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六大杀手之凌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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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松六大杀手之冰凌之花
文/水阡墨
题记:素素,如果你没办法放过自己,那能不能换我来惩罚你?——就惩罚你一辈子跟我在一起吧!
楔子
一年多以前,玉凌素来到紫国的荻花城,那时正值深秋,狐隐山里的荻花飘到城里,整个荻花城都陷入茫茫的荻花飞絮里,好似瑞雪从天而至。根据线人提供的消息,他来寻一位隐居的锁匠,就在城中的铁铺里。
铺子落了锁,门上积了厚厚的荻花。
玉凌素听见脚步声,一个姑娘抱着蜜饯袋子边往嘴里塞边问:“你找谁?”
“这里的人哪里去了?”
“秋收,宋师傅带着徒弟回老家收棒子去啦。”姑娘上下打量着他,笑嘻嘻的说:“城西还有家铁铺,不过活儿没宋师傅的好就对了。”
玉凌素打量着眼前的姑娘,身上穿着粗布衣,拈着蜜饯的手指上磨出厚厚的老茧,目若悬珠,齿若编贝。明明是个闺女家,看男人却丝毫不避嫌,还颇有兴致。玉凌素忽而一笑,好似千树万树梨花开之绚烂动人:“你能不能告诉我,这铺子里有谁会打锁?”
小姑娘摇摇头:“不知道,锁匠嘛,在城西。”说完扭头便走。她穿过长街,到了城北的破落的小院里,麻利地关门落锁。而后往屋里跑,胡乱往包袱里塞了些随身的衣物和银票背在身上,搬了个梯子准备翻墙而过。
刚骑到墙头上,就见墙外的大槐树上,一个白衣男子正站在树枝上抱着肩,不是那个在铁铺外遇见的天仙还能是哪个?
“你要去哪里呢?柳冰夜?或者说……”玉凌素幽幽地问:“神匠姑娘?”
“哈?”柳冰夜无比懊恼,“被发现了?”
就她那点儿心思,好色又粗鲁,连猪都骗不过吧。
玉凌素稍微和气了些:“你不用怕,我只是请你帮忙,不会伤害你。”
“是吗?上一个把我逮去造锁的人也是这么说的。结果他把我装到麻袋里运到个鬼都不知道的地方,要不是我长了个心眼,把那锁做成亡命鸳鸯锁,早被砍成十八段了!”柳冰夜气愤得可以:“等那天那对狗男女落在我手里,我一定把他们关进那个玄铁地牢里,叫他们死都出不来!”
亡命鸳鸯锁?玄铁地牢?狗男女?
玉凌素眼前一亮,足尖一点,轻飘飘地落在墙头上,她自顾自地说着,突然一愣,抬头见那人俯身带笑地看着她,眉目里都是诱人犯罪的波光。
“只要你帮我打开那个地牢,我保证有一天亲手将那狗男女的脑袋拧下来,如何?”
这荻花飞絮落得太凶了,在天地间织起温柔的陷阱,将她吞没。
她那一瞬间想起了父亲的话:这世间有什么可怕?大不了一死。是啊,大不了一死。柳冰夜突兀地抓住那天仙的衣角,气势汹汹地说:“好!不过,你得答应我个要求,反正我一个人儿,没什么好怕的,你若不答应,杀了我就是。”
玉凌素心想,大不了就是银子,请人家做事,自然少不了她的银子。
“我帮你开了锁,你娶我,以后我只听你的。”
他一怔,瞪大眼,而后慢慢抽出了软剑,落在这不知死活的柳冰夜的脖子上。
她看着他,微微一笑:“你可知道什么叫亡命鸳鸯锁?所谓的亡命鸳鸯,是一把锁,有两把钥匙,一把在那女人手里,另一把在她那个青衣管家手里,而知道开锁步骤的只有我,所以,你杀了我,你要救的那个蓝衣裳的少年人就等着老死在里面吧。”
颈上的剑慢慢抽离,那冷冷的压迫感也渐弱!
“好,我答应。”
在玉凌素十九年的岁月里,任何人事都是匆匆而过,唯有两日,他记得。
十二年前,在奴隶贩卖场里,有个锦衣华服的少年从过街的金车里走出来,买了年迈的卖花婆婆整篮的栀子花。他和一群年纪不大的孩子,被锁在笼子里,供买奴的人观赏。有些穿青衫的管家是来买壮丁回去做奴才,而有些穿金戴银的富商和小倌院的爹爹来这儿,是来买长得漂亮的孩子做娈童的。那美丽的少年长发披着及小腿边的长发直接走到他面前,隔着笼子问他:“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一年前,有个没羞没臊的姑娘骑在墙头,瞪着明亮的大眼,格外有气势地说:“你娶我,以后我只听你的。”
这两天都是他记得的。
也只有这两天,没有血雨腥风。
【荻花城女壮士,姓柳名冰夜,力大无穷,食量深不可测,觅夫婿一名,要求,活的。】
这年深冬,腊月初八,是紫国荻花城年前第一个逢集之日。
天还未亮,城门口就挤满了从乡下挑着担子进城抢摊位的贩子,卖手工补贴家用的姑娘媳妇们。又逢好年景,收成好征税与往年一般,家家有余粮,连叫花子身上都养出两只肥虱,街巷自然一派繁荣昌盛之景。
相比其他铺子掌柜看着账本笑得合不拢嘴的,城中铁铺的生意明显冷清了不少。铺子里活儿不多,乡下过年宰牛杀猪,离不了男人,铁匠宋师傅早早给俩徒弟派了工钱,打发他们回家帮忙置办年货,身边只留了个小柳儿做些闲活。
今日逢集,宋师傅吃过早饭就去街上看热闹,留下小柳儿在店铺里守着炉火打铁锨。没想到过了半个时辰阴沉的天就落了雪,风把门帘吹得“噗啦噗啦”响。
柳冰夜小胳膊小腿倒是挺有劲,穿着单衣拎着铁锤站在汗流浃背地站在炉火前,映着卷进来的风雪颇有些可怜的味道。
“小柳儿!快吃,刚出炉的,还热着呢!”邻居家的阿哥从集市上回来,从怀里掏出两个热乎乎的烧饼。
柳冰夜咧嘴一笑,用袖子抹了把额上的汗,抓过烧饼就往嘴里塞:“你娘呢?”
“城北头卖鸡呢,快卖完了。娘留了一只晚上炖,你来一起吃。”阿哥眼珠子转了一圈,害羞地搓了搓脚尖,“那个,小柳儿,过了年你就十五了哦。我娘叫我问问你有没有心仪的对象。”
柳冰夜边吃边指了指布帘上隔壁学堂上的才子题的龙飞凤舞的大字:荻花城女壮士,姓柳名冰夜,力大无穷,食量深不可测,觅夫婿一名,要求,活的。
这才子倒没什么恶毒心思,就是被从小被当个金蛋蛋养着,宠坏了。柳冰夜自己也觉得没什么,凡是识字的,看见了总要笑一回,而宋师傅这个不识字的又不舍得花银子换门帘,就那么挂着。
偏偏邻居家的阿哥也不识字,对着布帘大眼瞪小眼的空当,有淡淡的香气随风而来。他一转身,面前站着个白衣男子,玉带束着黑色的长发,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朱唇轻启,真是傲雪欺霜的一张脸,披着白狐裘,好似从云彩里走出来的天外飞仙。
他一时看傻了:“你……你找谁?”
