪里?”
“……去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那时候,你便要自己学会生存。虽说父皇只有你一个儿子,可你还有各自在封地的皇叔。这宫闱内有多少双眼睛窥视你的一举一动,你虽坐在那御座上,想保护好你的江山和臣民,首先就要保护好自己。明若,这皇位人人都想要,可是坐在这皇位上的人,却是最寂寞的。”凤帝望着窗外那树开得洁白胜雪的梨花,久久没回过神,“明若,你知道父皇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意思吗?你要记住,父皇的江山是那人用自己的名节和性命换来的,父皇只希望你像那人一样有勇有谋,在这重重宫闱里,好好活下去。”
凤明若似懂非懂,父皇要他记住,他便记住了。
晚膳凤帝留他在秋湖殿一起用晚膳,要回寝殿时,他亲手给儿子系紧衣带,将头发重新绑了一遍,这才让奶娘领走了。
直到深夜,守秋湖殿的宫女换了班,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辗转进了皇后寝宫,向皇后禀奏下午在秋湖殿里,陛下搂着小殿下一起画画看花,还有那莫名惆怅的教导。
那淡金宫装的美人茶手一抖,心下一凛,扫落那棋盘上杀得穷途末路的棋子,眼泪如珠子般碎落下来。她再也不顾上什么威仪,什么礼数,赤着一双玉足,跌跌撞撞地往秋湖殿跑。
因为夜深宵禁,本来宽阔的宫道上更是静得厉害。
等皇后跑到秋湖殿,门口值夜的宫人早已被遣退。凤帝已经换下了御袍,玉白衣,青蓝腰带,本来黯淡的眸子多了一丝光亮。好似头一次见他,他眼睛明亮,笑容温暖,拱手拜下去:初次相见,丹青给姐姐见礼了。
皇后满脸泪痕,早已没有那母仪天下的容姿,狼狈跪倒在他面前。
“陛下,您要出宫?”
“是。”
“臣妾能不能问陛下一件事?”
“你说。”
“这些年陛下只留下明若这一个皇嗣,待臣妾一直很好。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流苍国的陛下只爱他的皇后,可陛下能不能告诉臣妾,您现在心里有没有原谅臣妾?”
凤帝走近几步,抬起那张脸,与玉今颜相似异常的一张脸。
皇后玉氏,父亲是前翰林院玉大人,双胞胎弟弟是凤帝幼时的伴读。十几年前弟弟玉今颜犯了诛连同族的大罪,好在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玉今颜被流放,上头的两位兄长都被贬为庶民,驱逐出霜天都城。
“殊颜,我从没怪过你,我只怪我自己。”
皇后玉氏呆呆望着那张脸,这么多年在宫闱中艰难生存,被命运逼迫着一步步登上御座的凤丹青。而她的存在,就是一只无形的手,弃卒保帅,放弃了弟弟的生命,扼杀了他最后的天真。
她重重地叩下头:“臣妾一定每日在佛堂为陛下祈福诵经,保佑陛下早日平安归来。”
凤帝没任何许诺,在侍卫的簇拥下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而,皇后玉氏在殿前久久跪着没有离去,眼泪淋湿了大殿前的白玉地砖。


【他们背着光,玉老板远远看着他们,金童玉女般执手立在夕阳的残辉下,笑得天真烂漫,心下微微伤感。】

  昨晚赤松国葬月都城下了一晚的牛毛细雨,只湿了地皮,第二天太阳暖得让人发懒,玉老板带着紫离懒洋洋地走在街上。
“玉老板,这一大早您是去哪里?”
跟随在身边的紫离望了望已经晒到正中的日头,翻了个白眼。玉老板也望了望已经晒到头顶的日头,这才回头去看那穿着层层叠叠绿裙的赤松神女那陵飞羽,咳了一咳:“原来是神女呀,听闻您病了,小老板身份卑微不敢去探病,如今见您好端端的,真是我赤松之福啊。”
那陵飞羽笑眯眯的:“不过是偶染风寒而已,不碍事,倒是玉老板这一大早去哪里?”
“不过是你表弟安公子看得起小老板的手艺,给没过门的新娘子打了几根簪子,小老板正要过去商量其中一根簪子的图样而已。”
“听闻素欢这些日子都没在府上住,吃住都在船厂,据说是要为迎娶的新娘亲自设计一艘鸳鸯喜船。”那陵飞羽瞅着紫离的脸,笑意更浓,“我这个表弟啊,品貌家世还有这份深情,在这九国之中也挑不出一个半个的。而那没过门的紫国郡主也是为了素欢苦守了几年,真是天造地设的般配,紫离姑娘,你说是不是?”
这个那陵飞羽最喜欢看的就是他们有情不能相守,紫离淡淡一笑:“我们原本就是云泥之别,如今公子只是忘记前尘,与我相隔不过是半座城,可神女牵挂的人却已隔着阴阳,紫离还有什么不满的?”
玉老板苦闷地吧嗒吧嗒抽着烟。
女人啊,真是让人搞不懂的生物,最擅长的便是笑里藏刀,兵不血刃。而这一场,显然是紫离完胜,不过那陵飞羽可是个参差必报的人,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会连本带利讨回来。
这样匆匆会面,那陵飞羽便去了太子府。原来今天太子府要做一场法事,她是要去镇场的。玉老板直觉地太子寻迦昏迷得不太对劲儿,这么些天了,太子府和宫里都没传出丝毫动静。而发生这么大的事,赤松王却要安家大办婚事,好像是故意要把百姓们的目光分散开一样。
而城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也的确是安家公子的婚事居多。
连安素欢亲手设计鸳鸯喜船这种事都传了出来,听起来未免散播得有些刻意。
“玉老板,你在想什么?”紫离问。
玉老板望着周围的市井繁华:“看来太子殿下遇刺内幕重重啊。”
紫离皱紧了眉,默默跟玉老板进了船厂,由船工领着去了船坞。安素欢正穿着靛蓝色的工服,一头如云长发束得利索,坐在案前修改图纸。而那鸳鸯喜船正在赶工中,看起来已经颇像样。
见玉老板带着伙计来了,忙叫随从在临水的踏板上铺了毛皮褥子,支起案子泡壶好茶,相对而坐。
“安公子,上回的紫星花图样的簪子还有些细节模糊,需要确认一下,省得磨坏您一块极品的紫玉原石。”
安素欢歪头仔细看了半晌图样,极为认真,在紫离看来,他少有这么磨磨唧唧的时候,不觉心里多了几分厌烦。他看了半晌,又冲她说:“紫离姑娘觉得这花样繁复些好,还是简单些好?”
紫离想了想说:“各花入各眼,紫离不敢妄言。”
安素欢笑了:“各花入各眼,这话说得不错,不过,我猜你一定喜欢样式简单些的。”
最后定下的是简单大方的样式。紫离猜他的新娘子一定喜欢繁复的样式,从他未婚妻那花样百出的穿衣风范就猜得差不多,安素欢这么聪明透顶的人,却是猜不出。她也没这么好心帮他猜,只是无聊透顶地饮着安家的好茶,无聊透顶地望着天边云卷云舒。等他们讨论好图样,日头已经落到西边,便更加无聊地起身告辞。
临别时,安素欢扯住紫离的袖子,指着那船身说:“你说那船头前做个竹屏风遮风挡日,上头绘上紫星花如何?”
紫离看了他半晌,确认他脸上是安心的笑意,便也笑了:“好,公子你觉得高兴就好。”
他们背着光,玉老板远远看着他们,金童玉女般执手立在夕阳的残辉下,笑得天真烂漫,心下微微伤感。
回去的路上,两旁的赤松树叶被天边红透的晚霞烧得如火如荼的。
他们都在沉默着。
“你在安素欢身上种的蛊,也许凌素有办法解的。”
“只是这锦棺蛊的蛊,连凌素都不知道解药是什么,他说或许是花,也或许是一口山泉水,也可能是某种食物,这世间万物的一种。本来制这锦棺蛊的蛊师求的就是缘分。”紫离低着头,看着自己斜长的影子和身边忙着归家的人,眼睛也被霞色染得赤红,“……我们便是有缘也是孽缘。”
对于生在乱世之中的人,无论是武功高强心狠手辣的杀手,还是富可敌国独宠一身的大家公子,都是步步惊心,不能被人找到自己的死穴。她不愿意成为他的死穴,因为他是独子,他不止是一个人,还有他那慈爱父母和身后庞大的安家,不可以任性妄为。
玉老板知道她难过,才懂相思,便害相思。
待回到自家铺子,已经是月上柳梢,对面糕饼铺子的阿福正揣着袖子在门口啃包子,自家门口挂着迎客灯笼还没打烊。
屋里传来男女的说话声,原来是有贵客临门。
紫离猛得顿住脚步:“这气息……是那日在鸳鸯楼上窥视我们的人?!”
玉老板磕了磕烟袋锅子,走进门去,案前坐着一老一少,年少者,玄色长衫金算盘不离手,长目似乎斜入鬓角里,锋利又阴郁的,便是鸳鸯楼的云雀公子了。而那年老者,满头白发梳得工整,双目赤红,哽咽了半晌,一屈膝跪下来。
“公、公子还记得老奴么?”
玉老板把烟袋锅子在柜台上磕了磕,慢悠悠地说:“老人家,您认错人了罢?”
他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要变天了。


