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六大杀手之瞬间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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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流苍国军凤丹青因病仙逝后,年仅四岁的太子明若即位。
次年春,被驱逐流放的玉皇后的胞弟玉今颜重回流苍做了丞相,随之而来关于几十年前玉今颜参与谋害先帝的冤屈也一并雪洗。那些曾在玉家朱红大门上吐过口水砸过鸡蛋西红柿的百姓们听了,对自己的作为却没觉得羞愧,也就是摸摸鼻子骂两句当年上头的人冤枉好人,便各自继续过生活去了。
从来都是锦上添花不知雪中送炭,所以玉今颜一直记得那个在他流放病重差点儿没命时,好心救了他的善良娇憨的姑娘。
有时候太有良心不是件好事,就像现在的我利用他对我存留的最后一抹温情,恳求他。他表面上笑靥如花不动声色,握着酒杯发青的指节却宣泄了他的不快。
“为什么是郁绯?”
这世上的男子或善良或温情或貌美,只要不是小七,在我眼中,无非都是一把森森白骨而已。
为什么是他?
有时候我也会这么问自己,为什么十丈软红,过尽千帆,唯有他的双眸像一把利剑刺进我的心里?
我望着玉府梨园累累的硕果,叹口气:“大约是因为那日多看了他一眼吧。”
这强调若是被阿空听去,免不了又要抖上一抖。不过玉今颜不是阿空,只是挑了挑眼皮子,书读得多的人骨子里总带着一股文人的酸腐之气,骨子里都是诗情画意正中下怀。
最后,他拈起一瓣莹白水嫩的梨肉,撇了撇嘴。我曾见过他在铺子里跟人谈生意,就是这种漫不经心似笑非笑的模样,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似的。
“如果我不同意,你也会像以前那样不择手段,知道把郁绯弄到手上吧?”
“出行前,我去庙里听和尚讲经说法,那老方丈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我想了想,认真回答他,“我想我是执念太深,已成了魔障,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是苦海还是岸,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分别了。”
我想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这种魔障,因为他心里的魔已经立地成佛,为了誓死追随的君主,他的那些作为怕是比我还要惊天动地些。
我们是同一类人,不过他是疯在面子上,我是疯在里子上,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
玉今颜笑了笑,这下什么都不再说了,把雪瓷盘里的梨肉推过来与我吃。
后来我才知道,在流苍国的习俗里,与人分食一盘梨,便是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之意。仔细盘算来,他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从头至尾都真心待我的人,而终究还是被我推远了。
去雁丘盘石都城的路上,我将这事当笑话讲给阿空听。
沙漠里的风裹着砂砾掀起他青色的衣衫,他干裂发白的嘴唇蠕动几下,最终也没说什么,只是像往常那样顺从地低下头,并不觉得我说得好笑。
其实我这个管家收得很合心意,性子斯文沉稳办事牢靠,长得不错,带出去也很长脸面。我外甥女看上了他,跟我要了两回,那是我从小宠到大的孩子,连撒泼打滚的招数都使出来了,我也没舍得给。
自从小七死后,我喜欢的东西就不肯再让人了。
小七以前很渴望我变成个任性自私的人,现在我变成这个模样,他却连看都不看了。我如今也任性惯了,就算他死了,我也要把他的魂招回来让他看看,顺便问问他,以前对我说的那些话,还算不算?
“小姐,你看那是挽云树,我们已经到了盘石城外了。”
我回过神望着远处与天相接的沙漠边缘,好似有红色的云朵飘在沙漠之上。那是沙漠绿洲边上种的挽云树,花开千朵,娇妍似火,铮铮傲骨直直地要耸进云彩里去。
不知为何,我很想流泪。
那瞬间,我与这繁花都好似三千东流水,化作这天地间的一抹红了。


【世人说,执念太深,终成魔障。】

雁丘国,沙漠之下的隐秘宫殿,夜留宫。
这里是个纸醉金迷声色犬马,令人可在一夜之间散尽家财的销金窟。
每月不定期宫里的金眼先生便会带客人进宫,这一路缚住双眼,双耳除了疾风便是脆生生的驼铃。那铃声好似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即使双目不能视物,也能安然前行。
那陵飞羽微侧了头,唤那个始终在她右手边不远不近跟着的青衫侍从:“阿空。”
“小姐。”
“······快到了。”
“从何而知?”
“我闻到了坟墓里陪葬的铜臭味。”
在她很小的时候,上一代神女那陵云袖曾带她来过。姨娘在家中地位崇高,除了陛下召见或者祭祀外,她每日都待在她的院子里,很少出门也很少笑。家里的姐妹都怕这个倨傲冷淡的姨娘,每日都按规矩去请安,心里却是不情愿的。可那陵飞羽不怕她,请完安还要赖在那里吃几个汞果。姨娘虽未对她表示出亲热,却也从未表现出厌倦。事实上,姨娘脸上很少出现冷淡以外的表情。
终于有一日,姨娘对她说:飞羽,跟我出趟远门吧。
于是她便跟着来了沙漠,见了传说中那座金雕玉砌的华丽地下宫殿,各色珍馐美食和神奇的戏法,容貌俊美的男女宫人,都让人记忆犹新。除了——这好似坟墓殉葬品的气味,若不是再次来过,她不会记起。
引路的金眼先生闻言侧头打量辇中这对主仆,那名唤作阿空的管家虽然满面疑惑,却抿着唇没再问。那穿着层层叠叠绿罗裙的小姐也没再说下去,只是嘴角微妙地勾起,看不清是在微笑还是在讽刺。
突然那位年轻的管家朝着他的方向侧过头,染上个礼貌的笑意:“这夜留宫每日耗金千两,每位金眼先生更是选仆选客都谨慎精准,所以百年来夜留宫在沙漠之下的位置从未有人知晓。不知这位先生为何接了我们家小姐,却一直无力的审视,是怀疑自己调查客人背景的能力还是······贪恋我们小姐的美貌?”
凭直觉这不是对普通的主仆,那位小姐贵气逼人,管家对视线的敏感度不输于江湖上有名望的高手。可是他们的背景是通过了重重核实的,只要是符合标准的客人,他无法用“直觉”这不讲理的二字将他们拒之门外。
金眼先生收回目光,垂首行礼,眉宇间锁得更沉。
“小姐息怒,是小人冒犯了,进宫后小人会去刑坊领罚。”
夜留宫两位大执事,四位护卫队长,十六位坊主,三十二位执事,七十二位金眼先生,八十四位金牌侍从,在夜留宫自然是地位都不薄。只是稍稍有半点差错,什么地位什么功劳都一捧黄沙——因为十条宫规的第七条:对金主不敬者,按情节严重处以鞭刑或杖毙。
这个年轻管家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就能让他莫名其妙地丢了小命。
那陵飞羽笑了:“先生这顿鞭子吃得有些冤枉啊。”
这句话带着几分调笑,可抬辇的宫奴都不自觉替这位金眼先生松了口气,看来这位金主性子还算好,不过是赏了顿鞭子,不至于丢了命。
“多谢小姐不杀之恩。”
那陵飞羽听见这个声音依旧是淡淡的,没什么起伏,好似刚才那命悬一线,与他无关似的。等进了宫,随侍恭恭敬敬地摘掉眼罩,她第一眼看见这个人,素净顺眼的长相,十分规矩地垂着头,极其年轻,却也极其懂得隐忍,好似能融入这地下宫殿十里长明街的灯光里。
很有趣,有故事的男人。
她笑了:“先生怎么称呼?”
他头垂得更低:“宫里的金眼都没有名字,不过小人在七十二位金眼先生中是第十一的位置,夫人可以叫小人金十一。”
“······你会泡茶吗?”
他抿了抿唇:“小人手拙,宫里茶坊的茶博士······”
“那就明日来帮我泡茶吧。”那陵飞羽打断他,拍了拍步辇,“走吧,我也累了。”
那陵飞羽塌下的屋子是从前住过的折梅屋。花厅正中烧着一炉炭火,把整个屋子都烤得暖烘烘的。屏风绣的是踏雪寻梅图,垂下的珠帘也缀着点点红梅,香炉袅袅暗香袭人,颇为雅致。
这屋子还跟以前一模一样,连气息都如出一辙。好似儿时的她卧在软榻上,迷蒙中有一只手把她鬓角些许凌乱的发顺到耳边。手指柔嫩微凉,接着就是一声悠长的叹气。
——飞羽,你现在还小,你不懂,这个女神之位并不如表面看的那么风光。
——姨娘,飞羽明白。
——你若明白,就不会想做了。
——飞羽就是因为明白才想做,姐姐从小就待我好,姐姐已经有了婚约,若她做了神女就不能成亲了,而且三妹年幼,飞羽愿意为她们承担这种沉重的命运。
当时姨娘笑了,却是冷笑。
——那陵飞羽,你真是愚蠢至极!
在世人眼中赤松神女那陵飞羽,曾带兵攻破云国都城,手刃叛国亲弟,九国百姓闻风丧胆。她好比那云朵上翻云覆雨的杀戮之神,所到之处便是一场腥风血雨。
与她相比,上一代神女那陵云袖的生平简史薄的只有寸许,平庸寡淡得像白开水,不过十几年早被善忘的赤松百姓忘得一干二净。在她短暂的三十二年的生命中,没有爱人,没有儿女,也没有朋友,给唯一喜爱的后辈留下的评价只有两个字:愚蠢。
空管家拨了拨炉火,一转头,看见小姐似笑非笑地睁着眼睛。
“小姐不休息一会儿吗?”
“这个屋子我姨娘以前住过。”
“前神女大人?”
“对,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住了两个月,过了花朝节她才带我走。会赤松途径云国水域时被暗杀。你看那窗边挂的那幅字‘夜夜长留’四个字就是姨娘写的,她盼着夜夜长留,却死得那么突然,这么不吉利的屋子,我怎么睡得着?”
“奴才叫人来给小姐换个屋子······”
“不,这个屋子时时刻刻在警醒我,心慈手软是无法活下去的,不去争取幸福的女人是什么下场。”
世人说,执念太深,终成魔障。
若是心里太冷,那就让她的手温暖些。
空管家垂了头,转身又去拨那炉炙热的炭火。