天仙看着那门帘,眉皱起来,冷哼了一声,推开他就往里走。柳冰夜吃完烧饼正打算继续干活,却见那天仙面色不善。不过半年没见,他瞅着她跟瞅冤家似的,真叫人全身起鸡皮疙瘩。
柳冰夜双眼一亮,扑上去往那天仙怀里扎:“素素,你来接我啦?”这一扑却扑了个空,天仙灵巧地一转身,柳冰夜跌了个狗吃屎,额头摔了个大包,昏昏悠悠地坐在地上。天仙走过去踢了踢她的尊臀,“哎,装死我可要走了。”
“好着好着。”柳冰夜生龙活虎地跳起来,瞪着大眼指控,“玉凌素,你那么凶干什么?上回把人利用完就打发了点银子给我,我没骂你负心就不错了,你还踢我,你你……”对着天仙的脸,她实在骂不出什么,只能愤愤转头去照顾炉火。
玉凌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就去了对面的酒楼里,坐在二楼的雅座,温了壶桂花酿。
从窗口正好能看见柳冰夜那家伙心不在焉地摆弄了一会儿剑,又跑到门口东张西望,望了半天就泄气地坐在门口低着头,把手背放自己嘴里发狠地咬。把人撵走了又后悔,真是傻气。他忍不住勾起唇角,桂花酒甜腻的香气好像突然变得可口起来。
入夜后,玉凌素带了一包蜜饯,到了城北破落的小院。她正在坐在小木凳上,捧着碗地瓜稀饭,往嘴里塞。
“且不说我上回给你的银票,以往你做的那些锁,价钱定然不低,你何苦为难自己?”
柳冰夜抹了下嘴,转身走进屋子,里面翻箱倒柜半晌,她拿着一摞银票出来,直接塞到玉凌素怀里:“这些都给你,我用不着,你去给别人吧,反正在我这里也是被老鼠咬坏了。”
“你……”
“你这回来找我,是叫我去开锁,还是去造锁?”
“开锁。”
“去哪里?”
“云国炽日城。”
对,就是这样,利用与被利用,交易与被交易的关系。
柳冰夜伸了个懒腰,“什么时候动身?”
“最好今夜就走。”
“好,我去准备下。”
她要带的东西不多,很快就收拾了一个小包袱。上回去赤松葬月都城,她一去就是半年,回来后才发觉宋师傅已经到衙门里报了失踪。她大晚上活蹦乱跳的回来去爬宋师傅家的院墙,把宋师傅的俩徒弟差点没吓出毛病。
不过柳冰夜有种预感,这回一走,怕是山高水长,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么多年,恩人,主仆,姐妹?即使有过挣扎和痛苦,而羁绊却早已是牢不可破。】
此时云国炽日城外的凌霄宫,也在簌簌落着雪。
几年前赤松人侵占凌霄宫时,在偏院种下的赤松树已经长了房檐那么高。听闻别国人去赤松时也挖过幼苗回国栽种,可离了那一捧赤松的红土都活不成,如今这些娇客能在云国扎根也算个怪事。原来是老凌霄宫主得闲了就来摆弄这些树,可自从她往年冬天去世后,接管这个差使的就变成了国巫浮雪,还有现任的宫主——云琢。
昨夜落了一场大雪,压得枝头都弯了,她正拿着鸡毛掸扫去赤松树红叶上落的雪,屋内走出水红衣的侍女:“宫主,小姐说外面风大,您身子不好,叫您进屋暖着,这雪就让奴来扫吧。”
云琢瞪了瞪眼,进屋见浮雪正捧着手炉,案边落了一只浅灰色的鸢。
“瞪什么瞪,歇着,你要是冻出毛病来,这凌霄宫谁管?”浮雪没抬头,看着手中的密信,神秘一笑,“你猜,这密信是什么风吹来的?”
云琢往炉边一坐,烤着火,香炉里熏的是苍蓝花,她手边备好的茶也是苍蓝花茶,根本还是把她当个病秧子养着。她没好气,不愿意跟坏心眼的国巫小姐打哑谜:“哼,不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风。”
“嘻嘻,是墨鸢来的信,我下个月的生辰宴,没想到陛下还给玉老板发了帖子,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这回该见的,不该见的,大约都能见着了,我们云国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小琢翻个白眼:“反正我负责布置宴会,您负责看热闹,要真看出什么事来,您就自己担着。到时候人多眼杂,雁双陵的事可不能出什么纰漏。”
“嗯,我们要找的神匠就在来的路上了。”浮雪装作叹息一下,眼风往小宫主的脸上瞄,“不知道那爱笑的小映蓝会不会跟来,我还记得几年前他那乖巧可爱的模样,我们秉烛夜谈,饮酒赏月,他还赞我貌似天仙呢,不知还念不念着我,真叫我想得紧。”
这凌霄宫上下都知道,刚继任的年轻宫主有个不能踩的尾巴的,可是浮雪小姐恶趣味的紧,每次都踩着取乐,把一直很爱护宫内财物的宫主气得都踹坏了两扇雕花描金门。来传膳的青衣侍女刚走到院门前又听见熟悉的“啪啦”一声,无比淡定地转身对身边跟着的人说:“上回木匠备好的门,赶紧叫人抬来换上。”
身后的宫人应了声便去了,侍女进了屋,见浮雪小姐正眉开眼笑地饮茶,宫主已经不见了人。
“小姐,您都这么大的人了,也该收收性子,不要总惹宫主生气嘛。”青衣侍女嗔怪着,“现在宫主冠了皇姓,连云暄殿下每次过来,都要亲热地唤声姐姐,你倒好,还把她当个小孩子来逗弄。小心宫主一生气扔下凌霄宫去找那个映蓝去,你哭都来不及呢。”
“她从小就老神在在的装老成,没个小孩样子,现在倒越活越回去了,踩到尾巴也会咬人了。此时不玩,以后怕是就没得玩了。”浮雪渐渐收敛了笑,眼角都是温柔,“这凌霄宫她终究待不长。她从小被当成替身养着,我告诉她这便是命,待到她第一次出宫即是死期,可她从不信命,她还活了下来,连那么多年的顽疾都大好了。你说得对,她不再是那个为我挡灾的软弱无力的孩子,她如今是陛下亲封的公主,还愿意留在这云霄宫为我效命,对我曾经给她带来的一切灾难从无怨言,你说,这样的孩子,我怎么舍得不叫她幸福呢?等映蓝来了,我就让琢儿跟他走。”
在凌霄宫里,普通的女宫人穿粉衣男宫人穿灰衣,着青衣的侍女不过十个,是宫里的执事。她从小就负责小姐的膳食,在她的记忆里,在宫主还是个小孩时就很自闭,话不多,身子不好还拼命练武,最后成为小姐的影卫之一。她有点儿理解小姐的心情,如今束缚着宫主的不再是命运,而是情谊。这么多年,恩人,主仆,姐妹?即使有过挣扎和痛苦,而羁绊却早已是牢不可破。
外面风雪交加,檐下结了晶莹剔透的冰凌,浮雪的生辰宴会是年初六,立春,在遇龙江上。
而此时的遇龙江上,正有很多人,因为不同的目的纷涌而至。每个人面上波澜不惊,心里都藏着不同的秘密,财富,仇恨,或者爱。而此刻等待他们的人,已经扫净了门前的雪,云国已经不是那个被蹂躏践踏如同婴儿般孱弱的云国,属于国巫浮雪的时代已经到来。
