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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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庆、慈宁乃两宫圣母常御之所,如果规制有不妥或是太过陈旧,那么臣等早已请旨重修,哪里还敢等皇上传口谕尽孝心呢?但臣等查慈庆、慈宁两处宫殿,都是三年前建成。臣清楚地记得,竣工之时,臣等去阅视,那真叫一个恢宏壮观,俨然如天宫月宇。皇上口谕发出后,臣又领了许多同僚去观察,发现仍和三年前一样恢宏壮观,俨然如月宇天宫。臣不明白,为何对这样两座天宫进行破坏呢?”

朱翊钧一言不发,额头上都是汗珠。张居正不依不饶:“臣请问,这两座宫殿的规制是有不妥呢,还是太过陈旧?”

朱翊钧被问住了,根本想不出辩解的词汇来。张居正步步紧逼:“况且,半个月前,皇上曾下旨:以后不急的工程,一切停止。今无端就重修两宫殿,是明示忠臣,圣旨不可信。倘若真的下令重修两宫殿,必会引起官员们的吵闹,皇上到时耳根必不能清净。”

朱翊钧终于开了口,底气很不足:“朕只是想向两位皇太后表表孝心。”

张居正立刻接话:“皇上孝顺,天下皆知。如今国用不足,政府极尽节俭之能事,仍显不足。皇上如果真孝顺,就该积福爱民,天下百姓受到您的恩惠一分,就会赞扬您一分。您受到赞扬,两宫太后会非常高兴,让父母为儿子自豪,这就是最大的孝了!”

朱翊钧叹息一声:“先生忠言,朕同意你的话,不重修了。”

张居正又说:“数年之后,两宫宫殿如果敝坏,臣第一个上奏请修。”

朱翊钧微微点了点头,张居正昂首阔步走了出去。虽然让朱翊钧停止了重修两宫的事,但张居正的心情仍很沉重。国家财政虽进入良性循环,可国防民生的花费仍然不小,在有余之时,还要计划如何轻徭薄赋,让百姓安居乐业。他舍不得把辛苦积累的金钱浪费到琼楼玉宇上面,但抗拒了这一次,可能还有第二次、第三次,他能抗拒多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表面看,这是朱翊钧想尽孝,但背后李太后必然有明言暗语。这次违背了李太后的意志,是不是个不祥的征兆。张居正一想到这里,马上收了再奔驰下去的思路。他告诉自己:但用此心报国家,不计他人怎么想。

再忤李太后

如果世间所有的事都如张居正那样想,人世就不会复杂了。张居正驳回朱翊钧两宫殿的重修口谕后,又一件很复杂的事摆在了张居正面前。

这件事并不稀奇,张居正已习以为常。李太后信佛,常口诵慈悲之言,而且也身体力行。比如每天数着佛珠念佛,常常买些活物去宫外放生,另外就是不杀生。李太后可非一般人,所以她的不杀生就进行得让人瞠目,这就是:大赦死刑犯。

自张居正执政以来,李太后没少提大赦的事,都被张居正委婉拒绝。可1577年九月到了秋后问斩之时,李太后故态复萌,又提大赦的事,而且意志非常坚决。

张居正思来想去,想不明白为何李太后这一次如此坚决,甚至拒绝了他的求见,非要朱翊钧下旨大赦不可。张居正历来主张“严刑峻法”,这一次没有例外,他也绝不会让意外出现。他求助于冯保,在冯保的帮助下,他极不容易地见到了朱翊钧和李太后。

李太后当然知道他的来意,所以先提另外一件事,那就是朱翊钧的大婚。朱翊钧在1577年已十五岁,已经确定了结婚人选。但有钦天监的官员观了天象上疏说,连续三年只有十二月最吉利,其他月份结婚都很凶险。

李太后一见张居正,马上就把问题抛给张居正。张居正琢磨了一会儿说:“如果真按钦天监所说,今年十二月皇上太小,明年十二月恐怕太迟。所以按我的意思,就在明年三、四月份举行婚礼吧。”

李太后问:“那钦天监的报告该如何?”

