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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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叫什么话,男婚女嫁岂是儿戏,你这些年在外也是身不由己,真要是娶了亲,为娘不怪你擅作主张,可是娶没娶总得有句准话。”古母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一事,面色大变,“该不是依梅这孩子吧?”她怕白依梅一头嫁给长毛王爷,一头又与大儿子订了婚姻之约,那可是丢不起的家丑。

“娘,您想哪儿去了,要是白依梅,那二婶子还能不说嘛。”

古母一想是这个理儿,这才把心放回肚中,却又疑惑地问道:“那到底是哪家姑娘?”

“娘,你还记得雨婷给我洗衣,从中发现的那个鹦哥绿的翡翠扳指吗?”

“记得啊。”古母一转念,“难道是那家姓常的女儿?他父亲救过你。”

提起常四老爹,古平原脸色一黯:“娘……”

“原来是这样。”古母听完古平原一番讲述,早已是热泪盈眶,“这是活命之恩哪,人家三番两次救咱们,把命都搭进去了。平原哪,做人要讲良心,你可得一心一意对这姑娘,不然我第一个就不饶你。”

“是。”古平原听出母亲话里的意思,低垂着头答应一声。

“这么说,前些天在茶园帮忙的那个黑大个就是你这媳妇儿的哥哥。”古母喃喃自语。

古平原点了点头,就听身后忽然传来“啪”的一声,回过头看,却原来是古雨婷把一杯热茶失手打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小妹,你怎么了?”见古雨婷忽然面色苍白,古平原连忙问道。

“没、没什么。”古雨婷霎时有些魂不守舍,匆匆扫干净碎瓷片,“我再去沏一杯茶来。”话虽如此,古雨婷进了后屋就再没出来。

这边古母和古平原都没注意她,一心还放在常玉儿身上。

“好歹也是定了亲,而且婚事都办了,只不过半路出了岔子。她也算是我们家的人了,你应该带来让我看看。”古母有些埋怨大儿子。

“我已经让二弟去镇上接她了,只怕就快到了。”

“哦。”古母这才明白古平文去干吗了。

“那,快准备准备。我得换一身衣服。”面对这个还没见过面的大儿媳,古母忽然有些手脚慌乱起来。

“娘……”古平原笑着看了她一眼。

等到了申时日落,古母已经做了一桌好菜,又请来了闵老子,一家人坐等古平文和常玉儿。

古平原听见有马蹄声在门外止住,几步走到门口,却只见古平文一人进来。

“她呢?”古平原轻声问。

“大嫂在外面。”古平文笑容满面,“大哥你去接她吧,我看嫂子是有些不好意思进来呢。”

古平原点点头走出来,就见常玉儿倚在马车的车厢旁,低垂粉颈,眼睛不知该看向何处,活像只受了惊的小鹿。

“玉儿。”古平原轻轻拉住她的手,“到家了,随我进来吧。”

“等、等一下。”常玉儿的声音显得可怜巴巴的,“我心里慌得厉害,也挪不动步。”

古平原觉出常玉儿手心冰凉,他用双手将常玉儿的柔荑合在掌中温暖着,安慰着:“放心吧,家里不会有人欺负你的,娘做了一桌好菜就等着你呢。”

“嗯。”常玉儿鼓了鼓勇气,终于向前踏了一步。

古平原领着她走到院中堂前:“娘,这就是玉儿。”

“玉儿,这是我娘。”说到这儿,古平原临时也犯了难,这该怎么叫呢?

幸好古母没有想太多,她一想到常家人为了古平原,连常四老爹一条命都搭进去了,再看看常玉儿孤苦伶仃、含羞带怯的模样,眼泪早就夺眶而出,离了座几步来到面前,一把搂过常玉儿:“孩儿,你可受委屈了。放心,这就到家了,再没人敢欺负你。”

常玉儿打小没娘,此刻被古母搂在怀里,一股老妇人的慈祥气息让她油然而生亲切感,眼圈一红也落下泪来。

众人正在解劝,忽然外面一阵马嘶,有人随即重重地踏着步子走进来,一边走一边还高声喊着:“妹夫,妹夫,我从信阳回来了。咦、咦!”