【东离幻舞名动九国,她自然知道。听闻幻舞师能用舞蹈幻出天地万物来——虚构的幻象并不稀奇,奇得是:所幻一切皆是触手可及,确有其物。】
柳冰夜被窗口吹进的寒风冻醒,玉凌素不在舱内,白狐裘的斗篷正盖在她的身上。这客船挺大,有十几间舱房,是有钱人坐的。普通老百姓只能挤那破落的不能遮风挡雨的小船,近了还好,若是远路去云国,近十日的行程真能折腾人半条命。他们已经随着船走了六日,船工说,天亮就到了云国境内。
她走到甲板上,风雪渐缓,细小的雪花落在他的肩上,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船头劈开夹杂着薄冰的水面,除了橘黄色的光能照到的地方,都是茫茫的黑夜。
“看什么?”她用狐裘裹住他,“这么好看的人冻死了就不好了。”
他拢紧领口:“多谢。”
她撇撇嘴,从船檐上掰下两条冰凌,给他一根,自己拿着一根:“请你吃。”
冰凌的味道带着沉沉的雪气,微微甜味。这味道似曾相识,以往玉凌素还在流浪时,冬天也拿过这种东西充饥。看见他沉思的样子,柳冰夜笑着说:“我记得小时候爹带着我逃命,兵荒马乱的,到处在打仗。田里的稻谷都被军队给抢收光了,到了冬天当地人都没粮食吃,更别说像我跟我爹这种逃难过去的。我爹很聪明,总能找到冬天藏在地下的老鼠和蛇。人饿了真的什么都能吃,什么都敢吃。我还吃过虫子,连羊粪蛋子也吃,当然都是瞒着我爹吃的,他看见又会哭的……哈哈,我爹他啊,真的很爱哭。”说完看见玉凌素凤眼里都是复杂的神色,又摆摆手,“咳咳,其实我也没觉得很惨,当然你这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会觉得很奇怪,你不必可怜我……”
“不。”玉凌素打断她,转头半磕着眼,“我不觉得奇怪,一点儿都不,你说得很对。”
柳冰夜怔怔地看着他,手心里冰冷,她埋下头将脸藏在膝盖里,有水珠落在船板上。一滴两滴。耳边是风响,还有玉凌素呼出的微微的热气。是善意的气息。片刻后,她抬起头大笑起来:“我真是越长大越回去了,如果我父亲看见我这个样子,又会哭的。你如果见到他,就会知道了,没有人会愿意伤害他那样的人,如果他在你面前落一次眼泪,你会记一辈子的……所以,我不会做让父亲哭泣的事,不会惹他伤心,好好保护他……我要保护他……”她声音颤抖着,那脸上的笑容却纯净到不忍亵渎。他相信她所说的话,因为她哭泣的样子,他见了一次就能记住一辈子。可是他宁愿看她带着点儿痞气的无忧无虑的笑脸,那会让人觉得温暖。
所以,这一刻,他愿意倾尽所能讨她欢心。
玉凌素将白狐裘扔在她的头上,女孩生气地呜哩哇啦地叫着拿下斗篷,一睁眼,却呆住。她揉了揉眼,又揉了揉。那天仙正单足站在船檐上,白色的衣袖融到烟烟雪色里,他如同要随风飞起般,右手抽出腰上缠绕的软剑,剑身锋利泛着冷冷的光滑,左手执描金扇,在雪中起舞。
天仙就是天仙,身体柔韧修长,优美如骄傲的鹤。扇风扫过之处,开出一朵朵红色的彼岸花,剑锋划破夜色,飞出点点流萤……柳冰夜静静看着,看他缓步走过来,经过的地方,红色的彼岸花也蔓延开来。他眼角带着高高在上的冷漠,走到她面前,身子好似在消失,正慢慢融进薄薄的光影里。
他带着笑意朝她伸出手。
“素素!”柳冰夜高兴地伸手想抓住他,手指碰到衣角的刹那,他却像破碎的泡沫,身体幻成无数的萤火虫围绕着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船,没有水面,没有风,也没有了玉凌素。只有四周接连天际的彼岸花,围绕她悠闲飞舞的萤火虫,还有静静飘落的雪,落在火红的花上,积得越来越厚,美不胜收。
他是幻舞师。
东离幻舞名动九国,她自然知道。听闻幻舞师能用舞蹈幻出天地万物来——虚构的幻象并不稀奇,奇得是:所幻一切皆是触手可及,确有其物。譬如此刻,她摘下一朵潋滟的红色,那花朵如同像天空伸出的小爪子,泛滥着悲伤的气息。
她又笑又闹地在花丛里打滚,口中叫着素素,像个贪玩的无忧无虑的孩子。
玉凌素无数次用幻舞杀人,在某个英雄会上,当别人沉浸在他制造的幻境里时,他置身其外,将流萤幻成无数绣花针。等幻境散去,满眼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师父说过,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剧毒无比,就像你啊,凌素,相信有一天当你能幻出白色的彼岸花,便能得到原谅。可你杀念太重,执念也重,所以你天资过人却无法参透如何随心所欲的幻出任何东西。对你来说,杀人和救人,是一念之间,很容易,但是,你无法放下你的屠刀。也许有一天,你运气好,你会遇见一个人,那人能唤醒你的心底最美好的记忆。或许那时,你将超越我,超越陛下亲封的“天下无双”的素无双,成为迄今为止最伟大的幻舞师。
待那幻境散去,他站在船板上,依旧是那副冷漠高傲的表情如同俯视尘土般看着她。
“素素,谢谢你,很美。”
“很美?”玉凌素笑了笑,“你有没有听说过曼陀地狱的传说?”
“哦,是赤松的古老传说。说在地府深处有一座曼陀地狱,杀戮太重的人死后会进入曼陀地狱。若是在地狱里看见白色的彼岸花,那么就能洗清罪孽重新轮回。若是看到红色的彼岸花,便堕入无垠地狱永不超生。”柳冰夜皱眉,“真是迷信的传说,假的。”
“嗯,假的。”
“可那花是真的,我看见了。”
“那也是假的。”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们现在看见的就是真的?”
玉凌素答不上话。
“我的眼睛看见了,我的心记住了,对我来说就是真的。我很喜欢,也很高兴。素素,你对我的好,我会永远记得的,即使……”
“即使?”
“即使或许有一天,我们反目成仇。”
“即使反目成仇?”
“对,因为发生过的这一切都不会改变。”
师父,难道这就是您想让我领悟的,愚蠢,盲目,又幼稚的,美好吗?
两日后,客船到了云国清州渡口。
玉凌素买了一匹好马,带着柳冰夜直奔炽日都城。
【若真是血洗,她一个娃娃如何得以幸存?若真是幸存,那她又缘何被血洗?】
“嘿,紫离,又下雪了!”
“我又不瞎,下雪你激动什么?”