【父皇,儿臣的确觉得养蚕和煮茶比做皇帝
更有趣,儿臣也不愿意跟皇弟争皇位,是儿臣辜负了您的期待,让您在群臣面前抬不起头来,儿臣对不起您。】

凤帝的船进入赤松地界时,是深夜,有雨。两岸隐约能看见点点灯火,多是高大巍峨的树木,那特产的赤松树,正是拱新芽的初春,浓浓新红,好似迸溅的鲜血。细雨落在红叶上细碎的蚕食般。
一般皇子们进入太学读书是八岁龄,而丹素四岁时已小荷初露,闹着要进太学跟皇兄们一起读书。在皇后明里暗里的推波助澜下,先帝犹豫了几日也便答应了。那日父皇亲自领着丹素去太学,并叮嘱丹青好好照顾弟弟。
丹青看着丹素长大,而丹素也对大皇兄和今颜哥哥依赖得厉害,本就亲厚,进了太学后,更是每日腻在一起。那年惊蛰后,丹青吩咐宫女收拾出一间屋子养了几架春蚕。除了读书学武外,他与今颜带着小丹素所有的时间都照顾这些娇嫩的蚕宝宝,连桑叶都是亲自去桑园里摘的。
今颜取笑他:“你干脆去央求陛下,待你成年后不要赐府邸,直接给你座山头种满桑树当蚕农就行了。你若高兴了便占山为王,王妃也不用娶了,直接抢个压寨夫人。”
“现在朝中的大臣们谈论起我,不过也只是‘平庸’二字。虽温和宽厚,却无治国之才,而丹素殿下如今才四岁就已露出惊人的天赋,实乃是我流苍之福。父皇见我不上劲,本来就够头疼了,若是我去要座山头,他非气得叫我去祠堂跪个几天几夜不可。”丹青狡黠地一笑,“而且我志不在此,还是皇子府好些罢。”
“那敢问殿下志在何方?”
“嘻嘻,我要游遍九国,尝尽美食,看尽美景,把那些听来的传奇故事记载下来,当一个快快活活的闲散王爷。”
今颜大笑:“殿下你好没出息,幸好丹素殿下不像你。”
喂完蚕的丹素闻声跑过来,仰着头,瞪着狭长的眼,张牙舞爪的:“哪里不像?他们都说我的眼睛跟皇兄长得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亲兄弟。今颜你再说我皇兄没出息,我长大做了皇帝就把你发配到边疆盖城墙去!”
他们面面相觑半天,今颜用扇子遮住嘴,“噗——”笑了。
那是他们最纯美的时光。
同年仲秋节前,皇帝旧疾复发,皇陵的修葺更加紧锣密鼓,朝臣纷纷上奏要求立储。先帝大怒,在朝上把折子摔在左相的脸上愤然退朝。几日后,先帝带皇子们打猎时,其他皇子都忙着争夺最多的猎物来讨好父亲,只有丹青在帐内替父亲煮茶,手艺堪比宫里御用的茶博士。
皇帝躺在榻上,打量着儿子专注的神态,每个手势都优雅熟练,眼角眉梢透着享受与满足,忍不住叹口气:“丹青,你可知道这朝中如何评价你们兄弟五人?”
丹青一怔:“儿臣知道。”
“连本皇最信任的左相都上奏说大皇子丹青有仁君之道,却无贤君之风。丹青,养蚕和茶道真的比治理我流苍国这壮丽的河山更有趣吗?”不等丹青回答,带着几分病容的皇帝便疲惫地敛下眼,“可在父皇心里,你一直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丹青,我没能保护好你的母妃,可我答应过你母妃,一定会保护好你。”
周皇妃是个美人,在父皇书房里还挂着她的画像,坐在一丛桃树下,端庄娴雅笑似春花。她已经病逝许多年,现在大了,也明白母妃的“病逝”大约是宫闱里嫔妃争宠的牺牲品而已。
丹青走过去,跪在榻前,将脸搁在父皇的膝盖上。
“父皇,儿臣的确觉得养蚕和煮茶比做皇帝更有趣,儿臣也不愿意跟皇弟争皇位,是儿臣辜负了您的期待,让您在群臣面前抬不起头来,儿臣对不起您。”
在榻上闭目养神的皇帝将手放在儿子的头顶,最后终于什么都没说。
狩猎回宫的第二天,先帝写下诏书立嫡长子凤丹素为太子。
当时国舅爷家送礼的人排起长龙,几个有子嗣的皇妃们都带着各自的儿子去跟皇后道喜。皇后干脆做了个茶宴,玉家夫人也在被邀之列,同来的除了玉夫人还有玉今颜的双胞姐姐玉殊颜。丹青早就听说今颜有个跟他面目相似的姐姐,下了太学便要扯着今颜去看。
今颜这个天塌下来都不会眨眼的人,提起自己的姐姐竟花容失色般:“殿下若想看自己去看,那个姐姐我可消受不起。”
他不愿意去,丹青也没勉强他,可没想到茶宴还没散,玉殊颜竟寻了个缘由叫宫女领着杀到大皇子的寝宫。一进宫门口就看见自家不成器的弟弟躺在梨树下,一边看书一边吃葡萄,见左右没人,扑上去揪住耳朵:“玉今颜,你忘记每回进宫父亲的训导了么?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气节和操守,要谦卑识礼,你当这大殿下的寝宫是路边的茶馆子吗?还不快点起来!这宫里人多眼杂的,你成何体统?!”
“姐姐,快饶命,快饶命。”
“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幸好大殿下宽厚,若是换了我,早就把你赶出宫,还能容你胡闹!”玉殊颜气得双目圆瞪,那气势震得去屋里拿书的丹青不敢走近,看了半晌热闹,才被今颜求救的眼神唤过去解围。他盈盈一笑,拜下去:“初次相见,丹青给姐姐见礼了。”
丹青,丹青,这不就是大殿下的名讳么?
玉殊颜初见这如沐春风的少年,顿时有些怔住,竟忘了作何反应。今颜得了理狡黠一笑:“姐姐,哎,姐姐啊,什么礼数……什么体统……”玉殊颜平时强势惯了,头回在弟弟面前丢了大脸,顿时眼圈都红了,气得一跺脚跑出宫门去。
如初见,如初见。
只如初见,都是些天真的脸,乍想起来都令人怀念。
凤帝忍不住扯起嘴角,船头划破水面的温柔呢喃被身边侍卫的声音盖过:“陛下,夜深了,外面风急,请您回去歇息吧。”
“你说,假如你为了保护某个人,赔上了自己的全部,可那人毫不知情,还和其他人一样鄙夷你憎恨你甚至差点害死你,待到有天知晓了真相去跟你道歉,你会不会原谅他?”
“臣会。”侍卫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不,你不会。”
侍卫“噗通”跪下声称:“臣该死!”
凤帝闻言拍了拍他的肩,笑着摇摇头,望着茫茫黑夜,久久没回过神。


【即使没有争夺王位之心,可是你的心谁瞧得见?在‘炼金’时,你不杀别人,别人会杀你,多是求生欲让懦弱的皇子在恐惧里眼泪成长起来,每一代都是如此。】

那个老糊涂的老头自从那天又跪又哭后,每日都来。
刚开始鸳鸯楼的云雀公子还陪那老头来过两回,后来听说鸳鸯楼那几日来了不少应招的厨子,他忙着试菜,没功夫跟他消磨时光。
玉老板着急做那根紫玉簪子,每日待在店铺里,没时间招呼这个疯得不轻的老头子。可他脸皮厚,也不计较,粗茶喝了一壶又一壶,一露牙就满齿缝的茶叶末子,真是粗得毫不含糊。其实玉老板倒不是心疼这几壶茶,而是老头唠叨得很,翻来覆去的叨念些他听不懂的事,让人头痛。
终于这日他受不住,放下手中的活儿,一个人背着烟袋锅子去茶楼听戏去了。
这出戏叫《攻城记》,唱的是好些年前,赤松突袭云国都城,当时的将军那陵朔风与神女那陵飞羽巧施计谋攻占了云国都城后,那陵朔风为争夺权势意图谋反自立为王,身为姐姐的神女大义灭亲在刑场上手刃亲弟。
赤松王听说这出戏后把他们召进宫里唱了一回,有当今陛下的口碑,这出戏便在赤松都城内红透了。只听见茶馆内叫好声一茬高过一茬,五个铜钱一朵的绢花潮水般地往台子上扔,戏子们出来谢了几回场。玉老板在角落里默默地看完,烟丝也燃了个干净,便起身出了茶馆。
“玉老板,真巧,你也来看戏啊。”
不用猜就知道是这出戏里令人钦佩感动的主角那陵飞羽了。
“什么巧不巧的?不知道小老板我哪里出了差错让神女如此不放心,最近些日子每日都有人暗中盯梢。小老板我做的是正经生意,身家清白得很,恐怕要叫神女白费心思了。”玉老板靠着墙,身后是一树红艳艳的赤松,声音在春意融融里透出刺骨的寒气来,“……不知道有没有人劝过神女‘适可而止’这四个字?”
忽如其来的春风,撩起那陵飞羽的长发,一瞬间能看见那眸中惨淡空寂的颜色。
“离弦的箭是收不回来的,除了玉老板我不知道该信任谁,所以我并不是要威胁你,我,是在求你。求你,为我破例一次。”
“我记得有个小姑娘曾跟我讲过,她不喜欢赤松国,因为她不愿看见流血牺牲,她希望天下大同,四海升平,百姓都能过上幸福安乐的日子。她也不愿意做神女,做神女要时刻举着屠刀化身杀戮之神,成为赤松嗜血的灵魂。可她必须做神女,因为她不做,她的姐妹也要做,她愿意去承担这些罪恶还她们干净的一生。”玉老板叹了口气,“飞羽,你本不必介入这权位之争,你已经走得太远了……”
“那玉老板当年为何不惜被所有的人唾骂,甚至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也要推那人坐上皇位?你是比谁厌恶参与宫廷权威之争的人,却一手改写了流苍国的历史。而你是个比任何人都贪图安逸的人,又一手创造了六大杀手组织,经过之处,无不是血流成河。你也知道吧,有些事本没有对错,而是不可不为。”那陵飞羽嘲弄地扯起嘴角,“在我亲手砍下小七的头颅时,顺便也把我对这世界仅有天真妄想也一并砍掉了。”
当年他被追杀落魄无比时,遇见了年少的那陵飞羽。他还记得她的眼睛总是笑笑的,带着点放肆的温柔,那时她是多么善良的孩子,而如今,她已经走得太远。
而他已经站在她的对面,隔岸观火。
他虽为杀手里的白刃,却有一个原则,便是宫廷暗杀的生意不接。可这次看来,他只能破例了。玉老板转过身,声音更冷:“好,你的这桩生意,我接了。”
她说:“你回去收拾一下便随我进宫吧。”
他顿住:“有我出马,看来赤松国马上就要换新君了啊。”
不过那御座上的人还正壮年,正坐得牢靠,有人已经等不到了吧?
玉老板叹口气,慢慢走进喧闹的街市人群里。
次日他听到街上有人在议论暗杀太子殿下的刺客已被抓捕,已被带进宫里。那宫中水牢里的狱官个个手段狠辣,不怕他不肯交待出幕后主使。
映蓝撇嘴:“这消息也传得太快了吧,昨晚刚抓住刺客,今天早上满大街的人都知道了,这‘宫禁森严’四个字难道是摆着好看的?若连宫规都如此,别说太子殿下,连那御座上的人都要死了一千回了吧?”
繁茵也笑着点头:“你说得不错,依照陛下的行事作风绝不会出这么多的纰漏,看来陛下已经默许了此事,已经支起场子就等着看戏了。”
紫离不解:“这是何意?”
“我在赤松的皇宫里长大,名义上是太子殿下的侍女,私下却是他的教习师父。我的父母亲都是陛下的贴身暗卫,儿时我听他们讲过,当今的赤松王并不是先王御选的太子。在赤松的宫廷里,其实是不是太子,并不是最重要的。只要是皇子,不管被不被看好,只要最后能够通过‘炼金’就能成为继承者。”
这百步之内没有隔墙之耳,他们才说的如此的肆无忌惮。这事他们从未听繁茵讲过,她在宫里长大又在质子行馆里待了几年,宫廷秘辛数不胜数。对于“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深有体会,除了必要的时候,谁都别想撬开她那张铁嘴。
紫离和映蓝这俩混世魔王对视一眼,都来了兴致,问道:“何为‘炼金’?”
“所谓‘炼金’就是把不是金子的东西变成金子。”繁茵笑道,“没有几个人天生就是王者,也没有人天生就会拿起杀人的屠刀的。即使没有争夺王位之心,可是你的心谁瞧得见?在‘炼金’时,你不杀别人,别人会杀你,多是求生欲让懦弱的皇子在恐惧里眼泪成长起来,每一代都是如此。”
说不定那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还没有寻常百姓过得幸福。
玉老板将打好的紫星花簪子用绣金的丝帕一层层地裹起来,装进镶珠的沉香木盒里。他这个人喜欢把事情一件件有条不紊地做完,再去做下一件事。因为他不确定,还有没有机会把没做完的事情做完。
“那陵飞羽邀请我去宫里住几日,我应下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要看好家。”
“咦?”繁茵皱眉,“玉老板你一个男人住进宫里于理不合。”
“那个女人能安什么好心?”映蓝惊慌地劝阻,“老板你可不要为美色所迷跳入火坑啊?虽然说您长得可能……嗯,那什么了点,但是你只要把全身上下洗干净,不要遮着脸,总会有女人喜欢你的吧,虽然可能找不到长得很漂亮的,但是……”
……一枚铜钱朝眉心飞过来,映蓝向后一倒险险躲过,蹲在角落里磨牙。
玉老板不反对他说话,但是反对他说废话。
男人嘛,还是要有内涵,外表又不能当饭吃。交待完这一切,他没什么可收拾的,带上他的宝贝烟袋锅子,又嘱咐了几句,这才踱着步子慢悠悠出门了。
映蓝翻了个白眼:“哼,老板这人闷骚得很,长得丑还不服气
他们从没见过老板的真实模样,不过紫离都没什么好奇心,他一个男人也不好意思纠结在这上面。不过这并不证明没人见过老板的脸,比如说,总是服侍他沐浴的繁茵。
繁茵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无比神秘:“……怎么会,老板可是我见过的长得最美的男人哟。”
只可惜说不定,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丹青觉得自己看见了一朵在幽谷月光下盛放的昙
花,这世上本不缺美人,可从皮到骨都好似沐浴着光华,淡金春衫倾泻着墨色妆成的发,深邃的眼波沉入湖底,怎么都猜不透了。】

