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杀手之宿命的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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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松六大杀手之宿命的蝉 水阡墨


【小姐不用一次次地提醒我已经背叛了安素欢的事实,我既然离开,就不会再回去。】

为什么我们家紫星树上的蝉还不叫,炎夏还没到吗?
红妈妈,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好冷。
半梦半醒间,紫离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很冷,身体好似在堆满了冰凌的水里泡着。一会儿是冰冷的水,一会儿又是沸腾的血。黏腻的,甜腥的,潮湿的,将她包裹。她睁不开眼,眼皮像坠了铅,那温暖的怀抱慢慢地离开她。
红妈妈,你要走了吗?
紫离慌张地想要抓住那只手,四周是茫茫的黑暗,她猛然睁开眼,刺眼的光线涌入眼帘,痛锥心刺骨。紫离出了一身冷汗,阳光和绿叶摇曳的碎光落在眼前,这是炎夏的正午,她躺在柴房里的干稻草上。外面有蝉正聒噪地扯着嗓子鸣叫,整个后院没有任何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是了,这里是那陵府上堆放杂物的后院,很少有人大中午来这边闲逛。
这是第几天了?
紫离数着砖上刻下的抓痕,三十六天,已经三十六天了。
每次那陵飞羽让她做完事,就把她关进这座柴房。而那陵飞羽需要她做的事情很多,从未有一次忽略她这么久。每日晌午都有人给她送吃的,馒头和清水,是个挺有规矩的青衫侍从,把食物从破烂的小门洞放进来就走,从不多言语。紫离正想着,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这次是两个人,慢悠悠的,是那个女人的习惯。
每次那陵飞羽要她去杀人之前,都会亲自过来,带着好酒好菜。门锁从外面打开,青衫侍从端着两盘精致的小炒走进来,还有沁人心脾的酒香。
平日赤松女神都一袭华丽的艳红外衫面纱示人,可她其实是个喜欢素净的女人,在那陵飞羽出入都是简单的浅绿上杉,深绿裙,深深浅浅的绿色倒是格外清新养眼,少了几分清寒之气。
“这们关个扑通粗使丫头都不一定能关结实,何况是六大杀手排名第三的碧落黄泉剑?”那陵飞羽环顾了一下柴房,弯起嘴角,“看来我这宝是压对了,那个映蓝在你心目中果真是比我那表弟最重要的。”
紫离边吃边听她说话,那陵飞羽口中的表弟,便是她侍奉了七八年的公子,安素欢。不过一年多以前她就悄悄离开了安家,做了那陵飞羽藏在暗处的刽子手。其实那陵飞羽说的没错,她是为了映蓝,放弃了她的公子安素欢。
这本是事实,她也无从狡辩。
“我现在是小姐的人,小姐吩咐什么紫离就去做什么。所以小姐不用一次次地提醒我已经背叛了安素欢的事实,我既然离开,就不会再回去。”紫离抬起眼,冷静地说,“······不过老规矩,我要确定映蓝还活着。”
那陵飞羽冲身边的侍从点点头。
侍从领了令,回头对紫离说:“姑娘,这边请。”
那陵飞羽府上的后院之下,有一处铁牢。整座牢房都是玄铁与赤松木建造,坚固无比。牢门上的玄铁百扣锁无比刁钻,要是只有一把,在那陵飞羽手里。而单单有钥匙还是不够的,只有造锁的人拿到那把钥匙才能打开,怕是连宫里银库的锁都没这么牢靠。
沿着盘旋的台阶而下,石壁两旁都燃着油灯,青衫侍从引着紫离走到最后一阶,顿住低首:“姑娘请,奴婢就在这里候着。”
铁牢里很暗,阴凉,却是干燥舒适的。
紫离竖起耳朵,里面的呼吸声平缓有力。铁栅栏里,有榻有案,洗澡的浴桶还隔着梅花傲雪的屏风。映蓝正靠着栅栏养神,一直柔软的小手就这么探进来抚摸着他的脸。那只手顺着肩一直握住他的手,一双布满了细小裂痕的手。
“映蓝,不要费劲了,这锁是打不开的。”
“总要试试。”映蓝伸了个懒腰,把紫离打量了一遍,看样子除了瘦了点,精神倒是很不错,“又要去杀人了?”
“我也只能帮她杀人了。”
紫离笑了笑,对她来说杀人这种事反而是最简单的。
两个人隔着玄铁的牢门背对着背。映蓝闭上眼,当年云国都城被赤松那陵家攻破,那陵飞羽买云国国巫浮雪的暗花,是他接的。他把浮雪的暗卫小琢当成浮雪送进了那陵飞羽布置的陷阱里。而小琢却是清醒地知道那一去便是不返,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
因为她要保护国巫,那是云国百姓的希望,是云国未来的希望。
听说在刑场,是赤松神女亲手斩下了她的首级。
映蓝后来总是梦见那样的画面,天是澄澈的蓝,摇曳着苍蓝花的山谷,总喜欢叫他小鬼的姑娘在花海里对着他笑,天真而明媚,不带丝毫怨恨。
一年半以前,那陵飞羽找到他,跟他说,小琢还活着,那日在刑场死的,不过是个与她身形相仿的姑娘。于是他在这座铁牢外,看见了沉睡不醒的小琢。她从小身子就不好,要凌霄宫后山金贵的苍蓝花养着,那陵飞羽指着那脉象越来越弱的女孩,笑容无比美艳:“这个人对我来说没有半点利用价值,可是你有,你如果不想她死,那就代替她进去,我派人把她送回凌霄宫,如何?”
“你怎么不说话了?难道还在难过连累了我?那下次就别这么笨了,明知道这世上只有你是我的死穴。”紫离朝天翻了个大白眼,“其实我帮谁杀人不是杀?只是她太聪明了,利用你来牵制我,说不定也会利用我牵制别人······”
“安素欢······”映蓝沉吟着,“你见过他吗?他还好吗?”
紫离怔了怔,许久没听见这个名字,没见过这个人,猛然听起来倒有几分陌生,好像真把他彻底忘记了。
她摇摇头,也不管背对着映蓝根本看不见。
“我该走了。”
映蓝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走到门口,青衫侍从依旧垂着头,保持静候的姿态。
“空总管,你有没有想杀的人?”
他微微抬头,露出如画的眉目:“回姑娘的话,没有。”
“空总管把我和映蓝都照应得很好,若是有仇家,我可以帮你。”紫离调皮一笑,作为一个杀手,也只能如此报答吧,“我也只会杀人。”
空总管心里一软,面上带了几分笑意。
幽暗的阶梯回荡着两双脚步,光线渐渐明朗。
——“小姐这回要我杀什么人?”
——“不是杀人。”空总管顿了一下:“小姐这次要你去保护一个人。”
——“我只杀人,不保护人。”
——“如果是安素欢呢?”