【那是夜留宫永不能走出黄金地狱的宫奴的一个梦,是被人怀念与歌颂的传奇。】

珍珠坊二楼的木窗半支着,窗边坐了一位身穿着蓝白宽袖劲装的公子,穿着极其朴素,头上也只挽了根梨木素簪,面前摆着一壶沧澜酒,而后默默地看着长明街上坐着精致的八人步辇,前呼后拥招摇过市的金主们。
小宫奴去斟酒时偷偷打量这位公子几眼,又静又沉的眉目,紧闭水色的薄唇略薄,左耳扎着个拜珍珠坠子,长长的红色流苏一直垂到锁骨——好似绵绵春雨中一朵染着鲜血在微笑的白海棠花。
她年纪小,也不怎么懂得收敛,细长嘴儿的凤凰酒壶托在手上,竟忘了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怔怔出神。那位公子却连看都没看,轻轻弹指,指风逼得壶嘴一扬硬生生地收住,杯中的酒恰好倒满,少一分则缺,多一分则溢。
“下去。”他说,“这里不用伺候。”
小宫奴眸子里顿时一惊吓得瑟瑟发抖,却咬紧牙关,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去——那公子见这孩子惧怕的模样,便想起那夜留宫的宫规,不许哭,不许求客。原是自己不会说话,吓到她了,便袖风一扫托住她的膝盖。
“别怕,我只是不习惯有人伺候。”他稍稍望向窗外,流苏垂到白皙的锁骨上,垂眼一笑,“若是在这里添酒可以减少你的麻烦的话,那你就尽量地做吧。”
小宫奴惊魂未定地退到一边,不时用眼角瞟着这位奇怪的公子,他就像雪,凉得那么温柔。
之后她添一杯,他就喝一杯。
那位公子只是盯着街面,突然,他送到唇边的明月杯停住。小宫奴顺着他的眼神望去,街北缓缓走过一把油纸伞,伞面上坠着几朵海棠花。那位公子打开窗,足尖一点木围栏,好似脚下乘了风,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朝那朵油纸伞飞奔而去。
伞下的人听见鼓掌叫好声,微笑着抬起头,是那个无情的杀手失态到失魂落魄的脸,分明是相思成灾。
“······我并不是小姐可以随意开玩笑的人。”郁绯声音里夹杂着愤怒,“不要试图惹怒我。”
已经过了很多年,可谁都记得那个总撑着海棠花的油纸伞走过长明街的拍卖坊的坊主夜惜,她总是微笑,她睿智而有勇气,她是郁绯的爱人,可,她已经死了。
那是夜留宫永不能走出黄金地狱的宫奴的一个梦,是被人怀念与歌颂的传奇。
那陵飞羽收起伞,不气不恼,只是冷笑:“若我不学你的惜姑娘这打伞的怪模样,你能出来见我?······郁绯,我同你说过,做人最忌讳的便是有弱点,更不可有死穴,若被捏住了七寸便再唔翻身之地。即使你手握唤魂剑能呼风唤雨又能如何······”她上前一步,轻蔑地盯着他的眼,抬起下巴,“你看,这薄薄的皮肤下便是滚烫的血,你要不要摸摸它是不是冷的?”
那呼吸好似会扎人,郁绯退后一步,半垂着眼,茫然地把头转到一边。
“我也对神女说过,只要人活着便需要有人牵挂也牵挂别人,如果连这种基本的弱点都没有,倒不如死了。”
“你说得对,我牵挂小七只要他回来。等国巫浮雪到了,将小七的魂魄招进你的身子里,我便也有牵挂我的人了。”那陵飞羽将手揣进狐皮护手里,看着两边刮得横七竖八的红灯笼,“能在这里送你去黄泉与你的惜姑娘相会,你应该感激我才是。”
过几天就是花朝节,节日前三日都会将橘黄色的灯笼换成红灯笼,笼身上贴着金字的“花”字。
“好好享乐吧。”
那陵飞羽转身便要走,郁绯有很多话想问,却又觉得问出来又是多余的。因为那陵飞羽就是那么一个人,六大杀手里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可几乎每个人都有把柄捏在她手里,紫离和映蓝甚至因此吃了很多苦头。
虽然玉老板总是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根本没兴趣了解她以前是什么样子,只是他有些不明白。
“为什么是我?”郁绯问,“我与那陵朔风长得并不像,为什么是我?”
这话玉今颜也问过她。
她明艳傲居的脸被灯光染出健康的红晕,似笑非笑似真似假地说:“或许只是那日多看了你一眼吧。”
与郁绯相见是在那陵家的府邸,中秋前后都城忙着祭典大礼,每当赤松有盛大的祭祀活动,总会有各国的死士们在大典进行时前仆后继来送死。当然也有险些得手的,只可惜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最后的下场都是被暗卫们悄悄地处理掉。
只是郁绯与其他杀手不同,他来得太早,大半夜连夜行衣都不穿,一身白衣在夜色里十分的显眼,轻功很好,在半空中飘飘然地挡掉暗卫们细雨般密集的毒针,稳当当地落在她的窗前。
“我要跟你谈笔生意。”
她本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睡得迷迷糊糊,正要示意暗卫解决掉,却见他耳边一闪,是颗白珍珠,借着月的光华。她顿了顿,借着那些许的光华打量着他的脸,沉静中带着些许腼腆的一张脸,眼睛更沉,好似能装进去整个乾坤。
“你不是来杀我的?”
“有个人找在下用两千两黄金买神女的项上人头。”
她冷笑:“那还等什么?”
“在下并不想杀神女,所以没收那人的钱。”郁绯平静地好像在谈论天气般,“不过在下请求神女雇我杀了那个人,杀手行当不见银子不见血,无雇主便没有杀人之理。”
“你嫌那两千两黄金少?想玩个黑吃黑?够贪。”
那陵飞羽笑着抬头不经意地拢了拢长发。
郁绯习惯性地半垂眼,声音低低的:“神女只需要给玉老板十两银子,您根本不需要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我并不是来做人情的。若是有一天您的死活不再重要,我也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
她一愣,檐上一直伺机而动的空管家手上的软剑已经缠住了郁绯的颈子,他不躲不闪,剑刃吃进脖颈细嫩的皮肤,血液像小溪流般蜿蜒而下,而那双眼睛依旧沉得下乾坤。
她魔障般上前两步用手指沾了他的血,放到唇边,温热的,甜美的······好似在刑场上小七的血迸溅在唇边时的味道。很有趣。那陵飞羽对他很感兴趣。而她感兴趣的人都是很倒霉的。
“这生意我做,为什么不做?”
那天后她才知道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
而郁绯的身家底细并不好查,尤其是他曾去过那个宫禁森严连蚊子都飞不进去的夜留宫,还有身后的靠山是那个心里雪亮犹如皎皎明月的玉今颜——不过有嘴的地方便有是非,银子是最可爱的东西,它什么都可以买得到,当然也可以买得到郁绯的死穴。
当时年少的郁绯遇见了他心爱的女子,而那个女子为了完成在养父死前对他的承诺,不惜牺牲自己将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送出了有进无出的黄金地狱。
那是个非常动人的故事,阿空的声音非常好听,好似溪流深处的细沙缓缓流过,靡靡动人。在她的脑海里,那个在深夜只匆匆一瞥的面孔顿时清晰起来,怎样沉静雅致的眉眼,耳上的白珍珠坠子给他平静无波的脸孔揉进一丝柔情。
如此鲜活,又如此的令人心动。
也只有这样情深不渝的男子肉身足以匹配小七的灵魂。
那陵飞羽心里想,是他,就是他了。