正在添柴火的紫离觉得莫名其妙。自从进了云国境内,映蓝就开始神经兮兮的,一个人会莫名其妙的脸红或生气,整天忧心忡忡。大约是被那陵飞羽关了一年之久,脑袋不大正常了,害了疯病。玉老板却磕着烟袋锅子,根本没当回事。
半月前,玉老板接到云国皇帝的拜贴,就带着首饰店的伙计繁茵,杀手紫离和映蓝,赶往炽日都城。他们脚程快,错过了夜里歇脚的城镇,就在乡村野外的找了个背风的土坡子休息。
“你你……你懂什么叫情趣风雅吗?”映蓝的脸被火映得通红,转头对抱着剑的赭红衣的男子道,“玉老板,你知道吧?书上说女子在下雨或下雪时,更容易相思什么的……”
玉老板无比诚恳地点头:“坊间流传的一些艳书里,的确是有这么一出的。”
他脸皮薄,听玉老板这么一说,有些恼羞成怒,火光都烧到脸上,红得滴出血来:“什么艳书,你少胡说,我才没看过,太下流了!”
玉老板乱蓬蓬的头发下,胡须拉杂的嘴角扯起个欠揍的笑:“哟哟,生气了,还真是纯情呐。”
火上的兔子和蛇肉烤得刺啦刺啦冒油,玉老板的伙计繁茵用火棍把红薯从火堆里扒拉出来,顺便一脚踹在正打算朝玉老板扔暗器的映蓝的屁股上。紫离幸灾乐祸地直笑。繁茵指着他的鼻子:“刚收到灵猫传来的信,凌素跟小柳儿已经到了凌霄宫了。赤松也有消息,宫里传出神女那陵飞羽年前在月神殿里辟谷祈福。可我们的杀手进宫暗查,发现月神殿里蒙着面纱的女人并不是那陵飞羽。”
“我就知道那变态女人不会老老实实待在赤松老家的。”映蓝兴冲冲地推了推紫离,“我们杀掉她怎么样?”
紫离捧着烤红薯摇头:“不能杀。且不说我们不知道她的目的。就算知道,她也不能死在云国。我们是接了浮雪小姐的拜贴,去祝寿的,可不能给添乱。上回炽日城沦陷,其他国家许多的人去祝贺。浮雪小姐这一招耍的可狠,如今云国已经不同往昔,那帮见风使舵的家伙若敢来就开罪了赤松,若不来,便明摆着与云国为敌,看来墙头草们麻烦了。听起来就很有意思呢。”
映蓝垂头丧气的:“多谢提醒啊,白痴!”
“不客气,蠢蛋。”
两个人好得要命,在一起还打嘴仗,繁茵觉得他们真是两小无猜,天真烂漫得很。她刚接了三个密信,还有一封信来自东离的黑刃。作为杀手,了解目标人物的背景很大程度上影响买卖的成败。在杀手行当里,除了作为买卖中间人露在明处的白刃,还有一个就是调查人物的黑刃,他们人脉极广,就连深宫里皇帝身上有几颗痣都能查到。
玉老板这次要查的人是神匠柳冰夜。
繁茵有些奇怪:“上回不是查过了,父母不详,在战乱中死去,小柳儿那一身精湛的技艺来自父亲,后来流浪到荻花城被铁匠收留。这回也差不多。”
“是啊,你不觉得这个有些奇怪么?”
“确实有些奇怪,不过当时到处都在打仗,有些东西查不到也是正常,黑刃再厉害也有人力所不能及之事。”繁茵叹口气,“若是遇见好时候,小柳儿父亲的那一身本身,可能真会有所作为。”
玉老板抽了口烟,吐进雪气里:“作为?你觉得小柳儿除了落下个神匠的名声,还能有什么作为?以前也遇见过黑刃什么都查不到的情况,开始小老板我也只当是人力不能所及。后来偶尔有一回,小老板我路过北夜的风云庄,被贺庄主请去做客,夜里偷逛了他们的藏书阁时,发现在藏书阁底下还有一层暗室藏书阁。里面的藏书都是些关于各国皇族一些肮脏的,不为人知的秘事。我找到一本叫《血洗军秘史》的书册。里面记载了一百多年前北夜皇族的二皇子夜长留,为了一个雁丘女皇远走雁丘,并为了那女皇耗时二十余年建造了沙漠下的地下宫殿——长留宫。那长留宫真是神秘异常,除了花了银子的客人,这么多年竟没人能找到。这长留殿下真是一个奇人。”
这个长留宫,繁茵年小时曾随赤松太子去过一回,如今还记得那金碧辉煌的十里长街,美人如云仙乐绕梁,享不尽的珍馐美食,赏不尽的奇珍异宝。那是个让你一夜之间从腰缠万贯的富商变成乞丐的销金窟。
“那这血洗军又是怎么回事?”
“北夜皇族的长留殿下出走后,视为叛国。而后皇帝挑了群高手组成血洗军,追杀长留殿下。不过他们并没有找到夜长留,那时他应该在地下建造宫殿,无处可寻。于是那支血洗军便成了皇族消灭一些不为人知秘密的暗军,他们心狠手辣,若是要除掉一个人,便是将这人周围所有的人,一个不漏的血洗得干干净净,所以黑刃根本查不到什么。”玉老板感叹一声,“说起来,这群人才是真正的刽子手。”
繁茵恍然大悟:“老板你怀疑小柳儿是被血洗过的幸存者?”
玉老板磕了磕烟袋锅子,烟灰很快被雪掩盖。
若真是血洗,她一个娃娃如何得以幸存?
若真是幸存,那她又缘何被血洗?
——
而此时的柳冰夜正站在凌霄宫的偏院里,帮着宫人扫那赤松红叶上的雪。本来她是在屋里烤火,只是玉凌素与国巫,凌霄宫主谈论的话题,她根本听不懂,看外面有个青衣宫人在忙和,便跑出去玩。
浮雪看着门外跳来跳去给执事添乱的神匠姑娘,觉得十分有趣:“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呢。”
玉凌素点头:“过了年就十五了,挺孩子心性,倒也不是不懂事,只是想法有些……与众不同。”
“不愧是神匠姑娘,你也不愧是东离幻舞师‘天下无双’的传人。”
“小姐过奖了,我不过是个杀手。”
浮雪打量了一下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倒跟玉老板在信上说得差不多,性子冷淡了些,却是温文有礼,只要不惹到他,把他摆在屋子里是非常赏心悦目的。——长得漂亮的男女,摆在屋里光看着就身心舒畅,所以玉老板的这个说法她最为认同。
玉凌素直直地望过去:“什么时候开始干活?”
浮雪把眼神落在宫主云琢身上,她沉吟一下:“即使在凌霄宫的后山谷里,也需避人耳目,谨慎些总是好的,就今夜宵禁后吧。”
【如今流传于街市不知谁杜撰来的《雁双传》,还写着当年雁双姑娘如何让皇帝一舞倾情,痴缠旖旎的情事细细描过,先帝的痴情独宠,雁双的国色天香,让人艳羡不已。】
云国都城的百姓都知晓,城中有个雁双阁,是城内最高的建筑,顶上四面敞开,只挂着了在风中荡漾的白纱。雁双阁是几十年前先帝为舞姬雁双所修葺,如今流传于街市不知谁杜撰来的《雁双传》,还写着当年雁双姑娘如何让皇帝一舞倾情,痴缠旖旎的情事细细描过,先帝的痴情独宠,雁双的国色天香,让人艳羡不已。可故事的最后,雁双为了先帝跳了最后一支《离别夜》,而后纵身从雁双阁上跳下。美人香消玉殒令人唏嘘不已。
三个人边走边听浮雪讲故事,故事讲完了,后山谷里的雁双陵也就到了。
柳冰夜显然没听够,一直追问:“那雁双姑娘为什么要寻死?先帝不难过吗?这书里写得可都是真的?”