【他们就好比是两只被困在陶罐里的蟋蟀,只有其中一个杀死另一个,才能走出这场局。】

安家船厂是九国最大的货船制造商,是赤松的三大贵族之一,其他两家便是那陵家与蓝家。这两家一武一文,也只有安家不在庙堂之上,只经商。安家人丁不算兴旺,到了安素欢这代,便只剩下他这么一根独苗。
如今安素欢也到了双十年华,就是平常的大户人家,他这个年龄也早已妻妾成群,儿女绕膝。何况他又有富可敌国的家业和惊为天人的美貌。赤松的刘王后几次明里暗里想给自家侄女保媒,最后都在安素欢无声的拒绝中不了了之。富商权贵们只当他眼界高,平凡子女皆入不了眼,也便没人敢去自取其辱。
不过这年春天,都城里便传出消息,说是安公子接了紫国勤王爷的帖子,中秋节到凤鸣都城赏花。消息这么一传,知情者皆感慨万分,这勤王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其实这本没什么好稀奇的。只是以往这位勤王每年都请,安公子每年都找了个漂亮的借口推了,让那位勤王丢尽了脸面。
去年秋天,勤王的大郡主挨不住年龄大了嫁到了西临国做王妃。如今剩下了小郡主,茶余饭后的百姓们都猜,勤王也该死心了,毕竟这么多年都被拒之门外,小郡主以后嫁人还要赔个送上门都不要的名声,终究是不好听。
只是今年安素欢倒是要去了。
这让把自家女儿捂在家里看笑话的权贵们很是后悔,既然安素欢应了,这亲事的八字也就有了一撇。据说安家的执事已经开始着手采办婚礼需用的东西,连迎亲的鸳鸯喜船也在制造中。
这次造船是他亲手去山里挑的最好的木料,最好的造船工匠,每个细节都是亲眼盯着。
大约是造船造得入迷,这日安素欢梦见了海,他坐在单薄的小舟上,雪白的浪花将他颠簸到风头浪尖,随时便要倾覆到海水之下。
醒来后,他的奶妈便喜滋滋地从母亲的倚翠阁里跑来说:“公子,夫人让我来跟你说一声,出行要带的行囊和人马都已经准备妥当了,两日后就可以出发了。”
出行前母亲特意同意他去附近山上的庙里烧了香。
回府上时经过那陵家,便跟母亲去探望年迈的外祖母。没想到在那陵家的花园里,遇见了凉亭里的那陵飞羽。她身边立着青衫的空总管,拢着袖子正在看小姐斗蟋蟀。那里面两只小虫子在驱赶下斗得你死我活,那女人兴致盎然地看着这场实力相当的厮杀。
见了她,安素欢面色一寒,母亲嗔怪地瞪她一眼:“你这孩子,越发没规矩了,见了你表姐连个招呼都不打。”
安素欢咬紧牙把头扭到一边,始终一言不发。
那陵飞羽笑盈盈的:“姨妈,上回我要了他的宝贝侍女他这是还在生我的气呢!姨妈,母亲与祖母都在佛堂念经,您先去,我与素欢好好聊聊。”
安夫人知道自己儿子宝贝那个叫紫离的侍女,模样和性子都好,还有一身好本事,本想让他收到房里,却不知为何又被他送了人。如今送了又后悔,能怪得谁?
等安夫人走远了,满园子含苞待放的菊簇拥着一红一绿明艳非常的各怀心事的两个人。
“素欢,你决定了?”
“我都二十一了,再任性也要有个限度。与紫国皇族联姻对陛下来说也是一桩好事,对安家的生意也有好处。”安素欢很平静地说,“是我自己要去的,不是为了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逼迫我。”
那陵飞羽有些恍然,原来也有个孩子,瞪着眼睛认真地对她说:二姐,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没有任何人逼迫我。那些誓言还灼灼在耳,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是的,是面前这个漂亮的孩子和紫离使计联手将他送上了绝路,逼迫她斩下了他的首级。她永远都记得那个人抱着她,哭着恳求:“飞羽,求你杀了我,杀了我,你活下去!”
“你哪里知道什么叫逼迫?身为表姐希望你成家立业有什么不对?确实算不上逼迫。”那陵飞羽笑着,眼神却是冰冷的,“素欢,你哪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苦?其实死亡和分离都不是最痛苦,最痛苦的是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的心慢慢撕碎,浇上油吃掉,你懂吗?”
因为她再没有珍惜的东西在这世上,所以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痛苦。
可是紫离与安素欢不同。他们就好比是两只被困在陶罐里的蟋蟀,只有其中一个杀死另一个,才能走出这场局。
这场局,是死局。


【两个人走在略显荒凉的路上,远处的点点灯火,像是梦境里引路的眼睛。这一刻紫离觉得很安心,好似千百年前,这路,他们已经走过很多遍。】

赤松与紫国接壤,水路短,安家船队将自家公子送到紫国宣城渡口,就换成了已经等候多时勤王府派来的车队。
安素欢以前来过紫国两回,不过来得都不是时候,都是冬天。南方冬日也是满眼的浓绿,郁郁葱葱,错过了秋日凤鸣都城满街恍如仙境的紫星花。勤王府的车队异常庄重,经过边城的街道百姓纷纷避让,傍晚经过宣城下面的一个唤作桑梓的小镇,便在镇上的客栈投宿。
此时正值镇上的人庆丰收,入夜在稻谷场空旷的地上燃篝火,跳舞对歌,喝酒烤乳猪。未出阁的姑娘们都蒙着浅色的面纱,用包谷皮编制成精致的草帽、雨披,手艺好的姑娘无论丑俊都能嫁个好人家。
勤王府的大总管沐烟行事周全,听说有热闹看一颗心就巴巴地飞走了。安素欢瞧他眼巴巴地竖着耳朵瞪着眼往窗外瞅的样子,那好奇灵动的神情颇像前些年的紫离,怯生生的眼睛,脆弱与淡然两种迥然不同的矛盾气质,却如此的融洽。
“大总管,我想去稻谷场看看,你能陪同我一起去吗?”
沐烟的眼睛立刻亮起来,两颊红彤彤的。
于是到了稻谷场,满耳都是欢声笑语,满眼都是美酒佳肴。
沸腾的人声里默默地蛰伏着勤王府的护卫,安素欢自身功夫也不弱,沐烟做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跑进人群里跟姑娘小伙们在篝火前跳舞。安素欢喝着好客的老农递过来的酒,突然听闻篝火中央,爆发出欢呼声和口哨声,众人纷纷循声望去。
——烟霞般轻盈的紫衣如蝶翼,连眼瞳都是深沉的紫,那孩子漆黑及膝的银发如云般散在风里,两把寒凉的剑身映着灼灼火焰起舞,好似以往每个落了月华的夜,它身披赛雪银霜,只为他一人舞剑。
只是以往染银她的发的是月华,而如今这满头银丝是为了谁?
凝视有了温度,那剑锋一转,足尖旋起她便真的如紫色的蝶飞舞在夜色里。等沐烟拔出剑时,已经晚了,剑锋已经抵住了安素欢的咽喉。
他没动,四周欢乐的人群已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愣住,霎时间,一片死寂的寂静,只有火舌噼里啪啦地舔着干柴。
安素欢没动,黑黝黝的眼睛透着疑惑。
半晌,剑拔弩张间。
紫离的冷漠脸上突兀浮现出笑容,她收了剑:“公子,你退步了。”
“头发······是怎么回事?”
“······帮映蓝试药,等体内的毒清理干净,就会好的。”
“······表姐她有为难你吗?”
“小姐待我很好。”
原来紫离是称他公子的,现在却称别人为小姐。两人于是相对无话,沐烟压抑着怒气走过来,紫离退后一步,两两相望,沐烟立刻愣住:“你你你······”
紫眸是紫国夏兰皇族血脉的象征,也怪不得沐烟险些崩溃,说不定是陛下或者哪个王爷的女儿跑到这等边城来抢亲。护卫们手里暗器毒针蓄势待发,金枝玉叶有什么闪失,他掉脑袋也就算了,说不定还会连累勤王府的人。
“我只是那陵家的侍女,奉小姐之命来保护公子的。看来我来对了,这次若来得是个顶尖杀手,在你们拔剑之前,公子就已经没命了。”紫离见他吃惊慌张的模样,清清淡淡地说,“从今天起,公子在紫国的一切都由我来打点。”
年轻的大总管讷讷地窘红了脸,他布置得再周全,即使天罗地网,真正的高手也能像紫离这样找到纰漏见缝插针。于是对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侍女,心里不知不觉多了几分敬畏,竟无从反驳。
入秋后深夜还是氤氲着昏昏然的暖,紫离走在前面,安素欢紧跟着她听着路边的草丛里有虫子发出“唧——啾——唧——啾”的鸣叫声。
跟安素欢两个人走在略显荒凉的路上,远处的点点灯火,像是梦境里引路的眼睛。这一刻紫离觉得很安心,好似千百年前,这路,他们已经走过很多遍。
跟着后面的青年埋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前面的姑娘抬头看着天上的繁星。
不过紫离知道,那一定是跟她有关的事。
突然脚步乱了,一只手从身后扯住她的袖子。
——“哎,你还回来做什么?”
——“公子,我······”
——“不要叫我公子!我不是你的公子!”
——“······素欢。”他尝试着喊。
轻轻的两个字,他心里一颤,抬起头,紫离正看着他,温暖又怜惜地捧起他的脸,用指腹抹去他眼角淌下的眼泪。
——“素欢,别哭,我回来了。”
原来他哭了,原来他一直这么思念着她,刻骨铭心切肤之痛般地自虐地编排重遇的画面。不理她,冷待她,或者从容微笑。可遇见她时,她走,他就跟着她走。她对他笑,他却在流泪。
安素欢像受尽委屈的孩子般慢慢拥住梦里挥之不去的影子。
这夜,是奇迹,香甜又漫长。