这人一脚踏进院子,看见院中情形,立时瞪大了眼睛。

闵老子拊掌大笑道:“好,这下才是一家团聚。”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刘黑塔。

“你们坐下,我有两句话要说。”吃过晚饭,古母将两个人叫到自己的卧房。

“你们的亲事,平原都仔仔细细向我讲了。虽说没有三媒六聘,可是事急从权,亲家翁故去之前,能因此了了一桩心事,含笑而逝,这是你们的孝道,俗话说‘百善孝为先’,其余的事情尽可不理。”古母慈爱地看了一眼常玉儿,“我呢,对玉儿更是满意得不得了,难得知书达理的一个可人儿愿意嫁到我们古家。你们是长子长媳,只盼你们今后琴瑟和谐,相敬如宾,那就是我古家之福。”

常玉儿眼里噙了泪花,她原本还担心古母不认自己这个私自娶回来的儿媳,想不到一切都是过虑,她感激地望着古母。

“可是你们的婚事我还有话要说。”古母缓缓道,“倘若是婚事在北京已经成礼,那就不必说了。可是我问过平原,当天新娘子并没在场,更别提拜过天地,行过合卺之礼,这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北京那一场婚事不能作数,我的意思你们还要在古家村成婚。”

古平原和常玉儿对望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一切都听娘的。”

“好,至于日子嘛,”古母显得有些为难,顿了顿才道,“便是后天如何?”

“后天?”后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古平原和常玉儿都不知道。

“后天是你父亲离家整整二十年的日子。唉!”古母重重叹了口气,“他这一走,从没有过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可是我知道他必定是不在人世了,不然不能连封书信都没有。平原啊,你父亲不容易,他当年也是个读书人,一心考取功名。可是你祖父经营破产,他为了担起家业不得不弃儒从贾,一肚子的苦水,我都知道。当年一起读书的人,不如他的都考上了举人进士,说起来一个个都是老爷,你父亲见了人家要磕头。他咽不下这口气,不然也不至于抛下我们娘四个去千里行商,只可惜命运不济,这把骨头如今不知在哪处荒郊野岭风吹雨淋,受外乡野鬼欺侮。”古母说着,眼中滴下两行泪。

古平原听着当然心酸,想起自己从小没有父亲,饱受顽童欺凌,还要护着弟弟妹妹的那段日子,也是黯然神伤。

“我心里一直存个万一的希望,所以一直没给你父亲立神主牌位,让他享不到香火血祀,说起来也是对不起他。可是有一桩,这整整二十年,我苦守寒窑,拉扯古家三个孩子长大,如今他的大儿子又娶了亲,这一点上我对得起你父亲,也对得起你古家。”

“娘……”古平原不安地叫了一声。

“后天,我打算在全村人面前把你父亲的神主牌位立了,等你们成亲之后就移到古家祠堂里。拜天地的时候,‘二拜高堂’时我也可以与你父亲一同受礼,他在天有灵,看着你娶了亲,当能含笑九泉。”古母说到这儿已是泣不成声,她看了一眼常玉儿,“只是如此一来委屈了你……”

“您老人家方才也说了,‘百善孝为先’,我既然嫁进古家,成为长媳,侍奉公婆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常玉儿恭顺地说。

“真是个懂事儿的好孩子。”古母含泪点了点头,“你二人成婚后,古家再次兴旺就有盼头了。”

“咱们这个大嫂,可真不一般。”古平文在下厨兴致勃勃地对古雨婷讲着,“你猜怎么着,我一进了店铺,嗬,店里进了不少紧俏的南北货,伙计们那个卖力就别提了。大嫂临走时给伙计们交代生意,讲的是头头是道,把我都听呆了。”古平文啧啧连声,脸上不胜钦服。

“见风就是雨。”古雨婷瞟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大哥夺了‘茶王’都不见你这么兴奋。”

“你是没看见,我可亲耳听伙计们说了,”古平文见她不服气,马上急着道,“大嫂从苏州的孙春阳进了蜡烛,却只让卖了三天,就把货色存起来,再来买的人都说卖光了,让他们去别家买。可是到了歇铺之后又让伙计把蜡烛送到买主儿家里去,说是存货不多,照顾老主顾。孙春阳的蜡烛岂是别家可比,这么两相比较,一来二去,附近都知道咱家的铺子里蜡烛好,如今镇上的蜡烛生意被咱家占了十之八九。”

“她一个女人家这么会做生意?”古雨婷还真有点不太相信。

“听说常家在山西就是做生意的,家传呗,不信你送饭时去问问她大哥。”

“知道了!”古雨婷忽然一阵烦,抛下手中的活计就走,“我去茶园看看。”

刘黑塔是个闲不住的人,别看风尘仆仆远道而归,吃了一顿饱饭之后就找活儿来干,他见自己几日不在,茶园拾掇得没有从前好,把几个雇来的茶农好一顿骂,然后自己挽了挽袖子挑水浇地。

“刘大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呼唤。

“哟,是你啊。”刘黑塔看见古雨婷,停下了手。

“如今彼此结成至亲,我倒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他摸了摸脑袋。

古雨婷最烦听的就是这句话,冷了脸不言语,只用脚尖拨弄着地上的石子。

“这天眼瞅就黑了,你跑到茶园来干吗?”

