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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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发了一通火后,立即去信训斥刘台。似乎说得不太客气,刘台多年来一直被人捧着,已养成了强烈的自尊心,一看到张居正臭骂自己的信,哇呀号叫起来。

其实也怪不得刘台号叫,1575年的张居正已变得刻薄冷酷,对任何人都端着唯我独尊的架子,非但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对别人的小错误更是丝毫不能容忍。所以他骂刘台的话肯定很难听,而且他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

另外一点,刘台就没认为自己越权。他琢磨不明白,张学颜是御史,他也是御史,为什么张学颜就有资格上捷报书,而他就得把嘴巴闭起来?

在滴水成冰的辽东,刘台把张居正的信揉成团,摔到地上,狠狠地踩,踩了一万脚。最后,他坐到桌子前,给张居正回了封信。

这封信的开头是强硬而无理的,写到一半,他情绪稳定下来,回头一看,不禁冷汗直冒。如果这封信真的寄出去,脑袋可就要和脖子说再见了。他撕得粉碎,重新写了一封,这封信的措辞和语调是平和的。他想请张居正回答一个问题:为什么他这个巡按御史就不能写捷报书?

张居正一看到刘台的信,暴跳如雷,恨不得立刻把刘台从辽东拉回来扔进监狱。但当他心情平复后,冷静地给刘台写了回信。他先说了制度对巡按和巡抚的责权规定,然后说:“你写捷报书表面看没有干涉到军队指挥官的事务,可这种事就怕天长日久。今天捷报书归你管,明天调动兵马又归你管,后天呢,也许你就指挥战役了。御史的职责是看和说,而不是做。”

这封信才写出去,张居正越想越气,刘台是他重点培养的学生,想不到在这种事上疏忽大意,还装成无辜的样子,必须要给他点惩戒,否则将来成不了气候。想到这点,他就跑去找皇帝朱翊钧,要朱翊钧下旨训斥刘台。这是个非同小可的惩罚,被皇帝训斥,那比被人脱光衣服扔到大街上还难堪!

刘台在心里种上了必将发芽的刻骨仇恨张居正的种子,而且他不是那种能忍辱负重十年报仇的人,他的人生观就是:“我不记仇,因为有仇的话,我很快就会报!”

傅应祯先出手

刘台根本没来得及向张居正报仇,有一人已跑到他前面,对张居正发出他所谓的正义之箭。此人叫傅应祯,江西人,和刘台是同年,当然也就是张居正的学生。傅应祯有头脑,办事干练,很快被升为御史。他同时也有颗菩萨心肠,对和自己友善的同僚永远和颜悦色,并肯出手相帮。

张居正推出考成法后,一批批不合格的官员被赶出官场。傅应祯眼见同仁纷纷落马,整日以泪洗面,每当他想起张老师时,眼前就是一黑山老妖的模样。他决心担当起拯救苍生的重任,抱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悲壮心态,给朱翊钧上了一道奏疏。他说:“张居正的考成法执事太严,时政苛猛,官不聊生。”他还说,“张居正就是说出‘人言不足恤,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的王安石。王安石变法,北宋很快灭亡;张居正出考成法,我大明帝国要走北宋的老路了!”

傅应祯上完这道奏疏,就悲情地站在宫门外,跳着脚驱赶严寒,等着受处置。想不到,太监特意出来对他说:“赶紧回家过年去吧,皇上和张阁老都懒得理你。”

傅应祯没有做成烈士,顿时如遭了瘟一样。第二天就听说张居正看了他的奏疏后,嗤之以鼻,并且恶毒地评价他的奏疏为“老儒臭腐之迂谈”。

傅应祯气得眼含热泪,哆嗦着手铺开纸,决心让张居正尝尝他这个“老儒臭腐”的威力。攻击张居正本人,这不是傅应祯的作风,在他的道德观念中,搞个人攻击是下三烂,君子不为,他要攻击的还是张居正的考成法。第一次攻击张居正考成法,他是说官不聊生。后来一想,让官员痛不欲生正是张居正乐不可支的。这一次攻击,傅应祯换了个说法,他把官不聊生改成了民不聊生:被考成法逼迫的地方官员追缴欠税,把百姓逼得死去活来,长久下去,江山不稳,社稷不保。

张居正这回是真怒了:“傅应祯果然老儒臭腐!欠税者都是地主豪强,他哪只眼睛看到普通百姓死去活来了?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天下苍生,他竟然说我误了苍生,真是满嘴喷粪!”