【安素欢曾想过,若是他捡回来的不是紫离,是其他孩子,身负血海深仇或者无家可归,他是否会这么疼惜她?】

又好像回到了过去。
即使什么都不说,两个人却是去同一个地方。也因为是两个人,所以去哪里都没有关系。
紫离跟安素欢躺在骡子拉着进城卖稻草的农车上。
这一年多以来,安素欢总觉得自己像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人,很容易想起以前的事。
那年他十二岁,父亲带他去看水师练兵。天黑后水师在江边安营扎寨,他带了个侍从放了艘小船去芦苇荡里捉野鸭。在路边某个淤积的河道,水声惊起了野鸭的叫唤,若是没有那群野鸭,他也不会发现那艘滞留的小船,更不会发现小船上快没气的孩子。那孩子肩头刀口泛着青黑色,全身血淋淋的,额头滚烫。
侍从探了探鼻息,回头问:“公子,这孩子来历有些蹊跷,到底救是不救?”
安素欢把孩子抱住,气得冒烟,“当然救,你没看见她还是个孩子吗?”
侍从拗不过自家公子,于是跟安素欢把那孩子带回了营地,水师的周将军与安老爷是好友,见贤侄没抓来野鸭反而带回来了个女娃娃。这件事被长辈们嘲笑了好久,说素欢真是天生惹桃花的命,连去抓野鸭做下酒菜都能捡个媳妇回来。
连在太学一起读书的皇子们都吵着要看安素欢的小媳妇,安素欢羞怒地瞪着水泱泱的眼,就是捂着不给看。害得太子寻迦带着六岁的四皇子去爬安家的墙头,被没见过世面的吓人当成小贼举着扫帚追了两条街。
也不是安素欢不愿意给人看,只是他捡回来的这个孩子有点怕人,总扑闪这明亮亮的紫琉璃般的大眼扯着他的衣袖。除了安素欢她谁都不亲,也不说话,安素欢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整个安家都喜欢这个粉团子捏成的漂亮娃娃,更喜欢看从小就装老成没点小孩子样的公子,把这娃娃揣怀里护着的模样。
安老爷没事就揣着袖子坐在女娃娃面前研究:“来了大半年都不说话,不会是个哑巴吧?”
安夫人很高兴:“哑巴好,你不是老说我,你怎么不是个哑巴啊。”
“可是我儿不喜欢哑巴啊,总有一天他会把你丢掉的,因为整个安家只能夫人是哑巴。”
父亲为老不尊吓唬小孩子,他翻着白眼把娃娃揣怀里抱走了。晚上睡得迷糊,感觉有软绵绵的东西在胸前拱啊拱啊。他睁开眼,孩子正在抽泣着,漂亮的大眼睛蒙了一层闪光的水膜,嘴里嘟嘟囔囔:“阿离不是哑巴,不要丢掉阿离,不要······”
安素欢曾想过,若是他捡回来的不是紫离,是其他的孩子,身负血海深仇或者无家可归,他是否会这么疼惜她?
也许不会,这便是宿命。
“蝉在叫。”紫离突然说。
安素欢回过头屏息听了一会儿,摇头:“秋天哪有蝉,是鸟叫。”
“是吗?”紫离迷迷糊糊的,“我······幻听了······”
“因为中毒的关系吗?”安素欢拾起一缕长发,放在唇边发狠咬住,“你那小情人真是良心被狗吃了,他倒是舍得,你还死心塌地,真是魔障了!”
紫离扭过头,不经意四目交错,安素欢生气的模样总让她百看不厌。前方豪华的车队在路上缓缓前行,紫国随处可见参天巨木,光影跳跃在眼前,安素欢气得双目泛着水光,不一会儿听见嘚嘚马蹄声飞奔过来,勤王府的大总管好声好气地说:“安公子,请您回马车上去吧,让您坐着稻草车成何体统啊?”
紫离叼着根稻草,慢悠悠地:“沐总管,这稻草车在你看来是辱了你王府的体面,可是你们王府的体面和公子的性命比起来哪个重要,那镶金带银的马车可是个活生生的靶子啊。”
沐烟气得差点儿飞起来,把哆哆嗦嗦赶马车的老农吓得脖子缩得更紧。他正要反驳上回不过是意外!话刚到舌尖溜了个弯儿,只听见隐隐约约的破风声,众护卫抽出剑闻风劈下,剑还是从马车的窗户里穿行而过。
沐大总管差点儿把舌头咬下来。
紫离把草吐掉,笑嘻嘻地说:“这回也是意外,沐大总管不用放在心上。”
沐大总管惊了一会儿,委屈得快哭了,一夹马腹飞奔到车队前大骂:“你们这群废物饭桶,每个月那么多饷银都喂了猪吗!等回到王府你们全给老子回去吃自己!吃自己!吃死你们!”
“跟了我们几天了。”安素欢压低声音说,“在赤松他们找不到机会下手,跟到紫国来了,想杀我的人应该不少,一时间我都想不出会是什么人了。”
紫离从靴套里掏出一把匕首,镶银的柄,泛着青光的锋利刀刃上刻着一个“霞”字。她凑到安素欢耳边,小声说:“那日你们去稻谷场,我本是去客栈找你,却发现沐总管有个带来的侍女正往香炉里掺迷药。她没有任何的武功,又是个卑贱的侍女所以容易让人卸下防备,可是杀人的手段却干净利索,你看这柄匕首,淬了蛇毒,却不是致人死命的毒,只是麻痹。早就听说了‘落霞堂’有个不会武功的杀手,终于叫我遇见一回。看来活着的你比死了的你值钱。”
经紫离这么一说,他才隐约记起当时似乎沐总管是带了两个侍女,后来却只瞧见一个。他一向对这些侍从不太留心,只当被沐总管调去做别的事。
“你把他杀了?”
“没。”紫离眨着大眼,挺无辜,“扔到客栈的水井里了。”
安素欢磨了会儿牙:“那还叫没杀?”
“我没啥,她自己淹死的,充其量不过是我看着她自己把自己淹死了。”紫离更无辜了,“沐总管清晨悄悄派人打捞起来埋了,都没惊动你,我想着也不是多大的事,就没跟你说。”
······
秋天,这是紫国的秋天,枝头的叶都黄了个尖儿。
他差点儿忘记了,她是杀手。而杀手就是为杀人而生的。安素欢头晕目眩,他觉得自己快死了,脑海里有蝉鸣,还有成千上万只蜜蜂成群结队地朝远处飞去。最后一切归于安静,他闭着眼凭直接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没关系,你杀多少人都好,只有你高兴,我永远都不会放弃你。


