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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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保转动眼珠:“其实这件事也不怪张先生。”

“哦?”李太后来了兴趣,“你倒说说看。”

“您想啊,刘台是张先生的爱徒,本朝开国以来,学生直接攻击老师的事情,只此一例。张先生无论如何都受不了这个打击啊。”

李太后“哦”了一声,冯保听出来了,李太后无法感同身受。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只是个小故事,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才是大事故。

冯保为了让李太后理解张居正的痛苦,豁出去了:“太后,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如您精心培养皇上,付出所有心血,可有一天,皇上却攻击您……”

说到这里,冯保及时住口。李太后对这个比方没有表示出厌恶,相反,还点了点头:“是啊,这真让人伤心。”随即又说,“可皇上和我已对他说了,要为他做主,惩治刘台,他为何还要上辞呈?”

“这才是问题所在。”冯保说,“您和皇上说是要惩治刘台,可还没有行动啊。张先生肯定心里打鼓,以为您和皇上相信了刘台的话。站在张先生的立场,倘若您和皇上相信他是那样的人,那他再继续待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李太后恍然大悟,慌忙去见朱翊钧:“快下旨,惩治刘台。”

朱翊钧还未反应过来,有人就送来了张居正的第三封辞职信。

这封信应该是张居正冥思多时才写出来的,所以让人至为感动。张居正首先说他不想走:“臣受先帝重托之时,就发誓以死相报。皇上现在的执政能力还未成正果,朝廷的许多事还未走上正轨,天下百姓还未安居乐业,先皇的嘱托还未完成万分之一,我怎敢离去!我更不想离去的是,古时圣贤豪杰多如牛毛,可怀才不遇者车载斗量,今天我多大的幸运遇到您这样神圣天纵不世出的君主,委我以重任,对待我如手足腹心之情,我怎想离去!”

有对他人的承诺,有知遇之恩,有未完成的使命,这就是张居正说的他不能离开,不敢离去的原因。可是,他说,然而臣必须要离去,因为实在是“迫不得已也”!

“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危地,所代理的事是皇上的事,所代言的话是皇上的话。刘台说我擅作威福,其实没错。因为我代表的是皇上您,皇上您的言行举止不是威就是福。代皇上执政三年来,臣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把臣恨入骨髓。臣一日不去,这些人就一日不安心,臣一年不去,这些人就一年不安心。他们不安心,就会攻击臣。刘台这次攻击,皇上信我,太后信我,但下次呢?臣虽胸襟坦荡,可人言可畏,言能杀人。我真诚地希望皇上能恩准我辞职,一旦我走,整个朝廷就会太平宁静。皇上常说我才干卓越,其实天下才干卓越辈如恒河沙数,只要皇上以虔诚心寻找,处处是人才。”

张居正前说后说,左旋又转,无非是试探李太后和皇上对他的态度。正如冯保所说,如果李太后和朱翊钧真的相信了刘台的话,那张居正再待下去就成了摆设,只要再有几人攻击他,他必下台。

李太后看出来了,露出一个吊诡的微笑。朱翊钧没有看出来,皱着眉头对李太后说:“母后,张先生有点啰唆啊,说不能走可还是要走,咱们是不是严惩刘台,他就不走了?”

李太后扫了冯保一眼,以一种异样的语调对朱翊钧说:“钧儿,你还是年轻,这看文字不仅要能看到文字,还要看到文字背后的意思。你最近不是和冯公公学画吗,可知道画作的最高境界是‘情生境外’吗?”

朱翊钧更困惑起来,李太后长吁一口气:“我看这事就这样办吧,冯公公,传圣上口谕给刘台:‘刘台这厮,谗言乱政,着打一百充军,内阁拟票来行。’钧儿,你先下圣旨,挽留张先生,然后再派司礼监太监带着你的手谕前往张先生家慰留。”

朱翊钧对后两件事没有意见,只对第一件事有不同想法:“母后,刘台这厮胡说八道,为何还要让内阁拟票,我直接下旨揍他一百板子给张先生出气得了。”

李太后温情地看着朱翊钧:“你还小不懂,这件事只能交给张先生处理。”说完,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动,表情怪异,“看张先生怎么处理他的好学生吧。”

