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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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君默神色凝重地看着他:“九叔,你真的确定,这只鞋是我爹的吗?”

  何崇九眼睛红了,点点头,指着靴子的某个地方:“上回主公雨天蹚水弄湿了,我拿到火盆上烤,不小心烤焦了一块,就在这儿,你看。”

  萧君默没有去看,猛然扭头就朝外走去。

  不是因为他完全相信九叔的眼力,而是他怕忍不住自己眼中的泪水。

  

  第十一章 身世

  

  萧君默又来到了一座桥上。

  这也是一座木桥,不过不是位于延康坊北面的那一座,而是位于南面的另一座。

  要寻找从魏王府水渠中流出的东西,必须到北面的下游去找,而要想知道魏王府的水渠中是否有什么东西,就得从南面的上游进入。

  现在萧君默基本上可以确定,父亲已经遭遇魏王的毒手了。所以,即使现在进入魏王府,他也不可能再找到父亲。可不知为什么,从刚才捡到乌皮靴的那一刻起,萧君默就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到魏王府中一探究竟。

  不管能不能发现什么,他都决定这么做。因为,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父亲在最后的时刻到底置身何处,又遭遇了什么!

  萧君默来到木桥底下。桥面上的人群熙来攘往,但此刻桥下空无一人。远处有一些妇人在水边淘米洗衣裳,但隔了几十丈远,没人会发现他。

  为了减少阻力,萧君默把外面的袍衫和上半身的内衣都脱了,藏进了岸边的草丛里,然后光着膀子跃入了水中。

  春天的渠水仍然有些冰凉。皮肤刚刚触水的一刹那,他不由打了个寒噤。

  魏王府位于延康坊的西南隅,由于直接在坊墙上开了府门,所以坊墙也就成了府墙。永安渠水从墙下流入。萧君默潜入水中后,向北游了四五丈,就摸到了一排铁栅栏。这些栅栏从隋朝开皇初年开凿永安渠的时候就矗立在这里了,迄今已近六十年,因年久失修,每根铁条都锈迹斑斑。

  萧君默浮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个猛子扎到了水底,没费多大劲就把两根铁条分别向两边掰弯了。接着,他便像一尾鱼儿一样灵巧地钻过了栅栏。

  渠水在偌大的魏王府中蜿蜒流淌,水道弯弯曲曲,且引了许多支流,蓄成了水池荷塘;也有些支流绕经亭台水榭之后,又七拐八弯地汇入了主渠。萧君默仿佛进入了一座巨大的迷宫,不多久就被绕晕了,好几次游着游着又绕回了相同的地方。

  导致迷路的原因,不光是魏王府的水道复杂,更是萧君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找什么。

  雨越下越大,在天地间织出了一片厚厚的雨幕。萧君默又一次浮出水面换气的时候,看见四周一片迷蒙,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不觉苦笑。

  忽然,附近传来了说话声,萧君默慌忙游到岸边,躲在一块石头下面,悄悄探出头去。只见两个宦官打着伞从水边的石径上匆匆走过,很快就走远了。萧君默顺着他们的来路望去,依稀可见不远处有一座奇石堆叠、气象峥嵘的假山。

  这里显然是魏王府的后院,寂静冷清。萧君默忽然有了一种直觉,觉得他想要的东西很可能就在这附近。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潜入水中。循着水岸游了六七丈远,就看见右手边出现了一条分岔的水道,水道口呈圆形,直径三尺来宽。依据方位判断,这条水道正通往假山方向。萧君默再次浮出水面吸了一口长气,然后毫不犹豫地游进了水道。

  刚一游进去,光线便完全消失,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萧君默奋力游了七八丈远,水道依然没有到头,但他已明显感觉气息不够了。这时,身边又突然蹿过什么东西,把他吓了一大跳,猛然呛了几口水。一瞬间,萧君默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可现在要是回头,气息肯定不够;若继续往前游,虽然不知道尽头在哪里,至少还可拼命一搏。

  这么想着,萧君默不再犹豫,用尽最后的力气又往前游了两三丈,感觉水道逐渐向上倾斜,而且前方的水面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光。

  就在即将窒息的一刹那,萧君默死命往上一蹬,头部终于露出了水面。

  他两眼发黑,大口大口地吸气,生平第一次觉得呼吸是一件这么幸福又奢侈的事情。

  剧烈地喘息了好一会儿,萧君默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眼前的景物也逐渐清晰。只见面前横着一道铁栅栏,栅栏另一头是一块方形的水池,池中有两根乌黑的铁柱,柱子上有项圈、铁链等物。

  水牢!