凤帝星夜赶往赤松都城,路上一刻都没耽搁,等到了徐塘说的城北首饰铺,却见那铺门关着。
他失望里竟夹杂着一丝庆幸,这样莽撞地见了,又要说什么好呢,于是跟着徐塘去了对面的糕饼铺子。这里是徐塘布置下的,每日坐在门口守着的小伙计阿福是徐塘的徒弟,很懂事机灵,将来他百年后接管他的位置。糕饼铺的内堂布置得很简陋,不过也算舒适。阿福笑盈盈地跪下,按照师傅交代好的,口头声称公子。对外只是说,从流苍国来倒卖丝绸的丹公子,特意来恭贺安家公子的婚礼的。
阿福收敛了那副聒噪无知的模样,口齿伶俐无比:“公子,奴才一直盯着,玉老板昨日出门后就一直没回来,奴才早饭时去打听,守铺的繁茵姐姐说,老板应赤松神女的邀请去宫里住几日。”
“进宫了?今颜与那赤松神女是什么关系?为何偏偏这时进宫?”
“公子有所不知,最近都城乱着呢,太子寻迦被刺杀现在还昏迷不醒,杀手已经抓住押入水牢,满城的百姓都在等着那杀手吐露幕后指使。奴才知道玉老板进宫后觉得不妥,就去找了云雀公子询问老板与神女的关系。结果云雀公子说,前些日子一直有人监视首饰铺子的一举一动,一直到老板进了宫,那些眼线才收回了。大约老板是被神女抓住了什么把柄所以才应下的。”
这一路水路旱路地折腾,刚来到赤松连口水都没喝,人影也没见到,就听见今颜进了宫,还是如此凶险的状况。丹青眼前一黑,几乎稳不住,胸口气血翻涌,喉头一甜竟然吐出一口血来。徐塘和阿福惊慌的喊声越来越远,年少时的一幕幕愈加清晰起来。
——那是他们决裂的那一天。
先帝自从册封了太子以后,身子愈加地衰弱下去,入冬以后感染了风寒,时常昏昏沉沉的,也不大上朝,奏折堆积成山。只是朝政不可延误,太子又年幼,老臣们反对皇后干政,于是代理朝政的任务便压在了大皇子丹青身上。
丹青赶鸭子上架,整日手忙脚乱,人都瘦了大半圈,单薄的身子在袍子里逛荡。不过他再累,每日也准时去寝宫给父皇请安。只是大多数他都是在睡着的,面色蜡黄,像纸扎的人。他趴在父皇的床头,有时会疲惫过度睡过去,宫里慢慢起了谣言,说陛下已经修改了遗诏,改立大殿下为太子。这空穴来风的事却让朝堂之上一片哗然,皇后甚至跑去皇帝的寝宫去求证,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秋湖,这江山我不要,你懂的。”偶尔他也会委屈,“今颜,你懂就好。”
那是隆冬,刚下了一场薄雪,红梅还没长出花苞。
今颜心血来潮,与他在堂屋里拥着火炉画画。冬日没什么可画的,就画枯枝,画薄雪飞檐。与处理政事比起来画画更有趣得多,他的脸被炉火烤得红彤彤的,生动无比。
“殿下,你就那么不想做皇帝?”
“不想。”他描完一笔,笑道,“难道你想叫我做皇帝?”
“为什么不?”
丹青本以为他在说玩笑话,若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不愿他做皇帝,那也是玉今颜。他笑着抬起头,“今颜,你呀……”遇见那双眼中却怔住,那是只有他认真时才有的坚定,眸子荡漾起水纹,叫人看不清,笑意也深邃得也叫人看不清,他直起身子,笑容收敛,“为什么不?”
他怔怔的,有些傻住:“秋湖……”
“殿下。”今颜勾起嘴角,是比以往更缠绵更温情的叫法,也能诱人沉迷似的,“以前是我太幼稚,总觉得那皇位没什么。殿下近时总处理政事应该也知道罢,虽说辛苦了点,可全天下的百姓生死存亡都捏在您的手中,满朝文武都跪拜在您的脚下,没有人敢违背您的意愿,这便是皇位最可爱的地方。依我看来,改立太子并不是空穴来风,如今陛下病里只见您一人,就算不是真的,我们也能……把它变成真的。”
就算不是真的,也能变成真的?怎么变成真的?私自改遗诏?还是……威胁父皇改遗诏?丹青又愣怔了一会儿,像是没办法消化似的,半晌突然脑子里炸开,他要自己……篡位?!
丹青猛地站起来,打翻了案上的墨,满纸污秽。他哆嗦着跑出门外,从洗笔的缸里舀出一瓢带冰渣的水,又奔回去浇了他满头满脸,声音微微颤抖:“玉今颜,本殿看你是烧糊涂了,病得不轻胡言乱语,本殿命你回府养病,等病养好了再回来罢。”
玉今颜下了塌,默默地叩了个头,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日后,丹青很久没见玉今颜。
因为内侍总管徐塘从云国请来位巫医,本没报多大念想,父皇的病却一天天好起来,不出十日已经精神奕奕地上了朝。本来动荡不安的朝堂渐渐安稳,等丹青想起玉今颜这个人时,他已经与二皇子凤丹沉走得很近了。朝中多了一些风言风语,大多是议论玉家的小公子的谨慎与得体是出了名,如今公然易主,明摆着不把大殿下放在眼里——看来大殿下在皇位之争中已失格了。
这些文臣们听风就是雨,无事生非的程度丝毫不输市井泼妇。丹青不听,不信,不理。他不知道别人会如何,而今颜绝不会背叛他——直到他听闻玉今颜已经搬入了二殿下凤丹沉住的沉香园。
丹青气得疯了,直接杀到沉香园。
不等宫人通报就硬闯进园子,一进门那郁郁葱葱的苍竹间,今颜与二殿下正在用竹枝比试。
他哆嗦着一把扯住今颜的袖子:“你可是在生气?”
今颜不留声色拨开他的手退了一步,躬身,秀美的眸子带着疏离的笑意:“今颜不敢,请大殿下回去罢。"
“你是父皇给我御选的伴读,你竟然私自易主?!”丹青瞪大眼睛,“你这是违旨!”
违旨?这句话说出丹青就后悔了,他这是在威胁今颜?他并不是……他只是……要他回去而已……啊。可今颜的眼神变了,那汪秋水一瞬间冰封,寒冷的,讽刺的,像在看个可笑的小丑。
他身子躬得更低,还是习惯性柔软的腔调:“可是殿下,是陛下让今颜好好教导二殿下武功的啊。”
丹青一下子傻住了,回头又往父皇的春华殿跑,后面的人都追不上他的步子。不等徐塘通报,他已经一个箭步冲进去,“噗通”跪在父皇的塌前,却什么都没说,氤氲着水汽的眸委屈得发红。
正在御塌上养神的皇帝遣散殿中的人,挥手让他过来。与幼时一样,受了伤的丹青只会抱住他的膝盖,缩成小小的阴影。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一个有血有肉的皇子,最终的命运是被蚕食。
“丹青,一个不再拥有忠心的人,你留着他做什么?现在的你根本比不过丹沉,他比你懂得忍,懂得如何用鱼饵引诱别人为他卖命。若我是玉今颜,我也会选丹沉的,跟着你只会莫名其妙的死去而已。”
“父皇,他是儿臣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丹青,从你降生在凤氏皇族的那天起,你就没有朋友了,你是孤身一人,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不,父皇,我信他。”
“即使如此也信他?”
“我信他!”
——
从那天开始丹青与今颜便少有来往。
每次在宫里遇见,今颜都会恭敬行礼,不过每次见,今颜都与以往不同一些。原来内敛的芳华好似在悄悄酝酿,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昙花,会在某天深夜措手不及地绽放它惊心动魄之美。
第二年初春,是东离国君的整年寿辰,作为友邦邻国自然是要去贺寿的,出使东离国之人便是大殿下凤丹青。
他春寒料峭走,一直到炎炎盛夏才回来。
等回宫那日便听到了一个噩耗,太子丹素偷偷溜出宫游玩,再也没有回来。整个流苍国都乱了套,都城内几乎把地皮都翻了个遍,可是丝毫没寻到半点踪影。一个五岁的孩子如何能在重重守卫下溜出宫?专使一层层地盘查下去,便查出那夜宵禁后有马车持令牌出宫,守卫正要盘查,却被三殿下臭骂了一通,只得作罢放行。
皇帝命人将三殿下打入水牢,只问他马车里到底装的是不是太子丹素。谁知三殿下起初激动地矢口否认,结果那娇生惯养的身子在水牢里熬了几日,就招认把太子带出宫弄丢后不敢负责,于是便欺上瞒下。还未等处死的皇令下来,就活活病死水牢里。尸体抬出来时,身上都泡烂了,无比凄惨——即使如此,太子丹素依旧音讯全无,宫里上下都知道太子凶多吉少,可陛下不下令禁止搜寻,还是要找,哪怕是一具尸体。
事情很快便在皇后宾天后告终,自从太子失踪后,皇后开始辟谷礼佛,在佛堂里不吃不喝地跪着,连皇帝亲自来劝了几回都没用。终于有天早上侍女照例拿早膳劝皇后进食,叫了半天没人应,一摸鼻息,原来已仙去了。
皇后与太子宾天,全国大丧。
年幼太子的金丝楠木棺就葬在皇后的身侧,黄泉路远,从此常伴左右。
丧后没几日,宫中便传出大殿下卧病在床的消息,是心病,太医们束手无策。连丹青自己都束手无策,觉得痛,痛得喘不过气。可这冷漠的宫闱朝堂不会懂得丹青的悲痛,对于他们谁死谁亡都不重要,只要皇族的血脉犹在。皇后与太子殿下尸骨未寒,朝臣已经开始上奏折,请陛下节哀,为了流苍国的百年基业再立太子。
丹青记得,那时宫里的梨花开了。天气好时侍女在树下铺了毛皮褥子和案,准备好纸笔,他却不动,只是仰头看着花。春风正闹,吹落片片洁白,落满了他的衣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已不在了。
院子里静得只剩风与花,忽闻珠玉琳琅不绝于耳,他抬头,见院口背光站着一个人。丹青觉得自己看见了一朵在幽谷月光下盛放的昙花,这世上本不缺美人,可从皮到骨都好似沐浴着光华,淡金春衫倾泻着墨色妆成的发,深邃的眼波沉入湖底,怎么都猜不透了。
玉今颜提着一坛子酒,勾起嘴角:“殿下,陪我喝些酒吧。”