张居正先等来了朱翊钧的挽留圣旨,紧接着又等来了司礼监太监带来的朱翊钧手谕。张居正再也没有理由辞职了,他确定皇上和李太后仍一如既往地信任自己,只要他的权力源泉汩汩不断,他就要继续贯彻自己的政治主张。

如何处置刘台

张居正重回内阁时,刘台已在锦衣卫大牢。他身体发肤未受任何损伤,于是在牢房里用脚步丈量房间的面积。一缕光柱射进来,捕住许多游动的飞尘,在这道飞尘组成的光柱里,他看到了张老师那张古板英俊的脸。

弹劾重臣这种事,成功和失败只在一线,刘台不明白,为什么失败的会是他。很多因弹劾重臣被扔进锦衣卫牢狱的人都有这种想法,他们侥幸活着出狱后,却从来不对人说失败的根由,他们认为这是苍天瞎眼。刘台就百思不解,他指控的那些罪证都是货真价实的,皇上眼睛瞎了,老天眼睛也瞎了?

当他听到朱翊钧的口谕时,让他奇怪的是,没有恐惧,只有兴奋。他心里一个声音说:刘台,你要火!

的确,指控当朝首辅,帝国名义上的二号人物,实际上的一号首长,想不火都不可能。可他一想到那一百廷杖,心里就如灌了铅一样向下沉。他知道,这件事是张老师做主,张老师被他气得鼻子都歪了,这一百廷杖非把他打成肉饼不可。

刘台在大牢中胡思乱想时,张居正在内阁也思绪纷繁。他苦笑连连,想不到回到内阁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置逆徒刘台。在一般人看来,既然皇上都下了口谕,那就按口谕办就是了。可张居正沉思了一会儿,有了另外的想法。

他上疏解救刘台,说刘台虽然胡说八道,但毕竟是为皇上着想,罪不至一百廷杖,削职为民就可以了。

朱翊钧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严厉的张先生会如此仁慈。他记得张先生对付盗贼的冷酷手段,也记得对付其他起哄言官的辣手,他又猛然记起刘台是张先生最喜欢的学生。但这种想法一闪而逝,他毕竟长大了几岁,有些事会多角度去思考,他发现张先生不严厉处置刘台是一种政治手腕,是不想给朝臣们强烈的刺激,还是想借此收揽人心?

张居正发现最近一段时间,朱翊钧学会了他的招数:每遇一件事就会沉思。当然,朱翊钧那种沉思的内容过于幼稚,所以张居正马上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他毫无遮拦,直戳朱翊钧的沉思内容:“皇上,我这样做并非收揽人心,那些人根本不配让我施舍,也并非是不想给朝臣们强烈的刺激,这几年来,皇上为我惩治的朝臣还少吗?我只是想,既然皇上对我万分信任,他攻击我,其实就是攻击皇上代表的国家。国家应有好生之德,倘若严厉处置刘台,必会引起别人说三道四,有些不怀好意的人会冒死进攻,这样反而会让皇上心思烦乱,引皇上不高兴。我这样处置,全是在为皇上分忧解难。”

朱翊钧张大了嘴巴,心想:明明是攻击张先生的一件事,被他这么一说,竟然是为我排忧解难了。但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刘台被削职为民。群情沸腾,有人在阴暗的角落发出冷笑:“张居正会有这么高尚?他肯定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刘台这蠢货肯定会被他收拾得生不如死。”

有人就比这种人胆大,刘台被削职为民的几天后,京城大街小巷传播着种种谣言,这些谣言的中心思想并未脱离刘台弹劾书的内容,一直传到了张居正家和皇宫中。

朱翊钧扼腕痛惜:“张先生,处置刘台太轻了,你看谣言起来了。”

张居正自信地一笑,解释说:“谣言止于智者,我们不必管它,它自己就灭亡了。”

“可是……”

“皇上,朝廷事务纷繁,没必要在这上面耗费精力。”

这是种不带任何水分的自信,只要有皇上和李太后的支持,谣言的力量轻如鸿毛。他通过刘台事件认定了这样一件事:在皇上和李太后心中,只有他张居正才能担当国家大任。而且他本人也是这种看法,这个帝国如果没有了他张居正,那还了得?!