1576年春节,傅应祯终于做成言官们心目中的英雄:发配边疆充军。这还不算完,张居正又放出话去:“傅应祯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必有个小团伙。我要把这个小团伙揪出来,严惩不贷!”

朝臣惶惑,有人已准备举报别人,以保住自己。还有人比这种人还快,正走在通往张居正家的路上。刘台坐在北京城中他的寓所里,怒目圆睁,恨不得把窗外的雪花活活盯死。不熟悉刘台的人以为他在愤怒,其实他在害怕。他每次害怕时都是愤怒的模样,而愤怒时却是一副弥勒佛模样。

几天前,他从辽东回北京,以前出差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张居正,然后才去述职。可这次,他述职完毕,就跑回家窝了起来。听说傅应祯指控张居正,他看了会儿热闹,然后摇了摇头说:“腐儒之言,成不了气候。”果然,傅应祯被拿下。正当他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先见之明时,张居正突然放出了那段话,刘台就恐惧起来。

其实,刘台不是傅应祯团伙的人,可他和傅应祯是同年,以前又走得很近。刘台本来就揣了颗要对张居正复仇的心,张居正这一发话,他做贼心虚,马上想到:这会不会是张居正想搞他?

这种思路一发散出去,他有了“疑邻盗斧”的心,处处发现张居正就是准备搞他。刘台越想越害怕,突然狂吼一声,冲到桌前,提起笔来,咬牙切齿道:“先下手为强!姓张的,别怪我心狠,老子我要一击命中,把你搞掉,一炮而红!”

刘台的指控

元宵节那天夜里,京城火树银花,热闹异常。张居正在自家的院里仰头看满天的烟花,心满意足地笑了。执政近四年,国库渐盈,百姓歌舞升平,没有比这个更能让他开心的了。漫天的烟花渐渐隐没,他突然感觉很累,想去休息,又想到还有很多公务要处理,于是打起精神走进书房,批阅起文件。

不知什么时候,他恍恍惚惚地进入梦境。这是个可怕的梦境,他孤独地走在悬崖边,前面一头狼,后面一只猛虎,都准备吃掉他。他跑不起来,如陷在泥潭中,正当老虎和饿狼张开大口同时扑向他时,他大叫一声惊醒。

雪花拍打着窗纸,发出脆响,门外是片清平世界。去内阁的路上,张居正思想着那个梦,直到坐进首辅的椅子上,他还有些茫然若失。

恍惚中,他听到一声刺耳的咳嗽。他从心不在焉的状态中醒转,眼前出现了一张神色凝重的脸——吕调阳!

张居正很纳闷,自他和吕调阳相熟以来,从未见过吕调阳这种脸色。

“怎么了?”他问。

“您还不知?”吕调阳反问。

“到底什么事?”张居正加重语气。

吕调阳不再说话,把手上的一道折子送到他手里。

“这是什么?”

“刘台弹劾你的奏疏。”

“什么?!”张居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刘台?!”

“对!”吕调阳不紧不慢地回道,“您的学生御史刘台。”

张居正直勾勾地看着吕调阳,好像吕调阳刚从棺材里跳出来一样。很久,他才把眼光投向手上的折子,翻到最后打开,署名是:刘台。

张居正的手不易察觉地哆嗦了一下,嘴唇颤着,看着吕调阳,像是发现了恐怖外星人一样:“真是他!”

吕调阳眨了眨眼,点了点头。

张居正呻吟了一声,用一只手扶住椅子的扶手,开始喘息。吕调阳慌忙站起来,要去扶他。张居正猛地伸出大手示意他:“不必!”

窗外的雪猛地大起来,内阁中的空气停滞不流。许久,张居正在椅子上重新坐正了,但胸口仍在起伏:“我倒要看看他说了什么!”

刘台说了很多,只为一个思想服务:张居正该死。

第一段就迅速进入高潮:“臣听说进言者都希望陛下做尧舜之君,可从没听说有人劝宰辅当舜时的名臣皋陶、夔。为什么呢?因为陛下有纳谏之明,而宰辅没有容言之量也。”

张居正气得怪叫一声:“孽畜!孽畜!”