【就算你死了,我也要把你的尸身带回流苍国,为你洗冤正名,把你的棺椁葬在玉家的祖坟里,把你的名字在流苍的历史上画上浓重的一笔。】 

  久别重逢,就着满园春色,同吃一坛苦酒,丹青依旧无话。这一年来,今颜已不同往日。如今他已是整个流苍国家喻户晓的人物,其风流韵事在别国也一度流传不绝于耳。
比如在御宴上一副笑脸一张巧嘴气晕了一大票倚老卖老的文臣。又比如经常浪迹与都城各大红馆,眠花宿柳,却从未掏过一两银子。再比如玉家小公子最喜欢买宅置地,也喜欢买人,所以清秀美貌的男女随侍众多。每回上街都要几辆豪华马车,美人成堆,招摇过市,好不热闹。
他还听闻玉大人与今颜断绝了父子关系,而后一个折子辞了官,跟玉家大公子去别国做生意去了。留在霜天都城中以正直端庄出了名的玉殊颜也扬言:男子之德,身为臣子鞠躬尽瘁“忠”字当头,身为人子百依百顺“孝”字为先。而君子者,不媚不欺不畏不附不奉不讳,如玉谦谦万古流芳,古有诗夜长留,今有画凤丹青。故小人者,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廉不耻,过街之鼠人尽唾之,上有败蓝惜寒,下有劣玉今颜。
丹青不知道他为何与家人弄到如此境地,心里只觉得遗憾。
“大殿下真有谦谦君子之风,如今还能给今颜这几分薄面,真让人敬佩。”明明是绝代的风华却带着几分市井的靡靡轻佻,“今颜还以为,大殿下会将这酒颇到今颜脸上,所以连帕子都带好了。”
丹青想起那日与他决裂后,跑到父皇的寝宫还坚定地说,我信他。连对他最为宽容慈爱的父皇都对他冷冰冰地甩了“愚蠢至极,不可救药”八个字,从那以后便没再召见过他,开始正视那个疏于关怀的二皇子丹沉。
即使如此,他笑了:“我信你。”
今颜一愣:“什么?”
“你曾在一树梨花下对我起誓,绝不背叛我,秋湖,我信你。”
“是么?”玉今颜敛下眼,笑意渐浓,“大殿下,我谢谢你,不枉我们相交一场,也不枉我顾念旧情,特意来卖你一个消息。”
丹青心念一闪,激动地睁大眼:“……关于丹素?”
“不错。”今颜点头,“搜寻的兵士一直在都城和顺着官道往北和西找,怕犯了赤松国,南边的搜寻就薄弱可很多。可是我的人却一直往南边找,发觉有一伙人伢子带着一批流苍国的幼童卖到了紫国去。”
“你要我去紫国?”
“是殿下自己要去紫国。”
丹青盯着落在手里的花瓣,眼里一片清明,紫国路途遥远,丹素也许在那里,也许只是今颜的调虎离山计。如今立太子迫在眉睫,他走了,只剩下丹沉。如今也只能有丹沉。今颜,你真是用心良苦。可我信你。我再信你一回。
“丹素真的在紫国?”
今颜坐在那里,像朵出尘而香的昙花,扬眉而后点头。
不,丹素不在那里!
丹青心里透凉,他手中握紧那片花瓣,死死握住,梨花落了还能叫梨花么?
——“好,我去紫国,我信你。”

  从什么时候“我信你”三个字挂在嘴上,却再也走不进他的心里。
凤帝醒来是深夜,徐塘与阿福都在旁边焦急地守着,抬眼看见灯火明暗处,坐着个抱着算盘的素衣公子。明明是生得俏丽风流的模样,眉目间却沉着警醒的病态阴郁,倒叫人望而生畏。
“你是丹素的贴身护卫绿云雀?”
“嗯。”
云雀公子已不是流苍人,自然不用给流苍国君行礼。而此时的徐塘也顾不上责怪他的无礼,见陛下醒了过来,膝下一软,跪下就忍不住老泪纵横。怎么办?怎么跟陛下交代?他怎么还给陛下一个好端端的玉今颜?!
“徐塘,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不用过度担忧……”
“陛下……子时宫里传出消息,玉老板刺杀赤松王失手被……当场……刺穿咽喉……”
“消息确凿?”
云雀的表情终究崩坏了一角碎片,露出遗憾:“……请您节哀吧。”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我信你”三个字挂在嘴上,却再也走不进他的心里?
一直在说服自己相信,可心底也始终只有一个声音。
“我不信!”凤帝听见自己心底战栗的声音,“玉今颜他是个天生的骗子!我不信!”
就算你死了,我也要把你的尸身带回流苍国,为你洗冤正名,把你的棺椁葬在玉家的祖坟里,把你的名字在流苍的历史长河中画上浓重的一笔。
玉今颜。
你等着,我这便去宫里,带你回来。
……

 

赤松六大杀手之明若秋湖(下)

文/水阡墨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干净而热情。他身边的臣子,或者他的儿子们,从没有一个人会这样看他。】