【这是东离幻舞,他儿时曾在陛下的生辰宴会上看过一次,那位幻舞师是幻花,明明是冬日却满眼不合时节的繁花,他如今仍记忆犹新。】

八日后,车队驶入了凤鸣城。
是黄昏,紫离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看,满眼的浓绿,树尖上已经露出浅青紫色的小花苞。她怔怔看着,鼻间若有似无的幽香,百年老紫星树下随处坐着几个抱着茶壶乘凉的百姓。
安素欢笑道:“再过几天花就开了,这回我们来得是好时候。”
车队走到勤王府大门前,沐总管指使侍从进去报信,随后带着安素欢进了门。走过幽深得像山林的花园,勤王府与王妃已经在花厅等着。安素欢一直很迷信面相,勤王爷笑起来很温和,他以前见过紫国的皇族,瞳色都是深深浅浅的紫,勤王爷瞳色偏浅,五官端正气质清雅。
双方见面自然先是一番客套,互相寒暄后,安素欢叫侍从送上见面礼,接着就有人引着灯笼去宴客厅。紫离非常本分地默默敛眼低头跟在他身后,密切观察这座勤王府。
不愧被称作世外桃源的九国,勤王府里外都透着低调的奢华。
这座王府很大,又在都城的最西边。遇龙江的直流落星河贯穿都城东西,这河水澄澈非常,府里就巧妙地将河水引入府中,造了一片湖。踏着长长的石桥一路走到湖中心的落了纱幔的亭里,四处灯火飘摇,还有星子落入湖中,有乐师在湖中另一处亭里吹箫。与那金碧辉煌纸醉金迷的大宅相比,这王府的主人真是风雅至极。
尤其是宴客的菜,也是花尽了心思,都是紫国正宗的菜系,食材虽不稀罕,却也都是在其他地方吃不到的。
紫离来之前早就买线人调查过勤王爷,他是真心想招安素欢为女婿,不为他的家世,也不为他的地位,这么多年都没什么怨恨,只是纯粹想为自己的女儿找个好归宿。
只是为什么一定是安素欢?
她不明白。
勤王爷端起酒杯:“承蒙安公子不弃,令府上真是蓬荜生辉啊,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沐烟提,招待不周的地方也请多担待些。”
“王爷言重,这段时间要在府上叨扰,不要打扰王爷的清幽就好。”安素欢举止得体,唇角带着礼貌的笑意,整个人便明亮得让人移不开目光,“王爷以后就直接称呼素欢的名字吧。”
“好好,素欢,你就把这里当自己家。”
两人正说着,石桥的深处已经走来王妃与小郡主母女俩。小郡主叫夏兰问袖,紫离心里吹了个口哨,主角来了,好戏也到了登场的时候了。她等着看这场戏已经等了好久,少有这么兴致勃勃的模样,连安素欢偷偷往她手里塞果子都忘了礼数,往嘴里一塞,嚼得津津有味。
夏兰问袖落落大方地跟安素欢施了个礼,双眼一眯,笑了:“早就闻安公子气质如兰,惹得无数女子芳心暗许。本来问袖还半信半疑,如今见了才知道那传说中的安公子倒不如真人的百分之一。”这个小郡主真有意思,满嘴抹蜜,言语轻佻,倒像个女登徒子,就差拿把扇子端详他的脸蛋儿。
王妃嗔怪地瞪女儿一眼,勤王爷摇头苦笑:“素欢,这孩子被我惯坏了,平日里就这么没轻没重。”
安素欢笑了笑,表示不介意。
那小郡主耸了耸肩,见他真的不介意,便兴趣缺缺地坐下了,连抬眼皮看他一眼都懒得。这倒让紫离开了眼界。难道这门亲事只有勤王爷一门心思地想要促成,而这位问袖郡主根本是另有所爱?这也不无可能,普通人家尚且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生在皇族?
紫离正想着,突然那位问袖郡主又扫到紫离的身上,她来不及收回目光,这样唐突相遇。夏兰问袖愣了一下,突然站起来走到紫离面前俯下身子,眼对着眼。紫离就让她看,看这小郡主搞什么名堂。这小郡主也不孚众望,突然往后倒大叫着:“救命啊!她要杀我!”
这一嗓子不要紧,王妃吓得手里的酒杯都掉了,原来站在王爷身后的沐烟闪电般接住了夏兰问袖的身子,接着毫不余力地一脚将紫离从亭台踢飞出去。安素欢咬紧了牙,没动。紫离像断了线被踢飞老远,众人惊呼,也就是在即将落水的瞬间,一袭白衣好似天外飞仙从天而降,牢牢地抱住紫离的腰身,足尖轻巧地踏过水面。
众人暗赞,好俊的身手!
接着对面亭台里的箫声里混入了玉琴声,安素欢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天外飞仙般的男子却抱着紫离足尖一旋,在那水面上循着琴声跳起舞来。安素欢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的轻盈,好似一只白蝶逗留在水面之上。
刹那间,他好似感受到了夏日深夜徐徐的夜风,接着那白衣的飞仙与紫离凭空消失在茫茫水面上,倒影着星的水面上陡然升起点点黄色的萤光。
有伺候宴会的的下人忍不住喊:“是萤火虫!他们变成了萤火虫!”
众人都被这不可思议的景象迷住了,啧啧称奇。那萤火虫也来越多,机会占据了整个湖面,好比一场夏夜的聚会。半晌,琴声渐渐缓了,萤火虫聚集在一起描绘出那男子抱着紫离的形状,接着变成了两个活生生的人,踏着琴声最后的余音缓缓落在亭台里。
这是东离幻舞,安素欢儿时曾在陛下的生辰宴会在看过一次,那位幻舞师是幻花,明明是冬日却满眼不合时节的繁花,他如今仍记忆犹新。而东离的幻舞师是极少的,这幻舞也是千金难求。
这是勤王爷从东离请来的幻舞师,多半是招待他这位贵客的,可是安素欢高兴不起来。他冷冷地瞥了眼将紫离一脚踢飞的沐烟,那沐总管脸皮憋得通红垂头丧气地低着头。
夏兰问袖毫不愧疚,像个贪玩的小女孩,竟跑过来抱住紫离的胳膊摇了摇:“姐姐你别生气,人家开个玩笑嘛。玉先生真厉害,竟能抱着人在湖面上跳舞。我只知道玉先生能将自己幻成萤火虫,没想到还能将别人幻成萤火虫,真的好厉害!”
“袖儿!”勤王爷面色一凛,比起威严反而是无奈比较多,“回去闭门思过!”
夏兰问袖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欠,带了侍女转头就走。
她任性妄为,她肆无忌惮,她娇蛮无礼,她可以,因为她是郡主。
“这孩子被我惯坏了,让素欢与玉先生见笑了。”勤王爷叹了口气。
那玉先生翩翩落座,风采样貌竟不输安素欢。一个是黄昏在天边烧透了的晚霞,一个是清晨被风吹散的浮云,风格完全迥异的两个人。
宴会重新进行,推杯换盏间也熟悉起来,一直到深夜,他们才回了王府收拾出来的兰苑休息。


