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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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藩台,您和袁巡抚交给我的差,我已经办好了,请派人点收。”

“且慢,外表光鲜,不见得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谁知道你是不是从哪儿弄了一堆破铜烂铁,找人翻新重造,这枪能不能打得响,这炮能不能放开花,哪个知道?这些货,衙门暂且不能点收。”他方才在抚衙里把话说得太满,实在没办法转圜,只好如此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只是他这般鸡蛋里挑骨头,却不防犯了众怒。这些在场官员都是从长毛围城之役中解困而出,公道自在人心,先是感激乔鹤年,后又见他举荐的这个古平原办来大批军火,从此合肥城可谓固若金汤,自己和家眷的安危可保,都是满心欢喜。布赫却硬要挑三拣四,大家嘴上不说什么,面上可带了厌恶之色。

“是骡子是马,不妨拉出来遛遛。”乔鹤年看出众意,立时发声支持古平原,对袁甲三说,“今日风和日丽,北门外又是一片旷野,何妨就让古平原当众试试这些枪炮。”

“也好。”袁甲三点头应允。

古平原行事甚有章法,命人在洋枪靶子上挂了大铜铃,一枪打过去声音悦耳,离着老远就知道正中目标。试验洋炮更是特别,在土丘上事先埋了火药,校好准星一炮命中,火光冲天中,土丘轰然炸起,泥土纷落,声势煞是惊人。

这就什么都不必说了,布赫脸色铁青,不待众人喝彩完毕,便怒冲冲地拂袖而去。

袁甲三自觉得这一阵子的晦气都随着一声炮响烟消云散,满面红光地笑着对乔鹤年道:“乔大人,你办差出色,难得还有识人眼光,拘于一县之治实在是大材小用。况且你如今四品顶戴,歙县县令一职便交卸了吧。只是如今道员并无实缺空出,只好委屈你先任徽州知府,等道缺一出,本抚必定优先委你。”

乔鹤年听了却久久未言,袁甲三一皱眉,难道说此人犹不知足?

“抚台大人,您委乔某任徽州知府,卑职感激不尽,然而卑职心中想的却是多做些事,为朝廷分忧,为大人分劳。如今通省上下最难的事情莫过于筹饷,卑职只望能在此事上再略进寸功,来报答大人的知遇之恩。至于是暂委还是实缺,全凭大人做主,卑职不敢争多论少。”

“好!”袁甲三拊掌赞叹道,大抵当官的都愿意听下属说“愿意做事,不愿当官”,明知十有八九是假的,可听起来冠冕堂皇,舒服顺耳。何况乔鹤年在朝廷那儿给自己挣了面子,在省城众官面前立了大功,又如此通达事理,袁甲三很是赏识他,决定也投桃报李一番。

“乔大人勇于任事,堪为表率。你的大才本抚已然见识了,再兼一职也不是什么难事。徽州知府你且不必辞,我再委你藩司衙门都事一职,专办筹饷。”

“多谢大人成全!”乔鹤年与袁甲三心照不宣,都事官职七品,却管着藩司衙门大小杂务。乔鹤年摆明了与布赫已成冤家对头,如今不当不正这么插到藩司衙门,事无巨细都可插手过问,布赫再想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可就难了。

袁甲三走前一步,低声道:“你方才说得不错,如今筹饷是大事,指望藩台衙门恐怕难,乔老弟多在这上面用用心,事情办好了,我必有保举。”

这是拿乔鹤年当了自己的心腹,乔鹤年赶忙再次躬身道谢。

袁甲三转向古平原道:“古义士,你虽然不说,本抚也知道这趟差办得艰难。你用几十万两银子买回这么多洋枪洋炮,实在是劳苦功高。可笑以前还有人说你通逆,真是一派胡言。你说吧,想要什么奖赏?”

“大人。”古平原跪倒在地,“草民岂敢讨赏,只是想请大人给个恩典。”

“哦?”袁甲三把眼光瞟过去。

乔鹤年连忙道:“这古某一家还被拘押在府城里,古平原必是惦念母亲,想求大人放她们回徽州。”

“难得还是个孝子。只不过拘押你家人是刑部下令,本抚也无权释放。”

“还望大人开恩。”古平原连连叩头。

袁甲三拿腔作势一番,这才道:“也罢,本抚就担了这个干系。你带了家人回徽州暂住,不过刑部的命令也不可不遵,就改成在家中看管。乔大人。”

“卑职在。”

“歙县是徽州属地,这事儿就交给你办吧。”

乔鹤年躬身答应,正看见古平原抬眼上望,两个人都是相视一笑。

“古老弟,我对你真是佩服得紧,三十万两银子买回了二百万两的货,这样的生意,只怕连财神范蠡都束手无策,你是怎么做到的?”