  夜色沉沉,在整座葬月城沉睡时,王宫的红殿内却灯火辉煌。
那一袭艳红金衣的王者斜靠在御榻上眯着眼打盹,殿内的血腥之气还未散去。内侍们训练有素地提水进来擦拭着那血迹已经干涸的玉砖,擦干净再熏上一炉佛手香。身边上了些年纪的侍女琼将烛火拨得弱了一些,凑过来柔声规劝:“陛下,夜深了,请回寝宫歇息吧。”
“那个杀手的尸体处理好了吗?”
“按照陛下的吩咐已经把那个玉老板吊在宫门外了,神女大人也关押进了水牢。”侍女琼顿了顿,“陛下深夜着盛装在红殿里,莫非……”
赤松王微微一笑:“琼,你现在就去宫门口,本王的贵客应该快到了。”
她伺候了陛下这么多年,少见他有这么近似温情脉脉的笑。在记忆里陛下一直是个霸道狠戾的人,这也是历代赤松王经过“炼金”后保留下来的东西。在九国并立的情况下,各国君主皆称帝,唯有赤松的君主称王。先王说,其他八国还未尽收囊中,何以称帝?于是赤松君王冷酷嗜血野心勃勃,国家重武,好男儿志在上战场杀敌马革裹尸,所以强大而好战的赤松军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琼想,陛下他毕竟上了些年纪,原本漆黑的发里已夹杂了不少明晃晃的银丝,偶尔还会露出怅然失落的表情,越来越像个老人——而赤松,不需要一个连心都开始腐朽老去的君王。
她抬起头,望着突兀地耸立在平地上的木杆,全身浴血的尸首挂在杆顶的铁钩上。
正看得痴迷,却见路口驶来一辆绿顶马车,守门卫正要去盘查,琼挥了挥手,双膝跪地。马车上走下一个老仆搀扶着主子下车,琼不敢抬头看,只瞧那绣着浴火凤凰的银靴走到跟前,递过一块玉。
这白玉莲花是陛下的东西,是陛下刚登基时安家老爷在年礼时呈上的。原本是有一对的,花开并蒂。如今,这并蒂玉也是九国之内记载在案的名器,可已不在陛下身边了。
“那,那是什么?”
琼抬起头,顺着那公子的目光往上望:“回公子的话,这个木杆内是中空灌了铁水,在我们赤松叫‘殛’,是专门招待行刺陛下的杀手的。” “他死了?”
那铁钩子在琵琶骨下穿过,就算不死,也得死了。
“死了。”琼说,“公子,陛下在等您。”
琼突然觉得面前这个气质华贵不凡的公子好像五脏六腑都在流血,可那双淡青色的眉眼却丝毫未见波澜。他慢慢地说:“需要搜身吗?”
“陛下说,不需要搜身,不过他只想见一个人。”
“那就带路吧。”
老仆担忧地看了主子一眼,还是默默地牵着马退到宫门前候着。
这一路这位公子都默默跟着,不多话,也不浮躁。琼暗暗猜着这位公子的来意,这位公子是谁,为何会持有陛下的玉,陛下又为何知道这位公子深夜会来?
凤帝一路跟着行事沉稳的侍女到了红殿,侍女在殿门口轻唤了声“陛下”,听见里面喊:“叫他进来吧。”凤帝推开门,见御榻上艳红金衣的王者已经备好了各色酒菜,酒还在炉火上热着,酒香已经四溢。
赤松王打量着立在面前的男子,与十年前相比,他的模样倒是没变,清秀的眉目,一如既往的斯文有礼。只是他看得出来,他过得不好——赤松王很久之前就明白,并不是每个人都想要那个皇位的,也不是每个人都是心甘情愿坐上去的。
“怎么脸那么白,冷吗?”他温声招呼,“丹青,坐过来……”
“陛下!”凤帝打断他,“我是来替他收尸的。”
初遇丹青是在紫国的凤鸣都城。
并不是最好的深秋花季,满城百年老树叠翠,郁郁葱葱,也是一番好景致。
在流苍国的细作传来流苍国君病重的消息,储君未定,大皇子却秘密离开流苍,前往紫国。而掌控全局的并不是那个唯一储君之选的二皇子凤丹沉,而是他身边的谋士,玉家的小公子玉今颜。只是当时赤松王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希望抓住这个机会,把大皇子凤丹青“请”到赤松——凤丹沉做了储君也绝不会放过他皇兄这个隐患。而大皇子在赤松做客,他皇弟动不了他,也不能面对全流苍的百姓置他皇兄的死活于不顾,就像北夜刚刚送来的质子夜榛一样——牵制对方总能捞到不少好处。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他去了紫国,找到了凤丹青。
可他没想到的是,他会这么欣赏这个孩子,欣赏到会对他心软。他有儿子也够优秀,可是从来也没偏爱过哪个孩子。因为他清楚,这些孩子里只有一个是赤松未来的王,而其他孩子不过是为了未来的王成长的磨炼与动力。他从不为他的儿子们操心,甚至他们出生后都没有抱过,只会在他们在练武场上跌得鼻青脸肿的时候命令他们:站起来,拿起你的剑!
儿子们从小就明争暗斗,偶尔有两个软弱的在宫里被欺负得连个普通的宫人都不如。他听说了,也从来不去管。因为软弱无力的皇子最终的下场依旧是被吞噬,要么就强大起来,要么就死。
红月皇族的皇子们都是从鲜血和仇恨中生长发芽,就像赤松树那样为了生存而深深扎根,吸干其他植物的养分,让赤松这块土地成为其他树木的坟墓,它们厮杀的疆场。
总有一天,他会死在哪个儿子手上,就像他的父王死在他兄长送去的美人手里——只是那个美人却是兄长从他手里抢去的,可这又谁知道呢?
而丹青却用澄澈的眼睛微笑着说:这位叔叔,我是来找我弟弟的,你呢?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干净而热情。他身边的臣子,或者他的儿子们,从没有一个人会这样看他。他说自己姓常名云,是赤松人,来紫国都城寻亲,可是亲人已不在了。于是在客栈里二人住了相邻的客房,白日里丹青带着那个总是寒着一张脸的侍卫绿云雀出去暗访奔波,回来便跟他这位气势逼人不假颜色的常叔叔一起下棋论战,成了莫逆之交。
他总叫他“常叔叔”,他听得顺耳又亲切,而现在的叫法却是陌生。
不过却也是最准确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红月常云,他是凤丹青,他们是敌人。
“陛下。”凤帝见他走神又唤他,“陛下不能把他还给我吗?就算他刺杀您,如今他也死了,陛下心胸宽阔总不会连一具尸首都不放过吧?”
是冷冰冰的称呼,赤松王伸出的手僵下来,横亘着十年光阴,他早已不是对谁都温暖如春的少年皇子了。他安插在流苍国的细作把丹青登基后的事都巨细不遗地传回赤松。丹青的手上跟他一样沾满了鲜血,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黎民百姓,他如何蝉蜕般痛苦地脱掉天真的外衣,成长为皇权在握,脚下踩着万里河山,臣民敬仰的君王。
“在赠你这块白玉莲花时,我就说过,只要你带着这块玉来找我,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你。”赤松王微微一笑,“多年不见,坐下来喝杯酒的情分总是有的吧?……还是,丹青你不肯卖我这个老人家一个面子?”
凤帝记得以前他气势逼人英武不凡,如今气势还在,可两鬓的白发总能显出岁月的无情。
已经没有常叔叔了,赤松王也老了。
他走到榻前坐了,双手执起那个碧玉杯,双目含泪:“……敬……我们的万里河山。”
说罢一饮而尽。