  看来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父亲最后肯定是被囚禁在了这座地下水牢中。

  水牢的整体位置比水道和外面的渠水略高,所以父亲那只脱落的靴子才会流到外面的水渠中。这几日连降大雨,水流比平时湍急,靴子便顺着渠水流到了延康坊北面的桥下。

  看着这座阴森凄恻的水牢,萧君默几乎能够感受到父亲死前遭遇了怎样的折磨,一股热血顿时直往上冲。假如此刻魏王站在面前,萧君默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杀了他。

  正愤恨间,几只硕大的老鼠突然从栅栏里蹿出来,擦着他的肩膀游过,叽叽啾啾地钻进了水道顶壁的一个洞里面。萧君默这才想起方才从身边蹿过的正是老鼠。也不知这些老鼠吃的是什么,竟然会长得如此肥大。

  现在,父亲的下落已经完全清楚了。尽管没有任何直接证据,但所有间接证据都表明,父亲正是被魏王关进了这个水牢中,然后折磨至死!

  留在此处已然无益,萧君默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游回去。忽然,他瞥见栅栏的一根铁条上似乎缠着什么东西,解开来一看,原来是一片长条状的绯色布条,看质地,应该是绫。

  萧君默蓦然一惊。官服才能用绫,而绯色则是四、五品官员的专用色。很显然,这极有可能是从父亲身上的衣服上撕下来的。可父亲临死前到底遭遇了什么?为何衣服会被撕烂?

  此时,耳畔又传来了一阵叽叽啾啾的声音。

  萧君默顿时恍然:老鼠!

  父亲死前,很可能遭到了大群老鼠的撕咬,以至身上的衣服都被咬烂了!

  萧君默不敢再想下去了。那么恐怖的画面只要稍微一想,就足以令他因悲愤而窒息。萧君默潜入水中,又见其他铁条上缠着三四块长条状的布片。他把那些布片一一解下,回到水面一看,发现它们居然不是绯色的绫,而是米色的帛。

  帛书?

  难道这是父亲留下的帛书?!

  萧君默大为讶异,再次潜入水中,直到确定铁条上的布片都被他取下来了,才掉头游了出去……

  从渠水中刚一露头,萧君默就着实吃了一惊。

  桓蝶衣正站在岸边,一手撑着伞,一手叉在腰上,定定地看着他:“你过一会儿再不出来,我可去长安县廨喊人了!”

  “我无非游个泳而已,你喊什么人?!”萧君默爬上岸,钻进草丛里,一边抖抖索索地穿衣服,一边道。

  “天还这么冷,你游什么泳?”桓蝶衣满脸狐疑,“再说了,游泳就游泳,你捡那么多破烂干吗?”

  萧君默赶紧把手中紧紧攥着的那几块布片揣进怀里,笑道:“我刚刚培养的新爱好,又没碍着你,你管那么多干吗?”

  “你别再瞒我了。”桓蝶衣走到他面前,“我知道,你刚刚进魏王府了。”

  萧君默披散着头发,身子伏在书案上,专心致志地拼接着那几块布片。

  桓蝶衣站在他身后,拿着一把木梳在帮他梳头。

  “我发现我都快成你的丫鬟了,成天帮你擦头梳头的。”桓蝶衣不满道。

  萧君默充耳不闻。

  桓蝶衣嘟起嘴,扯了扯他的头发。

  萧君默浑然不觉。

  桓蝶衣又用力扯了一下。

  “那是因为你每次一出现,老天就下雨。”萧君默头也不回道,“另外,你再那么用力扯,我会变秃头的。”

  桓蝶衣咯咯直笑:“谁叫你不理我,活该变秃头!”

  萧君默又不答话了,把那几块布片摆来摆去。

  “看出什么了?”桓蝶衣瞟了一眼书案,发现布片上的墨字都被水洇开了,字迹模糊难辨。

  萧君默眉头紧锁,忽然念出了两个字:“玉佩?”

  桓蝶衣赶紧凑过去,只见两块布片拼在一起,上面果然有“玉佩”二字,但别的字就残缺不全了。“你爹指的,应该就是九叔给你的那块玉佩吧?”

  萧君默没有作声,又把另外两块较大的布片掉了个方向重新拼接,于是又有三个字完整地出现在了眼前。

  “非汝父?”桓蝶衣念了出来。

  萧君默整个人呆住了。

  桓蝶衣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去看布片,只见“非”字的前面似乎有一个“口”字,只是“口”的上半部分已经缺失了。

  然而,即便如此,桓蝶衣也立刻猜出了,这个字应该是“吾”,所以这四个字就是完整的一句话:吾非汝父。

  萧君默突然伸出手,把书案上的布片全都扫落在地,然后身体往后缩了一下,眼中露出惊恐的神色,仿佛那些字眼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师兄,依我看,这份帛书也不见得是你爹留下的,说不定……”桓蝶衣极力想安慰他,可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很无力。

  日暮时分,天上乌云低垂,沉沉地压着太极宫的飞檐。

  两仪殿中,李世勣在向李世民奏报着什么。李世民脸色阴沉。赵德全站在一旁,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

  “这么说,朕这颗石子一扔,池塘里的蛤蟆果然都跳出来了?”李世民一脸冷笑。

  李世勣不敢接言。

  “你刚才说,就这短短半个月,朝中就有三个国公、十六个三品以上官员、三十七个五品以上官员,都跟魏王接上线了?”