张居正沉思一会儿,回道:“帝王之婚礼和普通百姓不同,没有禁忌,就是普通百姓也没有那么多禁忌。我从来就相信阴阳之说。所谓良辰吉日不过是世人的俗尚。真聪明人该据事理之当为,时势之可为。如果拘泥既定习俗和成规,牵强附会,恐怕正是违背上天的意志。皇上是百神之主,一举一动,百神都需俯首听命,怎么可以被区区阴阳判定拘束呢?”

李太后露出笑容,对张居正的解释大为满意,夸赞道:“张先生说得是,就按你的意思,将皇上的婚期定于明年三月吧。”

张居正谢恩,马上进入正题:“国家之乱,全是因有心宽纵。元王朝就是太宽纵,到后来不可收拾。天下之事以为不足虑者,则必有大可虑者。”

朱翊钧没听明白,急忙问:“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偷偷看了李太后一眼,李太后已收了微笑,正冷若冰霜。他长出一口气,决定说下去:“太后无欲无求,一心向佛,天下臣民敬仰得五体投地。但大赦一事,还要从长计议。”

李太后“嗯”了一声,突然转了话题:“张先生,我记得《论语》中有个人叫季康子,他执政时对盗贼很伤脑筋,于是请教孔子。孔子对他说了一句话,不知张先生可知道?”

张居正当然知道,他肚子里有儒家的所有货:“臣知道。孔子对季康子说,如果您不贪图财物,即使奖励他们盗窃,他们也不会去做的(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李太后点头,别有用心地看向张居正:“您觉得孔夫子这句话如何?”

换作别人,一听说是孔夫子的话,当然双手双脚赞成,但张居正从不这样,他最赞赏王阳明的一句话:“如果一句话能和你的心相切合,那纵然是贩夫走卒说的,它也是真理;如果一句话不能和你的心相切合,即使是孔夫子说的,它也不是真理。”

虽然他还没有搞明白李太后掉书袋的用意,不过他还是认真地向李太后诉说自己的见解。他认为:“明君以杀止杀,从未听说过以慈悲治国而能把国治好的。孔子这句不能孤立地去理解。当时鲁国已失政,官不官,君不君,孔子这句话是希望做官的人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并非说在上者没有欲望就可以平息盗贼。人的本性是纵情恣意的,有欲望而不能得到,就会去做盗贼。在上者的表率作用固然重要,可毕竟有限。犯法者必诛,才可让人惧怕,惧怕后才会控制自己的欲望,时间一久,他们才会真的无欲无求。”

李太后笑了,缓缓说道:“我明白张先生的意思了,张先生刚说我无欲无求,看来我这吃斋念佛,对江山是没啥用处啊。”

张居正慌忙叩头:“臣不敢,臣没有这样的意思。”

“快快请起,”李太后也有点慌,“我只是随口一说。”

张居正重新站起,谈到正题:“春生秋杀是天道运行的标志,雨露霜雪是万物发育的缘由。如果一年里,有春生而无秋杀,有雨露而无雪霜,那很难想象这一年会是什么样子。天既然有春生秋杀,明君就该有赏罚予夺。今年秋后问斩的罪犯中,我看到有劫财杀人的,有故意杀人的,有杀无辜一家三口的,这些罪行都是绝灭天理、伤败人伦,为仁义之人所深恶痛绝,老天必欲除之而后快的。老天欲诛之,皇上却要赦之,这岂不是有违天道?”

李太后叹道:“其实啊,我是看到他们被各种刑罚处置时惨不忍睹,很是可怜。”

张居正几乎脱口而出:“那太后可否见过他们杀人之时的惨状?”

“这……”

“太后信佛,佛家说有地狱,据说在地狱中有很多魂魄,无法超生也无法快乐,就是因为他们被冤杀而死,而杀害他们的人还在人间活着。如果我们不杀掉罪大恶极的那些人,怨气充斥地狱,会直冲人间,到那时,恐怕连释迦牟尼来了,都无济于事了。”

李太后想不到张居正会以彼之道还治彼身,顿时没了脾气,思路辗转半天,才又吐出一句连自己都厌恶的话来:“其实呢,我就是想延缓他们几天生命,佛有好生之德……”

说不下去了,张居正及时帮她摆脱了尴尬:“这些人已经司法审核,死刑是难逃的,纵然让他们多活几日也终究一死。但到了该处斩他们的时候却没有处斩,百姓们就会议论纷纷,认为国家法令不行,皇上不遵循天道。民心一动,后果不堪设想啊。”