【夜夜长留,人难留。字字缠绵,如泣如诉。】

街上报更的宫奴摇着兽皮鼓走过,已经是四更了。
不过夜留宫没有时辰概念,日夜欢歌,困了便睡醒了便玩乐,也没人会在乎时辰。金眼先生十一来了半晌,正跪在案前煮茶,明明是个男子举手投足却比女茶博士更优雅美貌,双手呈上茶水时,那金黄的茶汤透着清幽的兰香。
那陵飞羽没接,似笑非笑的:“······你不会在茶里下毒吧?”
金十一脸僵了僵,仰头将茶水送入口中。
那陵飞羽忍不住大笑,她本就生得极冷艳,大笑起来毫不做作的模样也不讨厌。只是这番笑让金十一摸不到头脑,便更规矩地跪好,身子伏得极低无比谦卑顺从。
“不过是玩笑,那么认真做什么?”她话音一转,“你昨日刚受了鞭刑,今日便来给我煮茶,能吃得消吗?”
“承小姐惦念,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夜留宫刑坊的鞭刑可非浪得虚名,背上的肉怕是都烂了吧,还是小伤?”
金十一依旧低伏着身子,纹丝不动。其实那陵飞羽也知道,像他这样人,无论你如何折磨他欺负他,他依旧会对你谦卑礼貌,因为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而往往这样的人是最可怕的,他懂得忍与伪装,若真要什么贪图便是豁出命也要去完成的。
那陵飞羽突然觉得没趣,对阿空摆了摆手,他会意地点头,从厨子里取出小雪瓷瓶。这瓶子里装的是碧芝膏,止血止疼去腐生肌,雁丘皇族药师拿出看家本事做的,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
“这顿鞭子你吃得冤了,这事本不是你的错,去屏风后让阿空帮你擦了。”
他磕了个头:“多谢小姐赏赐。”
明明是个十八九岁的半大孩子,却如此的宠辱不惊,实属难得。她没再为难他,擦了药就让他回去了。
空管家笑了:“小姐今日叫他来泡茶,不会单单为了送药治他的鞭伤吧?”
“你去跟着他,我总觉得这小子知道我们要找的人在哪里。”
“小姐为何这么说。”
“直觉。”她笑,“我总觉得,他好像在等什么人。”
原来是直觉,神女的直觉总是准确得可怕。
阿空敛下长睫:“说不定那个人已经死了,比较夜留宫的铁头宫规,宫奴除了死不得出宫。那孩子蒙混出宫,被抓回来,按照宫规也是个死。”
“唉,这便是奇怪的地方啊。在掉个眼泪都要挨板子的夜留宫,跑出宫的宫奴被抓回来却不杀掉,你说这是为了什么?”那陵飞羽摇头否定他的说法,“玉今颜打听来的消息绝对可靠,不然他们杀手有千把个也死绝了,他定然是被藏在这个宫里无疑。”
他们要找的人,是夜惜的弟弟阿律。
当然郁绯的惜姑娘用性命救出的孩子,如今在夜留宫不知所踪,而郁绯答应献上肉身的唯一条件便是救出阿律。
“······世人都说女人是祸水。”那陵飞羽冷笑,“······其实‘情’字便是祸水,是苦海是深渊,世人又有几个能躲得过?”
空管家叹口气,默默退出门去。
那陵飞羽并没出门的打算,这销金窟里叫人流连忘返的风月场,古董坊里价值连城的字画,珍珠坊的美食珍馐······对她来说都是尘土。最温暖的只有这屋子里一炉烧得红彤彤的炭火,还有墙上挂着的“夜夜长留”,这四个字每一笔都好似利刃划在心尖上。
在这间折梅屋里,姨娘写下了这幅字,她口中喃喃念着七个字,落笔却只有四个,怔了一会儿便扔了笔,红透的眼眶。
夜夜长留,人难留。
字字缠绵,如泣如诉。
而这世间,又有几个人记得她,有谁会知道她曾深深爱过一个人,谁知道这四个字背后可怜的真相?
“喂,认真些,别挂歪了!”窗外有女子脆生生的娇斥。
她推窗去看,外头街上张灯结彩,后天是花朝节,宫里狂欢三日。
宫奴们都爱过花朝节,因为好玩好看的东西多,还会发些平时吃不到的点心。于是在外头挂灯时玩闹起来,一时忘了屋里还住着位金主。正惴惴着奥跪下,却见窗户“啪”地关上,再没声音。
那陵飞羽不爱热闹,嫌烦。
在屋里睡了半晌,听见敲门声,阿空没在屋子里,是宫里配给的金侍去开的门。
“是谁来了?”
隔着屏风,听见个平和伶俐的声音:“是宫主让奴来请小姐去品茶。”
她微微诧异,是夜长留。
当然,此夜长留并不是传说中那个合万人之力建造夜留宫的夜长留,只是先祖女皇下令,以后每届宫主都叫夜长留。她要雁丘千秋万代都记住这个名字,是这个男子为了先祖女皇背弃了北夜皇族,许了雁丘一个美丽的未来。
这是第七位夜留宫主。
那陵飞羽儿时曾见过他,长发束着金冠,飞眉如鬓,水波粼粼的眼里三分笑七分柔,看谁都含情脉脉似的。如今他也是不惑之年,毕竟年纪摆在那里,桃花风流眼里带了些长辈独有的慈爱。只是叫人吃惊的是,原本那泼墨的发,却如覆盖了皑皑白雪,竟······全白了。
她有些震惊,宫主的年岁不至于头发全白,而且听气息好似有沉年疴疾。
“你都长这么大了。”
她又是一怔,小孩子家每年抽一茬,三天不见就变了样,他竟能记起她。而她又要说什么?以前年幼时规规矩矩地问声宫主伯伯好。如今她是赤松神女,与他地位相当,也无须见礼。
于是微颔首:“宫主,别来无恙?”
茶已经煮好,深紫的茶汤上飘着几片心形的紫星花瓣。
夜长留笑了笑,示意她落座,而后似笑非笑:“本宫该称你神女,还是······月华夫人?”
她进宫的名帖是北琪府月华夫人。
不用真是名帖的原因是,雁丘与赤松关系吃紧,她也只能悄悄来,以免引起猜忌。
月华夫人是蓝相家的小姐,跟她年岁相差无几,两年前夫君因病去世后她便游历九国四处寻找还阳之法,别人都只当她脑子出了问题,有些痴傻。年初那陵飞羽在宫里遇见过她一次,恰逢七公主的生辰,女眷们进宫拜寿。她身着深蓝宫装,梳着精致的飞云髻,目色款款如水,举止谈吐都优雅地令人折服——她是冰雪清灵,是这无知浅薄的世人容不下异己。
“宫主是长辈,唤名字也合适。”
“那就唤小姐吧。”
如此也好,落座,饮茶。
“小姐是不是不喜夜留宫这等浮华之地?”
那陵飞羽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只得老实回答:“是不喜欢。”
他点头:“那小姐来夜留宫是不是另有所图?”
她也点头:“不错。”
“如今雁丘与赤松虽紧张,可也没有交恶。我雁丘虽比不上你赤松土地肥沃兵强马壮,可这一眼望不到边的万里黄沙对你的军队来说,便是葬身之所。无论是粮草还是水源你无法供给,大漠一望无际方位难辨。就算你运气好走到磐石城下,那可是固若金汤的城池,易守却难攻。你有来,可就无回了。”茶盖与茶盏“叭”地一碰,无比突兀,叫人心弦一颤。
“宫主这是威胁?”
“是劝告。”他静静地添上茶,“在小姐眼里,所到之处踏平的不过是土地, 可对那些百姓来说却是家园。百姓都盼着一方平安盛世太平,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啊。”
她大笑,端起茶品了一口。
“说得好。得民心者得天下,我这失了民心的妖女便是人人得以诛之······不过宫主放心,此次雁丘之行是处于一己之私,我只是要带一个人回去。这茶我也饮了,劝告也听了,便不奉陪了。”
说完,将那胎薄温润的玉杯狠狠一掷,“啪”地碎了满地,不客气地拂袖而去。