【如果她不背叛,那么安素欢绝不可能离开她,也不会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因为喜欢,也只能是喜欢。】

从那日后,安素欢很久没见过那个问袖郡主,听勤王爷说,王妃去山上的寺庙里斋戒辟谷,郡主也随着去了。在紫国的旧俗里,确实有斋戒辟谷这么一说,不过旧俗也是可有可无的。
安素欢倒是真的不介意,白天带着紫离在城里晃悠,入夜便在王府与勤王爷的众门客饮酒听曲,日子过得悠闲。紫离觉得安素欢近些日子沉默了许多,虽然他以前在人前也冷淡,但与她在一起却是个喋喋不休的家伙。
他不怎么喝酒,是因为他每次喝酒都要尽兴,都是要醉的。
这勤王府的护卫还算周全,勤王府里白吃白喝的这些门客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沐管家寸步不离地守着,就算他喝醉了,也没什么干系。于是趁他酒酣耳热之际,从后门悄悄离开王府。
深夜的凤鸣城,干净清幽,每每以为走到灯影的尽头,一抬头总能看见一盏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曳着。
紫离走着走着,遇见一个面摊,她坐下来,朝看起来挺邋遢的老板喊:“老板,来两碗馄饨面!”老板伸了个懒腰,开始半梦半醒地烧水下面。紫离支起下巴,回头朝树影里摆了摆手:“沐大总管,跟了这么久辛苦了吧,我请你吃馄饨面。”
恶人总是先告状,沐烟跳出来,指着紫离的鼻子:“你耍我玩很开心吗?”
紫离看见他暴跳如雷确实内心十分的舒爽,本以为沐大管家会拂袖而去,他却走过来一撩下摆坐下了。两碗馄饨面端上来,他拿了筷子,张嘴就吃,边吃边嘟囔着:“反正不用我花钱,不吃白不吃。”
他好像跟面条有仇似的,紫离咬了一口,硬是咽下去。
面是生的,馄饨里面的肉馅更是生得能咬出血沫子来——再看那面摊老板已经躺在长凳上打起了呼噜。
她放下筷子:“沐总管,你为什么总跟着我?”
沐烟抹了下嘴,想了想说:“你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现在那个人呢?”
“死了。”沐烟满不在乎地说,“很多年前就死了,那时我还很小,她也很小,我母亲带着她去逛夜市,后来她们失踪了。几天后我母亲的尸身被人从江里打捞起,已经被鱼咬得面目全非。遇龙江底下激流暗涌,她的尸身早就不知道卷到哪里去了。”
紫离看了他半晌,低头开始吃面。
“以前我母亲很喜欢她,明明我才是她的儿子,可是母亲却更喜欢那孩子。我母亲是那孩子的奶娘,从小到大,我没有喝过她的一口奶水,是喝小米汤长大的。可我命贱,从小瘦归瘦却连个风寒发热都少有。”沐烟突然笑起来,脸上又开始泛红,像熟透的苹果,“不过母亲说,这样好,能活得长些。以前我不懂,长大后就慢慢懂了。那孩子是睿王爷的女儿,金枝玉叶,连我母亲所有的疼爱都抢去了,可是她死后连个尸身都没留下。”
紫离抬起头,仿佛听见蝉鸣,越来越强烈。
“也许,我就是你说的那个人。”
“不可能。”沐烟摇摇头,有些茫然,“她虽是睿王爷的女儿,但她的眼睛是黑色的,深不见底的黑色。也是因为如此,她没有得到郡主的封号。她死后,连个郡主陵都没有。而睿王爷却厚葬了我的母亲,又将我送进宫里做六皇子的陪读。如今我是勤王府的大总管,这样说起来,倒是我命好了。”
等他说完,紫离已经吃了半碗没煮熟的馄饨面。
沐烟落寞地看着她,半晌见她擦了擦嘴,半点没听进去的模样:“沐烟,你真烦。”
伤感的沐大总管瞪眼跳起来,火冒三丈地走了。
······
“这小子。”板凳上打呼噜的人开口,“挺可爱的嘛。”
紫离笑眯眯的:“他小时候就这样。”
“阿离。”懒洋洋的人掀开眼皮,“以前我跟你说过,假如撑不住了,还有我们可以帮你,你还记得吗?六年前你加入六大杀手时,我怎么跟你说的,你还记得吗?”
紫离记得,六年前,安素欢比她年长一岁,已快到了娶妻的年纪。他的未婚妻是很小时定下的,是赤松三大贵族之一蓝丞相家的小姐。没有一个王希望自己最信任的三大贵族反目成仇,当然也不希望他们一个鼻孔出气,若对王有了异心,文有蓝家,武有那陵家,财有安家。
她虽年纪不大,对这些却是通透,至于原因自然牵扯到她的身世。
安家既然收留了她,自然会派人去调查她的身世,意料之中的要去紫国查,可也是意料之中的,他们什么都查不出来。
安夫人问起,紫离也只是说不记得了。
只是紫离知道,安家上下都喜欢她,可对于来历不明的人也绝不会百分百信任。
这事不仅紫离知道,连城北首饰铺子的玉老板都知道。因为是未婚妻的关系,安素欢不知道送什么,就去首饰铺子里打簪子送给蓝家小姐。玉老板是个古怪的人,邋遢得看不出年纪,喜欢盯着紫离的眼睛研究。紫离就一眨不眨地让他看,俩人能一眨不眨地看对方看半天。
最后是玉老板打个哈欠,赭色的手指挑起她一缕头发,笑道:“小紫离,我挺喜欢你的,要不要跟了我?”
紫离也不含糊:“假如你让蓝家主动取消婚姻,还要有个让陛下都信服的正当理由,不仅我跟了你,还会带一个人,如何?”
玉老板陡然精神起来:“什么人?”
“他的名字你应该没听说过,不过你应该知道,武林世家玉箫山庄一夜间被灭门,连只苍蝇都没飞出来。”
玉老板莞尔一笑,恩,如果能看见他乱蓬蓬的头发下的脸的话。他应了紫离,半月后,葬月都城闹得纷纷扬扬,蓝家小姐迷上个舞师,干脆私奔了。蓝家丢尽了脸面,成了城内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料,不过陛下倒是请蓝丞相和安老爷去宫里吃了两回酒,事情便不了了之。
紫离与映蓝加入六大杀手的那天,玉老板一边楼一个高兴得不行:“你们记住,若是背叛同伴或不珍惜自己,我会把你们吊起来打。不过在外面撑不住了,不要硬撑,还有我们。”
这一年多以来,紫离倒不是硬撑,她听从那陵飞羽的缘由之一是因为映蓝,不过还有一个不可言说的原因是,她要离开安素欢。
如果她不背叛,那么安素欢绝不可能离开她,也不会娶妻生子开枝散叶。
因为喜欢,也只能是喜欢。