  “回陛下,”李世勣忙道,“以臣掌握的情况来看,与魏王私下结交的大多是这些人的子弟,而不是他们本人。”

  “这不是一回事吗?”李世民忽然提高了声音,“朕不过是让魏王入居武德殿,动静就这么大,倘若朕让他入主东宫,岂不是满朝文武都要把东宫的门槛踩烂?!”

  李世勣又沉默了。

  赵德全偷眼瞄着皇帝,低声道:“大家息怒,保重龙体要紧。老奴斗胆说句话,这些勋贵子弟跟魏王结交,说不定只是后生们之间意气相投,不一定就是大臣们在背后……”

  “一派胡言!”李世民狠狠打断他,“意气相投?早不相投晚不相投,朕一让魏王入居武德殿,他们立刻就相投了?这不明摆着都是那些高官重臣指使的吗?他们以为自己不出面,朕就被蒙在鼓里了?那也太小看朕了!”

  赵德全赶紧俯首,不敢再吱声。

  李世民把目光转向李世勣:“你刚才说,房玄龄之子房遗爱、杜如晦之子杜荷、柴绍之子柴令武,这三个国公之子,跟魏王来往最密是吧?”

  “是的。房遗爱与魏王密会达七次之多,杜荷三次,柴令武两次。”

  “亏得是杜如晦和柴绍早亡,否则也是晚节不保。”李世民冷冷道,“让你的人继续盯着,随时奏报。朕倒要看看,这房玄龄老了来这一出,晚节还想不想保了!”

  “臣遵旨!”

  萧宅的书房中,萧君默怔怔坐着,手上拿着那枚玉佩。

  桓蝶衣坐在一旁看着他,一脸担忧。何崇九坐在另一边,神色有些不自在。

  “九叔,你说实话,我真的不是我爹亲生的吗?”萧君默的语气很平静,但是这种平静却让人害怕。

  何崇九嗫嚅了半晌,终究还是说不出一个字,只好点了点头。桓蝶衣一直紧张地盯着他,看到他最后点头,顿觉难以置信,想说什么,但看到萧君默那样子又不敢说。

  “九叔,那你告诉我,我的亲生父亲是谁?”

  “这个我就真不知道了。”何崇九满脸的皱纹都堆到了一起,“我到咱们府上来伺候主公的时候,二郎你已经六七岁了,我只知道主母自头胎难产后便不能生育,也知道你是抱养的,但你的亲生父亲我真的从没见过,也从未听主公提起过。”

  “那我是抱养的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似乎只有主公、主母和我知道,其他应该没人知道。”

  “这怎么可能?”萧君默冷笑了一下,“我娘当初有没有怀胎十月,难道别人都是瞎子看不出来吗?”

  “这事我倒是略有所知。”何崇九道,“据主公说,当初要抱养你之前,主母就回娘家躲了大半年,后来便说你是主母在娘家生的,因而也就没人怀疑了。”

  “如此说来,我亲生母亲一怀上我的时候,我的亲生父亲和我爹就把一切都计划好了,一心要掩人耳目。”萧君默苦笑,“他们想得还真是周到!”

  “师兄,”桓蝶衣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也别太难过,这种事在我们老家很常见的,爹娘怕孩子多了养不起,一怀上就商量着要送人了……”

  “有这枚玉佩的人,会养不起一个孩子吗?”萧君默把玉佩的挂绳高高提起,让玉佩在三人眼前荡来荡去,“看见了吗?这是最纯正的羊脂玉。天下之玉以和田玉为最尊,此玉又是和田玉中之极品,埋藏在昆仑山下千百万年,世上罕见,人间稀有。就这么一小块,足以抵得上我们家这座大宅子了,蝶衣你说,我的亲生父亲会养不起我吗?”

  桓蝶衣语塞。

  萧君默把玉佩收回掌心,摩挲着上面的图案和文字,在心里对自己说:萧君默,一株灵芝、一朵兰花、两个字“多闻”,便是你寻找亲生父亲的全部线索了!

  雷声轰隆,暴雨倾盆,太极宫被一道又一道闪电打得忽明忽暗。

  李泰躺在武德殿的床榻上辗转反侧。

  自从入住武德殿,李泰的睡眠就变得很差,不知是因为不习惯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这半个月来,他几乎没有一个晚上是睡得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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