还是在合肥馆驿之内,乔鹤年叫了一桌十两银子的燕翅席,另外命人抬了一坛二十年陈的女儿红,郝师爷作陪,专请古平原一人。

“来来,老哥哥给你满上,喝了这一杯,你可得痛痛快快地说清楚,可不许卖关子,不然我要罚酒。”郝师爷认真地说。

古平原开心一笑:“难得乔大人和郝大哥高兴,我跟你们有什么好隐瞒的,其实这批枪是从俄国人那儿弄的。”

“俄国?这上海洋场上难道还有俄国洋商,我可从没听说过。”

“不是上海。我真的跑了一趟关外,找了俄国军营里的军官,从他们手上收来的洋枪。我收的价钱不低,他们把枪卖给我,转手就能到本国的黑市上再买一支,只落银子不落处分,乐不得把枪往我怀里塞,我几乎把他们能弄到的洋枪都买了下来。这群老毛子还嫌不过瘾,非要再卖我二十门洋炮。我一想,回来之后还要求袁巡抚放了家里人,军火自然是多多益善,也就都买了下来。”

“可是从这儿到关外,又要采买军火,又要雇车运回,你怎么赶得及?”乔鹤年大惑不解。

“以往赶不及,如今却不在话下。”古平原看了一眼郝师爷,“郝大哥还记得吗?牛庄开了洋码头,有洋人的小火轮从关外直通杭州、上海。”

“对,对呀。”郝师爷想起来了,“是那田庄生药铺的女掌柜说的,她还要买船票送我们回来。”

“当时一个人的票价都嫌贵,这次我可包了一条船。”不用问,这必定花费了一笔巨资,可是要不是这样,古平原也不能及时赶回,这笔钱他花得不心疼。

“可我还是不懂,就算俄国人的洋枪洋炮便宜,你区区三十万两银子就能买回这么多?打死老哥哥也不信。”

“不是三十万,而是一百万两!”古平原一句话让郝师爷的眼睛瞪圆了,乔鹤年也惊讶地望着他。

“借来的还是当来的?”

“都不是,是赚来的。”古平原笑眯眯道。

古平原拿着那三十万两银票本来想从杭州登船,直奔关外,可是临上船时却犹豫了,谁知道俄国人的洋枪什么价,自己带的这笔银子够不够买三千支,万一不够,在关外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正在彷徨间,偶一抬头,看见了“胡庆余堂”的招牌。“北有同仁堂,南有庆余堂”,胡雪岩开的这家药店,每年光舍善药就在十万两银子上下,早就是金字招牌了。

古平原立马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到埠康钱庄拜望胡雪岩,说起牛庄开埠,洋码头小火轮转运方便,以至于盘山驿成了南北药的最佳中枢之地。胡雪岩商才了得,一听之下大为兴奋。安国药市把持南北药材交易多年,药价始终不能由南北药商做主,如今有了这么条路子,就可以抛开安国药市,直接进行交易,省时省力,利润也必然丰厚。

古平原乘机说明来意,想用三十万两银票买药材,运到小火轮上,到盘山驿倒手换利。胡雪岩做生意的眼光毒辣,看出这是一条好路子,于是当场拍板,另外再赊给古平原价值三十万两的药材,只要古平原能把这条路趟出来就行。

古平原一到盘山驿就来找田四妹。田四妹一则要帮恩人的忙,二来古平原这是把一条发财的路子送上门来,岂有不要之理。可是单凭田家生药铺要做这么一大笔买卖还真是力有未逮。田四妹真卖力气,两天之内把附近的药材商人全数叫齐,硬是开了一个药材集市,古平原带来的南药价格比安国药市上低了两成还多,很快被一抢而空。饶是如此,刨去还给胡雪岩的三十万两银子,他连本带利还赚了一百万两。

“这么多。”郝师爷听得瞠目结舌,嘴巴大张着喃喃自语,“古老弟,那咱们别的也不必做了,再运几次药材,岂不成了大清首富了。”

乔鹤年微微一笑:“只怕没这么容易。”

“还是乔大人看得清楚。”古平原也是一笑,“药材不是吃喝,我这次运去的货,关外商人至少要三四个月才能卖光,等到那时消息早就漏出去了,众人争相来走这条路,哪里还会有这么多利钱。”

还有一点古平原没说,这次虽然是田四妹帮他的忙,可是反过来说,他帮田四妹的忙只怕更大,经此一事,田家生药铺已然成了当地药行的龙头,古平原将与胡庆余堂做生意的这条路子完全交给了田四妹。