古雨婷咬着下唇,一会儿看看刘黑塔,一会儿看看远处亮起灯火的古家村,却始终沉默不语。

“敢情你是叫我来猜闷儿,这我最不在行,有什么话你就痛痛快快说呗。”刘黑塔是直肠子,最见不得就是吞吞吐吐。

古雨婷好容易下了决心,张口连珠炮似的问道:“我大嫂既然是你妹妹,那你为什么我大哥又叫你‘黑塔兄弟’?你是老常家的儿子,可为什么又姓刘?你们两个到底是不是兄妹?”这几个问题古雨婷要是得不到答案,今晚是甭想睡着了,她急切地望着刘黑塔。

“你这是说绕口令哪?”刘黑塔听得一乐。

“什么绕口令,我认真问你,你认真答我就是了。”古雨婷嗔道。

“这事儿啊,你大哥心里最清楚,你去问他嘛。”

“不,我就要问你。”

“问我?这事儿说起来话可就长了。”刘黑塔看看西斜的日头已经一半被山掩了,为难地说。

“天晚了,有你送我下山还怕什么。你看……”古雨婷狡黠地转转眼珠,把手上一直拿着的一包东西打开。

“酱骨头,咸青豆,槽子糕。”刘黑塔这个大胃汉刚才在席上碍着古母在桌,没敢放开肚子吃,此刻干了一会儿活儿,有些饿劲儿上来了,看见这些好吃食眼前顿时一亮,咽了口唾沫,“要是再有二两小酒,那就……”

古雨婷把另一只手一伸,一个小酒瓶正挂在手上。

“嘿,这、这……”刘黑塔高兴地不知说什么才好,“你简直比我妹子待我还好,要不然明天我认你当干妹子,咱们亲上加亲好了。”

这一句话可说坏了,古雨婷又好气又好笑,狠狠白了他一眼,见他还傻呵呵地不明白,把那堆吃食恨恨地往他怀里一抛:“慢着点吃,当心噎死你!”

刘黑塔也不在乎她说什么,伸手就想拿一块香喷喷的骨头来啃,古雨婷拦住他:“你先把话说明白再吃也不迟。”

美味在前,刘黑塔抛开“说来话长”,直接长话短说:“我是常四老爹从洪水里救出来的,所以和我妹子不是一个姓。”

“我还当常家把你过继给了别人,原来你才是常家的义子。”古雨婷又惊又喜。“这么说常玉儿不是你亲妹妹?”

“是啊,谁说不是。”刘黑塔瞪了瞪眼睛,“比亲妹子还亲,谁敢动他一手指头,我饶不了他!”

古雨婷不等他说完,脸上早已是愁云尽去,笑靥如花,也不再说什么一甩辫子往山下村子便走。

“巴巴地到跑山上来就为问这个?”刘黑塔搔搔头,不解地望着她的背影。

“闵老先生,刘黑塔这一趟真是没白跑。”众人都散去睡了,古平原还在灯下与闵老子细谈。

刘黑塔快马加鞭到了信阳,信阳周围茶山无数,他随便找了一家歇脚,没几天又在附近一家大户茶农家里打了短工,他力气大又不挑工钱,主人家喜爱愿意留他,便无话不说起来,结果准备好的兰雪茶一杯没泡,信阳毛尖的秘密就被刘黑塔打听了出来。

据茶农说,信阳原有三十家大茶商,与李家签了契约,将当年产的茶叶全数卖给李万堂,由京商包销。不过这茶价却打了一个七成的折扣,因为契约里附了一条:在万茶大会上,京商必须保证让信阳毛尖拿到天下第一茶。

“否则李万堂就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契约作废,倒赔给三十家大茶商一笔巨款,要么将当初约定好的价格翻倍,来收购全部的信阳毛尖。”这两条,无论哪一条,京商都要受重大损失。

“明摆着选的是前一条。”闵老子道,“李家手上无茶才会到徽州收茶,不然他要烦心的就不是买进徽州茶,而是如何把高价收进的毛尖卖出去。”

古平原点点头:“刘黑塔还听来一句很要紧的话。”

据茶农说,京商曾经透出过这么句话,说是把信阳毛尖交给京商来卖,不出一年,英国的女王也能喝到这茶。

“听这个意思,李万堂是勾搭上了洋人,打算把这茶卖到外国去。”古平原沉吟道,“只是不知道,洋人给他的是个什么价儿?”