“这书里的事确实大部分都是真的,至于雁双的死,先帝怎么会不难过,只不过也是身不由己……”
“你怎么知道身不由己,你又没有亲眼看见。”柳冰夜拽拽玉凌素的袖子,“我觉得是先帝把她推下去的,反正雁双人死了,他怎么说都行。”
浮雪的脚步顿住,风裹着雪吹来,彻骨的寒。四周都安静下来,只有山谷里怒吼的风传来的回响。片刻她顺了顺吹乱的发丝,轻声说:“走吧,就要到了。”
凌霄宫后山的山谷,是禁地。这个山谷里长着一种深蓝色的花,是名贵的药,名为苍蓝。外人都以为,因为这种花太珍贵,所以才把山谷视为除了国巫和宫主外都不能入内的禁地。也只有少数人知道,这里有座雁双陵,葬着先帝最宠爱的舞姬。
墓门嵌在石壁上,一行人走上前,玉凌素挥剑割断干枯的软藤,乍看像一所屋的门,落了精巧的小锁,上面落了厚厚的灰和蜘蛛网。是样式非常简单的锁,简单到用一把剑就可以劈开。柳冰夜借着光用毛刷仔细地将锁上的尘埃扫干净,面色凝重起来。
玉凌素每次见她都是嘴里塞着吃的,明亮的眼珠滚来滚去,透着痞痞的机灵劲儿。
“怎么了?”
“……是阴阳锁。”
云琢嘀咕着:“听名字就不是个好摆弄的东西。”
“嗯。”柳冰夜掏出自制的尖尖的长短粗细不同的玄铁针,慢慢捣鼓起来,“所谓的阴阳锁,就是隔着一道门,一把在明处一把在暗处。明处的锁看似简单极易被破坏,可是一旦破坏暗处的锁失去了依托,会引发机关。看来这陵墓里装的不是一般的东西呢。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把阴阳锁的后头,还有无数道门,每道门上都有一把奇妙的锁。”
正说着,只听见细微的“啪嗒”声,锁落地的声音。
“不愧是神匠姑娘,这陵墓,从开始的一道门到最后的墓室,有四十九道门。”浮雪懒洋洋地,“听说这第一道门是最好开的,不会进了这道门,后面的锁只要开错一枚就等着活埋在里头吧。”
柳冰夜露出碎贝壳般的齿吃吃笑:“这活儿我喜欢,能开了这四十九道门,我死也值了。”
那笑容如此灿烂单纯,让玉凌素模模糊糊想起一个人,隐约的,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温柔的单纯的善意的一个人,只是脸模糊得看不出模样。
浮雪点头,云琢执着灯笼走在前头,在风雪中渐行渐远。
“素素,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陪你。”
“……你也听浮雪小姐说了,稍有差池就会有危险。”
他推开门,引着灯笼进去:“那你就谨慎些。”
那朵光很暖,更暖的是那个性子寡淡清冷的男人。
那日后,柳冰夜就在墓穴里住了下来,身边有个把性命就交托与她的人,所以她更谨慎。大多数时候,她哼着小调开锁,他就在旁边打坐,谁都不影响谁。一日三餐,都是宫主云琢亲自放在墓门前。有什么需要,玉凌素会留个条子在第一道门上,自会有人布置。
就这样转眼到了除夕夜,若不是远远听见热闹的炮竹声,晚饭里多了两块写着“平安喜乐”的红枣年糕,柳冰夜都忘记了有这么一回事。这些锁她已经开了大多半,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险恶,可这么多年,她从未如此踏实过。
玉凌素亦是如此。
有时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有个女孩每天都咧着嘴冲你笑,无忧无虑天下太平的日子,好像真的就天下天平,没有了饥饿,仇恨和死亡。
“今天是除夕夜,我父亲说过,只要站在门口,握着一枚铜钱喊,‘衰神老爷走好’,扔出门去,那钱谁捡走,谁就是把霉运捡走了。新的一年就会顺顺当当的。”柳冰夜自己扔了一枚,又递给玉凌素一枚,“素素,你也来。”
“我不相信。”
“那我帮你扔!衰神老爷,素素也请你走好,他晚上没吃饱,手脚没力气,连铜钱都拿不动。”她补上一句,“别跟废物一般见识。”说完叉着腰对他怪笑,“要不是看你长得还不赖,我才懒得帮你。”
那泼辣模样,怎么看都像个只张牙舞爪的猫儿,他没忍住,眼角一挑,嘴角弯起来,忙用手掩住。
她跳过去扭来扭去,色眯眯地乐:“衰神老爷果然走了,再笑再笑。”
他不自然地别过头,哼一声闭眼假寐。
柳冰夜叹口气,拖着下巴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雪地,雪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被月光静静渲染出银色的光点。儿时每回下雪总有人咒骂,父亲却搂着她,笑着说,真美啊,柳儿,美得要人命。要人命的东西,父亲却是喜欢到心坎里。她到底是跟父亲一样不知死活贪图美色。
“素素,陪我说话。”
他想了一会儿,才松口:“说什么?”
“你小时候下雪高兴吗?”
“不高兴。”
“我也不高兴,因为很冷,你是为什么?”
“我也是。”
“以前我见过富家的公子们都是在下雪时披着皮裘抱着手炉,坐着马车去山上的寺庙里赏红梅花。”柳冰夜奇怪地看着他,“难道你小时候玉老板总逼你学舞和武功,就像当时我父亲逼我那样?”
“不,我是个孤儿,玉老板并不是我的亲哥哥,他只是把我从奴隶场买走,给我好吃好喝,还请了幻舞师教我学舞,亲自教我武功。在遇见他之前,我四处流浪,被人伢子倒卖了无数次,有一次还被送进一个喜食白玉宴的官老爷府上……唔,你知道什么是白玉宴吧,就是把还未成年的身体白嫩干净的孩子像杀猪那样开膛破肚后,在肚子里塞满名贵的煲汤食材,用早就做好的汤头文火焖到烂熟。”玉凌素眼神冰冷,“知道我怎么逃出来的么?我假装昏迷,趁厨子不留神将他磨好的刀戳进他的眼睛里,当时他叫得像杀猪一样,血溅了我一身……”
柳冰夜怔怔的:“你一定很害怕。”
“嗯,我害怕他没死,又拿起菜刀补了一刀。”
柳冰夜咬着唇把身子蜷缩成一团。
“还想知道什么?”他嗤笑一声,“想不想知道我偷东西被差点儿打死的那一回?”
她摇摇头:“素素,你是怎么变成孤儿的?”
“忘了。”
“哈?”