【紫离跟其他孩子不同,她没有过去,也没有心,她不会说,也不会生气,每天都在笑,却没什么温度。这些年,他总想把她捂热些,可她依旧是冷的,什么都不肯对他说。】

凤鸣都城,孔雀楼。
朱雀大街上的紫星树簇拥着,枝头的花将开未开,浓绿的叶掺杂着初绽的紫,清爽怡人的香已经缀满枝头。夏兰问袖大早上就让侍女来兰苑捎信,邀请安公子来孔雀楼喝酒。
不知道这孔雀楼的酒到底哪里好,安素欢便与紫离兴致盎然地来了。是了,最近安素欢兴致好得让人匪夷所思,整日与那群门客厮混在一起,总能喝得半醉。
紫离越来越拿不准他的心思。
来到孔雀楼的雅间,不仅夏兰问袖在,还有跪坐在她旁边强作镇定的沐烟。紫离顺着沐烟的宽袖往下看,意外地看见两只握在一起的手。她微微皱了眉,却见安素欢没事儿人一样落座,桌上雪瓷杯里盛着淡紫色的酒水,散着香。
“安素欢,你是生意人,那我们就来做笔买卖如何?”
“那要看什么买卖。”
“我要你娶我。”
“这个容易,我本就是来娶你的。”安素欢漆黑的长睫毛像微笑起来的蝶衣,好像心情很好,“可你一边说嫁我,一边跟其他男人拉拉扯扯,这算什么?”
沐烟脸红得能染布,要放手,却被夏兰问袖握得更紧,她叹气道:“安素欢,你是聪明人何苦跟我装糊涂?你与我都有喜欢的人,可是我们都不可能与喜欢的人在一起,看在我们同命相怜的份儿上,你能不能帮我一把?这次回赤松你带我一起回去,半路上我会跟沐烟离开,我这辈子都供着你的长生牌位······”
安素欢怔怔看着杯里的酒,听着女子的声音说到最后已经近乎哽咽。来之前,他只料想夏兰问袖是要跟他摊牌,却没想着,还有后文。沐烟嘛。嗯,若是沐烟,她的眼光倒也不错。
比他更震惊的是沐烟,他的眼已经红透了:“郡主,我喜欢你,可我知道我配不上你,郡主······”
夏兰问袖流泪望着他:“难道你愿意看着我嫁给不爱的人,一辈子不幸福吗?沐烟······求你不要这样对我······”
眼看着有情人泪眼相对,紫离站起来,扯住安素欢的宽袖。他有点愣住了,被紫离扯着,便乖乖跟着走。紫离的手指软绵绵的,手心却有老茧。她的银丝披在肩上,风裹着暗香袭来,眼前这抹紫似乎要湮灭在远处渐浓的紫色烟云里。
孔雀楼后面有个悠长的老巷子,通往罗星河便。
紫离一直走到拱桥上才停下来,这里僻静幽深,无人打扰。
两人站了许久,是安素欢先开口:“我像帮她。”
紫离摇头:“不行,就她不行。”
“你不想我娶妻?”
“不是。”
与些人回答得很快,是因为紧张或者急于否认掩盖真相。他却了解她,紫离的笃定是她内心真正早就有了答案。对于安素欢来说,这种笃定有些残忍。他别过头,口气也冷起来:“那你就不要管了,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容不得你指手画脚。”
在记忆里,他从未跟紫离说过重话,一次都没有。
紫离跟其他孩子不同,她没有过去,也没有心,她不会说,也不会生气,每天都在笑,却没什么温度。这些年,他总想把她捂热些,可她依旧是冷的,什么都不肯对他说。
其实刚说完安素欢就后悔了,可他不愿低头,回到勤王府谁都不搭理谁。
晚宴时,夏兰问袖在席上邀请安素欢去街上看花,现在月亮已经圆得很好,花虽没开到极致,却也快要淹没绿叶,别有风韵。他应下了,还笑得很好看,让紫离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吃过饭,二人便单独出了府邸。紫离见他们走远,就出府去寻那个面摊。
玉老板正拿着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烟,树下三三两两坐着人,做馄饨面的换成了被他欺压的女伙计繁茵。
不过也好,总算不用吃半生的馄饨。
她刚坐下,身边就有人坐下招呼:“老板娘,两碗馄饨面,这回不煮熟不给钱的!”
被叫着老板娘,好脾气的繁茵脸上明显的抽了抽。玉老板也被烟呛到,咳个不停。紫离的心里顿时无比舒爽,她笑着问,“你怎么不跟着你家郡主?不怕被安素欢抢走吗?”
“你以为安家公子有多好?你喜欢的,别人就一定喜欢?”
这话不光紫离听到了,连把耳朵伸长的玉老板和繁茵都听到了,主仆二人很不厚道地相视而笑了。紫离觉得眼角抽了抽,有些窜火:“沐烟,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上回你请我吃,这回我请你,我不喜欢欠人什么。”沐烟神采飞扬,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喜悦,“还有啊,我收回之前的话,你跟我认识的那个人一点都不像。她可没你命好,也没你漂亮,真的。”
紫离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放在他的头顶,揉了揉:“嗯。”
那瞬间,沐烟觉得很熟悉,也很温暖。
馄饨面端上来,很香,很美味。
紫离拿起筷子,笑了一下:“我好想又听见蝉叫了······”


好像又是那个走在生与死边缘的夏天。
凤鸣都城被绿荫覆盖,她在只有一盏窗的石屋里,外面一片喧嚣的蝉鸣。
紫离眼前渐渐模糊,无论是眼底冰寒的沐烟,还是美如梦境的紫星花,都汇聚成粘稠的光影,沉入无边的黑暗里。


【红妈妈,这屋子里还能离开一个人,如果你的儿子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比不上这个阿离小姐,那么你自己呢?】