李太后已被张居正说教得筋疲力尽,抑郁地摆了摆手说:“张先生不必说了,就按法令办吧。”

张居正已看出来,李太后不高兴,而且很不高兴,他必须要给李太后留足台阶,这就是政治艺术。他开口道:“太后如果不忍尽杀,还有个办法。先挑选重罪者杀掉,其余的罪犯等皇上大婚之后再杀。”

李太后仍不高兴,但张居正还是替她的慈悲心考虑了,所以只好装出高兴的样子来说:“张先生太费心了,还是就按法令执行吧。”

张居正敞开嗓子,极为洪亮:“臣遵旨。”

唯有一板一眼地执行法律,民生才可安定,国家才得到保障,这是张居正的治国之道。

第三部 巅峰之后

第一章 不许孝

困境来了

1577年九月二十五,秋高气爽。志得意满的张居正在内阁接到了老家的来信。信并不厚重,摸上去似乎只有单薄的两页纸。他漫不经心地打开信时,右眼突然跳了几下,这不是好征兆。看到一半时,他的脸色已变,果然不是好事:他的父亲张文明在十二天前去世了!

信是他老娘写的,内容凄怆,最后一句话简直让张居正心都碎了:家境凄凉,望尔早归。

张文明其实早就病了,1577年夏天,他就病得已不能走路。当时张居正就想请假回家看望父亲,但被李太后挽留。理由是,此时此刻离不开张先生,况且皇上的婚事临近,张先生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

张居正没办法,索性决定在朱翊钧大婚后再回家。不过这段时间,张居正异常焦虑。他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十九年前。十九年父子不能相见,纵是大逆不道之辈,也不能释怀。那段时间,张居正几乎度日如年,最盼望的一件事就是朱翊钧抓紧时间结婚。想不到的是,朱翊钧的婚事连个鬼影都未见到,老爹就离开了人间。

他捏着信纸,信纸有韵律地颤动。吕调阳和张四维早已察觉到张居正的情绪不对,突然看到张居正眼眶湿润,嘴角抽搐,急忙凑过来看那封信。张四维一目十行,先看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叹息。过了一会儿,吕调阳也附和了一声叹息,然后对张居正说:“张大人遭此不幸,我等也很悲痛。希望大人以国家为重,不要过分忧伤。请您先回府歇息,我等即刻上疏皇上。”

张居正已从万分悲痛中清醒过来,但神情茫然,看了看吕调阳和张四维,艰难地站起,把信装好,整理了桌案上的公文,怅然若失地走出了办公室。

吕调阳和张四维很快就将张居正父亲的死讯上报了皇帝朱翊钧。朱翊钧写信给张居正说:“今日知道您父亲已离世十余日,我很悲痛。先生哀痛之情,我能理解。不过天生先生,非寻常者可比。我年纪还小,还希望先生节哀,为江山社稷着想,这是人间最大的孝。”

这封信之外,朱翊钧还赐给张居正很多奠礼,并要吕调阳嘱咐湖北江陵地方官好生照理张文明的丧事。

朱翊钧的安慰并未减轻张居正的悲伤,三天后,张居正咨行吏部,由吏部向朱翊钧递交丁忧的请求。他在家满面戚容地打点行装,准备上路。

“丁忧”是指臣子遇到祖父母、父母的丧事,自得到丧事之日起,不计闰月,守制二十七个月,期满之后复职。

朱翊钧一得到吏部的信,马上跳了起来:“什么?张先生要回家三年?我的婚礼怎么办?谁来给我讲课?国家大事谁来办?绝对不行,张先生不能走!”

吏部官员小心翼翼地说:“丁忧是祖宗之法,礼仪根本啊。”

朱翊钧“哦”了一声,转动了许久眼珠,最后说:“容我再想一下。”

没有人知道他要想什么,因为这五年来,他就没想过什么,他的大脑是张居正。如今没有了大脑,他如果能想出东西来,那就是奇迹。

冯保在想,想得异常深邃,他是一面想一面快马加鞭去了张居正家里。

张居正身穿孝服接见他,冯保屁股都未坐稳,劈头就说:“张大人糊涂啊。”

张居正一愣。冯保不等张居正发问,就说:“你要丁忧,这是轻率,糊涂啊,你不能走!”