的确,明帝国在1575年时绝不能没有他。老师徐阶在刘台事件后就写信给他,要他别对刘台耿耿于怀,应把心思放到国家大政上。张居正回信说:“老师放心,我现在只知竭智尽忠,全在报国,不思保身。我向来以诚意对人,绝不担心别人会伤我自己。刘台攻击我实出我意料之外,这也是几年来积累敌人的结果。可我不在乎,我只在乎国家大政。”

这是不是有点太高尚了?张居正可不是割肉喂鹰的老佛祖,也不是以德报怨的太上老君,他是铁腕政治家,向来秉承圣人孔夫子“以直报怨”的张居正!实际上,以德报怨的人,除非是白痴,否则就必抱了狡狯的诈术。不超过限度的复仇应该得到认可,否则就是时分不分、恩怨不明,丧失了基本原则。

四年后,辽东巡抚张学颜突然指控刘台在巡按辽东期间的贪污行为,朱翊钧下令彻查,果然证据确凿。刘台在安稳地做了四年的平民后被发配到荒凉之地浔州,当年种下的弹劾老师的卑鄙之种,开花结果。

第七章 义无反顾

力排众议解决罗旁瑶

刘台风波过去了,但在张居正心里,从未有过风平浪静。其实就在应对刘台事件时,张居正的一大部分精力始终放在广东德庆。那里是战场,已存在了多年。

广东德庆是个面水背山的县城,它的南面叫罗旁,罗旁有令人望而生畏的险恶万山,东西绵延数百里。山高必有怪,林密必生精,在罗旁,就有一股永远不死的精怪——瑶人,朝廷称他们为罗旁瑶。

罗旁瑶的反叛历史相当源远流长,早在明帝国第八任帝朱见深时代,罗旁瑶就在兴风作浪。明帝国史上比较出色的铁腕大将韩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剿灭了他们。可这并非是致命一击,韩雍前脚刚走,罗旁瑶又满血复活。凭借山高路远的地利,罗旁瑶越搞越大,整个广东中西部都受到波及,民不聊生。

1528年,心学大师王阳明提督两广,在平定八寨和断藤峡的叛乱后,也想把罗旁瑶这个广东心腹之患剿灭,遗憾的是,由于身体原因,王阳明匆匆离开广西。在中央政府眼中,罗旁瑶成了广东境内最难啃的骨头。

1575年,殷正茂在两广对叛乱摧枯拉朽、意气风发之时写信给张居正,提议剿杀罗旁瑶。

张居正那段时间对南方叛乱印象极为深刻,尤其是罗旁瑶。他对殷正茂说:“罗旁瑶非比其他叛乱,多年来,中央政府一直想剿,也有人去剿过,但都无功而返,这说明它有独到之处,需把它的情况了解清楚,无微不至,再制订无懈可击的计划,才可发动军事行动。不然,劳民伤财又寸功难取,我在中央也不好交代。”

殷正茂认可张居正的话,积极搜罗罗旁瑶资料,准备再建奇功。

张居正却另有打算。殷正茂在南方多年,所建功勋已不胜枚举,张居正的用人思路是,不可用尽其全部力气。所以就在1575年,张居正将殷正茂调到南京兵部担任尚书。殷正茂先是大惑不解,张居正就实话实说:“你的功勋已遮蔽太阳,月满则亏,我担心会有人在你巅峰时刻突然攻击你,所以先让你急流勇退。一张一弛乃天之道,遵循此道必可圆满。你大展拳脚的机会还很多,何必急在一时?”