一面骂一面接着看:“当初本朝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鉴于前代的失误,不设丞相,朝廷政务由部院负责,做到各种势力互相平衡,职责也一清二楚。成祖永乐皇帝(朱棣)开始设内阁,参预机务。当时,内阁大学士的官阶并不高,没有擅权专断的问题。二百年来,纵然有擅作威福的大学士,也都小心翼翼地回避宰相之名而不敢自居,因为有祖宗之法在。可现在的首席大学士张居正俨然以宰相自居,自高拱被逐,擅作威福已有三四年了,谏言每当因事论及,他就说:‘我遵守祖宗法度!’臣请陛下以祖宗之法正之,取消他的宰相特权!”

张居正冷笑数声,骂道:“迂腐寡陋至极,他应该再回学堂好好读书!”他看了一眼吕调阳,以自我辩护的口吻说道,“太祖杀宰相胡惟庸废宰相的两个月后,就任命老臣王本等四人为辅官。这四人的职责是‘协赞政事,均调四时’,两年后,太祖又仿照两宋政制,设置大学士四人,他们的职责是‘详看诸司奏启,兼司平驳’。成祖特意设置内阁,招揽大学士入阁办事,并对大学士们说:‘你们的建议不在六部尚书下,所以要知无不言。’这足以说明,内阁大学士虽无宰相之实,已有宰相之权。二百余年来,哪一届大学士不是如此?在既成事实面前,他刘台难道是瞎子吗?”

吕调阳不置可否。事实上,明朝的大学士还真不是宰相。宰相有发布政策的权力,内阁大学士没有。但正如张居正所说,由于大学士靠近皇上,虽无法律地位,却有黑市地位,这已成了整个帝国的共识,刘台简直就是在胡闹。

张居正似乎没想让吕调阳说话的意思,敲打着刘台的奏疏说:“他说我‘俨然以宰相自居’,有什么证据吗?空洞无物,穷嚼蛆!”

吕调阳终于说了句话:“张阁老,刘台这厮胡说八道,您别生气。下面的话,你就别看了,没有意义。”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风流洒脱的人走进来。张居正不必抬眼,就知道是入阁不到半年的张四维。张四维办事干练,而且对任何事都胸有成竹,很得张居正的欢心。

他一进来,张居正就看着奏疏笑了:“正说到你,你就到了。”

张四维莫名其妙,吕调阳指着张居正手中的奏疏说:“刘台弹劾张阁老的奏疏。”

张四维失声叫起来:“什么?张阁老的学生刘台?!”

张居正不管张四维的大惊小怪,念出声来:“祖宗之朝,凡是提拔内阁阁臣,六部长官,无不用廷推之法。现在张居正私自荐用张四维,张四维在翰林院被弹劾批评已是家常便饭,他到翰林院时,也没有经过庶吉士的实习期。张四维的为人,张居正已谙熟于心,既然知道又不顾舆论任用他,正是因为张四维善于机权,工于心计,多有后台支持。居正自思年老,旦暮不测,任用张四维,无非是想为身后有个托付而已。”

读到这里,张居正停了下来,一双锐利的眼睛盯住张四维:“他说你善于机权,工于心计。”

张四维早已满头大汗,嗫嚅着:“刘台这张臭嘴,我对阁老您可是忠心耿耿啊!”

张居正打断他,继续读下去:“张居正又私自荐用张瀚,张瀚生平没有丝毫善迹,担任陕西巡抚期间,贪名远播,现在成了吏部尚书,对居正唯唯诺诺,如同走狗,每当官缺,必请命于居正……”

“哈哈!”张居正居然开心地一笑,看了吕调阳和张四维一眼说:“张公若听到这话,不知作何感想!”吕、张二人尴尬地笑着。

张居正指点着奏疏说:“刘台这是说我用人不当,表面看是骂张瀚和你张四维,其实在骂我。”又看向奏疏,快速扫了下面一段,说,“他终于攻击考成法了,你们听:居正用考成法,独揽人事权和检察权,整个政府官员都被他牢牢掌控,连言官们也要拱手听令,祖宗之朝何曾有过?”

张四维勇敢地发言:“考成法已被众多官员认可,刘台这是逆水行舟。”

张居正摇头笑道:“你以为他们不知考成法会让政府效率提高?他们这是对人不对事,只要他们看你顺眼,你就算是圣贤,也会被他们批得体无完肤。他们长了一张嘴,真是人间不幸事。”

“居正摧残言官,仇恨正士,祖宗之朝有过这样的人吗?”张居正读到这里,不禁冷笑,“他这是要为那群迂腐之徒和穷嚼蛆的人鸣不平呢。”

张四维见张居正神经慢慢松弛,所以说起了俏皮话:“张阁老,他一弹劾你擅作威福,二弹劾你滥用人,三弹劾你考成法,还有第四、第五吗?”