不知过了多久,一桶冷水兜头泼下。
紫离从无边的黑暗中醒过来,手脚还是无力的,被吊在铁架上,旁边燃着熊熊炉火正烤着铁铲。她没有睁眼,继续装昏迷。这应该是座地下刑罚室,潮湿阴冷,还能闻到墙壁上青苔裹着水汽的青草味。
接着她听见了陌生的困惑的声音:“怎么还不醒?这六大杀手里的碧落黄泉剑,也无非如此。”是年轻的女子,脚步虚浮,应该没练过武。可她行事沉稳老练,应该是落霞堂的人。不过在有风流动的入口处,坐着一个人,他发上抹了香油,香味透露了他的身份。
“还没醒?再泼······”
紫离不想再挨泼,只能抬起头。
在来紫国的路上,他们不止一次遭遇到落霞堂的暗杀,他表现出的挫败无力和粗心大意,与今日完全不同。紫离被扒得只剩下里衣,两把剑,毒药,连别在袖口的细小的银针都被搜走。他太谨慎,竟还在屋里燃了一炉香,紫离身上软绵绵的使不上一丝力气。
是了,这才是对的。
他早就不是模糊的记忆里,那个会用憧憬的眼神望着她的孩子,也不是个遇事只会惊慌失措地红了眼眶的少年人。
他是沐烟,他是管着勤王府上下几百号人事的大总管。
沐烟挥了挥手,那从头到脚包得严实的女子便走了出去,还体贴地带上了门。他走过来,挑起紫离的下巴仔细地看了半晌,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笑了:“姐姐,你没死,为什么不肯认我?你现在命变好了,就不认我了?若是你生下来眼睛就是紫色的,那么就不用被睿王爷从小就养在外面。小时候我不懂,母亲跟我说你是小姐,是主子,可为什么过得比当下人的还惨。起码你叫师傅的那个人不会把我跟狼关进一个笼子里。后来我才知道,睿王爷是要等你长大了,送出去当细作的。”
紫离眼看着自己凌乱披散下来的银发落在沐烟的手指间,他邪邪地放在脸颊边蹭了蹭:“姐姐,你以为你来紫国没人能认出来你吗?是听说睿王爷前年病死了,你才敢来的吗?你果然把握忘得一干二净了。你跟我说过,你把我当弟弟的,你还说会保护好我母亲,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可你骗我,母亲死了,你也把握忘记了。”沐烟突然施力扯着紫离的头发,咬牙切齿地说:“为什么你不死,你不死还回来干什么!”
紫离茫然地看着他,很痛,她很怕痛。
有记忆起,她在大院子里,只有两个师父,红妈妈,还有红妈妈的儿子。她不知道师父的名字,只知道他们一个叫碧落,一个叫黄泉。师父们从不因为她是个孩子就手下留情,碧落师父经常对她说的话是:“阿离,你逃也好躲也好,只要你撑到日落还没被我抓住,那么红妈妈和沐烟就有晚饭吃。”于是紫离拼了命地逃,放暗器,每天都在想着怎么置师父于死地。
她身上的伤从没断过,白天还好,到了夜里便疼痛难忍。
红妈妈替她清理伤口时总是红着眼,可紫离一声不吭。怕痛,只要不受伤就可以了。要不受伤,只要武功超过师父们,变成天下第一就可以了。在她变成天下第一之前,她可以忍。
红妈妈称呼她为阿离小姐。
阿离这个名字是她的亲生母亲取的,离别之意。母亲是从东离皇族当做礼物送来的舞姬,她是绿羌族人,肌肤胜雪,还有双碧绿色的眼睛。睿王爷很喜欢她,两人也过了一段很是恩爱的日子,知道有一日她放飞的鸽子被射死,暴露了她细作的身份。那时她已怀了几个月身孕,被囚在地牢里。生产时也是没有人管的,是红妈妈挺着大肚子替她接生的。
是个女孩,赛雪的皮肤,漆黑的眼珠,生下来便撕心裂肺地大哭,长大后必将是个不亚于母亲的美人。
红妈妈高兴地抱给她看,刚生产完的女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尖利的指尖便要发狠地戳进孩子的双目里。红妈妈眼疾手快抢过孩子,却见平时温柔的女人跪在她面前哭着说:“求你让我杀了她吧,求你了······”
紫离小时候不知道红妈妈为什么告诉她这些。
她的出生不是受欢迎与期待的,甚至因为不是紫色的眼眸,而要被母亲杀死的命运。后来慢慢长大,她才知道,母亲早就在看见她的眸色时,已经看见了她并不幸福的未来。
她是被爱着的。
生下来就死去的母亲,还有红妈妈。
大概红妈妈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天,她的亲生儿子会揪着她最疼爱的小姐的头发。如果她知道一定会非常伤心。眼前是沐烟强装坚强的眼睛,夹杂着欲泣的仇恨,紫离突然感觉到久违的难过弥漫在胸腔:“沐烟,你是不是以为红妈妈为了救我死了,而我逃走活到现在?”
那是伤疤,是紫离不想揭开的伤疤。
“你在炫耀什么?是的,我母亲不要我,你这个被自己亲生父亲当做利器养起来的人比我高尚到哪里去?”沐烟眼中的怒火愈来愈炙热,恨恨地笑了,一把掐住紫离的细白的颈子,“我一点都不在乎,我活得很好,只要你在这个世上消失,你跟安素欢都消失······”
那伤疤不仅紫离有,连沐烟都有,在最深最黑暗的心底,他们举起刀子刺中那片不为人知的记忆。
事情发生在紫离十一岁,凤鸣城的盛夏,绿色被艳阳烤得四处流淌,蝉鸣撕心裂肺。碧落和黄泉两个师父原本是带着一个病怏怏的女人从雁丘国一路逃来的死士,当时缉拿榜贴遍了紫国大街小巷,睿王爷派了人收留那女人治病,只要求他们教导一个孩子成为个不容易被弄死的细作。
直到有一天,他们的仇家从天而降。
紫离永远都记得那个穿着一身飘逸白袍的和气男子,将一把小匕首搁在自己的脖子上,而他身边的侍从将另一把匕首搁在沐烟的脖子上。而后他甩着手和和气气地跟红妈妈商量:“我最喜欢看人家做选择了,因为嘴巴是不管用的,只有在生死关头才能看出真心来。这位奶娘,你家这个小姐核你的儿子中间,你要哪一个?”
沐烟吓得浑身发抖,瞪着惊恐的大眼喊着母亲。
紫离记得很清楚,那是一艘船的船舱,只有一个窗子,外面的艳阳永远照不进来,蝉鸣却吵得要命。真是要命。她的命现在捏在红妈妈的手里,好像她从出生开始,命就一直捏在红妈妈的手里。
也许她早就该死了,所以死了也没关系。
因为这么想着,所以当红妈妈像脱力般跪在沐烟面前,哭着说:“对不起,娘对不起你。”紫离还好似在梦里。沐烟已经傻了,像没听懂,瞪着的眼睑都是灰白的。那和气的男子大笑起来,颇张狂。他并没有杀沐烟,他不想动手要谁的命,他只要沐烟眼里的恨。他满意地带着已经堆积了仇恨的沐烟离开时,回头微笑:“红妈妈,这个屋子里还能离开一个人,如果你的儿子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比不上这个阿离小姐,那么你自己呢?”
他离开时,在屋里扔了一把匕首。
这些细节沐烟也记得,如何能不记得,母亲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要了,他已经不被需要了。他走出了那间屋子,也走出了他的单纯与天真。
“难道你真不想知道你离开后,发生了什么?”紫离笑了,仰起头,“那天我才知道,人的求生欲望是可以摧毁一切的,红妈妈可以放弃你,可是她无法放弃自己。连我也同样,这就是人性。”
红妈妈捡起那把匕首插进了她的肩,真疼啊,紫离真讨厌疼痛。
那一瞬间,几乎是本能的,她训练了那么多年的身体已经作出了选择,挣出了那本就捆得不结实的绳索,将时刻绑在大腿上的短刀刺入她的小腹。
而后红妈妈笑了,她说:“阿离,逃走吧,逃得远远的,把什么都忘了,活下去。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要活着,活到最后也许能得到幸福吧······”
阿离,把什么都忘记,活下去!
为了活着,于是闭上嘴巴什么都不说,于是举起杀人的屠刀,把每一个砍掉的头颅当做前进路上的荆棘。从不觉得愧疚,反而喜悦。
为了活着,只为了活着,活到最后看见幸福。
幸福啊,真是飘渺的东西。