“忘了比较快乐。”
玉凌素没再理她,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门口,闭着眼,白狐裘和如云长发落在脚边,好似落入凡间的纤尘不染的仙人。只是疲了,等休息好了,就离开这纷纷扰扰的尘世。
炮竹声越来越多,平安喜乐。
不止平安,还要喜乐。
【师父说过,幻舞师的最高境界,幻人所想,随心所欲,惟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正月初六,诸事皆宜。
国巫浮雪的生辰宴在遇龙江上举行。说来也奇怪。这遇龙江云国流域从未结过冰,如今还立了春,除夕夜后,江面上却开始结冰,一日厚过一日。待到初六,那江面已经冻实。江中央停着一艘华丽的大船,是赤松安家船厂为了这次宴会特意准备的,宫人们在冰面上铺了红毯,引着宾客们上船。
浮雪今日换上那件只有重大场合才穿的白色礼服,黑眼红唇,高贵不可侵犯。
“小姐,宫主那边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客到齐了,步辇已经备好了。”执事来回话。
“走吧。”浮雪对着缩在榻上只有眼珠子在转的孩子说,“你身子还撑得住么?”
柳冰夜已经开完了四十八道门,只剩下最后一道门。这些日子她寝食难安,最后一道门锁她研究了两日都寻不到头绪,急得生了病,咳得连竹片都削不好,瘦了一大圈,引以为傲的食量也小了。不过晚宴上有玉凌素跳幻舞,她再难受也吵着要跟着。一登上那华丽到夸张的大船,船肚子里都是坐着各国有身份有脸面的人,她冲两边都在各自寒暄的客人们找了一圈,就望见玉凌素正跟玉老板坐在一起正轻声交谈着,身后还跟着三个侍人。
她好不容易看见个认识的人,走过去兴高采烈地喊:“素素……”
“噗……”玉老板把口里的茶喷了。
“喂喂,脏老头子,这是小琢姐姐叫人给我做的新衣裳啊!”
玉老板指着弟弟坦然的脸孔:“这是第一回听人这么叫他,他竟不翻脸,真是新鲜。小柳儿,我可不是什么脏老头子,我也长得很漂亮的哟。”
她刚要翻白眼,脖子却被勒住了,有个清脆的男声在耳边恶狠狠地压低声音:“你这臭小鬼,你还记得我吧,多亏你的什么鸳鸯锁,我被那变态女人关了一年多……”还未说完,映蓝就被人揪着耳朵拽回去,紫离手里下着狠劲儿,面上带着和善的微笑,“不好意思,小柳儿,他现在脑子有些毛病,你不要理会他说的话,多谢你救他,以后他一定会帮你杀个人作为感谢的礼物。”
吓破胆子的小柳儿拼命摆手,杀人?算了吧,她能要杀谁啊,父亲在天之灵一定会哭死去的!
玉凌素问:“你怎么来了?身子好些了?”
“我要看彼岸花和萤火虫。”
“那就老实坐着,这里人多眼杂。”
玉老板几个人面面相觑,映蓝和繁茵颇有些郁闷,连同他们央求凌素跳一支舞,他都冷着脸不搭理。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难道在凌素的眼里,他们反而还不如这个神匠姑娘来得亲近。玉老板突然扑到凌素怀里,还捶了两下胸。漂亮的人撒娇惹人怜爱,丑人扭来扭去就是多作怪,口中还念叨着:“凌儿,我的凌儿长大了,要被女娃娃拐跑了,不要哥哥了,哥哥好难过……”
四周顿时铺天盖地一片作呕声。
玉凌素就是在这时,感受到一束目光,窥视的锐利的,不加丝毫掩饰的。
是坐在墙角里的一个青衣公子,端正的眉目,眉峰微微下垂,一副认人捏圆搓扁的好脾气模样。这张脸虽稍作了修整,但玉凌素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是那陵飞羽身边随行的总管,柳冰夜一口咬定的“狗男女”中之一的沈空。
既然他在这里,那么那陵飞羽必定也在。
容不得玉凌素细想,宴会的主角已经到了,由一群粉衣宫人引着走进宴厅。这是国巫浮雪的三十岁生辰,众人虽都恭敬地行着半礼,眼角却忍不住一睹国巫芳容,眼睛里带着点笑意,看起来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般清纯亮丽。待她落座,恭喜声一片,礼物一茬接一茬地送上来。而后,传菜的宫人们鱼贯而入,乐师轻轻拨动琴弦,玉凌素起身走到中央,用扇子遮了半张脸,露出勾魂摄魄的丹凤眼。
众人顿时置身于红色的彼岸花海,淡绿的流萤飞舞,聚集在一起,又分开。
凄美,悲切,又真实到令人恐惧的幻境。
师父说过,幻舞师的最高境界,幻人所想,随心所欲,惟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放不下,他的手上已经染满鲜血的他,再也回不了头。
这就是杀手的宿命,杀人或者被杀。
——
柳冰夜就是在这时,感觉到那花海里隐隐透着绝望的气息,她举目四望,所有人都在为了美景震惊喝彩。玉凌素在哪里?这良辰美景都是他的化身,可是他的灵魂却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暗自饮泣,他藏在哪里?
“素素,如果你没办法放过自己,那能不能换我来惩罚你?”柳冰夜执起一朵花瓣妖娆着上翘的花朵,嘴唇落在花蕊上,“——就惩罚你一辈子跟我在一起吧。
刹那间,有人惊叹起来,满眼潋滟妖冶的红色骤然褪色,突如其来的风吹得洁白如雪的花海摇曳着,带着咸味的香气袅袅而至。就在柳冰夜张大嘴巴不知所措时,突然不知哪里传来脆生生的驼铃声,“叮呤……叮呤……”,柳冰夜怔了一下,向外面跑去。
那铃像是能召去她的魂魄,引着她没命地往外跑。
很多年前,父亲腰里挂着一只驼铃。在雁丘沙漠里,最悦耳的声音便是骆驼脖子上的阵阵驼铃声,迷失方向的旅人听见驼铃声,便能循着铃声找到商队,从而得救。对于的父亲的记忆里也充斥着这种铃声。
她着了魔似的,随着铃声一直走到最上层的观景台上,铃声嘎然而停。
一个穿着青衣的男人施施然地立在风里,手指上挂着一只驼铃,那陌生的脸上透着诡异的熟悉。他施了个礼:“神匠姑娘,别来无恙?”
她退后一步:“空管家?”
他微笑:“自从上次一别,小姐一直惦念着姑娘,所以这回备好了酒水等姑娘去小叙。”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上你的当?”
空管家晃了晃手指上挂的驼铃,叮呤,叮呤,又好脾气地笑了笑。
柳冰夜爬了爬头发,无奈地叹口气,他笃定她会去,所以才这么明目张胆么。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说:“好吧,我跟你走。”
【而那红色,对于浮雪来说是红色祥云,对那娇客来说,却是踩着尸骨鲜血而来,是大凶。】
在他幻化出大片白色的彼岸花时,玉凌素确定自己听见了驼铃声。在记忆的最深处,好似突然涌进大脑的记忆。太久了。这么多年,他也只记得两天。只有那两天。可是听见那铃声,那么熟悉,熟悉到令他不敢去深想。
一曲终了,玉凌素回到自己的案前,舞姬们涌进来翩翩起舞,在众人的觥筹交错间,他只盯着那散着浓香的酒发怔。
玉老板指使侍女繁茵换了一袋烟,幽幽地吸了一口:“凌儿,你什么时候能幻出白色彼岸花的?”