“有啊,你听着。更为讨宠后宫,遇陛下恩赐,就装腔作势,推托辞让,真是贻笑大方。”

吕调阳脱口而出四个字:“刘台无耻!”

“这段更有意思,你们听。为了抢夺田宅,诬陷辽王以重罪而夺其府地,现在张家在湖北江陵高楼频起,堪比皇宫。居正之贪,不在文臣而在武臣,不在内地而在边疆。不然,辅政不几年,便富甲全湖北。什么原因?居正权势熏天,每年过节不收礼,因为他的家人替他收了。”

张居正停了下来,发出感叹:“刘台在江陵做过县令,我家人恐怕有不妥当之处,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啊。”

张四维和吕调阳不知该说什么,因为张家在湖北富甲一方已是人所共知。

张居正又自解嘲道:“这是第四罪状啊,我家人顶着我的名头收贿。”

弹劾书最后,刘台摆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我今天的一切,都是拜张居正所赐,没有张居正就没有我的今天,可我存大义舍小节,必须要弹劾他,请皇上及时抑制他的权力,不要让他私情误国,臣虽死而不朽!”

“啪”,张居正读完最后一个字,重重地合上刘台的奏疏,脸色阴沉。

吕调阳和张四维找不到安慰他的话语。内阁静得可怕,如同坟墓。

许久,张居正才声音发颤地问吕调阳:“吕阁老,本朝开国二百余年来,可有门生弹劾座师的事?”

吕调阳偷偷去看张居正,发现张居正阴沉着脸,脸上的肉一跳一跳的,他轻声回答:“这个真没有。”

张居正突然用拳头砸到桌上,声音已走了样:“想不到破天荒的事,竟发生在我身上!刘台啊刘台,你真是石破天惊,让我刮目相看!”

“张阁老千万别动怒。”张四维站起凑上来,“刘台这厮的话,皇上必不会信的。”

张居正阴冷地看了张四维一眼,突然眼光就黯淡下去:“张大人啊,你不理解我现在的心情。我不担心皇上是否相信我,我最痛心的是,这个孽畜居然弹劾他的老师我呀!这让后人如何看我,青史如何写我?!”

吕调阳也慌忙站起来,因为他看到张居正已仪态顿失。这的确是个重大打击,在儒家世界,纵然老师丧尽天良,学生也不会指摘老师,何况是弹劾!

张居正痛心疾首,如果别人不理解他,不体谅他,他可以不在乎。可他的学生,他这几年来一手提拔和栽培的学生,居然也不体谅他,向他射出这么一支毒箭,一箭封喉啊!

“我就成全刘台,”张居正颤巍巍地站起来,好像老了几百岁,“吕阁老,拿笔来。”

“您要做什么?”张四维紧张起来。

“辞职!”张居正干巴巴地说。

张居正三辞

被人弹劾就辞职,是明朝大臣的一个特点。明朝绝大多数大臣都注重名节,或者在表面上注重名节,一被人弹劾就会上辞职信,以示自己不恋权位,只重名节。这种方法很冒险,一旦皇上听信弹劾之言,辞职者就会离开政坛。张居正肯定没有沽名钓誉的名节情结,所以当他提笔要写辞职信时,吕调阳和张四维慢悠悠地拦住他,让他收了这种傻念头。

张居正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门生弹劾我,我再不辞职,岂不是不要这张老脸了!”

张四维早就想好了安慰之词:“张阁老身为宰辅,怎么能和一个小御史较真?等我上疏皇上,请皇上揍他一顿重板子。”

张居正苦笑:“人言可畏,我一想到辛苦经营的事业也许就付之东流,心里就阵阵凄凉。”

吕调阳劝道:“张阁老这话不对。我记得您说过,欲报君恩,岂恤人言!您现在怎么把说过的话忘记了?您若真的一走,国家前途可就岌岌可危了。不为别的,只为您辛苦创建的这番事业,您也应该留下来。”

张居正的笔停在空中,眼前出现了幻觉,国家又回到脆弱不堪的从前,人浮于事,蒙古人践踏着中华大地,百姓嗷嗷。幻想突然消失,眼前又出现了刘台那张夸张的大脸,向他冷笑。不知什么原因,刘台的脸又变成朱翊钧的脸,再变成李太后的脸,他们也在朝他笑,是不怀好意的笑,这让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他沉思许久,停在空中的笔突然扎到纸上:“臣张居正有负先皇所托……”

张居正的辞呈在第二天上午就摆到了朱翊钧桌上。朱翊钧看完信,张着嘴巴半天没有合上。李太后先反应过来,呼道:“快去请张先生!”