“绝不会高,可能是个咱们意想不到的低价,不然他不会把徽州茶的价压到这么低。”

“怎么能打听出来呢?”古平原皱着眉头苦思。

“哎呀,你现在想这个做什么。”闵老子一拍大腿,“三天后你就成婚了,悠悠大事,唯此为大!甭管什么事儿,你这新郎官也得等三天之后再去办。”

“您不知道啊。我这一次回徽州,有几件事情答应了别人,是非做不可。胡老太爷那边如此信重我,我非得把徽州茶卖出个好价来,不然没法报答人家的恩惠。财神胡雪岩,虽说他给的那条洋枪路子我没用上,可是这笔人情欠下了,答应他不能让陈玉成回援天京,我也要说到做到。还有,我老师临终时,我答应了他老人家好好照顾白依梅,更是不能说了不算,说什么也要保全她。”

古平原满腹放不开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他说的这些事,随便哪一桩都是难上加难的事情,只不过他性子刚毅,这才硬扛了下来,换了旁人那还了得,只怕要愁出病来。

“唉,真难为你了。”闵老子叹息一声,“只怕你还少说了一桩。”

“哦?”古平原怔了一下。

“我人老可是眼睛不花,心里更是明镜似的。那常姑娘为什么不愿意住到白依梅之前的院屋去?你啊,不辜负白依梅,只怕就要辜负常家姑娘了。”

古平原听得呆住了,联想起自己每次说到回徽州,常玉儿眼中那抹不自胜的恐惧,他此时才若明若暗地猜到了原因。再抬头看去,隔着院落,常玉儿的卧房中,那抹烛光还未熄灭,不停晃动着仿佛难以安稳的心事。

三日之后的大婚,是古家多年来的大喜事。古平原急公好义,深得人心,古氏一族人人都来帮他家的忙,把个古家村弄得是热闹喧嚣,喜气洋洋。街道上小孩四处跑着放爆竹,撒了一地的红纸,各家各户的大姑娘小媳妇谁不要看看这个新娘子,也都穿着新衣登门,把古家本来就不大的宅院挤得水泄不通。

接亲迎亲的仪式一定要有,可是常玉儿的家在山西。这也好办,二婶子把自己的房子暂时借出来,门上贴了块“晋中风气”的红帖,就成了常玉儿的“娘家”。古平原却暂时不能做新郎官,今天不仅是婚姻大事,而且还是给他父亲古皖章立牌位的日子,他是长子,穿得一身素净,点神主时一笔落下,古母放声大哭,就像是要把这几十年受的委屈苦累全都哭诉出来,村中妇人在古二婶子的招呼下,不住声地劝说,总算是让古母收了泪。

“各位乡亲父老,你们都是见证,咱们家自打孩儿爸一去不回,不管过得多苦多难,从来没使过一分脏钱,没做过一件愧对古家列祖列宗的事儿。”古母双目通红,声音哽咽,古家三兄妹齐刷刷跪在她面前,听着母亲哭诉,也都是双泪交流,情难自抑。

“今天我把古家的三个孩子拉扯长大,大儿古平原娶妻立业,我终于可以说一声,对得起古家,对得起我丈夫,对得起我自己的心。”古母捧起神主牌位,紧紧地搂在怀里,眼泪一滴滴落在上面。

“娘!”兄妹三人哪里还忍得住,抱住母亲的腿个个痛哭流涕。

“好了,好了。过了今天,古家否极泰来,总算是熬出头了,用不了多久,平原膝下添丁,你们家又兴旺起来了。他父亲、他祖父在天有灵,也必然欣慰。”古家老族长亲自来劝。

“今天是平原成亲的好日子,都不要哭了,误了吉时可不是当耍的。”

一句话让众人忙拭去泪水,古平原赶紧换上喜服,骑着从镇上马行赁来的一匹雪白高头大马,胸前一朵大红绒球,去二婶子家接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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