张居正不禁有点恼火:冯保这禽兽下面没了,孝心也被连带割了吗?死了老爹还不回去,那和禽兽有何分别!

不过这时,张居正没有心情生气,只是淡淡地说:“回家守孝,这是传统,也是制度,我岂敢违背?”

冯保气急败坏:“张先生真不能走,如果你走了,皇上怎么办,国家朝政谁来处理?”

张居正仍是一副淡淡的口吻:“我只回家三年,以三年事父,终身事皇上,忠孝两全。”

冯保冷笑:“张先生真是奇思妙想,您这一走就是三年。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您在,还有人觊觎您的位子,您这一走,恐怕很难回来了。”

张居正不置可否。冯保指着窗外内阁的方向:“张先生恐怕还不知道吧?您还没离开京城呢,吕调阳就在内阁堂而皇之地接受翰林们的道贺了。您现在静下心来,仔细聆听,应该还能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呢。”

张居正悚然。明制,首辅去位三日之后,次辅便可将座位从内阁的右边搬到左边,翰林院学士们和内阁僚属都要穿红袍到内阁道贺,这种道贺意味着次辅升级为首辅。吕调阳是老实人,并没有搬椅子,可仍美滋滋地接受了翰林学士和张四维的祝贺,这群人有说有笑,打破了五年多的内阁严肃气氛。

冯保见到张居正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是冷酷而非悲伤,所以添油加醋道:“您总说吕调阳是老实人,可在权力面前,病猫都成猛虎。纵然吕调阳没有异心,张四维呢?纵然他们二人都没有异心,三年之后人事变迁,您敢保证应付得了吗?”

冯保的话没错,帝制时代,人亡政息是定律。政治场中,人走茶凉也是定律。纵然将来回来仍能掌控大局,可五年来的努力必会被继任者连根拔起,没有人愿意自己五年来的辛苦白费。

张居正只犹疑了一会儿,在冯保饥渴般的期盼中脱口而出:“可惜我已让吏部递交了丁忧申请。”

冯保腾地从座椅上站起来:“只要张先生有心,剩下的事交给我!”说完这番话,冯保一个利索的转身,自信满满地走出张家。

望着冯保的背影,张居正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这口气的味道极为复杂,是老爹还是权力,连张居正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哪种味道更重些。他只知道冯保是个有本事的人,只要答应下来的事,没有办不了的。

冯保从张居正家出来后,就跑回宫中见李太后。他把张居正的憔悴先说一遍,然后就说到张居正的丁忧,最后加了一句:“张先生不能走!”

李太后兰心蕙质,当然明白冯保的意思。这位女中豪杰当即拍板:“那就把张先生留下!”

冯保谨慎地问道:“不知皇上的意思是?”

李太后看了冯保一眼,这种事她李太后就能做主,但她从冯保的眼中看到了另外的意思。是啊,朱翊钧从年龄上来说已不是小孩子,很多事应该征求下他的意见了。

朱翊钧有意见,意见就是,张先生应该不能走。

李太后听了朱翊钧的意见,大为不满:“可曾下旨挽留?”

朱翊钧摇头。

李太后气不打一处来,怒道:“那你还等什么!”

朱翊钧愕然,小声道:“朕不知该如何挽留。”

李太后也愣住:“是啊,丁忧是祖宗法制,皇帝也不能违法啊。”

冯保适时地说道:“皇上,可夺情。”

“夺情?”朱翊钧和李太后看着冯保,冯保的胖脸洋溢着光芒。

“夺情”,通俗而言,就是要臣子不许丁忧。在明代历史上,有太多的先例。也就是说,皇帝用“夺情”留下丁忧的大臣符合祖制的传统,自然也就符合法律。

于是,张居正就回不去家了。但张居正来了劲,非要回家。于是他和皇室上演了一场“回不回家”的拉锯战。

不许回家

张居正在冯保去他家的第二天就收到朱翊钧的圣旨。朱翊钧说:“您受先皇所托辅佐朕,朕如今年幼,您怎可说走就走?守孝当然要,可君恩尤重。折中一下,给你四十九天假,你在北京守制。”

这道圣旨很快在朝廷引起反响,伶俐的户部侍郎李幼孜彻夜不眠,全方位考虑这件事。第二天,他就上了一道奏疏,声称国家离不开张首辅,所以必须夺情。

李幼孜的奏疏并未吸引张居正的眼光,因为他正把全副精力用在写奏疏上。在这道奏疏中,他虽然还说回家丁忧,也说了“臣用三年时间事父,用终生事君”的话,可语气已不十分坚定。他说:“皇上您说‘父制当守,但君恩尤重’,我怎敢不斟酌这两件事的轻重呢?”