他低下头:“就刚刚。”
朦胧间玉凌素听见有人在胡言乱语,是的,那疯丫头又在胡言乱语。而自己竟把真身幻到她脚边的一朵花里,对着她那双纯真无垢的充满爱怜的眼,还有嘴唇,热乎乎的,仿佛落在耳际。那个好色又奇怪的疯丫头。可他——却在那一瞬间看见了一盏灯,橘黄色的温暖的光,为他而燃着,在黑暗的尽头,已等了他几千年。
“刚刚宫主云琢匆匆离开了这艘船,映蓝也跟去了。”玉老板的脸隐藏在烟雾里,“小柳儿不见了。”
“不见了?”
“嗯,那个青衣管家带走了她哟。”
“……你看见了。”玉凌素眼风扫过,有了杀意,“你让那个人带走了她。”
那胡子邋遢的嘴角扬起来,若不是糟乱的头发遮着眼,一定能看出他此刻的得意:“是呀,若她不愿意去,那沈空也带不走她,她是自己要去的哟。”话音刚落,扇风凌厉地扫过来,玉老板微微一侧脸,几根断发和脸颊上浅浅的一道血印。繁茵摸着腿上的短刀,被老板按住,他沉沉地笑,“凌儿,你心里也开始有牵挂的人了吗?”
玉凌素转身离开喧闹的大船。
他在炽日城里无头苍蝇般寻了半夜,天快亮时回到凌霄宫。宫主云琢出去寻人还没有回来,浮雪正逗弄檐下那只巧嘴的八哥,哼着云国的小调,后脑勺像长了眼睛:“玉公子回来得可真是时候,我要去后山,正好劳烦你帮我提食盒掌灯带路。”
“难道那陵飞羽和柳冰夜在后山?”
浮雪眨眼微笑:“是呀,我亲眼看见那陵神女的管家把她带走的呀。”
玉凌素没想到会听见浮雪与自家哥哥说出同样的话,脑子稍稍冷静下来,望着这张爽朗异常的笑脸,闷声说:“原来你们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啧啧,这么冰雪聪明的人,怎么在你哥哥面前就犯糊涂呢?不分青红皂白地给了他那一个扇刀,真是直直捅进他的心头肉里去了。若是小柳儿不愿意,谁都带不走她,想必那陵神女的口中也有小柳儿豁出性命也想要知晓的事吧?”浮雪颇幸灾乐祸,“其实记性不好,也挺可怜的,不快乐的事都忘记,可是那些温暖快乐的事也没记住,什么都没有,这一场人生,也是白活了。”
玉凌素不明白浮雪那伤感的情绪是从何而来。
他也从不多事,擎着灯笼走在前面。
这一路他们都没再多言语,进了后山谷,在雁双陵门前,披着黑色毛皮斗篷的那陵飞羽坐在毛皮垫子上,忠心的空管家在她身边生起火,烧得很旺,用铜壶温着酒。这世人都知道,赤松神女与云国巫女是天敌,可谁知她们今夜会在陵墓前把酒言欢?
浮雪坐下拿起酒杯:“这生辰宴办起来事情就多,来晚了,先自罚一杯。”
“都说云国国巫能掐会算,奇门遁甲无所不精,如今一见才知名不虚传。是我不请自来,叫管家擅自请了你的客人来叙旧,而后又擅入你这凌霄宫的禁地,你还不计较地寻过来,这肚量便是我也比不上的。我在这里先自罚一杯,陪个不是。”那陵飞羽一饮而尽后,笑着问,“我说了这么多,国巫就没什么想问的么?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来找你?”
浮雪敛下眼:“我知道。”
那陵飞羽点头:“如今你一魂一魄还锁在这雁双陵里,就能算出我的来意,云国有你在,怪不得能在九国之内立于不败之地。”
“神女言过其实,是浮雪没用,所以当年那陵军才会攻陷我都城炽日。”
“如果那时你已经找到了能打开这陵墓的人,找回你所有的神力,一切就不会发生。”
浮雪去年冬落第一场雪得到了玉老板的消息,玉凌素已经找到了神匠姑娘,她立即卜卦,发现东南方有娇客踏着红色祥云而来,是吉兆,必能成事。
而那红色,对于浮雪来说是红色祥云,对那娇客来说,却是踩着尸骨鲜血而来,是大凶。
她无奈地吐口气:“没错,这雁双陵,确实封印着我一魂一魄……这四十九道锁,是十几年老凌霄宫主仙去前,怕我年幼保不好这地方,请了位锁匠加上的。我是带着上一辈子雁双的记忆出生的……若是仔细算来,我大约也有六十岁了吧。"
玉凌素忍不住抬起眼,打量着面前容貌秀美的国巫,那眼睛里仿佛再也掩饰不住沧桑似的。
若不是那陵飞羽戳透,浮雪还能当成自己是个不太懂事整天给宫里的人找麻烦的国巫。从小在凌霄宫里长大,娇里娇气的,不知道人间疾苦。可戳透了,上辈子的事,就是眼前的事。
尤记得与先帝云丞凤第一次在街头遇到,他以体察民情的名义带着一个吓破了胆子的小内侍出来逛青楼。那时他刚即位不久,还算快乐单纯。此时雁双已是都城里小有名气的舞姬,不少富家公子一掷千金为博她一笑,她却正跟青楼里打杂的长工爱得如火如荼。
刚开始不大懂事的先帝也只是图新鲜,其实宫里要什么样的舞姬没有,家花不如野花香,跟那些富家公子们拼着砸银子,一直拼到那些公子哥们的爹娘媳妇火冒三丈的来到青楼揪着耳朵回家去。每次瞧那些公子灰头土脸的样子,他就全身舒坦,连平时不大爱看的奏折都批得爽快利落。
后来雁双跟青楼里的妈妈赎了身,要跟长工去乡下盖房子过日子,不大懂事的先帝知道后龙颜大怒,把人抓进宫里,指着鼻子控诉她“不守妇道”。雁双气得跳脚,跟不大懂事的先帝有理又说不清,就那么耗着。不懂事的先帝为了讨好她在城内造了个阁楼,叫雁双阁,既然她不愿做他的妃嫔,就养在外面。慢慢的气归气,先帝还算痴情,日久见人心,她也便移了情。
浮雪拿眼斜着玉凌素,似笑非笑的:“这两情相悦最是动人。”
玉凌素难得有好奇的时候:“那雁双姑娘为何跳楼而死?”
是了,其实还是有后话的。
那几年他们的确过得很愉快,直到有一日,不大懂事的先帝拽着他的国巫献宝似的来雁双阁赏舞。云国历来都是国巫仙去前指引出下一个国巫的出生地,而那有灵气的金手杖,遇见主人会发出嗡嗡的蜂鸣声,从未出错。那金手杖遇见雁双竟嗡嗡作响,国巫掐指一算,面如死灰。
浮雪想起那一天,还觉得荒唐,世事弄人,可不是荒唐。
“国巫大人说,我应该在三年后才出生,星象乱了,这是亡国之兆。”
“所以,你必须死。”那陵飞羽翘起嘴角,听这种生离死别的故事,对她来说是莫大的享受,“所以国巫为了改变星象与国运,让你在月食那夜跳下雁双阁,国巫作法将你的一魂一魄和身为的国巫的灵力封印在陵墓里。而你少了一魂一魄,命格不完整,生来便有一个死劫,这劫也是云国的劫数。你若能过了,那么便找人打开陵墓……而后,你便是云国开国以来灵力最强的国巫。”
浮雪点头:“不愧是赤松神女,既然你知道的这么清楚,你为何又把神匠姑娘送回来呢?”