【这一生若没有你,我宁愿没来过。】

郁绯从赌坊出来就看见酒坊外一席深深浅浅的绿罗裙扶着墙呕得天地变色。外面一群宫奴拿着手巾与茶杯伺候着,经过的金主们都摇头指点,这谁家的夫人醉的也太难看了吧?
她吐完了便推开宫奴,眼神清明双颊微红,又恢复了那不可侵犯的倨傲。
“不许跟着。”
说着,一路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往巷子深处走。
郁绯跟了半晌,巷子越来越深,歌乐声都听不见了。之间那陵飞羽身子晃了一下,贴着墙慢慢坐下来。他抬头,这是夜留宫里一座最高的殿,叫玉渊殿。先祖女皇仙去后,殿门就封了,除了每月例行的打扫,便不许人进。
听闻是先祖女皇偶尔抱怨了句,雁丘天高,星子都瞧不见几个。北夜风云庄贺氏一族的《北夜·长留传》记载,北夜叛皇子夜长留修葺玉渊殿落星台,女皇生辰之日登台见满眼是点点长明灯,好似繁星点缀,顿时热泪盈眶,曰,吾何以得君青睐于斯,何以为报?夜长留笑曰:一笑足矣。
那陵飞羽突然抬起头,嫣然一笑:“······小七。”
“你还好吗?”
她摆摆手,又喊:“小七,你过来。”
郁绯走过去,蹲下身与她平视:“这里不安全,在下送小姐回去。”
听到“回去”这两个字,她突然暴怒,双手揪住他的领子狠狠地扯过去,忍无可忍地大叫:“回去?!你竟叫我回去!你叫我回哪里去!我能去哪里?!那陵朔风!你好啊!你好!你好!”她哆嗦着,瞪着赤红的眼睛,瞪了一会儿突然扑倒他怀里,“······小七,别赶我走了,我走不动了······”
他怔了怔,把手放在她的发上,松松的环住她的肩。
“小姐,做回自己把。”
她惨笑,呓语般:“我得活着啊,现在的我就是我自己,说什么假话······这条命,是小七拼了命保护下来的,所以我得活着······小七······”她一哆嗦,“小七已经死了······你不是小七,我的小七已经死了······”
她记起来了,很久很久以前,好像也是这样阴暗未明的地方。
那天造反失败,在狱中,她坐在乱草中平静地望着他。
“我们一起造反,你死,我也死,没什么好说的。”
记忆如此的清晰,清晰到他微微把眼光调到一边看别处,而后才缓慢而用力地摇头:“不行,你得活着。”
她笑:“覆巢之下无完卵?你以为你死了,我活下来能好到哪里去?”
那陵朔风全身颤抖,目色渐红,依旧摇头:“你不能这样死,我不能让你背上叛国的名声被赤松百姓唾骂。你是赤松的战神,若是神女背负上叛变的名声,那么整个赤松皇族的权威都会受到质疑,牵一发而动全身,安素欢不会那么傻想要动你······这一切本就是因我而起,是我野心太大,如今成王败寇,也没什么怨言······”
“你哪有什么野心!你全是为了我!你只是不想让我继续做这个神女而已。”那陵飞羽伸手摩挲他的脸,眼睛渐渐流淌出泪水,“小七,如果第一次见你,我没有理会你,那结局就不会是这样。”
他敛睫一笑,似害羞,又似在笑她傻。
“这一生若没有你,我宁愿没来过。”
小时候,小七很瘦,他是个男孩又是庶出,在女人当家的那陵家并不得宠。她与他差五岁,长得美性子也好,是父母亲的掌上明珠。她十二岁之前,只知道自己有个七弟,养在外家的别院,平时不怎么到本宅里来。
知道某日下午,她跟往常一样心情好时去厨房做些简单的点心。这天做的是花生甜糕,一揭锅,花生的香味浓郁,她听见吞口水声,往门外一望,只见门后露出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他刚要跑,却听见个甜甜的温柔的声音:“要吃吗?”
他没点头,也没动,只警惕地看着她。
她挠挠头:“我叫那陵飞羽,你是哪里来的孩子?”
那孩子抿唇正犹豫着,听见有女人喊:“朔风,不要乱跑,请完安就得回去,免得冲撞了你姐姐们。”女人拉着孩子正要走,看见她面色一寒怒从心起,劈头便要打,却被那陵飞羽眼疾手快护在怀里,“四娘,他并无冲撞,是我叫他来的。”
当夜,她就把小七留在了她的院子里。夜里入睡,她也搂着他。明明是个孩子却拼命学大人样臊的不行,拼命用眼睛瞪她,把她逗得哈哈大笑。
一个十二岁的半大孩子与一个七岁的孩子相处,都还天真,也没什么困难的。
她那时已经明白不受宠的妾室与孩子在别院,吃穿用度都要自己张罗,与下人也没什么两样。可是突然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瘦小到可怜的弟弟,她无法坐视不管。于是她搂着他说:“小七,我是你姐姐,以后你便跟着我,你要读书识字学学功夫,你要记住,你是那陵家的公子,谁都不用怕。”
他的眼睛猛然亮了,好似洒满了星光。
那陵飞羽从梦中醒来,星光散去,墙上挂着那陵云袖写的字,她的头隐隐作痛。
这是折梅屋,她将一直贴在胸口用红绳穿着的磨得温润的骨头拿出来,含进唇里,渐渐平静下来。
空管家立在帐外:“是郁绯送小姐回来的,小姐要不要喝点醒酒茶?”
“······夜惜的弟弟有音讯了吗?”
“奴几乎翻遍了整座夜留宫总算查出些眉目,小姐说得没错,夜惜的弟弟阿律的确没死,只是,知道他在哪里的只有一个人。”
“谁?”
“夜留宫主。”
“这就奇了,他藏一个出逃的宫奴做什么?”
“这奴就不清楚了。奴只查出来,当年夜留宫并无修葺牢房,是第三代夜留宫主在地宫下又修葺了一座地牢。而这座地牢的位置也只有每代的夜留宫主知道。而知道有这座牢房存在的人也只有寥寥数人。”
那陵飞羽眼角一挑,玩笑似的口气:“那阿空你从何而知?”
他唇一抿,摆出那副你责怪我也不会说的架势。
“不说算了,我知道你本事大,也知道你绝不会害我。”她笑起来,把玩着那块骨头,“只是,你不知道,原本我打算你在身边,是打算用你的肉身来装小七的魂魄的。如今告诉你也无妨,毕竟已经有郁绯不说吗?”
青衫管家点头:“奴对小姐也有隐瞒,所以奴绝不会怨恨小姐。”
“我信你。”
半晌,窗外传来兽皮鼓报更的声音。
而后鞭炮齐响,空管家打开木窗,数片莹白玉粉的花瓣吹进了。
他愉悦一笑:“小姐,花朝祭开始了。”
那陵飞羽披了狐裘,见漫天飞舞着海棠花瓣,金边茜纱灯笼挂满了宫殿的檐角,街道两边摆满了各色的珍奇花木,穿着鹅黄轻纱的舞娘们边走边起舞,整夜夜留宫陷入狂欢的节日气氛里。
“阿空,你说,待我身去之后,风云庄贺氏一族会如何撰写我的一生?”
“······溺水之鱼。”
她转头去看那垂首而立的青衫管家,不焦不躁,眉目平和,好似那庙里破了金身怜悯慈悲的佛。