殷正茂最终理解了张居正的苦衷,并推荐了接替自己的人选。张居正收到殷正茂的信,对身边的人说,如果他推荐的不是凌云翼,那他就不是殷正茂。

正如张居正所料,殷正茂推荐的果然是凌云翼。

凌云翼,听这名字就让人热血沸腾。他是江苏太仓人,和张居正同年中进士。曾在工部实习,但他的特长却是军事。他和张居正很谈得来。1572年,张居正执政,凌云翼被任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张居正老家江陵附近的郧阳。第二年,张居正要他去巡抚江西。

凌云翼是将才,而且懂得为人处世,很得人心,所以看到殷正茂推荐他时,张居正一点都不惊讶。凌云翼一到广东,马上就用目光盯死了罗旁瑶。

两个月后,凌云翼给张居正写了封私信,希望张居正能允许他提交奏疏,他要讨平罗旁瑶。张居正看着殷正茂之前对罗旁瑶的报告书,又看了凌云翼对罗旁瑶的调查报告,两人的报告相差无几。都说罗旁瑶必须铲除,虽然有难度,却并非没有机会。而这个机会就是中央政府人力和物力的支持,以及指挥官的能力。

张居正回信给凌云翼说:“你我相交多年,大家彼此很了解。我了解你的能力,不过据我所知,罗旁瑶和南方其他地方的叛乱截然不同,罗旁全民皆匪,又有高山密林作依傍,这么多年来,剿匪部队奔走扑救,疲于奔命,办法用尽,却不能伤其毫毛。他们当地有民谚:‘官有万兵,我有万山;兵来我去,兵去我来。’这足以说明他们就如狗尿苔,虽可暂时剪除,但官军走后,一场大雨,它们又复活。我觉得剿灭他们还是其次,关键是战后工作的重建,让他们永远都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这件事,你可想好?如果想好,请拿出方案;如果没有想好,战争之后仍恢复老样子,战争何用?”

凌云翼接到张居正的信,深思熟虑后把战后重建、断绝匪患源头的想法报告给张居正听。张居正大为满意,但他掉过头来又担心战争了。他给凌云翼回信说:“罗旁之地不受王恩浩荡已数十百年,的确该剿灭,我也看出来你不是那种眼睁睁看着他们上蹿下跳的人。既然要讨,那就审时度势而后动,动了就要必胜,胜还要完胜,不要太多牺牲。如果你有信心,就上奏朝廷;如果没有信心,还是请放置一边,来日方长。”

凌云翼看了张居正的回信,笑道:“这是激将啊,准备笔墨,我要给皇上写信!”

凌云翼的信一到京城,朱翊钧在张居正的授意下召开大会讨论。会上分为三派:第一派为鹰派,力主战,人数很少;第二派乌龟派,力主不战,人数很多;第三派木鸡派,站着发愣,毫无见解。

乌龟派说:“罗旁瑶叛乱持续百年,已成肿瘤,要剜除它,非经历生死不可,不如带瘤生活,保守治疗。”

鹰派反驳说:“罗旁这个肿瘤是恶性的,它控制了广东和广西的水路交通,如果不铲除,那可真要面临生死了。”

乌龟派大大咧咧地说:“那就不走水路,不是有陆路吗?”

鹰派怒发冲冠,说乌龟派是缩头乌龟。

乌龟派马上说:“打仗是要钱要人的。凌云翼大嘴一张就是几百万两银子,还要十万人马,难道皇上能点石成金,撒豆成兵?”

双方从辩论演变成争吵,再从争吵恶变为谩骂。朱翊钧的头都大了,急忙宣布休会。官员们散去,张居正独自留下,李太后也出来了。

李太后问张居正:“罗旁那些瑶人可否能招安?”

张居正坚定地摇头:“顽石一块,只能用锤子砸碎。”

李太后沉默,朱翊钧随即问道:“这几年对西南叛乱的平定,没少花钱,咱们国库……”

“有钱!”张居正打断朱翊钧,“据户部保守估计,今年一年政府可收入白银四百三十五万余两。”

朱翊钧两眼放光:“啊呀,张先生好能干。我记得三年前,财政还是赤字呢。”

李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张居正再进一步:“至于兵源,广西总兵李锡、广东总兵张元勋的兵力足够八万,凌云翼正在编练新军,足有三万,所以剿平罗旁瑶,硬件上是绝对合格的。”

朱翊钧兴奋地搓着双手:“那就打吧。”

张居正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剿罗旁瑶并非一朝一夕的事,如今大部分官员都反对,臣恐怕将来会风言四起,前功尽弃。”

朱翊钧睁着茫然的眼睛,不明白张居正的意思。冯保在他旁边轻轻地咳嗽一下,说:“张先生的意思是,皇上如果下定决心解决罗旁瑶,就该完全信任凌云翼,将大权交付凌云翼。”

朱翊钧恍然:“原来是这样,张先生,你直接告诉凌云翼在广东可全权处置不就完了嘛。”

李太后乜斜了朱翊钧一眼,张居正及时说道:“国家权力只有皇上有资格使用,臣怎敢?”