“不管怎么说,你这笔生意做得确实扬眉吐气,老哥哥听了也为你高兴,该浮一大白。”郝师爷举杯痛饮了一大杯。

三人欢然而饮,说起白天布赫藩台那张拉得极长的脸,又是哄然大笑。

“乔大人,我不明白,徽州知府的缺已然极好,你却非要再兼一个藩司衙门的都事,那岂不是布赫的属下,你就不怕他借机难为你。”

“难为也是公事,没什么可怕的。”乔鹤年淡淡道,“他既然一心要对付我,我与其躲得远远的,看不清楚他做什么,还不如贴近身边,知己知彼的好。”这确实是乔鹤年的一个理由,然而他还有个更深的理由藏在心里,就连这二位知交也是不能提的。

“听袁巡抚的口气,乔大人这一次去龙脊山,差事办的也是极为顺手,却不知是如何办下来的?”古平原笑着问了一句。

只见乔鹤年脸上的笑意渐渐敛了起来,扶了扶额头:“我有些酒醉,头发晕,就不陪老弟了,你且宽饮,请郝师爷代我陪着。我去稍歇歇,失礼了。”

乔鹤年起身出去。古平原疑惑地望了望郝师爷:“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儿。”

“唉!”郝师爷叹了几口气,压低了声音,“法不传六耳,你听过也就算了。龙脊山这差事说起来有些昧良心,今后你在乔大人面前也不要再提了。”

原来当日乔鹤年立下“军令状”,要是搜不出逆谋反迹,甘领阎敬铭一刀。

结果从旭日东升,一直等到日头偏西,六个时辰眼看就要过去了,山寨大门徐徐打开,一名派进去搜查的小吏捧着一件衣服奔了出来。

将这件衣服当众展开一看:明黄色的绫罗所制,上面绣着寓意“一统江山”的海水江崖纹,下幅八宝立水,中间绣了九条五爪金龙。

龙袍!

别的证据都不需要了,只这一件就足以证实张七先生有不臣之心。

阎敬铭憋了半天的劲儿至此放得稀松,人是自己派进去的,虽然也有乔鹤年派的五个人,可是进去之前细细搜过,别说龙袍,就是一封书信也带不进去,自己把话说得满了,如今可怎么收场。倒是乔鹤年顾着他的脸面,只说匪人奸恶,蒙蔽上聪,接连说了不少给阎敬铭圆场面的话,反倒在山东官场落了人情。

“既然搜出龙袍,那足证此案不冤,怎么又说昧良心呢?”古平原虽然聪明,却也猜不透其中内情。

“假的。”郝师爷的声音又低了三分。

乔鹤年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造假证据。他派进去的那五个人中有两个是裁缝,针线藏在辫子里,至于那件龙袍则被拆成二十几片,事先缝在两个人的衣服衬里内。等进了山寨,别的人倒是用心卖力找证据,只有这两个裁缝溜到一间空屋中,拆拆缝缝,忙得不亦乐乎,最后赶制出一件“龙袍”拿了出来。

这回轮到古平原听傻了眼,他半张着嘴,嗫嚅了半天,才问:“那这一案就算审结了?”

“唉,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哪个庙没有屈死的鬼呢。”郝师爷往自己口中倒了一杯酒,见古平原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开口劝道,“当时乔大人说,如果一意为张七先生等人平反昭雪,这案子非得打到京里去不可。一干人犯人证都要提堂过审,老百姓把地撂荒,还要自掏路费住宿银两,不知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所以还不如一笔糊涂账掩了,将来等事情平息过后,他再向巡抚进言,多免当地钱粮,以作补偿。”

“这也算是慈心一片,也只好如此了。”古平原叹息一声,只觉得口中又苦又涩,也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郝师爷其实还有话没说。当时乔鹤年还说,刑名家传心法“救生不救死”,倘若一意孤行,就会惹恼了安徽官场,别说替人洗冤,自己也得进去填馅。事涉乔鹤年前程性命,郝师爷就是再有话也只能咽了,何况他也没有别的好主意。

“不说这个了。”郝师爷宕开一笔,“老弟,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看样子袁巡抚也不会再难为你的家人,刑部那道命令,搞不好可以阴干了它。”

古平原双目望向窗外,沉思良久才道:“我自然是奉母先回徽州。至于长毛嘛,我答应了那位胡财神,一定不让陈玉成的队伍回援天京。”

“两条腿长在他身上,他要带着长毛大军开拔,难道还会和你商量。”郝师爷不以为然。

古平原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明明可以只买三千支洋枪交差,却多买了一倍,还加上那许多洋炮?”