【一个人的力量很微弱,微弱到他连要救一个人都要拿自己去换。】

花朝祭,起源于西临国。
西临供奉的是花神幽昙,每逢花朝节便大街小巷甚至连树上都要挂满茜纱灯笼,这叫迎神。
郁绯在珍珠坊二楼的窗边坐了,鞭炮声后,最高的落星台上宫奴们撒着花瓣,鹅黄衣的舞娘们边行边翩翩起舞。走在最前头的是白色宫衣的俊俏乐师引着那最美艳的红衣舞娘,她只有足尖着地,藕臂扬起轻纱红袖,面纱半遮面,赛雪的肌肤衬着那双好似祖母绿宝石的眸,美得惊心动魄。
“那是舞乐坊最红的舞娘,知道沙漠里的绿羌族吗?男女皆生得一双勾魂摄魄的绿眸。也就是因为长得太美,所以总会惹来猎艳者。那个族群现在不过数百人,整日东躲西藏。你看这位舞娘,笑得多妩媚,可是心里怕早就是一片死灰了吧。”金色宫装的夜长留一撩衣摆坐下来,“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夜留宫里的宫奴,一日为奴便终生为奴,若要出去除非死了······这,恐怕你比谁都清楚罢,那么现在又回来,做什么?”
郁绯是赤松六大杀手排名第五的唤魂剑,上回来夜留宫是受人所托来杀人,却为了夜惜而救了她的弟弟。待回去后,他老实地跟其他人说,在下已经有了妻室。还未等杀手们从痴傻中回过神来恭喜他,又听他说,亡妻姓贺,我以后便也姓贺。而后简略说了在夜留宫发生的事,便对这件事没再提一个字。
玉老板曾一本正经地笑他:“你知道你为什么功夫不比墨鸢差,却只能在我们之中排到第五?那是因为比狠毒你比不过墨鸢,他连自己都能杀,置之死地而后生。比隐忍聪慧比不过我,我都是借刀杀人,从不自己动手。可比无情又比不过紫离,人家除了一个安素欢,杀起其他人来跟切豆腐一样。而比与世无争又比不过我家素素,他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要。就算是映蓝那个爱玩爱闹的半调子都是除了钱什么都不认。你啊,看似无弱点,可是你最大的弱点便是善良和正义。这话若说出去怕是全杀手行当的人都要吐口水,不过,郁绯,你要知道,一个人的力量再大都是很微弱的。你心系苍生,终会为其所累哟。”
善良和正义,若年少的他有这样的理想,那么到了如今,已经被岁月啃噬得只剩下小小的一团。
玉老板说得对,一个人的力量很微弱,微弱到他连要救一个人都要拿自己去换。这样的他,说什么心系苍生,真是狂妄到可笑。
他沉沉地看着那越走越远的舞娘,低头倒酒:“来夜留宫的人只为享受这人间繁花,宫主问我来做什么?呵,郁绯是客,来这里能做什么?”
夜留宫主摇头,满脸忧郁:“赤松女神,云国国巫浮雪,还有流苍的一国之相玉今颜,赤松六大杀手齐聚夜留宫,个个都是名震九国大地的人物。今日却都汇集到我这不大不小的夜留宫,难道你要我相信这是巧合?”
原来老板和其他杀手都来了,郁绯怔怔的,心里有些茫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虽说六大杀手名声在外,可人外有人,刀剑无眼,难免哪日遭遇不测。他跟老板说过,若有一日他不在了,便让繁茵顶上他的空缺,六大杀手依旧是那个六大杀手。老板只是点头,他便把那个动作当做认同。
郁绯安静地看着酒杯里的酒水,有片片花瓣被风吹落在桌上,清香四溢。
“惜儿当年以身养毒,还用自己的血来给我煮茶,害了自己,也让我半条命进了棺材。这些年我四处求医问药,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地活着,到了今日,也时日无多了。”夜留宫主摸了摸银白的发丝,苦笑,“郁绯,夜留宫的规矩不能坏,夜留宫也不能垮,因为这里是雁丘百姓的粮仓。”
夜留宫的收入占了雁丘税收的半分之八十,沙漠里绿洲少无法种粮,水资源也匮乏,粮食都要从北夜和云国购买。游牧人跟着水草走,靠天吃饭,过得也非常辛苦。雁丘不但不能跟百姓征税,反而每年要买很多粮食救济。
夜留宫纵然害了很多的宫奴在这里孤老终生,可郁绯知道,这些无辜的人的笑,换来的是雁丘百姓的平安长乐。
“宫主,你放心,他来这里的原因与夜留宫与整个雁丘毫无干系。那陵飞羽要的是我,飞羽小姐不过是要将她的七弟的魂魄招进我的肉身而已······其他人,应该是来送行吧。”郁绯的声音越来越弱低,“而我的条件是,她要救出阿律。”
夜长留心里惊涛骇浪,面上却没丝毫露出半分。
他将桌上的酒凑到唇上:“既然是私事,无关雁丘与夜留宫,那本宫就绝不过问。不过,这里没有阿律这个人,你怕是走错了地方。”
“那宫主就当在下找错地方了吧”
他也不反驳,就那么静静地饮着酒水。
夜留宫主优雅地起身拢紧了皮裘,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笑问:“值得吗?”
“······不值得。”郁绯微微笑,白珍珠坠子的光华落在他的眼睛里,“可他是惜儿豁出了命也要保护的孩子,为了惜儿,我什么都愿意。”
“真傻。”说着,落寞地转身走出门。
夜长留出门后,对着身旁的侍从招了招手,接着便附耳交代了几句。待他回到寝宫,金眼先生十一,已经在哪里候着了。他的茶艺是跟宫里最好的茶博士学的,举手投足都清雅秀美,淡青的眉,水润的眼,见宫主遣退了所有的侍从宫奴,这才规矩地跪好身子低伏。
“······岚儿。”
金十一身子一抖,却没抬头,只是更加谨慎地跪着。夜留宫主看着眼前的孩子,已经渐渐脱离了少年柔弱,在落寞和血腥的黄金地狱里学会了警惕和察言观色的生存之道。
“岚儿,抬起头来。”他说。
他慢慢抬起头,长睫掩住水润润的眼,连呼吸都淡不可闻。
“宫主叫错了,属下是十一。”
夜留宫主恍惚看着他的脸,几年前,刚满十二岁的四皇子落岚被带进夜留宫与他二皇子争皇位。皇帝密令,只有一个能回去。这便是生在皇家的命运。可落岚根本就是个孩子,天真善良也无心皇位,怎能斗得过他心狠手辣的皇兄?唯一的胜算便是,落岚是皇后嫡生,也是他的亲侄子。
只可惜郁绯与夜惜都归了二皇子门下,他输得很惨。唯一庆幸的事落岚在宫里结识了夜惜的弟弟阿律,二人被郁绯刺中肋下三寸,假死送出夜留宫。
这便是当年雁丘四皇子落岚,若要仔细在风云庄的《雁丘史册》上寻找他的名字,也不过是寥寥数语:皇后嫡生四皇子落岚,十二岁暴毙与雁丘夜留宫,越明年,二皇子落琛继承储君之位。皇家秘辛无数,皇子暴毙多与争夺储君之位有关,就算是风云庄也不会费心去查一个无所作为的小皇子的死因,只有一笔带过。
他说得没错,岚儿已经死了,当年他与阿律逃出宫后,阿律发疯一般地回来找他的姐姐。于是二人被附近的守卫又重新带进了夜留宫。夜留宫主当时很想笑,这个阿律又蠢又傻,夜惜用性命换他逃出夜留宫,他却自己送上门,还赔上了他的侄子——除了金主们,进了夜留宫的人一辈子便是夜留宫的奴。
于是,他把剑横在阿律的脖子上,问那个纯真的孩子:你要他活,还是要他死?
舅舅!不要杀他!他颤抖着,脆弱得不像话,舅舅,我要他活!
是吗?他冷冷地说,那好,我给你个机会,只要你能做到,你们俩就都能活。
不要杀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去杀一个人,代替他在宫里的位置,让本宫瞧瞧你的本事。
舅舅,舅舅······
本宫不是你的舅舅!落岚已经死了!世界上已经没有这个人了,你是什么东西!
那些话都说他一点一滴强硬地灌输进岚儿的脑海里去的,让他绝望,让他坚强,让他自己想办法在炼狱般的宫闱里生存下去,没有依靠也没有退路。可他再痛苦绝望也有活下去的理由,因为他想守护的人在这里,他必须有勇气。
人从来都不是为了害人而强大,而是为了保护自己所钟爱的人而强大。
“你说得对,你是十一。”他换了一口气,疲惫地敛下眼,“十一,你还记得你为什么叫十一吗?”
“我杀了排名十一的金眼先生代替了他的位置。”
“那你还记得,本宫为什么叫你杀他吗?”
十一仍旧那副淡淡的模样:“因为他企图把他的情人送出宫,出逃者,就要死。”
“十一,你聪明过头了。没有人能把阿律救出去,你费尽心思将阿律活着的消息送给郁绯,不过是顺便送了一把悬在头上的刀给他。而阿律已经害死了他的姐姐,如今又要害死他姐姐的情人,你觉得,他即使活着出去又能比死好到哪里去?”
金十一突然笑了。
十一在夜留宫是很出名的,因为全宫上下都是笑脸迎客,唯独他不笑。夜留宫主甚至已经忘了他的笑容是怎样的,如今看见他笑,又突兀有扎人,心里惴惴的心疼,却不知为何会疼。
“你去把他藏在哪里了?地牢入口在何处?”
“地牢的入口,只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夜留宫的宫主。”他托起茶杯微微一笑,眼角都是讽刺,“你算个什么东西?”
这双曾经纯真的眼睛已经蒙了尘,原来他乖巧的侄子真的已经不在了,彻底不在了。他很疲惫。只觉畏寒得厉害,于是摆摆手,懒得再去看那张令人失去兴趣的脸。
“来俩人,将金十一带去刑房,棍刑,一百······哦,不许他喊,喊一声加十棍······打完了若还活着就扔药坊做药人把,看他的造化······叫大执事再找个人替补他的位置······”
金十一低着头,手指抠进手掌心,血一直往下滴。