【这都城的百姓都说,大殿下孝感动天,而二殿下只忙着招兵买马,一个连自己的父亲都不关心的人,如何能关心他的子民?】

  当年丹青知道今颜让自己来紫国,是为了让丹沉顺利地继承储君之位。
可在紫国打听皇弟丹素的踪迹,也并不是音讯全无的,云雀甚至听说有特征相似的孩子流落街头,去寻时却也寻不见了。其实那年月街头流浪的孩子多了,多是西临国的战争遗孤,不少人去各地寻亲,所以他们也并不显眼。
一个月后,丹青收到了父皇身边的内侍总管徐塘的密信:陛下病危,二殿下已被立为储君,速归。
密信从都城里发出至少要十几日,这么说来,他离开没几日密信就已经发出了。
“云雀,我得回去,你留在这里继续寻找丹素的下落。”
“你自己?”云雀难得脸上有什么表情,此时却激动地瞪大眼,“你以为你能平安回到宫里?”
云雀从十岁起就在太子丹素的身边,从小到大也是被捧到云彩里长大的,又长了一身铮铮傲骨,脾气也臭了些,不爱理人。不过,他是绿家的人,生得风流俏丽,又是皇后娘娘眼前的红人,所以朝里赶着巴结的人也不少。不过他看不起那些人,不与之结交,也真得罪了不少人。
他从来都不喜欢丹青殿下,觉得他这个人太虚伪,总是把小太子哄得服服帖帖的。可是这世上的皇家哪个会为了权位顾及亲情?在云雀看来,丹沉殿下去争抢的举动并不是多高明,丹青殿下才是最可怕的,他不仅不去争,还要他的父皇求着把皇权交到他的手里——这样的凤丹青,年幼天真的小太子怎么能斗得过?
太子丹素走丢后,身为贴身护卫的云雀被打个半死,绿家也把他逐出家门。一时间,那些没巴结上的全都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尝尽了人情冷暖。
在宫中的水牢里,他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大殿下隔着牢门问他:“我要去找丹素,你去吗?”
云雀冷笑:“试问一下,为何太子殿下走丢的时候,偏偏是大殿下不在国内呢?这难道真的是巧合吗?我不相信三殿下会把太子殿下弄出宫的,我死都不信。可如今三殿下死了,太子已经入土为安,全都死无对证,大殿下您又来装什么好人?”
丹青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无论他说什么云雀都不会相信。
“如果我说丹素还活着呢?”
“你会留活口吗?”绿云雀有些震惊,为这滴水不漏的伪善,“还是你想利用我?利用我什么?”
“你跟我去了不就知道了?”
云雀想知道自己如今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于是就跟丹青去了紫国。可是到了最后他才相信,大殿下的确是在利用他,可他……无非是想利用自己找到丹素太子。而丹青也知道,宫里已经不再有云雀的位置,回去也必定会被寻个由头被杀掉。所以丹青带他出来,并没有打算让他回去——即使是找到丹素,也要云雀护着皇弟去其他地方隐姓埋名地过日子。
“我现在相信这宫里只有您一个人是毫无目的地真正关心着太子殿下了。”
丹青觉得他在说傻话,笑了:“那当然啊,他是我弟弟啊。”
云雀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在利益面前,连疼爱他的家人都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他。可大殿下却救了他,他直直地拜下去:“殿下,请原谅云雀之前的无礼,也请您务必平安回到流苍。属下相信太子没有死,属下会一直找下去的。”
拜别时,常叔叔送他一个锦盒作为礼物,并嘱咐他,回到家再打开。
这一路没有他想象中的腥风血雨,没有人追杀,没有人暗算——直到有一回他半夜睡不着到船头透气,看见憨厚的对他照顾有加的船工正利落地把匕首刺入蒙面杀手的胸膛,而后踢进水里,拍拍手,回船舱睡觉。
有人在暗中保护他,应该是徐塘安排的人,父皇身边的那位总管一向做事都很周全。
那么杀手呢,有谁不希望他回流苍?
丹青回到宫里正是盛夏,他匆匆去探病,却被守在寝殿外的云国巫医和徐塘拦下了。
徐塘见大殿下满面都是风尘仆仆之色,心痛得直皱眉,不过也只能拦着:“殿下,陛下在休息谁都不见。”
“父皇如今怎么样了?”
巫医说:“陛下的身体受不得寒,这种天气对他等于是救命的药引,殿下不必着急,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不过,陛下的情绪不宜太激动,所以……”
丹青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我不出声,就在旁边看看,行不行?”
巫医望着徐塘,满脸都是“你问他”的无奈模样。
徐塘接了个烫手山芋,左右为难了半晌,不知道该不该对殿下说,不过从其他人嘴里听见的话,还不如现在让殿下有个心理准备比较好。
“殿下,您还是不要进去得好。”
丹青鼻子一酸,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了几个滚。
“今日您回宫,昨日玉今颜就来求见陛下,不知道他跟陛下说了什么,陛下把老奴叫进去……拟了圣旨……”徐塘小心翼翼地看向红着眼呆怔的大殿下,“……是立二殿下为太子的圣旨,等过几日陛下能上朝就昭告天下……老奴劝殿下不要再靠近那个人了,他的心已经不再向着殿下了。”
丹青盯着地上的玉砖,许久才走近两步,把手放在那紧闭的殿门上。
“父皇,别人怎么说我不管,我信他。”
“殿下……”徐塘惊得张大了嘴,几乎忘了礼数,“殿下为何到了现在还执迷不悟?”
“我信他心里装着的是整个流苍。”
梨花落了,少了那份单纯的白,满眼都是姹紫嫣红。宫里氤氲着浓浓的花香与暑气蒸腾着——就好比每代君王更替前的剑拔弩张,各种势力暗暗胶着,说不出的压抑。
听到大殿下回宫的消息,右相几次秘密托人送信,说他与几位大人同殿下有要事相商。不用猜想也是立太子的事情传了出去,右相虽不欣赏大殿下的性子,但是没了太子丹素,二殿下也绝对不是一个最好的人选。丹青无心去争,只叫人回话说父皇病重,他要闭门礼佛为父皇祈福,不见客。
堂堂一国之相被拒绝了几次,又气又急,朝中众人见大殿下只会懦弱回避,只怒其不争,又恐二殿下将来报复,都开始秘密疏散自己的家眷,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丹青闭上眼,也捂紧耳朵,看不见,也听不见。
每日要紧的事只有一件,就是给父皇煎药。这本是太医院的活儿,皇帝入口的东西让皇子来煎,与理不合。皇帝的病也没个准头,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二殿下若是借题发挥,光是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个大活人。
徐塘刚开始也劝阻过,可丹青的性子也倔得很,低头蹙眉说:“我送我的,若是父皇不喝就倒掉吧。”徐塘只能端着药碗苦着脸进门,没多会儿出来时端着空碗面露喜色地走出来,“陛下晚膳后还要吃药,殿下可要准时啊。”
于是丹青每日两顿送药,偶尔也能遇见同来尽孝道的皇弟。
凤丹沉春风得意,身后跟着淡金衣,秋水双眸总是无波无澜的玉今颜。
“皇兄,听说父皇最近的药都是你亲自送来的。”凤丹沉微笑,“这都城的百姓都说,大殿下孝感动天,而二殿下只忙着招兵买马,一连自己的父亲都不关心的人,如何能关心他的子民?”
丹青淡淡地说:“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与其他人没关系。”
“皇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父皇不喜欢我母妃,也不喜欢我,从小到大我只有远远地看着你们父子情深的份儿。我要让父皇知道,让天下人知道,我凤丹沉不是长皇子,也非嫡出,可我能坐上那个皇位,让那些在背后都嘲弄我的人通通闭上狗嘴。”凤丹沉咧开嘴,那面目多了几分狰狞之色,“你不明白吧?因为从小你是在期盼下长大的,你怎么能明白?”
他还记得小时候,他给小他两岁的皇弟喂饭,一个不太会喂,一个不太会吃,总弄得满脸都是。宫女奶娘都忍俊不禁,他用袖子去帮他擦嘴,小娃娃乐得咯咯笑,口齿不清地喊他,哥哥,吃,吃……
——后来每次丹青想起他儿时软软嫩嫩的模样,还是会觉得可爱又可笑,只是无法与眼前的这个孔武有力的男子找到半丝相像的地方了。
一直到如今,他连丹沉成年的样子都忘记了,还记得他婴儿时的模样。
“人啊,记忆太好了总归不是件好事,不是说难得糊涂吗?”凤帝拿起壶给自己斟酒。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这次与赤松王一别,就再无相见之日,于是当年离别之后发生的事竟也能痛痛快快讲出来。埋在心里太久,竟没有腐朽,只是堆积得更深。
赤松王长叹一声,按住他发抖的手:“丹青,你喝多了。”
“我没醉。”
“……你不能醉,你还有事要做。”
“是啊,我还有事没做完,外面那么冷,我总不能让他在外面等着。”丹青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衣裳,有礼地拱手,“多谢陛下的酒。”
赤松王没再说什么,看着他挺拔颀长的背影随着提着灯笼的侍女琼,慢慢地消失在夜色里。
他无比怅然地扶住额头:“玉今颜,你竟能下得了这个狠心去骗他。”