【很害怕,素欢,我不能失去你。】

勤王府的深夜,芙蕖苑的灯还燃着。
沐烟去时,夏兰问袖已经准备好了酒菜,她散了长发,在门前支起了案子,门口高大的紫星树的花像紫红色的云,风吹来凋落零星花瓣。侍女拿来衣裳给她披了,夏兰问袖撩了撩长发:“还有两日便是中秋节了,这天真是有些凉了呢。”
沐烟坐下,望着酒杯发怔。
“那个紫离······”
“死了。”沐烟说。
夏兰问袖欣慰地笑了,凑过来握住沐烟的双手:“你总算报了仇,来,我们喝酒庆祝一下,从此以后,我们只有幸福。”
只有幸福,沐烟苦笑了一下抽出手,坐直身体看着她。也许是因为她年纪小,从小就依赖他,所以他才刻意忽略了她的聪慧。她太聪明了。她懂得拉拢人心,别人要什么她就给什么,给不起也要给。比如沐烟要她的心,她也许诺给,可她明明早就给了别人。沐烟面上的笑容收起来,连眼神都微微寒起来。
“郡主,紫离已经死了,安素欢不会善罢甘休的,只有杀了他······”
“闭嘴!”夏兰问袖猛地站起来,眼睛瞪得老大,“杀了他?杀了他安家能善罢甘休?就你找的落霞堂的那帮蠢货这一路上连个紫离的汗毛都没伤到,要不是我使计叫你在馄饨里下迷药,你能报得了仇吗?我是为了你才冒险杀紫离的!我都是为了你!”
沐烟没说话,这夜风真有些凉了。
他说:“已经晚了,没有紫离,现在安素欢的人头已经落地了,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需要顾及的了。”
夏兰问袖怔怔看着他,突然扑上来,本来披头散发如今却如索命厉鬼。她狠狠踢打着:“你这个混蛋!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你怎么能杀他!你去死!你现在就去死!”踢着踢着便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他的表姐说,只要他身边的侍女死了,只要能利用到他的心软就可以得到他。我都快得到他了!我快得到他了!”
原来那些所谓的喜欢,所谓的山盟海誓,不过是一场戏。
在这场戏里,他是个龙套。
紫离跟他说,夏兰问袖爱的是安素欢时,他是不相信的。怎么会有那么真的假话,两个人靠在一起憧憬过在山里盖座茅草屋过神仙眷侣般的日子。紫离让他偷偷去夏兰问袖的卧房看看,他挣扎了半天还是去了,然后他便明白了。
原来这世上还有那么真的假话。
在她的床头挂着一幅画像,画里的男子一袭红衣立于船头,好似那惑乱人间的狐仙。
他爱的女子为了另外的男人而痛哭流涕,他俯身摸了摸她的头:“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真正喜欢我的人,会找到幸福,不是你也没关系。可是,你不能在这杯酒里下毒。紫离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也看不到最后了,我还想知道活到最后,我会不会幸福呢。我真的想知道,你不想吗?”
沐烟慢慢走出去,一直走,走过了湖,走到府门口,而后一直走。
直到他的身影淹没在夜色里,安素欢才不放心地问:“他要去哪里?”
紫离摇头:“我也不知道。”
不过他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
其实沐烟若要杀她,是很容易的,假如玉老板和繁茵不把安素欢叫去捣乱的话。那些不想让安素欢知道的过去,他全知道了。其实也不是她不说,既然那陵飞羽能查得到,那么安素欢也一定能查得到。既然他们都知道,她又何必说。
那陵飞羽在坠入地狱之前,已经握住了她的脚踝。
既然要下地狱,那就一起!
这样的花好月圆夜,紫离觉得有些累了,慢慢将额头磕在安素欢的怀里。
“紫离······”
“玉老板跟我说,映蓝已经救出来了。我不用在跟着那陵飞羽了。”
“现在不要提映蓝。”安素欢有些难过,“你只在乎他吗?”
“可是,我更在乎你······像你对我那样······一样的······安家不仅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不要让我们的家出事······不要给那陵飞羽任何给你带来伤害的机会。素欢,保护好我们的家,我们的家人······”紫离渐渐流出眼泪,“我很害怕,素欢,我不能失去你。”
也许,这便是宿命,如那年夏天留在记忆里的蝉,只停留在那年夏天。
她的公子,也只能停留在这个夜晚。这是紫国最美时节,最美的紫星花,她永不相忘。
安素欢捧起她的脸,她的眼中都是伤痛,满满的。不管了,也管不了了。
他爱这个人。
他低头,她迎上去。
在一片散乱开的银发里,在月光下,紫离的银发瞬间恢复成满肩青丝。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钻进安素欢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在吞噬他的记忆,紫离哭泣的脸开始模糊,在嘴唇上的温度都渐冷。
在沉入一片混沌前,他听见有人对他说,素欢,再见吧。
······
那是温柔又沉痛的声音,是情人最后的低喃。


【小姐,奴这一生只图安心,敢问您图什么?】

半个月后,安家公子与问袖郡主的婚事传遍了九国大地。
婚礼订在隔年,春暖花开时。
在赤松都城北的首饰铺子里,又多了两个人,蓝衣男子叫映蓝,紫衣女子叫紫离,都是财大气粗的玉老板的伙计。俩人从不看店,只爱在门口嗑葵花子,惹玉老板跳脚。
冬日下了些薄雪,年前城内做祭祀,赤松神女那陵飞羽沐浴更衣,坐着步辇去祭台行礼。三大贵族家的公子都跟着。尤其是安素欢一袭红衣骑在白马上,随着步辇缓缓而行。
映蓝将壳子吐得又快又利索:“喂,玉凌素那不安好心的东西给你种的蛊也真霸道,用你的血养着,竟真的只忘了你。你真舍得让安素欢娶那个夏兰问袖的女人?说起来,她还算你堂妹呢。”
紫离翻了个白眼:“假如一个男人把握的画像挂在屋子看了三年,每日费尽心机只想得到我,那么我也愿意嫁给他。”
映蓝“呸”了一声:“放心吧,不会有这样的男人出现了,因为你已经给那个男人下了蛊,叫什么?锦棺盅?这种不知所以的破名字也只有玉凌素那样的变态才想得出来!”
她笑了笑,看安素欢越来越近,不经意,他回头目光撞上。
也只是瞬间,他毫无所觉地掠过她的眼。
好一个锦棺盅。
那锦绣的棺材,在心里堆了座坟,埋着未亡人。

坐在步辇中的那陵飞羽叹了口气,转头问身边坐着的温文尔雅的侍从:“空管家,人活着总要图点什么,你图什么呢?”
空管家微微颔首:“小姐,奴这一生只图安心,敢问您图什么?”
那陵飞羽笑了,她图什么呢,她什么也不图。
又快起风了。

 

【挖哇吧】
我很喜欢紫离和安素欢这一对,金童玉女,青梅竹马,简单纯粹的互相喜欢,又互相为对方着想。安素欢与紫离重逢的场景时,是我写到的这个系列故事里,最美的桥段前三名,尤其是安素欢对紫离落泪,真是叫我的心都酸软了。这样的孩子,如何能不疼爱呢。说了这么多,其实最后,我只是想剧透给大家一个无比准确的消息——夏兰问袖神马的,想霸占小欢欢神马的,全都给私见鬼去,系列未完,鹿死谁手还不知道,紫离小盆友,我看好你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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