朱翊钧再发“夺情”圣旨:“朕顷刻离您不得,怎能长待三年?况且先生紧系社稷安危,不能离开,也不要再固请。”

以今天的眼光看,人家死了老爹,你用权力不让人家守孝,这显然违背客观人性。但在中国古代,君父之恩是相等的。况且张居正自己也说过这样的话:“真正的君子,澡心浴德,以整个身心侍奉君王和亲人。在家事亲,在庙堂事君。事君就要鞠躬尽瘁,不能说劳苦;事君时,这副身体就是君的,亲人先放一边。当离开庙堂回到家中,这副身体就是亲人的。”其实这段话是说,事君和事亲一样重要,所以事君所以事亲,要看你身在何处。

在李太后和朱翊钧看来,张居正身在庙堂,又受先皇所托,就该把“事君”放在第一位,其他一切事都要退后,即使是他死爹的事。站在张居正的角度考虑,抛掉对权力的欲望因素,他也不能离开。“主少国疑”,他怎能轻易拂袖离开?

可理性在很多时候都会败给人性,张居正思来想去,终于违背朱翊钧的圣旨,又上奏疏,请求回家守制。这道奏疏陈情哀哀,是一篇绝妙文章。

他对朱翊钧说:“臣尚有老母,年亦七十二岁,素婴多病,昨有家人到,致臣母意,嘱臣早归。田野之人,不知朝廷法度,将谓臣父既没,理必奔丧,屈指终朝,倚间而望,今若知臣求归未得,相见无期,郁郁怀思,因而致病,则臣之心,益有不能自安者矣。皇上方以孝养两宫,何不推此心以及臣之母乎?”

针对朱翊钧说“顷刻不能离卿”的话,张居正说道:“臣之不肖,岂真有卓荦超世之才,奔逸绝尘之力,惟皇上幸而用之,故臣得尽其愚耳!今在廷之臣,自辅臣以至于百执事,孰非臣所引荐者?观其器能,咸极一时之选。若皇上以用臣之道而用诸臣,诸臣以臣心之忠而事皇上,将臣平日所称圣贤道理,祖宗法度,此两言者,兢兢守之,持而勿失,则固可以端委庙堂而天下咸理。是臣虽去,犹未去也,何必专任一人,而使天下贤者,不得以各效其能乎?”

说完这一大段,张居正加重语气,说回家守制并非是求得解脱,没有忘记先皇托孤之事,自己精力还旺盛,报国的时间很多:“愿赐臣归葬,使得身自负土,加一篑邱陇之上。过此以往,死生惟陛下所用之,臣死且不朽矣。”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朱翊钧的圣旨更为诚恳动人:“连日不见先生,我心若有所失。四十九天犹嫌太长,何况是三年?先生平日所言,我无一不从,今日这件事,您就从了我这一回吧。”

朱翊钧这次是铁了心要把张居正留住,他和吕调阳与张四维说:“张先生即使再上一百本,我也不准。”说完这句话,他看了吕、张二人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官员们要知道朕的心。”

这是个积极的暗示。朱翊钧此时希望的就是有官员站出来,为他对张居正“夺情”擂鼓助威,推波助澜。其实不必吕、张二人故意传播皇上的心思,多日以来,所有官员都明白,张居正的“丁忧”要泡汤了。

皇上既然已发出积极的信号,一向鼓吹为君王排忧解难的臣子们没有理由还大眼瞪小眼。于是,御史曾士楚和言官陈三谟陆续上疏,请留张居正。

明眼人一听到这二位的名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曾士楚和陈三谟都是张居正的言官,多年来没少给张居正排忧解难。如今他二人先后跳出来,说明这里面有问题啊。据说,两人上疏请留张居正后,“人心顿死,举国若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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