那陵飞羽莞尔一笑:“我是有事相求。”
“请讲。”
“……招魂。”
浮雪微微一怔,低头不语。
“我知道富贵在天,生死有命,借尸还魂是逆天,不会有好结果。可是……”那陵飞羽坚定地说,“他必须活着,在我身边。”
浮雪摇头:“神女,你执念太深,死者已矣,让他入土为安轮回转世,才是正途。”
“何为正途?他许我有生之年必死与我后,为我摔盆送终。以前我不信,他非要我信。如今我信了,他却先我而去。是我亲手斩下他的首级,他还要我好好活下去?……哈哈!这万丈红尘里的芸芸众生,谁生谁死,我都不在意,唯有那一人,我不会让他安生,除非他遵守诺言!”那陵飞羽凄然一笑,对着面无表情的浮雪缓缓开口,“国巫你心系苍生,若用我七弟一命,换你云国百姓十年安乐,如何?”
——
突然墓穴内传出兴高采烈的声音:“啊啊啊啊,开了开了!”
说完便是“嘭”的一声,玉凌素跑进狭长的墓穴,见那疯丫头一头扎在地上,竟累昏了过去。
【有个目若悬珠,齿若编贝,笑起来带点痞气,发怒起来像猫儿的女娃娃闹着陪他看花,这一看,就是八百辈子。】
两天后,柳冰夜幽幽转醒,耳边有水声,正是在船舱里。她腾腾跑到船板上,春水潺潺,有熟悉的“叮呤……叮呤……”声从身后慢慢逼近。她紧张地回头,天仙正端着一碗粥,他腰里正挂着一只驼铃。
那驼铃跟空总管手中的那只不同,铃身已经被磨得光滑圆润,铃铛上系着黑与金色编织的穗子,非常的好看。她揉了揉眼,又揉了揉,接着哇啦啦叫着往后退,背抵到船杆上,突然脱力地跪下来,嗷嚎大哭。
“那是我父亲的驼铃,我认得那穗子!我认得!化成灰我都认得!”柳冰夜把脸埋在膝盖里瑟瑟发抖,“素素,难道是你丢掉我的吗?素素……是你吗?”
“阿爹说过,妹妹听见驼铃声就不会哭了。”玉凌素说,“现在想起来,也许有些晚了。”
“那你还为什么要把驼铃绑腰上?摘下来!”她叫着,“讨厌!讨厌!”
“你讨厌看见我,我就离开。”
柳冰夜惊慌失措起来,可怜巴巴地拽着他哭:“素素,你又要扔掉我吗?!”
他怔了半晌,咬住唇,红着眼拥住她。
很多年前,在还没被哥哥收养前,他偷包子差点被打死,被丢进破庙里,遇见一个男人。那男人乍看起来不过是个眼睛圆圆的未及弱冠的少年人,怀里搂着个女娃娃。出来躲避战乱的人本来就够穷了,有个嗷嗷待哺的女儿,却心肠太好,用仅有的碎银子买了草药救了他。
于是他就缠上那个圆眼睛的男人了,男人腰里挂着个驼铃,叮呤叮呤响,男人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男人去做活儿,他就抱着男人的女娃娃等着他换来微薄的酬劳买馒头吃。其实他很讨厌女娃娃,因为女娃娃吃得多,他甚至想过把女娃娃掐死,那男人以后便只会疼他了。可是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女娃娃掐死,让只有六岁的孩子很是头疼。
于是就在他就苦恼地每天抱着瘦巴巴的女娃娃,忍受着她流着口水和鼻涕,想着怎么杀掉她。
那个男人小心翼翼的带着他们在小城镇里辗转度日,像惊弓之鸟般,连外面孩童放个鞭炮,他都能左手拉起他,右手抱起女娃娃,不要命地跑。
他一直不明白男人在怕什么,直到有一天,男人抱着女娃娃哭个没完,而后把熟睡的女娃娃塞到他怀里,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带小柳儿离开这里,以后妹妹就靠你照顾了,她听见驼铃声就不会哭了,你把它系在腰上,爹走了,你们就安全了。他不知道那男人为什么要走,他知道男人走后,留下的银子只够他们过很短的日子,所以他给女娃娃买了块梅花糕,将她放在糕饼铺门口,叫她等着。
他从记事起就流浪,尝尽人间疾苦,没读过书,不懂得什么叫礼义廉耻,所以丢掉那娃娃的时候,他并没有觉得不忍,反而很轻松愉快,像丢了一件大包袱。直到后来锦衣玉食读书识字,懂得什么叫“恩将仇报”、“狼心狗肺”,他第一次做了噩梦,梦里那个男人用哭得通红如厉鬼的眼睛瞪着他。
他才知道错了。
可是也晚了,只能选择忘了。
若不是那晚听见驼铃声,他怕真是忘记了。
柳冰夜放声大哭,当年爹不见了,而他把她扔了。
这些年,她一直没放弃寻找父亲的下落,直到她被那陵飞羽的管家绑去赤松都城。要她把昏迷的蓝衣少年锁在玄铁笼子里,本来柳冰夜是不肯的,可是那个空管家拎着驼铃说:你只要帮我们办事,我就告诉你,你爹死前去了哪里。
“素素,我并不想害映蓝,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父亲死了,而我却逃过被血洗的命运。”
玉凌素心里一痛:“我知道。”
“雁双陵的那四十九道锁是我父亲加上的,我是他的女儿,我知道的!那陵飞羽告诉我,我之所以活下来,是因为老宫主答应父亲,只要他做完活儿,凌霄宫就消除一切我存在的痕迹,北夜对叛国皇子后裔的血洗完成,我可以不必被追杀,好好长大。也只有神匠的后人才能将打开这些锁,所以,父亲才应下他们。”柳冰夜痛哭起来,“我姓夜,我叫夜冰柳!”
世人只知道夜长留叛离北夜,为雁丘女皇筑起金定情。殊不知,夜长留与女皇的子嗣,在雁丘是不被皇族所承认的。不止北夜血洗军,连雁丘皇族都容不下这敌国血脉存于皇室。于是夜长留的后人一直在逃亡中度过,他们隐姓埋名,继承祖上精湛犹如神助的手艺。柳冰夜还不会说话时,就已经会薄薄的竹片开锁,这或许是天性,也是她的承载的命运。
那晚柳冰夜一直在哭,絮絮叨叨哭到天边露出鱼肚白,而后抽噎地赖皮着凑过来。初春的晨光落在她红苹果的脸蛋,镶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边儿。船工开始吆喝起号子,两岸的麦苗绿得喜人,好色粗鲁的丫头正搂着他的腰不放。
即使被扔过一次,她依旧什么都不怕。
也许,这一回,他真的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
“还有,上回你说惩罚我一辈子……”
“上回说的不作数了!”
“嗯。”
“太混账了,非要罚你八百辈子不行!”
那夜玉凌素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望无际的白色彼岸花。
有个目若悬珠,齿若编贝,笑起来带点儿痞气,发起怒来像猫儿的女娃娃闹着陪他看花,这一看,就是八百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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