朱翊钧又一次恍然的样子:“那张先生就拟旨吧,给凌云翼他想要的权力,只要能解决罗旁瑶!”

张居正刚要谢恩,李太后却问道:“张先生,依你看,凌云翼多久能消灭罗旁瑶?”

张居正沉思许久,慢慢开口道:“战争之事瞬息万变,臣真不好预测,不过凌云翼才干卓绝,并主动提出要解决罗旁叛乱,他又是个心思缜密、言出必行之人,臣相信他定不负君恩,两年左右必能马到成功。”

张居正在军事方面的能力,朱翊钧、李太后以及整个朝臣都一清二楚。可以说,张居正是那种“数万甲兵藏于胸中”的文臣。

多年来,张居正一直醉心于帝国军事,终于把自己锻造成洞若观火的战略家与预言家。张居正用兵,只有两个字:知彼。在北方,他要边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成立间谍组织,深入敌后,时时注意敌情。他对戚继光说:“一个出色的将军或者是战略家,必知彼己,精审虚实,然后就可以打败敌人了。”

他执政初期,有段时间,草原人民没有进犯,北边境防范很松懈。张居正得知情况后,立即提出警告:“敌人狡狯多端,万一这是欲擒故纵,突然对我们发动进攻,我们会手忙脚乱,所以一定要提高警惕。我不会以敌人不犯为喜,而会以你们不防范为忧虑。”

正是这种时刻“谨小慎微”,使他对敌人的动向一清二楚,算无遗策。1574年,北方边境报告说,土蛮即将进犯。张居正立刻发出指示:主力部队屯聚要害,将百姓全部迁到城中,并派出几支机动部队直奔来犯敌人,引诱他们进入预先设置的埋伏圈。他们如果胆小不来,那最好。如果来了,最好全歼。倘若不能全歼,也不要紧,他们终会记下这个教训,以后不会再侵犯我们。

果然,土蛮不久后倾巢来犯,按张居正的计划,几支部队把土蛮引入包围圈,虽然因各路指挥官不能协同作战而歼敌无功,但事实证明了张居正的通盘考虑和预见的正确性。

不久后,北方边境又有报告,仍然是土蛮即将进犯。张居正又发出指示:不要小题大做,土蛮不会在这种季节(酷夏)采取军事行动。不久后,果然被证实为虚惊一场。

无数的事实都证明,张居正虽坐在京城,但完全可以指挥和预测万里之外的一场战役。所以当他说两年之内必能解决罗旁瑶时,李太后和朱翊钧都深信不疑。

但乌龟派们却不信,即使相信张居正的能力,也要装作不相信。反对凌云翼的奏章如雪片般飞到朱翊钧的办公桌上,又飞到内阁。张居正开始还解释消灭罗旁瑶的重要性,又解释凌云翼完全有这个能力。可雪片越来越多,张居正咆哮起来:“这群废物真是话多,谁再扯着罗旁瑶一事不放,当心廷杖!”

朝堂之上安静了,凌云翼开始忙碌起来,训练军队,侦察敌情,制造专业的攻寨器械。一年多后的1577年,凌云翼准备完成,十万大军向罗旁瑶发起了全面进攻。这次军事行动是惨烈的,按张居正的指示,凌云翼的剿匪部队所过之处,鸡犬不留。

张居正在京城密切关注着罗旁瑶战事,凌云翼的信一到,不出一个时辰,张居正就会回信。当凌云翼将罗旁瑶的大本营紧紧包围,准备发动最后一击时,张居正去信说:“罗旁瑶之战,死伤太大,沿途尽成废墟。既然胜负已分,我看还是网开一面,现在投降者可既往不咎。这非是妇人之仁,而是将他们留下来做日后的重建工作。但倘若敌人投降时心不甘情不愿,或稍有迟疑,尽可屠之,这种人留下恐怕是将来的祸害。”