【没关系,她知道,岁月知道,如今我也知道,就够了。】

花朝祭的第一天是迎神日,次日便是祭神日。
刚过亥时,长明街正中搭起的两人高的戏台边上便坐满了金主们,一个个锦衣华服身边的小案子放着十六色点头平盘,只等着整个花朝祭的重头戏:幽昙双杀。各地的花朝祭每年都有人跳《幽昙双杀》这出舞。舞师要两人,一个是天界纤尘不染的花神幽昙,另一个是堕入魔界后的魔神幽昙——只是很少有谁能跳好这出舞,白幽昙惊为天人的出尘与黑幽昙艳到骨子里的邪妄。
而夜留宫请的舞师,定然是最好的。
空管家早就在旁边的酒坊二楼占好了位置,附近能看戏的雅间都极贵,也极抢手。那陵飞羽觉得自己家的管家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她本没什么兴趣,这阿空竟能犟牛一样在旁边温声劝说了半个时辰,她为图个清静也就只能跟着出来。
从酒坊往外望,街上全是人,昨日宫里飘了一天的花瓣,今日半空中飞满了蝴蝶,令人分不清今夕何夕。
“······头回听说主子要听管家的话,你这算不算欺主?”
空管家拢袖微笑站在旁边道:“奴怎么敢?奴只是觉得小姐应该看看这出舞。”
“往年我们也看过,那俩舞师是双生子还号称西临国最好的舞师,不过尔耳。”
“若小姐看了觉得不好,奴便任小姐罚,不过若是小姐看得喜欢,那便送奴一样东西吧。”
“哦?你要什么?”
他难得狡猾:“等奴想到了再要如何?”
他愣了愣,忍不住笑,这等于是跟她漫天要价。他自从跟了她,她从未给过他什么东西,好像,一次也没有。她说:“你想到了,可以随时来要,只要我给得起。”
子时一到,缠绵的箫声响起,四处都不见吹箫的人,却有听远处有脆生生的笛声相和。
箫声与笛声缠绵在一起,众人一声惊呼,只见北边漆黑的殿顶铺出一条白色的长绸连接到戏台上。一袭飘飘白衣的天外飞仙吹着箫踩着白绸一步步不紧不慢地好似从天边走来。那舞师蒙着面,漆黑的长发如缎子般无风自飘。四周一片安静,只剩下箫笛合奏。
“这莫非就是天仙下凡吗······”隔壁的雅间里传来女子靡靡好似中邪的呢喃声。
那天仙踩着白绸走到戏台上,一曲《诛魔》恰好吹完,只听鼓点四起,天仙袖中划出一柄玉骨金扇。只见台上的白幽昙踩着慢吞吞的鼓点悠闲自在,柔如云彩,韧似蒲草,仙气凛然,台下的人看得如痴如醉却不敢有丝毫亵渎的心思。
“六大杀手之四的勾魂舞玉凌素,怪不得有人说他是哪天外飞仙。”
那陵飞羽闻言依旧盯着远处台上的舞师,不冷不热地说:“不知宫主还有何指教?”
夜长留径自过来坐了,有宫奴来添了就,接着就退下掩上门。
“东离国的‘断肠春’这等极烈的酒怎么适合小姐这等佳人,不如跟隔壁的玉先生一样来壶‘梨花白’吧。”
原来玉今颜也来了,她忍不住嗤笑:“宫主不怕我来这雁丘是为了毁掉你的粮仓?”
夜留宫主苦笑:“小姐是客,郁绯公子也是客。”
本来楼台高筑的心防在看见那一脸苍白的病容和示弱的苦笑时,土崩瓦解。记得从前的夜留宫主那动人的偏偏风姿,如今却只能勉强寻出些许影子。这便是姨娘默默深爱着的男人,不免有些茫然。
“可是飞羽,对不起了,我不能把阿律还给你们。因为我是宫主所以更不能违反宫规,夜留宫百年繁荣都是因为这严厉的宫规,任何利益都不能凌驾于夜留宫的安危之上。”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那陵飞羽不在意地端起酒杯:“我懂,所以我可以自己找。”
夜长留转了转头,像个回忆年轻时光的老人:“你那年跟云袖小姐来时,也说过同样的话。你问我这夜留宫有没有最好的生辰礼,我问你何为最好,你便笑眯眯地说你要自己找。”
生辰礼?她记得,那是要送给小七的。夜留宫的好东西的确多,她在古董坊里找到一块结绿古玉送给小七。只可惜如今物是人非,只有结绿,没了它的主人。
“若你想用心对一个人,便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只愿看他一笑。”
“风云庄家贺十七公子写过一本《恨情记》,是写的乱世之中一对相爱又不能相守的恋人,书中的男子说,不怨缘浅,只恨情深。”
那陵飞羽细细琢磨着那几个字:“不怨缘浅两两相忘,只恨情深至死不渝。”
“可惜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她摇头:“小七会回来的。”
夜留宫主指着那远处台下蓝衣白罩衫正看戏的男人,笑着问:“就算你的小七用他的身体还魂,那么你看见的是他还是小七?你看见的是郁绯的脸,却要强迫自己去想念他身体里的灵魂。最后怕是连你自己都分不清楚自己爱的是谁了吧。”
“那有什么关系?即使我分不清又有什么关系?”那陵飞羽弯起嘴角,“我会让世人都知道,他就算那陵朔风,他为我连性命都不要,他爱我,他造反要当皇帝只是为了要娶我。不管他是我的七弟还是借尸还魂的异类,我都要嫁给他。这些事情让那些浅薄的世人都要知道,否则,他就白死了。”
夜长留只觉得她可悲,她要这世人都知道,可唯独自己不知道。
他叹息,像长辈关心已经走在歧路上的后辈。这个反应让那陵飞羽顿时愤怒起来,那种怜悯的,好似在看弱者的脸孔,为何要对着她?
“你知道十几年前我姨娘为什么来夜留宫吗?”
“为了夜留宫。”
那陵飞羽大笑起来,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为了夜留宫?哈哈······她拆了你这夜留宫对她有什么好处?真是笑死人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在我们回赤松的路上你叫你的死士暗杀了她······我姨娘说我愚蠢,她自己才是蠢死了。你知道吗?她十三岁出使雁丘远远见了你一面就恋慕你,可她不能嫁人,就默默恋了你二十年。直到那年她自知肺疾积重活不过冬,才决心来夜留宫看看你。好一个夜夜长留,人难留。这就是我姨娘的结局,她是死在恋慕的男人手里······你以为你知道,其实你又知道什么?”
好似有响雷在耳边,几乎将他震得有些发懵。许久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来那个娴静淡然的女子,脑海里除了她那双苍凉的眼睛,其他竟记不起分毫。
他想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很暖,连沉沉的病容都多了几分光华流转。
“没关系,她知道,岁月知道,如今我也知道,就够了。”
那陵飞羽冷笑:“你就不愧疚吗?”
他笑得更温柔:“无碍,这辈子欠下了,下辈子还她。”
戏台上花神幽昙已经翩然而去,一袭黑衣遁入魔道的魔神幽昙赤着修长柔韧的上身,手中的赤月乾坤鞭好似灵蛇游走于人间。这舞师的脸生得极其艳丽,眼神更是风流到极致,只恨不得将这世人的魂都勾去了——正是去年为了心爱的侍女乘了鸳鸯喜船逃婚闹得九国沸沸扬扬的安素欢。