张居正颤巍巍地来了,一路走一路流泪,跪到朱翊钧御座前时眼泪已成河。朱翊钧手足无措,好像自己做了天大的坏事一样,他跑下御座,扶起张居正说:“先生快起,朕要惩治刘台给先生出气!”

李太后在座位上欠着身,万分惋惜地说:“先生怎能说要辞职呢?先皇离开,我们孤儿寡母全靠先生维护。现在,皇帝还未长大,国家大事纷繁复杂,先生如果真走了,您让我们母子怎么办?先皇的托付您忘了吗?”

张居正抬眼一看,李太后凤眼红润,快要梨花带雨了,慌忙劝慰道:“太后圣体要紧,不要悲伤,臣并未忘记先皇托顾之恩,也非视朝廷大事于不顾,实在是……”哽咽了一下,“实在是人情险恶,舆论杀人,我真是无所适从了。”

朱翊钧很不理解:“先生既然记得先皇厚恩,又知道先今朝政大局,为何要走?仅仅因为刘台的那些话吗?那些话朕根本不信。”

张居正接了朱翊钧的话头:“皇上不信,可刘台的话很蛊惑人心,天下人会信。臣不想让天下人说皇上用了擅权作威的人当首辅。”

朱翊钧正要说话,李太后开口了,不是对张居正,而是对朱翊钧:“皇上平时只知道让张先生操劳,也不知为张先生做主,才有今天这种事情发生。”又对张居正,“先生既然身为朝廷重臣,就应当放心做事,皇上必会为先生做主,先生不要顾虑太多。”

张居正出其不意地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臣还是不能留下来,皇上和太后的恩德,臣死不能报。但臣这几年整顿政府,朝廷上下对臣很有意见,臣担心此后再有布置,阻挠更大。臣现在离开,于国家大政并无影响,一批老臣各有才具,完全能胜任。希望皇上和太后能允许我这副老迈之躯回归故里。”说完这段话,张居正又跪了下去,热泪盈眶。

冯保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他知道,一旦张居正离开,他的位置就不会稳。张居正坚决要辞职,等于是一根棒子敲打他的五脏六腑,听到最后,他都要晕厥了。

李太后思考了一下,对张居正说:“先生先请回去休息,你放心,这件事我和皇上必还你个公道!”

张居正步履蹒跚地走出宫门。朱翊钧看着张先生的背影,抹去泪痕问李太后:“母后,张先生为啥非要辞职啊?”李太后脸色凝重,未发一言。

这个问题,也是冯保想问的,可惜他没有机会。

第二天,张居正再上辞呈。李太后琢磨半天,让朱翊钧下旨挽留。朱翊钧偷看了李太后一眼,轻声说:“这么一件小事,张先生干吗这样较真啊?”

李太后板起脸,语气生冷:“叫你下旨你就下!”

圣旨即刻就传到张居正家中:“张先生忠诚为国,并非只有朕知道,朱家所有祖宗都知道。诡邪小人必受重惩!万望张先生以朕为念,出来上班,不要介意别人说什么。”

其实,李太后也有朱翊钧一样的想法。刘台指控的张居正罪状,若隐若现。说它有,它真有:张家只用了短短几年的时间就成为湖北的超级土豪;考成法的严苛,每天都有被罢黜的官员;张居正在朝堂之上的倨傲,俨然是万人之上的宰相;张居正用人,都是自己熟悉的人,刘台没说他结党就已是口下留情了。

说这些罪状没有,也说得过去。张家成为超级土豪,绝不会是张居正自己的意愿,张居正多次做出高姿态的拒绝收贿,人所共知;考成法是确定的法律,刘台指责考成法,实际上就是在指责国家,指责皇上,因为只有皇上才有权力制定法律;张居正在众人面前的高傲,不正是重臣应该具备的行为规范;张居正用熟悉的人,试问哪个领导不是如此,不熟悉的人,他怎敢用?

所以李太后认为,张居正这两次的辞职,稍有点撒娇的意思。再不客气点说,这是意气用事、胡闹。

她当着冯保的面发出无奈的叹息。冯保抓住这个开口的机会,问:“太后是为张先生的辞职而烦忧?”

李太后“嗯”了一声:“张先生为何这么较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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