1577年五月,凌云翼对罗旁瑶进行致命一击,罗旁瑶覆灭,整个战争持续了近两年,罗旁瑶被杀两万余人,活捉一万余人。

朝廷放肆地庆祝这场胜利,在人声鼎沸中,张居正已开始冷静地思考下面的事:战后重建。凌云翼在捷报书的几天后就送来请求开辟州、县,招徕农垦的奏疏。张居正思虑许久,才心事重重地给凌云翼回信说:“当初你提出的战后重建计划,我很赞赏,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那时,罗旁还在,人们看到有这样一个地方,所以开辟州、县没有问题;但现在罗旁已亡,那地方成了空地,在那里建州设县,百姓主体自然是那些投降的罗旁瑶。另外,既然是州,就该人口多一些,所以要从周围州县迁民。可罗旁之地百年来是土匪窝,良民谁愿意去?愿意去的都是些来历不明、流浪无根的人。要辟州、县也不是不行,我希望你能深思。倘若坚持这样做,那就该在政策和法律上特殊一些,赋役要从轻,法律要从严。我希望你能把罗旁瑶作为一个特别行政区来看待,而不要和帝国其他州县相同。如果处理得当,几年,甚至几十年后再将它和帝国其他州县看齐,也是可以的。”

凌云翼又深思熟虑许久,确定了开辟州县的计划,这就是广东罗定州的来历。罗定州新开二县,东为东安,西为西宁。

罗旁瑶事件的处理体现了张居正的高度政治智慧。从罗旁瑶事件的处理,我们就可以联想张居正在其他政治事件上的处理手腕之精明和果敢。

据理抗旨

当张居正处心积虑地帮助凌云翼做战后工作时,一道朱翊钧的口谕传进内阁,口谕的内容是这样的:“慈庆、慈宁两宫,命有关部门重新装修。”

张居正对这道口谕的反应极为平淡,传旨太监走后,他重新坐回椅子,心潮起伏。他记起1573年的一次经筵,经筵的课程内容是宋仁宗不喜珠宝,讲完这段,他以小故事阐发大道理的方式对朱翊钧说:“明君看重五谷而轻视珠宝美玉,因为五谷养人,珠宝则饥不能食、寒不能衣。皇上要记得节俭,不可奢靡。”朱翊钧急忙点头。

张居正又记得1576年春节时,他对朱翊钧说:“皇宫人人节省一件衣服,民间就有百人会得到这件衣服,皇宫如果人人都多制作一件衣服,那民间就有百人会没有衣服穿,所以皇上要在节俭上谨慎啊。”朱翊钧又是频频点头。

张居正对朱翊钧近几年来的表现还算满意。朱翊钧在他的教导下已节俭许多,宫廷费用大幅度削减了几万两白银。朱翊钧宫廷的支出是明代中后期历代皇帝中最少的。可就当张居正沾沾自喜于自己对朱翊钧的完美教育时,朱翊钧给他来了这一招:装修两宫。

慈庆、慈宁宫是两宫太后居住的地方,建成于1574年,当时是张居正为了讨李太后和王太后的欢心,出于政治手腕,不得已而为之。一个建成才三年的宫殿,何必重新装修?这是不急之务,张居正决定拒绝。

张居正有清醒的认识,拒绝装修两宫,得罪的不仅是皇帝朱翊钧,得罪的最大家伙是李太后。可他顾不得那么多,他去找朱翊钧,当面把这件事解决。

一见到朱翊钧,张居正就开门见山道:“我和内阁同僚与有关部门商量了一下,大家和我都认为,治国之道应以节用为先,而皇宫工程是耗费钱财最大的地方。”

朱翊钧小嘴一撅,正要说话,张居正重新开口:“当然,皇宫工程也要建,因为这是威严之地,可有前提,那些年头太多和规制已不符的自然要重修,甚至可以重建。如果已破败不堪而不重建,那是愚陋;可如果崭新如初却要重修,那就是奢侈了。”

朱翊钧不说话,张居正非要他开口不可,因为他要让朱翊钧亲口承认重修两宫是错误的。人只有自己认识到错误,才会铭刻,才会真诚无欺地去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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