【活着,深爱她,这便是意义。】

夜留宫里的金主们都在传,流苍国的一国之相玉今颜来了。
这倒不是夜留宫办事不力走漏了金主的身份,而是这位爷行事太过豪迈坦荡。与人寒暄起来,别人说的都是些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化名,这位玉相却潇洒地一拱手: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玉今颜。那斜飞入鬓的眉,那泼墨桃花般的眼,那宛若天人的风姿,必是玉今颜无疑了。
花朝祭的第三日,送神日,那些头两日摆来看的花草便摆在长街两旁卖给金主们。这夜留宫本不缺美人,可玉今颜带着一堆美人在街上逛,花已经够娇,可各色美人更盛几分,人便不看那花,只赏那花的人了。
听闻玉今颜少年时便有收集各色美人的爱好,竟连祭神日跳幽昙双杀的两个舞师也是玉今颜的人。那些原以能进夜留宫为荣的金主纷纷又羡又嫉,只叹自己时运不济。而那玉今颜果真也是财大气粗,凡是看上的花,连价也不问就叫人给他搬回住处去。
安素欢拉了拉旁边咬着草四处张望的紫离,有些奇怪地问:“他们做什么都盯着我们看,难道是我被认出来了?”
没等紫离开口,映蓝就贱皮兮兮地凑上来:“不是啊,他们都在说我们是老板的男宠。”
紫离弯眼一笑,指如疾风戳上映蓝身上的几处大穴,映蓝乐呵呵退开两步,手臂一挡一回间不露声色地已经过了七八招。他俩平时闹惯了,众目睽睽之下,旁边长相最为普通的繁茵好似被绊了个趔趄扑过去,巧妙地将他们隔开:“不要闹了,你们还想多惹眼?”
映蓝更加贱皮:“繁茵,老板吩咐了,越高调越好。”
“是高调,不是高手过招啊。”
繁茵很头疼,转头见老板花钱花得正高兴,玉凌素也不理,因为他家的柳冰夜小姑娘买东西买得更高兴,跟攀比似的看谁花得更凶。只怕这群不懂得收敛的人,还没引来赤松神女和云国国巫就引来一堆麻烦。
她正想着,却见一袭层层叠叠的绿罗裙已由远及近。
那陵飞羽脸上是恬淡的笑容,走近后停在安素欢面前,从头打量到脚而后把眼光落在那十指交握的双手上——真是刺眼。把小七亲手送进坟墓里的两个人,最后竟能走到一起,真是刺眼得厉害。
安素欢扬起下巴,将紫离往身边扯了扯,带着点小小的骄傲:“我已经跟紫离成亲了。”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为什么他们的报应来得那么肤浅呢?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来享乐啊。”安素欢想起紫离吃过的苦头,就忍不住夹枪带棍,“难道表姐以为我们跟你一样是来害人的吗?”
来这里的每个人都恨他,就唯一不恨他的玉今颜也因为她的利用而寒了心。
她连委屈的资格都没有,唯一心疼她的人并不在这里。
突然,一袭斗篷披在她的肩上:“你没事吧?”
她回头,是郁绯。
众人都惊讶地看着郁绯,他只是冲他们简单地点点头示意,而后便拉着那陵飞羽朝酒坊走去。
映蓝顿时像傻掉一样结结巴巴:“喂喂,糟了,郁绯这呆瓜中邪了吗?难道是被蛊控制了,这可恨的女人!”
那一前一后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玉今颜敛下睫眸子愈暗。这世上没有人能威胁郁绯,除非,他自己愿意。
酒坊雅间,烈酒从舌尖流淌进喉咙里,又痛又热,好似五脏六腑都沸腾起来。
还活着。
那陵飞羽拢了拢衣襟,郁绯的斗篷正披在她肩上。
“你放心,即使老板他们来了也改变不了什么,我答应了你,就会做到。”郁绯手指沾着酒水在桌上写了个“惜”字,而后就淡淡笑了,很温柔也很害羞似的,“你跟惜儿,有些像。她也是整日被人骂,被人恨,若她像你一般有权有势说不定比你可恨得更多。”
“······”那陵飞羽怔怔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地看着那水字淡去。
“在我的眼里,惜儿是好人。她有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人。你也是。你不过是想让那陵朔风回来,而我也······很想念她。所以,与你这笔交易,我觉得很划算。不过是各取所需。”郁绯慢慢摩挲着那个字,温柔都化作一潭春水,“······她说她会等,而我,不想让她等太久。”
在那一瞬间,那陵飞羽好像听见了郁绯的心跳。坚韧而有力,却只是年轻的身体还活着。他的灵魂早已不在这里,好似早就锁进了那温柔的白流苏坠子里。
“为什么他们死前都要我们活着,可是他们要我们活着做什么呢?除了呼吸,好像什么都死了。”
“活着,深爱她,这便是意义。”
······
那陵飞羽眼中升起雾气,许久后才托起酒杯:“我敬公子。”
突然雅间的门被慌张地推开,是空管家,他看了看那陵飞羽,见小姐并没阻拦的意思,这才说:“小姐,第七代夜留宫主死了,新的夜留宫主是金十一。”