【今颜也慢慢瘫坐下来,将他的脸按在胸口,茫然地仰望着叶隙间苍白得像是失血的天空,蝉叫得撕心裂肺,泪水透过薄衫烫得胸口发疼,内心却被一寸一寸地冰封。】

  雪落红梅的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人,白玉雕骨,明月凝神,秋水为眸,满身都是清新的水汽——这世上已经没了城北首饰铺的玉老板,只有流苍国失踪了十几年的玉家小公子玉今颜。
“我答应过姐姐,今生不再踏入流苍半步,所以,让陛下他知道我死了,反而更好。”今颜笑笑,“我已经害得她,有父兄却见不得,有苦却诉不得。她那样骄傲嚣张的性子竟能在那个一不小心就粉身碎骨的后位上做了十几年,那么谨慎辛苦,她这一生都被我害了。”
从小到大性子懒散的今颜都是在姐姐的恨铁不成钢的指责中长大的,他听得最多的话便是:玉今颜,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夫子的教导都被狗吃掉了吗?今颜都明白,其实姐姐只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像父亲那样入朝为官为君分忧造福百姓,于是把所有的期盼都寄托在弟弟身上。
红月常云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能记住的却没几个。不过当年玉家龙凤双生子的美貌他却记得很清晰,姐弟生得模样相似,不过今颜是月光下庭院里静静绽放的昙花,而殊颜却是骄阳下恣意怒放的国色天香的牡丹。
牡丹是注定要种进凤家花园里的。
丹沉做了太子后,第一件事就是亲自登门去玉家求亲。玉大人对太子爷自然不敢说半个不字,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太子登门求亲的事玉今颜是不知情的,因为那时他正忙着四处打听凤丹素的下落,只要没看见尸体,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聪慧机灵的太子丹素就那么死了。等他知道后已经迟了,姐姐恨得双目赤红,巴掌狠狠地甩在他的脸上:“玉今颜,一臣不侍二主你不懂,出卖自己的姐姐来讨好主子你却懂得,没想到我们玉家竟会出一个像西临国蓝惜寒那样人尽唾弃的无耻小人。”
玉今颜也不辩解,只是微微一笑:“姐姐把我跟卖主求荣的蓝惜寒相提并论倒没什么,不过夜长留再品质高洁人人称颂,他也是北夜的叛皇子,难道姐姐是在暗示大殿下会像他一样背叛我们流苍吗?”
姐姐气得全身发抖,又甩了他一巴掌。
几日后宫里的内侍大总管徐塘带着赐婚的圣旨去了玉家,不过,却是将玉殊颜赐给了大殿下凤丹青为正妃。
许久之后今颜再踏进丹青的寝宫,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竟让他觉得陌生。丹青正在厨房里熬药,蹲在炉火旁小心地看着火,轻轻地扇着小扇,十分的专注认真。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了他一眼,指着凳子:“坐那里,不要沾到灰。”
他没动:“是我姐姐求你的?”
“嗯。” “你去跟陛下要的圣旨?”
丹青没抬头:“是我自己愿意的,我总要成亲的。”
“既然只是想做一个闲散王爷,为何要参与这些事,你知道太子不会放过你的。”
“……就像你们不放过丹素那样?”丹青终于看着他了,面无表情的,“他还那么小,他那么信任你,今颜怎么能狠下那个心呢?”
今颜看着门外梨树繁茂的枝叶,漫不经心地笑:“你都知道了啊?”
“宫里少了个美人,因为住得偏,身边伺候的只有两个宫人,并没有人去在意那个女人的死活。我派人去仔细盘查过了,她失踪大约就是三皇弟出宫那会儿的事。他一向与丹沉走得近,耳根子也软,私自带人出宫这种事若没有人在旁仔细指点,他根本没那个胆子。”丹青看着他的笑脸,并不动怒,只是在叙述一件他知道的事情,而这件事情似乎并不能让他难过或者生气,“丹素的确是三皇弟带出宫的,不过能把丹素哄上车的人也只有你,那孩子虽然年纪小,却不会那么没分寸的,是我们看着他长大的,你忘了吗?三皇弟只能招认,因为他说出真相的话,那个宫外的美人还有他宫里的母妃都会没命,所以他只能做了你们的替死鬼。”
“不错不错,非常准确,滴水不漏。”玉今颜忍不住鼓掌,笑得更开怀,“我的大殿下啊,您真长了一副玲珑心肝,能去断案了。”
只听见药罐被打翻在地,落在青砖上,好像两个人之间最后的一丝牵绊也被一并打碎。凤丹青冲上去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整个人压在门板上,拳头高高扬起来,今颜看见他眼中的仇恨与愤怒如烈火般。是啊,就是这样,把你的仇恨和愤怒变成维护正义与幸福的力量,一直这样燃烧下去,直到你死去的那天。
而丹青并没有打下去,只是咬着牙看着他,最后眼睛里盈满泪水。
“……你跟了丹沉,良禽择木而栖,我不怪你。”
“你把我骗去紫国,让我差点儿死在那里,我知道你是为了你的新主铺路,我也不怪你。”
今颜看着他,突然激动起来,很想朝他吼:你以为我愿意把你赶到紫国去吗?你这么傻,你不知道你皇弟有多少次让我动手杀你,你若不赶紧离开一阵子,难道我真的要动手杀你吗?而且,丹素真的有可能在紫国啊……我……今颜只是呼哧呼哧喘气,拳头握紧又松开,终于什么都没说出来。
“可你,可你不能动丹素……是我们看着他长大的,我们还说过,以后要共同辅佐他,让他做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你怎么能……”
丹青慢慢松开他的领子,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今颜也慢慢瘫坐下来,将他的脸按在胸口,茫然地仰望着叶隙间苍白得像是失血的天空,蝉叫得撕心裂肺,泪水透过薄衫烫得胸口发疼,内心却被一寸一寸地冰封。
今颜记得那日从丹青的寝宫回来,他在屋子里枯坐了一夜。
次日,徐塘来传陛下口谕,要他避过耳目,宵禁后去春华殿面圣。
那夜他跪在病榻前,已经瘦得脱了相的陛下伸出手,他伸过去握住,手掌温热,像儿时父亲的手。
“今天丹青送药来时问我,他还有没有机会做皇帝,我跟他说,只要丹沉死了,皇位就是你的。”病榻上的皇帝笑得很无奈,“你猜他怎么跟我说?”
“殿下定然会说,连自己的兄弟都害死的人,您放心把子民交到这样的人手上吗?”
“……果然最了解他的人,是你啊。”
今颜不禁露齿一笑,像个被表扬的小孩子。
他又一怔:“今颜,你恨我吗?”
这样被突兀地问,今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不上恨,只是很遗憾,等陛下驾崩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要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他身败名裂,父亲不认他,把他逐出家门。姐姐恨他,丹青也恨他,他将要做的事会让整个流苍国的百姓都唾弃他,史官们会在史书上记载他血淋淋的罪行。说不定很久以后,会成为夫子们惊醒弟子的反面故事。
他不恨,真的不恨。
他曾在一树梨花下对殿下发誓永不相弃。
所以从那以后有什么外面送来的食物,他总要第一个吃,比如初夏时紫国运来的奶葡萄,北夜特产的猫牙枣……这些东西本身是好东西,可是与其他一并送来的东西吃了,竟差点儿要了他的命。而且没有人知道玉小公子在进宫做伴读前,一直生活在深山里,是位隐居的杀手的关门弟子。所以皇后和二殿下的母妃派来的那些功夫拙劣的杀手会被他杀掉扔到冷宫的井里。
今颜只想他好好地活着,可陛下问他:“丹青也只想做一个闲散王爷,可是皇后会相信吗?丹沉会相信吗?今颜,你能挡住那些有毒的食物,处理掉那些杀手,如果我死后,皇后光明正大地找理由陷害他,你能怎么办?带着他逃跑吗?还是杀光所有的人?就算你们逃走了,那你的家人怎么办?”
今颜咬住嘴唇,皱眉盯着地面,心里乱得很。
“陛下,那要怎么办?”
他毕竟年轻,阅历不够,有很多事必须要依赖长者。
皇帝叹口气:“这个皇位并没有那么好,可我答应了他母亲要好好保护他,流苍的臣民也需要他,而他必然会辛苦,不过他能好好活下去。”说完又摸摸今颜的头,“我有个办法,可是太委屈你了。”
岂止是委屈,可是,今颜答应了。
现在想起来,今颜都有些恍惚,当时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那并不好受。
那夜,他趴在陛下的病榻前哭了。
次日陛下驾崩,宫里一片素缟,新皇准备登基时,太医查出先皇是中毒而死,近卫营查出昨夜宵禁后玉今颜和凤丹沉先后去过春华殿。而后徐塘拿出先皇驾崩前拟写的改立凤丹青为储君的诏书。那日很乱,凤丹沉从即将登基的新皇与玉今颜一起被打入水牢听候发落。
新旧交替总有很多事,先帝大丧和新皇登基,他似乎被忘掉了。
——直到他的姐姐,一身淡金宫装被侍女侍卫围着浩浩荡荡地来了水牢,屈尊降贵的模样,冷冷地看着缩在角落里肮脏得像一条落水狗的弟弟,眼中没有一丝怜悯。
“我现在是皇后了。”
今颜诚心诚意地回道:“恭喜皇后娘娘。”
“因为你跟废太子一起谋害先皇,我们全家都被株连,幸好我们早就与你断绝关系,所以不必为你陪葬。”玉殊颜高高仰着下巴,忍住因为心痛而快流下的眼泪,“……今颜,最后像个男子汉那样,去承担吧,不要求我,我只会更看不起你。”
他原本就是要死的,能求谁呢,或许去求那御座的人,他念及旧情会饶他一命。
“娘娘,我只求速死。”
“陛下心地良善不忍心杀你,那就由我来亲手堵住这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玉殊颜毕竟是女流之辈,见不得血腥的场面,带来的是鸠酒。
他笑了,高高端起酒杯:”……敬我们的万里河山。”——一饮而尽。


【这些年她已经习惯利用别人珍视的东西来威胁别人按照她的想法做事,不会心虚,就算因她而死也不会内疚。】

  天边微微露出了鱼肚白,侍女琼进来加了酒,又剪了两回烛花。
赤松王听故事听得过瘾,只佩服那个仙去的流苍皇帝,什么叫步步为营,只是苦了玉今颜,真是苦断了肠子,打落牙齿和血吞。可如今他能坐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把这些故事讲完,还能面带微笑,好似心里一点伤口都没有。
“为什么你喝了鸠酒没有死?”
“因为姐姐问陛下要怎么处置我,陛下说要大赦天下,所以我与废太子都被流放千里。我跟殿下说过,姐姐说谎时会不自觉地摸自己腰上挂的香囊,他觉得不对劲,就把身边从小就跟着他的侍女给了姐姐。那鸠酒是那个侍女换的,不枉我以前有好东西也总留给她一份。”今颜忍不住大笑,摸出随身的烟袋锅子对着红烛点上,“陛下,你看我的命就是那么好,这样都死不了。”
赤松王记得当时自己见到玉今颜的时候,明珠蒙尘,破破烂烂地戴着手镣脚镣,染上了瘟疫,都快没了人形。他只是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让丹青那个大孝子竟连杀父之仇都不报,还因此对自己的千娇百媚的皇后失望透顶。
他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个脏兮兮的家伙,他不怎么说话,事也不多,被折磨了也不吭声,好像很能忍。当然伙食也很差,只有凉馒头和水。即使染了瘟疫被负责押解的官差丢到路边一走了之,他也没有寻死的念头,爬着去沟里找水喝——于是红月常云救了他,他最欣赏不放弃自己生命的人。
他那对莲花白玉,一块送给了丹青,另一块却是给了今颜。
只是常云怎么也没想到,再次见到那块莲花白玉竟是深夜,那人大大咧咧地出现在他的寝宫里,邋遢得看不出模样。他乐呵呵地说:“陛下,你说过我可以拿着这块玉来找你,现在,还算数吗?”
若要杀赤松王,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有命杀,也没命逃。
他跟那陵飞羽都知道,所以压根就没有想过这种事,那些在街上的斤斤计较你追我赶,不过是给人看的。
据今颜所知,昨天抓到刺杀太子寻迦的杀手正在抗刑。一般杀手身上都备有毒药,被抓住以后无法逃脱就服毒自尽,以免受更多的折磨和痛苦。杀手若抗刑,那就是有人告诉他,忍下去,而后救你出去。
今颜很奇怪到底是哪个没脑子的雇主竟会让杀手抗刑,而不怕他抗不过吐出买凶的雇主。或许那个雇主就是要先抗刑,最后装作抗不过吐露出雇主想要他说的名字,借刀杀人。
“你为什么要帮那陵飞羽?”
“陛下,我是杀手当然要赚钱的呦。”
“……说实话。”
玉今颜想了想说:“因为她是个可怜的孩子,我看见她,就好像看见以前的自己。”说完又感叹,“可是陛下,您为什么答应配合我们演这场戏?这对参与炼金的皇子们应该不算公平吧。”
“有什么不公平的,会不会用人,会不会笼络人心,这都是炼金的一部分。如果你与飞羽都想帮那个人,那是他的能耐……可看起来, 飞羽好像并不完全信任那个人呢。”赤松王指着他的鼻子,“否则她也不会叫你拿着这块莲花白玉来威胁我跟你们合伙演戏来骗人……只是可怜第一个被骗的却是丹青。我真怕他拿剑跟我拼命……”
那陵飞羽发现身边有人跟踪是几个月之前的事,刚开始她以为是六殿下,可是派空管家去查,却发现那人回报的地方却是太子府。太子并不信任她的效忠,这本也没什么,连当今御座上的陛下也没真心信任过谁。
只是太子遇刺后,明明没有多大的伤,他却假装昏迷瞒天过海,而后指使那陵飞羽找个顶尖杀手做掉自己的父王。其实这本也没什么,每代赤松王为了坐上那皇位,手段肮脏残忍得多。只是那陵飞羽在怀疑,拥护一个连自己的父母兄弟杀起来眼睛都不眨的人,下场能有多漂亮?
她还不想死,她这混沌的人生终于有所期盼,她不想死,只想守着一个人平安百年。
她也知道玉老板不想帮她,不想用到那块白玉莲花,他根本就不想做回玉今颜。
不过,这些年她已经习惯利用别人珍视的东西来威胁别人按照她的想法做事,不会心虚,就算因她而死也不会内疚。
玉今颜说得对,她已经走得太远了,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
那陵飞羽在水牢里恍恍惚惚地睡了一会儿,因为她是神女,就算突然受此待遇,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狱官也不敢折辱她,半夜里还殷勤地送了碗水。这水牢臭得很,坐在泥巴里听着犯人们生不如死的惨叫,就是活脱的一座人间地狱。
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靠在墙上,等着有人来救她,或者……杀她。
“……这是水牢,谁让你进来……四、四殿下玉安!”
那陵飞羽有些意外,眼见着四殿下皱着眉想捂鼻子又觉得不妥,手里拎着个食盒走到门口,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就那样尴尬地站在牢门口局促地问:“神女,你还好吗?”
她点头微笑:“很好,没挨打也没吃什么苦。”
四殿下看见她微笑,稍稍松了口气,干脆蹲下身把食盒放在膝盖上:“那个,我叫人做了些点心,你吃些吧……我会去求父王的,请他查明实情,我相信您是被陷害的……”
那陵飞羽记得自己跟这位四殿下没什么交往,也不过是偶尔碰面相互问安,他甚至都没派人来笼络自己。任何人都知道四殿下是个窝囊废,连太子寻迦也一心只想解决掉老六那个笑面虎,压根没把老四放在眼里。
看见那陵飞羽盯着盘子里的点心发怔,他恍然大悟般地拿了一只香酥包塞到嘴里,紧张地说:“没毒,真的,不信我吃给你看。”
她摇了摇头,拿过来就吃了。
四殿下笑得眯着眼,挺天真的模样。
“为什么来看我?”
“……神女救过我。”四殿下不好意思地说,“小时候,我跟皇兄还有安素欢他们玩捉迷藏,我藏到了柜子里,不知道谁把柜子挂了锁。我被关了几个时辰,是神女找到我,把我放出来的。”
以前年纪小时太子寻迦玩起来的确是恶劣,她也有心思去管点闲事,每次他捉弄人后她都去帮着收拾烂摊子,都是王孙公子怕真闹出人命也不好交代。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记得,而且说得那么郑重,她反而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此处是水牢他也不能多待,送了点心他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傍晚时,狱官们送了晚饭,一碗馊饭,一碗清水。
那个抗刑的人终于挨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叫:“我说我说,是六殿下指使的,是六殿下!”
那陵飞羽满意地笑了,很好。估计他等的那个人不会来了,四殿下反而入夜又来了,还抱来了毯子,扔下就走叫她哭笑不得。真是个窝囊废,如果这样的人做了赤松王,不知道他的列祖列宗会不会从坟里气活过来。
这样想着,她笑了,突然觉得这或许不是个最糟糕的主意。