“你不是说想要讨好袁甲三……”

“不错,但我还有一个目的。以往安徽无大将,现如今有了程学启。他是将才,拿到这批洋枪之后自然会善加利用。陈玉成再想拔腿便走,程学启仗着火器犀利,一定会追上痛击,那时候长毛非损失惨重不可。我今天在北门外埋了炸药试炮,不出几日陈玉成就知道了,既然知道了清军火器厉害,他就不敢扶老携幼,带着辎重回援天京,那等于是把屁股伸出来给程学启打。”

“几十万两银子,一番用心良苦,敢情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白依梅啊。”郝师爷恍然。

古平原多饮了几杯,眼圈慢慢红了:“如今南京明摆着是死地,她跟着陈玉成回去,那是有死无生。在安徽,离得近些,我还可以缓缓图之,帮她想个脱身之策。实话跟你说,我还没死了劝陈玉成降朝廷这条心。”

“难得,难得。”郝师爷也是醉眼惺忪,“老弟,你真是个情种,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落花、落花有意……”古平原醉卧桌上,口中犹自喃喃着。

第7章

不能让洋商占大清的便宜!

第二日,古平原套了大车,自己亲自跨辕,带着老母和弟弟妹妹返回徽州。

一路上古雨婷兴奋地叽叽喳喳,古母看着三个孩子都在身边,满脸慈爱地笑着。等快到潜口镇时,古平原趁着歇马把二弟古平文叫到一旁,悄悄吩咐了几句,就见古平文瞪大了眼睛,神情又是惊讶又是兴奋,还夹着几分欣喜。

“平文呢?”再上路时古平文不见踪影,古母心头纳闷。

“我让他先回潜口镇料理一下货铺的生意,这几个月下来都撂得荒废了。”

“那也不急于一时,咱们家好不容易脱难,无论如何也要进了家门吃一顿团圆饭哪。”古母对大儿子的安排稍有些不满。

“是。”古平原赔笑着,“母亲放心,晚饭前二弟必然就回来了。”

马车一进了古家村,村民们立时都知道了,家家户户都出门来看望,古母的人缘本来就好,再加上去年古家村受了兵灾,古平原捐出一大笔钱来修缮民宅,更是在古家一族中博了人望。

“我就说吧,吉人自有天相,你们家从来没做过败德丧良心的事儿,老天爷一定保佑好人,再不会有错的。”老族长捻髯笑道。

“哎呀,平原她娘,这些日子可担心死我了。”最热心的就是家住村口的古二婶子,别人慢慢散去,只有她帮着拿着行李包裹,一路来到古家。

一进门古母就是一怔,就见家中庭院整洁,窗明几净,哪里像几个月没有住人的地方。

“平原,这是你打扫的?”

古平原也是一愣,自己才从关外回来,这也是刚一脚踏进家门。

几个人还在疑惑,古二婶子风风火火拎着两个包裹进来,正听见古母问话,笑道:“嗐,别问了,是我帮着打扫的。”

“哟,这怎么好意思,他婶子,哪能这么麻烦你。”

古二婶子红了红脸,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也不是白做。哎呀,平原他娘,我可真是羡慕你,儿子这么有出息,娶个媳妇也是爽利人儿。她在镇上照顾你家的生意,请我就近帮着打扫宅院,非要按日子给我吊钱。乡里乡亲的,我哪好意思收,可她硬塞给我,我也没办法不是……”

古二婶子还要絮絮叨叨往下说,她后面说的什么古母都没听见去,听见“娶个媳妇”这句话,立时转头惊疑地看着古平原。

古平原心道一声糟,想不到这二婶子嘴这么快,自己本来想安顿好了再说此事,没想到被她给来了个大掀盖。

古平原赶紧劝走二婶子。古雨婷先问开了:“大哥,你给我娶嫂子了?”

古平原哪顾得上理她,先看母亲的脸色。古母没进屋,就坐在院中的那把老藤椅上,呆呆地望着自己,看样子是在等古平原自己说。

“去给娘泡杯热茶。”古平原想支走小妹。

古雨婷可不上当:“不,我要听!”

“快去!”古平原拿出大哥的做派,断喝了一声。

古雨婷皱了皱鼻子,一脸不情愿地进了后屋。

“娘!孩儿不孝。”古平原扑通一声跪下,爬了几步来到母亲膝前。

“起来吧,谁让你跪了。天儿凉了,小心落下病根。”古母着急地说,“你真的娶亲了?”

“也算娶了,也算没娶。”古平原也解释不清如今与常玉儿到底算不算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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