【在最痛最绝望的时候,她都没有哭过,如今竟流泪了。】

第七代夜留宫主的死讯封锁,夜留宫照样日夜笙歌。
宫主的寝宫被严密地看守起来,郁绯发觉四处蛰伏着不少暗卫,各坊的坊主进进出出好似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宫主更换事宜。
每代宫主接手时都要不动声色地培养自己的势力,这进出有些人是郁绯认识的,大多是夜惜生前在宫里的好友。郁绯有个大胆的猜测,若他没错的话,现在的夜留宫主知道阿律到底在哪里。
耳边落了轻巧的脚步声,是空管家凑过来与他藏在一处。
“守卫森严,进不去。”
“······那就正大光明地进去。”
郁绯也不藏了,足尖轻点殿顶借力稳稳当当地落在寝宫门口。四处的暗卫出了一身冷汗,有俩人藏在旁边竟能将气息隐藏得如此之好。他们纵然是宫里排得上名号的高手,可这两位若要杀害他们,他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麻烦去通报第八代宫主,就说郁绯求见。”
那侍卫面色惨白地去了,不多久回来脸色更是忐忑,领着他们进了宫。
在暗处装作经过的那陵飞羽见他们不藏了,便一头雾水地赶了过来。他们进了寝宫一瞧,里面连个伺候的都没有。屏风后的榻上,银白发的第七代宫主安静地躺在那里,永远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他身边坐着的十一,手中拧了绸巾正细心地给他擦脸,一点一点的,很是耐心,生怕漏了什么地方。
“你来了······”他说,,“郁绯,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好久······”
记忆里的小金衣公子落岚,干净纯真,而如今已经长成了男子的模样,清清透透的却叫人再也看不清了。
“是你叫人散步消息给我,说阿律还在夜留宫里,那他现在在哪儿?”
十一像没听见一样,只是看着榻上躺着的人:“他说只有夜留宫主才知道地牢在哪里,他这是逼我杀他,他以为我傻吗?如果他想要我和阿律死,那何苦把阿律关起来,叫我在宫里想办法活下来?他最疼我,他却以为我什么都不懂。”说完又盯着榻上的脸,“舅舅,你总说夜留宫是雁丘的粮仓,所以规矩不能坏,可是为了我,你已经坏了规矩了,你真傻,人怎么能做到无情呢?”
“你看,我已经足够优秀了。我收买了你的坊主们,不能收买的,我便叫人杀了换上了新的坊主。如今我有能力掌控整座夜留宫,你也可以放心把这里交给我了······御座上坐着的是我的皇兄,宫里颐养天年的那个是我的母后,我会把雁丘的粮仓收好,你安息吧。”
金十一喃喃地说完,将他的头发又梳理了整齐。
即使悲痛,这是注定。
半晌他抬起头,平静地说:“我带你们去地牢,夜留宫的地牢从今日起再也不存在了。”
地牢就在玉渊殿,那里平时是落了锁的。
金十一走到门口就不肯再进了,垂袖望了门半晌,感觉最后一丝勇气都用光了。本来阿律就讨厌黑暗,这些年他一直在地狱的地狱里,他有点害怕见到阿律的样子。或许疯掉了吧。
“我不去了,等阿律出来,我会想办法送他出宫。这夜留宫的宫奴簿子上,他本来就已经死了,你们可以放心。”
那陵飞羽看着坚韧淡然的十一突然懦弱起来,心里一阵叹息,对空管家说:“阿空,你送宫主回去,我与郁绯进去找人。”她觉得这孩子可怜又可爱,隐忍这么久,到底图什么呢?不过终究没问出来,因为平时问别人问的太多,即使知道了又与自己何干?
终究是因为自己有所求,便想知道别人所求,若一样求不得,便心生些乐趣。
郁绯带着她找到机关一拧,佛像后的青石板裂开个口子,向下的阶梯涌出潮湿的霉味与令人作呕的腐朽之气。他一刻也不停留地往地牢里走,走到尽头拐弯,墙壁上镶嵌着夜明珠,便瞧见两排整齐的栅栏。
这牢里不止关了一个人,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安静,死一样的安静。若不是静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她真以为他们只是具衣衫光鲜的尸体——的确光鲜,地牢很干净铺着厚厚的稻草,牢里的衣裳很干净头发也梳得很整齐,甚至,他们面色只是苍白而不瘦弱。
郁绯慢慢走过一间间牢房,每个人都用或安静或森冷的眼光看着他,一声不吭。待他走到尽头时,却见那尽头有扇门,他一推门,只听“吱呀”一声,温暖干燥的炭火之气扑面而来。
那是间小厨房,收拾得很干净,一个高大的男子正扎着围裙在锅前熬肉粥。柴火烧得噼里啪啦,他感觉到光线,一顿,声色俱厉地回头:“······是谁?!”
看见郁绯的脸他愣住了,郁绯也有些微微失神,他长大了,可轮廓与当年那个倔犟有勇猛的小子一般无二。原来夜留宫主一直要他在这里照顾这些被关着的人。而看起来,他将这些人照顾得很好,已经是个靠得住的大小伙子了。
“······是你?”他三两步蹿过来,激动得浑身发抖,“我姐姐呢?我姐姐也跟你来了吗?宫主跟我说了,她是活着出去的,她在哪里?”郁绯语塞,阿律只看见后面露出个绿色的裙角,连人都没看清就扑上去,“姐姐!”
那陵飞羽被扑得一个踉跄,被抱个满怀,那孩子真够莽撞,哆嗦着抱着喊了一会儿姐姐, 才想起捧起她的脸——顿时傻住,嘴唇嗫嚅两下,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
“你姐姐她······”郁绯嗓子哽住了。
那陵飞羽顿了顿,柔柔地笑了:“她很好······郁绯待她很好,他们成亲了,过得很幸福······这次就是你姐姐叫他来救你了······”
郁绯怔住。
“是吗?”
那陵飞羽点头。
阿律先是露出个大大的笑容,而后笑着笑着却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大哭起来。这一刻她觉得很高兴。因为她看见这个孩子般男人喜极而泣所以也觉得高兴。那陵飞羽微笑看着他,忽觉脸上一片湿,她摸了摸,都是泪水。
在最痛最绝望的时候,她都没有哭过,如今竟流泪了。
这些年,她第一次觉得高兴。
——突然,郁绯觉得脚下动了一下,接着整个大地都剧烈地晃动起来。
“糟糕,地龙翻身了!”阿律喊,“快把牢门打开!”
郁绯立即抽出唤魂剑一把锁一把锁地砍开,头顶上的石头砸下来。郁绯转身去找那陵飞羽,却见她安静地站在门里,一动不动,脸上的泪水还未干,目光里都已是恬淡的笑容。
他着急地伸出手:“过来!”
那陵飞羽摇摇头,那牢里的人也没动,只是原样地缩着甚至有人笑着闭上眼,在干草里找个了舒服的姿势靠着。
“郁绯,你走吧。”
“浮雪根本就没来,来的是凌霄宫的宫主云琢,没想到最后,我竟被她骗过了。”那陵飞羽一点都没气愤的模样,握着胸前那块骨坠,放在唇边吻了吻,“其实小七一直陪着我,郁绯,宫主说得对,你就是你,他就是他。”
郁绯要跑过去,地牢顶上掉下几块石板砸在门口。
“那陵飞羽!”他喊,眼睛又酸又涩,“我答应过你的。”
她笑了:“这辈子欠了,下辈子还吧。”
十几岁的时候,她一直这样笑,又善良又纯真,有爱的人,而且为了他们而尽量快乐地活着。她关上那扇门,靠着墙坐下,头顶上有石头纷纷砸下来。
是啊,你知道,我知道,这岁月知道,也便足够了。
在巨石之下的最后一个念头,她想,够了,小七也等得够久了。


【只要活着,总会有奇迹。】

几夜前的那场地震,夜留宫安然无恙,金主们纷纷称赞那修葺夜留宫的北夜皇子简直就是天人之技。
可少有人知道,地牢塌了。
可是恰巧,是人为,还是天意,已没有人在乎。
玉今颜一行人走到宫门口,阿律亲自来给郁绯缚住双眼。
“你真不走吗?”郁绯问。
阿律露齿指着远处那穿着华丽宫装的宫主说:“你与姐姐说,夜留宫不是等闲之地,他一个人太危险了,他一个人在这里太危险,没个近人不行,我得陪他。”
“这样的话,你一辈子都与夜留宫脱不了干系了。”
阿律想了想:“外面再好,岚儿也不在那里,只要跟他一起就好了。”
他真的长大了。
郁绯缚住眼,坐在步辇上,耳边都是他们的吵闹声。映蓝在跟小琢讨价还价要做一个步辇。安素欢与紫离商量去流苍国相府吃穷玉老板。玉凌素的柳冰夜小姑娘正叽叽喳喳地跟他介绍她家先祖所设计的夜留宫的精妙之处。繁茵在吩咐宫奴那眼罩不要弄乱了自家公子的头发。
真好,都是幸福的。
昨夜郁绯与那个空管家,如今恢复了身份的风云庄贺十七公子在酒坊里喝了半宿的酒。贺空又要去跟另一个人了,在那人的身边记载他的平生,直到那人死,活着他死。
玉今颜叹息:“人死如灯灭,飞羽能看透,那些身后的盖棺之论便由他人来说吧。”
而云琢代浮雪来的夜留宫,只捎了浮雪的手信,上面只有几个字:帝女星陨落沙漠,瞬间繁花,一捧黄土,愿诸君平安归来。
“发什么呆?”玉老板哼一声,“没良心的东西呀,亏得人家千里来寻你,都没听你说个谢字。”
“我在想那陵飞羽的生平会被风云庄如何撰写。”
映蓝跳起来:“当然是毒妇!”
小琢翻白眼:“臭女人!”
紫离反驳:“······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安素欢认真地说:“大约是赤松功绩最耀眼的神女。”
柳冰夜小蹦豆子一样哈哈大笑:“都错啦!是个想嫁人想疯了的疯婆子!”
玉凌素说:“关我什么事?”
繁茵微笑:“若墨鸢在,肯定会说,一个死人你无论写什么她都不会出来杀你。”
小蹦豆子指着她的鼻子取笑:“你是墨鸢那冷面鬼的蛔虫嘛,好肉麻。”
众人大笑。
一阵闹腾,却听郁绯低语:“只要活着。”
只有玉今颜听见了,微笑着附和:“是啊,只要活着。”
——沙漠的风裹着泥土的微腥和远处挽云花飘来的香味。
只要活着,总会有奇迹。
他们如此期待着。


【创作谈】
这是六大杀手系列的最后一篇了。那陵飞羽Boss终于走向了她的命运,灭亡。我想说的是,没有恩天生就是坏人就会做恶。就像Boss曾经是个很纯很天真的姑娘,只是命运使然,生不逢时。不过吾辈觉得这个结局对Boss来说是最好的,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人僧啊,功名利禄过眼烟云,而后不过是一捧黄土么。感谢坚持看完这个系列的生米们,希望我给你们带来了,哪怕一丝一毫的快乐与满足,那么这就是给作者最大的褒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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