【人非圣贤,短短几十载磕磕绊绊谁能无过,但求无愧于心便可。】

紫离与映蓝清早打开铺门做生意,看见对面点心铺子竟开得更早,嘴碎的小伙计阿福坐在门口东张西望。看见紫离就龇着小白牙装可爱,受了映蓝好几个白眼。
不出一个上午整个都城都传疯了,谋害太子寻迦的杀手就是六殿下派去的。这话不知道谁传出来的,又不知是谁煽动的,事情还没个定论,百姓们就在背后把六殿下的脊梁骨快戳断了。
而且昨夜宫门口的“殛”上挂了一个人,听说是个姓玉的顶尖杀手。
“老板不会那么没用真的被做掉了吧?”映蓝搂着紫离的脖子扭来扭去,“要是他真的上了西天,正好让繁茵补上他的缺儿。”
紫离踹了他一脚:“放心,你死了老板都不会死的。”
正斗嘴着,屋外走进来一位华服的公子,艳丽至极的容貌,笑起来也很好看。映蓝正处于那个总用家法打他屁股的老板可能已经挂在“殛”上的幻想中,心情愉快地凑上去:“安公子,您来找我们老板?”
安素欢来不及理他,拽住紫离的袖子就问:“你说我在船上做个烤架,以后从海里钓鱼来烤,她会不会喜欢?”
紫离笑容一僵,见他为他没过门的夫人如此尽心尽力,心里虽不是滋味,也不愿意理他,只在那里擦簪子,看都不看他。除了干巴巴地称赞他,也没什么诚意。可是安公子却十分的兴高采烈,他心情好,好像整个人都会闪闪发光,叫紫离更是不敢看,怕看得多了,就再也忘不了。
“对了,我的喜船,今日下水试航,紫离你帮我去看看船上还缺什么。”
原来被忘记是这么难受的事,可安素欢那么高兴,无忧无虑的,真心沉浸在幸福的表情,也让她觉得幸福。
紫离鼻子发酸,还是微笑着点头:“好。”
映蓝在旁边看得只是摇头,觉得紫离可怜,可是因为中了蛊而忘记自己喜欢的女孩从而兴高采烈地去迎娶另一个女人的安素欢岂不是更可怜?
当天紫离并没有回来,船工们说,新船试航在外面漂一两天是正常的事。
不过第二天繁茵去给城西的官家小姐送簪子,从外面尽量一个穿淡色金衣的男子,那双秋水双眸只冲他瞟了一眼,映蓝的嘴巴就张成一个蛋型,一个男人美成这个德行,还叫他这种中上之姿怎么活?
“这位公子,您来买簪子吗?”
他点头:“映蓝,上回我用象牙雕了根素簪,你给我拿来。”
“好。”映蓝刚回头,突然见鬼似的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啊啊啊啊啊,你你你你······”老板洗澡刮脸梳好头发的样子他竟是第一次见。今颜很满意映蓝的反应,拿了簪子就去了对面的点心铺子。阿福坐在门口看铺,看见他,差点儿被瓜子壳卡住喉咙,结结巴巴的,“您是您是······您······”
今颜点头同意他的猜测:“对,我是。”
点心铺子的后院并不大,院内栽了一棵赤松树,那个面色阴沉的云雀公子正抱着算盘靠着树干望着树枝上哺育幼雀的老家雀。袖口里拢着风,今颜看见他在笑。
“玉今颜,陛下他昨天看见我竟问我,你是丹素的贴身护卫绿云雀?······他竟都不认识我了,可他为什么能认出丹素殿下,他失踪时还那么小······”
今颜便知道他们一定是见过玉凌素了,这些年他都一直尽力补偿,当年太子丹素的确是偷偷扒在马车下跟三殿下出的宫,不过丹素出宫是为了去找他。他没有照顾好丹素,这的确是他的错。
昨日传出姓玉的顶尖杀手被挂在“殛”上。玉凌素与那个小神匠柳冰夜就住在城西,回来也是应当的。当年他找到他,太子丹素已经把什么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苦难。忘了也好,反正太子丹素已经与他的母后藏进皇陵。所以他重生,变成了玉凌素,重新开始也没什么不好。
——能重新开始的,都是好的。
今颜走进点心铺子的厨房,丹青心细手巧,什么都是一学就会。以前他就跟厨娘学过一些小点心,没想到做了这么多年皇帝,竟半点都没搁下,做得有模有样。
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站在门口等着他的点心出锅,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无关痛痒的话。
“回来了?”丹青没回头。
“嗯。”
他低头把蒸好的黑芝麻团子从蒸笼里端出来,许久才笑着说:“若不是我亲手给那具尸体沐浴更衣,真被你骗过去了。”笑到最后纹路已经变了,嘴角垂下去,伤痛欲绝般看着他。
今颜收了笑容,敛下眼掏出烟袋锅子,袅袅的白雾里隔了十几年的时光。
“陛下,你以为我死了这么伤心,那么欠我的那些就算还了,明天就带着徐塘回去吧······国不能一日无君。”
“还不完的,我父皇欠你的,我欠你的,殊颜欠你的,流苍那些戳过你脊梁骨的百姓也欠你的······”凤帝苦笑,“······让我还把,我要颁布圣旨昭告天下为你洗冤正名,我若还不完还有太子明若······”
“陛下,人非圣贤,短短几十载磕磕绊绊谁能无过,但求无愧于心便可。”今颜转身就走,“丹青,我都放下了,你也放下吧。”
蒸笼里的糕点还半点都没动,凤帝知道,今颜决定的事情他是无力改变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便也释然了。
“今颜,你尝尝我做的点心再走吧,就当,再帮我试吃一次,就像以前一样。”
他一怔:“好。”
黑芝麻是事先炒过的,很香,是许久没尝过的家乡的味道。
凤帝微笑望着他:“真想跟你再看一次梨花啊,就像以前一样,你看书,我画画。”
今颜点头:“嗯。”
“那就明年,梨花开的时候,你不去找我,我就来找你。”
他微笑:“好。”
次日,对面的点心铺子就关门了,聒噪的阿福也离开了,映蓝很高兴,急于跟紫离分享,却发现紫离被安素欢叫去试船一直没回来。傍晚时分,太子府传来噩耗。中了毒一直昏迷不醒的太子寻迦不治身亡,指使者六殿下已经被关进了水牢——不过映蓝关心的是紫离一直没有回来。
不几日安家爆出安家公子坐他自己设计的鸳鸯喜船带着他的侍女私奔的消息。都城本是被悲伤淹没着,却又被安公子的行径弄得哭笑不得。
映蓝与美貌的玉老板在鸳鸯楼白吃白喝时,一直在猜想一件事。
“老板啊,你说安素欢什么时候想起来的?解药到底是什么?”
玉今颜磕着烟袋锅子笑眯眯的,“不知道啊。”
“你那么高兴干什么?”
他摇摇头,指着那抱着金算盘努力隐忍着笑容而显得有些扭曲俊俏的云雀老板——“最高兴的应该是他,安家送来订酒席的银子估计够他鸳鸯楼吃半年的了”


【臣答应了一个人,梨花开了,要陪他看花。】

次年春,凤帝病逝,太子明若即位。
转眼便是初夏,宫里的梨花开了,秋湖殿外的梨花开得最盛,微风吹来,漫天好似飞舞着白雪。
这天,小皇帝从太学回到秋湖殿,刚进门就看见回廊的梨树站着一个人,淡金衣秋水瞳,听见脚步声回头看着他,莞尔一笑。
“陛下。”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臣答应了一个人,梨花开了,要陪他看花。”
小皇帝端详他半天:“你跟我母后长得像,你是谁?”
“臣叫玉今颜,是陛下的舅舅,以后臣会好好辅佐陛下保护陛下,就像以前保护你的父皇那样。”
小皇帝看了他一会儿,咯咯笑着扑上去抱住舅舅的腿。
满园的梨花雪一直在下。
太后玉殊颜远远望着温柔的弟弟和天真的娇儿,一个明若一个秋湖,殿内的额匾上四个大字,明若秋湖,瞬间淹没在一片缤纷里。


【创作谈】
玉老板在我设定里是个心中有大爱的人,所以不知不觉写了这么多,总之,非常过瘾。个人最喜欢安素欢拎着紫离坐船私奔的桥段,也喜欢玉今颜×凤丹青,君臣神马的,实在太有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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